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鶴 亭
(北京大學 哲學系, 北京 100871)
成玄英《道德經(jīng)義疏》中的莊學精神
劉 鶴 亭
(北京大學 哲學系, 北京 100871)
初唐著名道士成玄英的《道德經(jīng)義疏》,有超過1/3的章節(jié)引用《莊子》,且涵蓋了《莊子》33篇的大部分篇章。成玄英“引《莊》解《老》”,不僅有形式上的考量,而且亦有義理上的發(fā)揮。他一方面運用《莊子》論證“道”的深遠性和普遍性,并將“道”下降到個體層面,從而使“道”與蕓蕓眾生更有親和性,進而論證圣人與眾生的歸根返本;另一方面,《道德經(jīng)義疏》雖然援引《齊物論》達11次之多,但似乎主要是在形式上溝通《老子》與《莊子》,而《義疏》對“坐忘”意象的使用,則對成玄英援引佛理構成了限定。
成玄英;《道德經(jīng)義疏》;引《莊》解《老》;歸根返本;限定佛理
現(xiàn)代學術關于《老子》和《莊子》的關系,有諸多討論。這些論述大體上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強調(diào)《莊子》對《老子》的繼承,這種觀點或濫觴于《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第二類則質(zhì)疑這一點,其理由包括:《莊子》內(nèi)七篇沒有對老子顯示出特有的敬意,甚至還提到了老聃的死亡①;而且,內(nèi)篇中不少重要的觀點,是借助于孔子和孔門弟子之口表述的②。而后一種觀點以流行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就是所謂“儒門內(nèi)的莊子”③。
初唐道士成玄英無疑屬于前一種類型,他認同《史記》所描述的:莊子“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之于老子之言”。關于成玄英對儒家的態(tài)度,學者們已經(jīng)有專門論述[1];至于他在《莊子疏》中引用《老子》解釋《莊子》,有論者用“會通老莊”加以概括[2]260-263。在對成玄英《道德經(jīng)義疏》的研究中,學者們注意到這部作品中引用《莊子》頻率較高,但似乎少有關于此論題具體而深入的研究。有論者指出:“成玄英的重玄理論確實引進了一些佛教思想。但是,作為道士的成玄英解說道教經(jīng)典,仍然明顯地表現(xiàn)出崇道抑佛的傾向。他在注疏《道德經(jīng)》中……多引用《莊子》、《西升經(jīng)》作解。”[3]564這個論斷可以進一步延伸。本文擬就成玄英《道德經(jīng)義疏》中對《莊子》的運用作專門研究。
在具體論述之前,有必要指出:本文討論依據(jù)蒙文通(1894-1968)輯校的成玄英《道德經(jīng)義疏》。蒙文通在《輯?!蠢献映尚⑹琛禂洝分兄赋觯核罁?jù)的疏文版本是存于《正統(tǒng)道藏》中的強思齊《玄德纂疏》和顧歡《注疏》;而經(jīng)文版本則包括唐遂州龍興觀《道德經(jīng)碑》和唐易州龍興觀《道德經(jīng)碑》④。
在初步統(tǒng)計成玄英《道德經(jīng)義疏》后,筆者發(fā)現(xiàn):在《道經(jīng)》(或稱《上經(jīng)》)共37章的注解中,有16章(分別是第2、4、5、8、9、10、12、18、19、22、24、25、27、29、34、35章)明顯地引用《莊子》,比例約為43%;而在《德經(jīng)》(或稱《下經(jīng)》)共44章的注解里,有13章(分別是第38、39、44、45、47、48、52、56、57、58、63⑤、71、81章)明顯地提及《莊子》,比例約為30%。
如果算上《道德經(jīng)義疏》中使用《莊子》的語詞,但沒有直接標示的段落,那么成玄英在注解《道德經(jīng)》時實際援引《莊子》的比例會更高。后者如:第7章《義疏》提及的“隳肢體”(第389頁)⑥,當源自《大宗師》對“坐忘”的描述;第20章提及的“肝膽楚越”(第414頁),當源自《德充符》;第62章《義疏》所引的“得玄珠于赤水”(第502頁)和“目擊道存”(第503頁),當源自《天地》《田子方》。
