孫啟祥
(漢中市檔案館,陜西漢中723001)
蘇軾的《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①此詩題依馮應(yīng)榴輯注、黃仁軻等校點《蘇軾詩集合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6月版,下文所引蘇詩亦皆據(jù)此本);陸耀遹《金石續(xù)編》卷一六《蘇子瞻詩賦并帖》作《寄題與可學(xué)士洋州園池三十首》,蘇軾《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作《洋州三十詠》。在此,“洋川”和“洋州”義同(唐置洋川郡,宋改曰洋州);此文中以下統(tǒng)稱詩題為《洋州園池三十首》。,是他與文同之間的唱和詩。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詩詞唱和是一種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但往往又受到詬病。文同和蘇軾,都是寫有大量唱和詩的詩人,其中蘇軾的此類詩竟達(dá)到其詩歌總量的三分之一。與眾多唱和詩境遇不同的是,文同、蘇軾的這些唱和詩,受得后世較多的肯定性評價。本文僅就洋州唱和詩緣起及蘇軾和詩的藝術(shù)特點及其影響做一探討,以體會蘇詩的藝術(shù)魅力。
熙寧九年(1076)春,知密州(今山東諸城)的蘇軾收到了從表兄文同的《守居園池雜題三十首》詩。文同為梓州永泰(今四川鹽亭)人,于上年春夏之際始知洋州(今陜西洋縣)。一向勤于興利除弊、“所至尤恤民事”的文同,到任后,在敦促茶鹽榷法“弛禁”[1]、開放茶鹽交易的同時,又加固州城,修葺官家園林,經(jīng)營州北筼筜谷,大有前人所謂“百廢待舉”之狀。次年春,有感于亭臺樓榭煥然一新,遂以湖橋、橫湖、書軒、冰池、竹塢、菡萏軒、酴醾洞、筼筜谷、金橙徑、荻蒲、蓼嶼、望云樓、待月臺、二樂榭、天漢臺、吏隱亭、霜筠亭、灙泉亭、無言亭、露香亭、涵虛亭、溪光亭、過溪亭、禊亭、南園、北園、寒蘆港、野人廬、披錦亭、此君庵等30 個景物為對象,作《守居園池雜題三十首》五言詩寄于蘇軾、蘇轍等人,交流切磋,分享成就。
蘇軾與文同為蜀中摯友,接到贈詩后,遂于“東武西齋”②[清]陸耀遹《金石續(xù)編》卷一六《寄題與可學(xué)士洋州園池三十首》。東武是密州治所諸城的舊稱。欣然依題和七言詩《洋州園池三十首》以寄。蘇軾的“和”詩,只用了文同原詩的題材,未用其體裁,更無依韻、從韻、步韻之實,其實就是答詩。同時,蘇軾之弟、齊州掌書記蘇轍,以及閬州(今四川閬中)人、利州路轉(zhuǎn)運(yùn)判官鮮于侁也分別作《和文與可洋州園亭三十韻》、《洋州三十景》和詩,成就了詩壇的一段佳話。文同和二蘇都是有名的詩人,鮮于侁亦為當(dāng)時名士,這就使得他們之間的唱和詩,不同于一般的應(yīng)酬和所謂“逞才使氣”之作,形成了整體藝術(shù)性強(qiáng)又各具特色的風(fēng)格。而蘇軾之詩尤以題材廣泛、內(nèi)涵豐富、手法變換、意境升華、姿態(tài)橫生見長。
作為和詩,基本框架、素材擷取與原唱詩必然密不可分,甚至思想感情都會與原作產(chǎn)生共鳴。文同內(nèi)斂務(wù)實,不事張揚(yáng),時人謂其“不趨時好,不避權(quán)仇。……安義與命,蓋超然自得”,“襟韻瀟灑,如晴云秋月,塵埃不到”[1],他的《守居園池雜題三十首》清新自然、平淡幽雅,正是其做人風(fēng)格的體現(xiàn)。而才大學(xué)富、詩詞書畫無所不精的蘇軾,在《洋州園池三十首》中,既呼應(yīng)原唱詩的情景,又不囿于原唱詩的思維、手法,奇思妙想、縱橫捭闔、張弛有度、筆下生花,充分展現(xiàn)了其嚴(yán)謹(jǐn)而不失活潑,才大而不失風(fēng)韻的風(fēng)格。