這樣,我們可以推斷,在整個《道德經(jīng)義疏》的注解中,有超過1/3的章節(jié)引用了《莊子》。那么,成玄英是以何種形式使用《莊子》的呢?我們不妨先選取《道德經(jīng)義疏》第2、18、81章加以考察。
第2章:
經(jīng)文(1):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
義疏:故《莊子》云:毛嬙、孋姬,人之所美,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又云: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
經(jīng)文(2):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義疏:《莊》云:為善無近名。又云:其所矜惜,無非名善者也。是知矜名執(zhí)善,于理不臧,唯當忘善惡而居中,方會無為之致也。
經(jīng)文(3):行不言之教。
義疏:故《莊子》云:言而足者則終日言而盡道,言而不足者則終日言而盡物。
經(jīng)文(4):萬物作而不為始。
義疏:圣人無心,有感斯應,譬彼明鏡,方茲虛谷,感而后應,不為物先。故《莊子》云:常和而不唱也。
本章《義疏》引用《莊子》較多,分別出自《齊物論》《山木》《養(yǎng)生主》和郭象《注》(分別是《人間世注》和《養(yǎng)生主注》)《則陽》《德充符》。值得注意的是,成玄英引用的《莊子》文本和《老子》原文有字面上的直接關聯(lián)(美、惡、善、言);這樣,他在使用時就可以很自然地過渡。
第18章:
經(jīng)文(1):大道廢,有仁義。
義疏:故《莊子》云:散道德以為仁義,圣人之罪也。又云:相喣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經(jīng)文(2):智惠出,有大偽。
義疏:智之害物,備在《莊》文。
這里引文分別出自:《馬蹄》《大宗師》?!肚f子》對“智”的批判,可參看外篇《胠篋》所論的“世俗之所謂知者,有不為大盜積者乎”?!按蟮馈?或“道德”)與“仁義”在《老子》和《莊子》中的對舉,使得成玄英的引用很自然,引用《莊子》也將原文的意涵表達得更為顯豁。值得注意的是,王弼在注解《老子》同一章節(jié)時,也化用了《大宗師》中的“不如相忘于江湖”[4]43-45。
第81章:
經(jīng)文(1):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義疏:故《莊子》云:犬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也。
經(jīng)文(2):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義疏:《莊子》云:文滅質(zhì),博溺心。
經(jīng)文(3):善者不辯,辯者不善。
義疏:善體道之人,指馬天地,故無可分別也。儒墨是非,堅執(zhí)分別者,良由未證善道故也。
此處引文分別出自《徐無鬼》(“犬”,或作“狗”)《繕性》和《齊物論》(指馬天地、儒墨是非)。這里仍然保持了形式上的連貫性(言、博);在義理上,成玄英引進《莊子》,確實使得原文的道理更加生動。
形式上的關聯(lián),從哲學抽象的角度來看,似乎有牽強之處;但是對作為講授者的成玄英⑦,這種關聯(lián)還是極其關鍵的。至于內(nèi)容上的邏輯,本文隨后會進一步分析。
由于成玄英在引用《莊子》時,絕大多數(shù)時候并沒有指出他引用的是哪一篇(除了第四章《義疏》明顯地提及《大宗師》),所以我們有必要確定他引用《莊子》篇目的范圍。