1.布局縝密。善于布局謀篇、精于駕馭題材是詩文大家蘇軾的基本功力??贾巍短藉居钣洝?、《輿地紀(jì)勝》等地理書和明清地方志,文同《守居園池雜題三十首》詩題中的景物,并不在一個院落、一個方位,因而其原唱詩的順序,應(yīng)是率性而為。而蘇軾的《洋州園池三十首》和詩則不同,他在不改變原唱詩總體序列的前提下,對同類景物進(jìn)行了歸聚,使《洋州園池三十首》的順序變成了湖橋、橫湖、書軒、冰池、竹塢、荻蒲、蓼嶼、望云樓、天漢臺、待月臺、二樂榭、灙泉亭、吏隱亭、霜筠亭、無言亭、露香亭、涵虛亭、溪光亭、過溪亭、披錦亭、禊亭、菡萏亭、酴醾洞、筼筜谷、寒蘆港、野人廬、此君庵、香橙徑、南園、北園,排列整齊有序,給人預(yù)設(shè)了一幅美麗的畫卷:詩人越過朱欄畫柱的湖橋,走過湖邊景色各異的池、塢、蒲、嶼,觀賞罷鱗次櫛比的樓臺亭榭,穿過幽僻的洞、谷、港、廬,邁上香橙夾道的小路,進(jìn)入麥青桑郁的南園北園;內(nèi)容錯落有致,結(jié)構(gòu)首尾呼應(yīng)。正如紀(jì)昀評點時所說:“三十首各自為意,然《湖橋》一首確是總起,此首(指《北園》)確是總結(jié),而又各自還本位,不著痕跡,此布局之妙?!保?]王文誥進(jìn)一步論曰:“南園、北園非游覽地,知州勸農(nóng)處也。每三月至園,散父老酒食,謂之開園。故二題獨殿后。”[3]678同時,30首詩囊括了狀物(如《湖橋》)、寫景(如《橫湖》、《蓼嶼》、《過溪亭》)、抒情(如《竹塢》、《二樂榭》、《灙泉亭》)、感懷(如《荻蒲》、《望云樓》、《野人廬》)、憶舊(如《酴醾洞》)、明理(如《霜筠亭》)、紀(jì)事(如《此君庵》)等主題,《無言亭》、《涵虛亭》、《望云樓》充滿禪意,《溪光亭》、《待月臺》、《露香亭》富有詩情畫意,主題多樣、內(nèi)容變換、情感跌宕,而非一般的唱和詩多從遣詞造句、情景鋪排等單一層面書寫。
2.比擬精當(dāng)。比喻和擬人是詩詞常用的修辭手法。而“蘇軾用‘喻’是最豐富的、博洽的、精當(dāng)?shù)摹保?]271,他的詩中比擬無所不在,又無不恰如其分,《洋州園池三十首》亦處處如此?!稌帯吩姟帮L(fēng)動牙簽亂葉聲”句,用“亂葉聲”喻風(fēng)吹書卷軸頭上的書簽,既生動形象,又體現(xiàn)了書籍?dāng)?shù)量之多?!堵端ぁ吩姟巴は录讶隋\繡衣,滿身瓔珞綴明璣”句,以佳人衣錦繡狀花之鮮艷,以瓔珞、明璣喻露之晶瑩,形象逼真,余味無窮?!逗颉吩姟爸鞕诋嬛蘸?,白葛烏紗曳履行。橋下龜魚晚無數(shù),識君拄杖過橋聲”,三、四句既是用典,又將龜魚擬人化,使過橋人(文同)與其相通共鳴,從而“寫出閑逸”[2],通過全詩“略可見其人之風(fēng)度”[5]77?!断馔ぁ凡轿耐姟皺M湖決余波”之余緒,曰“決去湖波尚有情,卻隨初日動檐楹”,“隨”、“動”煉字精準(zhǔn),謂已決此溪之水為橫湖,而其波隨日而動,在檐楹間戀戀不去,生動感人。最有代表性的是《此君庵》:
寄語庵前抱節(jié)君,與君到處合相親。寫真雖是文夫子,我亦真堂作記人。