根據(jù)筆者的查找,成玄英在《道德經(jīng)義疏》中所引的《莊子》篇目,包括內(nèi)篇中的《逍遙游》(如第10章注: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齊物論》《養(yǎng)生主》《人間世》(如第22章注:《莊子》云:吾行卻曲,無傷吾足)《德充符》《大宗師》,外篇中的《駢拇》(如第44章注:《莊子》云:伯夷死名于首陽之下)《馬蹄》《胠篋》(如第19章注:《莊子》云:魯酒薄而邯鄲圍,圣人生而大盜起,又田成子以圣智而竊齊國是也)《天地》(如第12章注:《莊子》云: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等是也)《天道》(如第8章注:《莊》云:平中準、大匠取則焉)《天運》(如第19章注:《莊子》云:仁義者先王之蘧廬,已陳之芻狗。又云:削曾史之行,天下皆仁也)《繕性》《山木》《田子方》《知北游》(如第56章注:故《莊子》云: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知與黃帝是也),雜篇中的《庚桑楚》(如第58章注:《莊子》云:禍亦不至,福亦不來。禍福無有,惡有人災)《徐無鬼》《則陽》《外物》(如第44章注:《莊》云:大儒臚傳曰:青青之麥,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⑧)《寓言》(如第57章注:故《莊子》云:寓言十九也)。
由此可見,成玄英雖然沒有完全引用他采用的經(jīng)過郭象編輯的《莊子》33篇,但是卻涵蓋了內(nèi)、外、雜篇。在內(nèi)7篇中,成玄英只是沒有明顯地提及《應帝王》。這可能是因為我們的統(tǒng)計不全面。實際上,成玄英使用了《應帝王》。但如果我們統(tǒng)計無誤,那么,成玄英之所以沒有使用該篇,可能是因為《應帝王》的核心思想原本就是由《道德經(jīng)》所闡發(fā)的“無為”而展開的。另外,《道德經(jīng)義疏》第9章注提及“《莊子》云:卮滿則傾?!薄N覀儾聹y和《寓言》中所說的“卮言日出”有淵源。但《莊子·寓言》原文卻沒有同樣的內(nèi)容。而在郭象《注》中有:“夫卮,滿則傾,空則仰,非持故也?!贝恕蹲ⅰ窞槌尚⑺^承(也見于《天下疏》)[5]939、1093。這樣,成玄英也間接引用了雜篇的《天下》。
由以上論述,我們可以明確:成玄英《道德經(jīng)義疏》之撰寫,確實借重《莊子》頗多。由于這種借用依賴于所引用的《莊子》和被解釋的《老子》文本之間形式上的關聯(lián),從而使借鑒顯得比較自然;而至于這種借用的深層原因,以及成玄英在內(nèi)容(義理)上的考慮,則是后文的主要任務。
在《道德經(jīng)義疏》中,成玄英如此大范圍地引用《莊子》,有其歷史根源和個體處境。
首先,魏晉玄學對《老》《莊》《易》的重視是歷史先導,以成玄英為代表的重玄學學者們繼承了這一特點。有論者指出:“重玄學雖然在形式上是發(fā)揮《老子》的思想,但它承繼的是兩晉玄學‘以莊解老’的思路,并以莊子內(nèi)外兼忘、是非兩不執(zhí)的‘坐忘’之道為旨歸,所以它的理論實質(zhì)和精神旨趣更接近于《莊子》?!盵6]
如果更具體一點,那么我們可以首先追溯到王弼《老子注》。成玄英不僅熟悉郭象,而且對王弼也不陌生。在《莊子疏》中,成玄英引用了王弼的《周易注》⑨。我們此前引證的《道德經(jīng)》第18章,成玄英和王弼在注解中都引用了《大宗師》的“相忘于江湖”;但整體而言,成玄英的引用范圍更為廣泛。這樣,不僅王弼《老子注》中體現(xiàn)了莊學精神[7],而且在《老子》解釋史上,成玄英成為“以莊解老”更顯豁的例子。
其次,值得注意的是,在《道德經(jīng)義疏》中,成玄英還提及郭象《莊子注》。第63章《義疏》曰:“郭注《莊子》云:圣人雖入火不熱,而未嘗蹈火。又云:遠火而非逃熱?!痹摱喂?,出自《大宗師注》[5]232。而我們之前引證過的第2章《義疏》有:“《莊》……又云:其所矜惜,無非名善者也。是知矜名執(zhí)善,于理不臧,唯當忘善惡而居中,方會無為之致也?!边@里實際上引用的是郭象《注》,分別為《人間世注》和《養(yǎng)生主注》[5]141、122。此外,第58章“光而不耀”,《義疏》引“《莊子》云:滑疑之耀,圣人圖而域之也”。此處典故當出自《莊子·齊物論》。《莊子》原文是“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而郭象《注》為“夫圣人無我者也。故滑疑之耀,則圖而域之”[5]80、84。成玄英的引用似乎綜合了《莊子》和郭象《注》。從以上材料來看,成玄英在《道德經(jīng)義疏》中似乎沒有嚴格區(qū)分《莊子》和郭象《莊子注》。