將竹擬人化稱為“此君”,本是沿用舊典,①[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任誕》:“(王徽之)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并曰:“何可一日無此君?!币娪嗉五a《世說新語箋疏》(修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12月,第759 頁。詩人在這里進(jìn)一步名竹為“抱節(jié)君”,既是“先生之所新語也”(趙次公語)[6]647,又深刻、貼切。進(jìn)而與竹對話:我和你本應(yīng)相近相親,因為“文夫子”雖然給你作畫,我卻為他的畫室寫過文章!用輕松活潑的手法,敘述了“墨君”文同畫竹、蘇軾本人作《墨君堂記》的史實,體現(xiàn)出“灑落語,不必求工,而意致殊勝”[7]1375的特點,而紀(jì)昀則高度評價全詩“波峭多姿”[2]。
3.用典博洽。前人曾評蘇詩鋪排古典成語,對“故實小說”、“街談巷說”和“鄙俚之言”都能夠“入手便用”,“似神仙點瓦礫為黃金,自有妙處”[8]。《洋州園池三十首》幾乎首首用典,對人物故事、詩書成語、前人佳句,都能信手拈來,為我所用,不留痕跡。其中以暗用典故為多,如“橋下龜魚晚無數(shù),識君拄杖過橋聲”(《湖橋》)暗用南唐庚氏、辛氏穴池之魚“但聞堂堂、策策之聲,不投餌亦踴躍而出”之典,“白云還似望云人”(《望云樓》)暗用唐代狄仁杰“望云思親”故事,“昨夜清風(fēng)眠北牖,朝來爽氣在西山”(《吏隱亭》)暗用陶淵明、王徽之故事,等等。同時,還借用、翻用典故。如“庭下已生書帶草,使君疑是鄭康成”(《書軒》)對《后漢書》注引《三晉記略》中鄭玄事跡的借用,“曲池流水細(xì)鱗鱗,高會傳觴似洛濱”(《禊亭》)對《續(xù)齊諧記》中束皙謂“昔周公卜成洛邑,因流水以泛酒”的借用;“粗才杜牧真堪笑,喚作軍中十萬夫”(《竹塢》)對杜牧《晚晴賦》中“竹林外裹兮,十萬丈夫”句意的翻用。此類用典,都起到了充實內(nèi)容、美化詩句的作用。而“桃花流水鮆魚肥”(《寒蘆港》)對張志和《漁父詞》詩句、“仁智更煩訶妄見”(《二樂榭》)對孔子“知者樂水,仁者樂山”成語、“出本無心歸亦好”(《望云樓》)對陶淵明《歸去來辭》“云無心而出岫”成句、“朝來爽氣在西山”(《吏隱亭》)對《世說新語·簡敖》“西山朝來,致有爽氣”韻語的借用化用,更起到了減少繁贅、推進(jìn)詩意的作用。還有用事和用詞連用,多層次揭示所寫對象性質(zhì),如莫礪鋒先生稱為“博典”[9]316的現(xiàn)象。請看《冰池》:
不嫌冰雪繞池看,誰似詩人巧耐寒。記取羲之洗硯處,碧琉璃下黑蛟蟠。
詩中三、四兩句隱以王羲之比文同,既用《晉書·王羲之傳》中“(羲之)嘗與人書云:‘張芝臨池學(xué)書,池水盡黑’”之典,又用曾鞏《墨池記》中“羲之嘗慕張芝臨池學(xué)書,池水盡黑”之事;同時,“誰似詩人巧耐寒”則化用杜甫《人日兩篇》“勝里金花巧耐寒”詩句,“碧琉璃下黑蛟蟠”句,前、后三字分別化用唐李涉《題水月臺》“兩重星點碧琉璃”和杜甫《早發(fā)》“濤翻黑蛟躍”詩句,但卻渺無痕跡,渾然天成。
4.風(fēng)格清新。蘇軾屢屢以清新作為詩的標(biāo)準(zhǔn),如“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醉中忽思我,清詩綴瓊琚”(《答任師中家漢公》)、“清詩要鍛煉,乃得鉛中銀”(《崔文學(xué)甲攜文見過》)、“清句金絲合,高樓雪月俱。吟哦出新意,指畫想前?!?《次韻和劉貢父》;而后人也常常以清新評價蘇詩。①張先曰:“東坡詞,清麗舒徐處,高出人表,周、秦諸人所不能到”,實則蘇軾詩亦如此;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三)(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4年1月):“散文化、議論化的傾向曾使北宋許多詩人的作品流于淺率無味或生硬晦澀;到蘇軾手里才以他豐富的生活內(nèi)容、清新暢達(dá)的語言和深厚的文藝修養(yǎng),基本上糾正了這種流弊?!?第55 頁)曾棗莊《蘇軾評傳》(修訂本)(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6月第2 版):“(蘇軾)作詩也追求清新和自然,……蘇軾的寫景詠物詩尤其寫得來清新自然?!?第266 頁)《洋州園池三十首》“詩亦多清麗可喜”[10],清新之氣頻現(xiàn)。不著一物、盡得風(fēng)流之《涵虛亭》,“本色語,卻極清楚”[2]之《溪光亭》,細(xì)致入微、人在景中之《過溪亭》,春意濃郁、生動傳神之《披錦亭》,平和自然、情到景成之《寒廬港》,皆清麗曉暢之作;“月明小艇湖邊宿,便是江南鸚鵡洲”(《荻蒲》),“秋歸南浦蟪蛄鳴,霜落橫湖沙水清”(《蓼嶼》),“昨夜清風(fēng)眠北牖,朝來爽氣在西山”(《吏隱亭》)亦清雅明快之句。特別是《過溪亭》:
身輕步穩(wěn)去忘歸,四柱亭前野彴微。忽悟過溪還一笑,水禽驚落翠毛衣。
全詩似一幅圖畫,人在畫中。首句細(xì)膩入微,與第三句相呼應(yīng),“過溪一笑”雖則用廬山惠遠(yuǎn)送客過虎溪“虎輒號鳴”之典,卻與詩意溶為一體;而“末句渲染有神”[2],用夸張的手法暗寫虎號之威,王文誥謂其“變化無跡也”②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短K軾詩集》,第674 頁。點校者斷句為紀(jì)昀語,誤。。此外,《灙泉亭》、《筼筜谷》之奇趣詼諧、婉轉(zhuǎn)絕妙,使《洋州園池三十首》清新典雅之氣淋漓盡致。
5.意境深邃。陳邇東先生論曰:“把人人熟悉的事物、人人具有的感覺,寫得異常新鮮,又是蘇詩一個特色。”[4]272這個特色的形成,首先得益于蘇軾富于想象?!堆笾輬@池三十首》中《南園》詩“春畦雨過羅紈膩,夏垅風(fēng)來餅餌香”,由眼前事物展開生動豐富的聯(lián)想:從春雨飄過,桑葉茂盛,就想到羅紈之膩;見夏風(fēng)吹,小麥?zhǔn)?,似已聞餅餌之香。趙次公以此為“言山不言山,言水不言水之格,最為巧妙?!保?]648《橫湖》詩首句“貪看翠蓋擁紅妝”,一個“擁”字,將荷葉“甘心”護(hù)衛(wèi)下的荷花的高潔寫得生動傳神。文同《露霜亭》詩有清香入懷袖,“累日不消歇”句,蘇詩闡發(fā)為“晚香消歇無覓處”,意境升華,回味無窮。在文同的《橫湖》詩里,喻水中的荷花為“天機(jī)織云錦”,已富想象力;蘇軾的和詩曰“卷卻天機(jī)云錦段,従教匹練寫秋光”,他比湖面作“天機(jī)云錦段”、“匹練”(白絹),要將“云錦”卷起,然后使湖面成為一條長長的白絹,映現(xiàn)天上和湖邊的景象,浩瀚而絢爛,“就原唱翻入一層”[2]?!短扑卧姶肌飞踔琳J(rèn)為此詩的意境勝過杜詩:“荷盡而水益光明,寫得景色澄靜,不似老杜‘斫卻月中桂,清光應(yīng)更多’徒豪語耳?!保?1]文同任職的洋州在漢水之濱,舊有天上銀河與地上漢水相通之說,蘇軾據(jù)《漢書·天文志》中“中宮,后十七星絕漢抵營室,曰閣道”,在《天漢臺》詩中進(jìn)一步將天漢臺比作天上星宿,并自問:“此臺試向天文覓,閣道中間第幾星”,廣采博引,妙趣橫生。而《野人廬》則寓寫景于憶舊、抒懷之中:
少年辛苦事犁鋤,剛厭青山繞故居。老覺華堂無意味,卻須時到野人廬。
這首詩,紀(jì)昀謂其“淺語卻真”[2]。它使用比興手法,從寫事寫物入手,以此起興,借此為比,使感情與景物融為一體,在思想上產(chǎn)生飛躍,擴(kuò)大了境界。
除了富于想象,《洋州園池三十首》還通過拓展題材來深化詩意。文同原詩,皆寫景抒情,基本不涉世道時事,而蘇詩則無此限。他在《望云樓》中感慨身世:“已向虛空付此身”,借《荻蒲》嘆息“雨折霜干不耐秋,白花黃葉使人愁”?!端尥ぁ芬詣偯撊スS殼的柔弱的新筍亦具抗寒的內(nèi)在素質(zhì),預(yù)示秋后大竹不畏風(fēng)霜、堅韌不拔的品質(zhì):“解籜新篁不自持,嬋娟已有歲寒姿。要看凜凜霜前意,須待秋風(fēng)粉落時”,設(shè)答案于懸念之中,富有哲理,寓意深刻,正應(yīng)了前人吳北江“東坡善談名理,自見才思”[12]126之語。而《吏隱亭》則在感慨中獲得解脫:
縱橫憂患滿人間,頗怪先生日日閑。昨夜清風(fēng)眠北牖,朝來爽氣在西山。
王文誥曰:“同一太守也,與可無時不樂,而公以為憂,蓋其趨向不同故也?!保?]672其實,“頗怪”是為強(qiáng)化自身感悟之語,并非真“怪”,“安義與命”的文同必然時時樂觀,而“縱橫憂患滿人間”則是以濟(jì)蒼生為己任的蘇軾的真實感受。但是,當(dāng)這種感受與大自然渾融一體時,詩人獲得了精神上的解脫,“這種解脫正仿佛白云無心漂浮在山峰之上一般”[13]159,萬籟俱寂,悠閑自得。
陳長義在對文同、蘇軾、蘇轍的洋州唱和詩進(jìn)行對比研究后認(rèn)為:“在蘇詩中,唱和次韻之作占了相當(dāng)?shù)谋戎?,確有一部分作品缺少詩味,以文字為詩,以才學(xué)為詩,以議論為詩的傾向很突出。但他的組詩《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卻很有特色,閃爍著熠熠的思想光輝和藝術(shù)光輝,超過了原詩的境界,不能視為一般的泛泛唱和之作……蘇軾的和詩確有更高的思想和藝術(shù)品位?!保?4]正因為《洋州園池三十首》思想藝術(shù)品位高,在當(dāng)時和后世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
蘇軾作此詩時,雖然仍處于被貶謫的地位,但由于其詩名巨大,更由于其言行得到社會廣泛認(rèn)可,同他的其他詩詞一樣,《洋州園池三十首》迅速在社會上傳誦。隨后,密州和洋州兩地都將其刊刻于石碑①洋州蘇詩的摹刻石碑猶存,與陸耀遹《金石續(xù)編》所收《寄題與可學(xué)士洋州園池三十首》異文較多,知后者應(yīng)系密州刻石。,特別是洋州刻石,還發(fā)生過一則曲折的故事。據(jù)地方志記載,洋州的蘇詩石刻原為“東坡書其自作詩”,清康熙年間一蜀籍洋縣知縣將其搬運(yùn)回四川。到了嘉慶年間,洋縣人李盤宦蜀,偶見石刻,遂印拓以歸。嘉慶十六年(1811),洋縣知縣石珩將其摹寫重刻,乃得以流傳。這些史事說明了各地官吏對蘇詩及其石刻的推重,也說明了蘇詩的影響力。
除了當(dāng)時士人冒著政治風(fēng)險的傳唱,后世的宋詩、蘇詩選集也常常選錄《洋州園池三十首》。如《唐宋詩醇》(卷三四)選錄《湖橋》、《橫湖》、《蓼嶼》、《待月臺》、《過溪亭》、《寒蘆港》等7 首,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選錄《待月臺》、《溪光亭》、《筼筜谷》、《寒廬港》、《南園》5 首,上海辭書出版社《宋詩鑒賞辭典》選入《待月臺》、《筼筜谷》2 首;陳邇東《蘇軾詩選》,孔凡禮、劉尚榮《蘇軾詩詞選》等名家選本,也都選有《洋州園池三十首》之詩。此外,如果說眾多詩話著作引述《洋州園池三十首》詩句不足為奇,而馬赫《略論蘇軾的詩》[15]、游國恩等主編《中國文學(xué)史》(三)、胡云翼《宋詩研究》、金性堯《宋詩三百首》、王水照等《蘇軾詩詞文選評》、林語堂《蘇東坡傳》、曾棗莊《蘇軾評傳》等著作,或分析《洋州園池三十首》詩,或以其詩句立論,則充分反映了這組詩在蘇詩中的地位。
蘇軾的許多詩文成句,成為后世的成語典故,《洋州園池三十首》中的《筼筜谷》就是其中的代表:
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
陳衍針對這首詩評曰:“坡詩名句,多可作典故用,此類殆不勝舉”[16]86;紀(jì)昀謂其“粗獷”[2],不事雕琢,舒卷自如,皆為定評。蘇軾在文同去世后所作《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中,仍然回憶起這首詩:“筼筜竹在洋州。與可嘗令作《洋州三十詠》,《筼筜谷》其一也。余詩曰:‘料得清貧饞太守,渭川千畝在胸中?!c可是日與妻游谷中,燒筍晚食,發(fā)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渭川千畝竹”本為《史記·貨殖列傳》中描述生活狀態(tài)的一句話:“齊魯千畝桑麻,渭川千畝竹,……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碧K軾以此典相戲,故文同失笑噴飯。而“渭川千畝在胸中”,既戲謔清貧而廉潔的文同將千畝之竹盡吞胸中之“饞”,更贊美文同畫竹時成竹在胸畫藝之精。自《筼筜谷》詩和《筼筜谷偃竹記》文傳播之后,胸有成竹(或成竹在胸)就成為成語,就連清貧太守、渭濱千畝(或渭川千畝)、失笑噴飯(或失笑噴飯滿案、噴飯、令人噴飯)都成為有固定含義的典故。一首詩成就三四個成語典故,在文學(xué)史上并不多見,可見洋州園池詩影響之深遠(yuǎn)。
中國古代因名人的詩文贊美而使某地成為文化景點的例子很多,但像洋州那樣因文同、蘇軾詩歌唱和而產(chǎn)生文化景群的現(xiàn)象并不常見。作為文同、蘇軾唱和詩題的景物,個別見于唐宋地理書,但自文同、蘇軾唱和后,其中的多數(shù)景物作為名勝被記入志書。如《清一統(tǒng)志》卷一三八《漢中府二·古跡》載:“郡圃,在洋縣治北,唐時創(chuàng)辟。宋文同知洋州,乃飾其臺榭,有橫湖、湖橋、冰池、荻浦、蓼嶼、寒蘆港、二樂榭、金橙徑、待月臺、灙泉亭、吏隱亭、霜筠亭、露香亭、涵虛亭、溪光亭、過溪亭、禊亭、菡萏亭、野人廬、此君庵、酴醾洞諸勝,政暇賦詩,蘇軾、蘇轍、鮮于侁皆遙和?!焙茈y想象當(dāng)時一個縣城周圍需要載入志書的名勝古跡有如此之多,且與數(shù)百年前文人的詠唱如此吻合;其間有多少系真實存在,有多少系因名人的影響而附會已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它是文同、蘇軾洋州唱和詩影響力在社會層面歷久不衰的反映。蘇軾《洋州園池三十首》之所以能對文壇、社會長期產(chǎn)生影響,除因其本身情辭優(yōu)美、境界高遠(yuǎn)外,也說明了人的精神世界對優(yōu)秀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的需要。這種現(xiàn)象,對今人一味追求物質(zhì)利益的警示應(yīng)如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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