這樣,郭象《莊子注》對成玄英之注解《老子》就有相當程度之影響?!独献印返?章“處無為之事”,成玄英《義疏》謂“言圣人寂而動、動而寂,寂而動,無為而能涉事;動而寂,處事不廢無為;斯乃無為即為,為即無為,豈有市朝山谷之殊、拱默當涂之隔耶?故言處無為之事也”。這里對“無為”的解釋,和郭象在《逍遙游注》中所講的“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稱無為者,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于當涂。當涂者自必于有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5]27,當有直接繼承關系。此外,有論者引用《道德經(jīng)義疏》第79章“和大怨必有余怨”注文(“怨,對也。即是有無美惡等一切待對之法。言學人雖舍有無,得非有非無,和二邊為中一,而猶是前玄,未體于重玄理也。此雖無待,未能無不待。此是待獨,未能獨獨,故有余對”),提示說其中的相關概念和《莊子》“有待”、“無待”、“獨”之觀念有初步聯(lián)系,并很可能與郭象《莊子注》的“獨化”有關聯(lián)⑩。
最后,以《莊》解《老》也與成玄英的個體境遇有關。在《莊子疏·序》中,成玄英提及自己對《莊子》“少而習焉,研精覃思三十矣”,并且推重郭象《莊子注》。我們猜測:在撰寫《道德經(jīng)義疏》時,成玄英同時也在講論《莊子》。另外,成玄英對《莊子》基本精神的概括是:“申道德之深根,述重玄之妙旨,暢無為之恬淡,明獨化之窅冥?!逼渲星叭齻€概念(道德、重玄、無為),基本上都能從《道德經(jīng)》中直接找到根源。而這一點,通過對比陸德明(約550-630)《莊子音義·序》的概括:“莊生獨高尚其事,優(yōu)游自得,依老氏之旨,著書十余萬言,以逍遙、自然、無為、齊物而已”,就更明顯了。陸德明所提及的四個概念,似乎只有“無為”與《老子》有很強的關聯(lián)。
總之,成玄英之所以引用《莊子》(以及部分引用郭象《莊子注》)解釋《道德經(jīng)》,一方面是繼承了魏晉玄學“以《莊》解《老》”的傳統(tǒng);另一方面,也由于他個人對《莊子》以及郭象《莊子注》的重視。這種宏觀環(huán)境和微觀處境下對《莊子》的重視,自然就反映到了《道德經(jīng)義疏》的行文中。
在所有成玄英引用的文本中,首先引起我們注意的是他對“道”的論述。
作為本根的“道”,雖然成玄英有借用佛教術語加以界定(如:《道德經(jīng)義疏》卷首“道是虛無之理境,德是志忘之妙智”),但是,他對《莊子》相關段落的引用,仍然值得注意。
成玄英在《道德經(jīng)義疏》中多次引用《大宗師》中的“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如第4章“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義疏》引“《莊子》云: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又云:先天地生而不為老”;第25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義疏》亦引“《莊子》云: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又云:在天地之先而不為老”;第39章“神得一以靈”,《義疏》再言:“故《莊子》云:神鬼神帝,生天生地也”。
這些都體現(xiàn)了“道”的深遠性。有意味的是,在對《莊子·大宗師》“神鬼神帝,生天生地”的《疏》中,成玄英寫道:“言大道能神于鬼靈,神于天帝,開明三景,生立二儀,至無之力,有茲功用。斯乃不神而神,不生而生,非神之而神,生之而生者也。故《老經(jīng)》云:天得一以清,神得一以靈也”[5]253。這里不僅引用了《老子》第39章,而且強調(diào)鬼靈、天帝、日月星、天地都是大道的功用。在對比同一段的郭象《注》(“無也,豈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故夫神之果不足以神,而不神則神矣,功何足有,事何足恃哉”)之后,我們就可以更容易看出成玄英對道教本位的堅守,即:強調(diào)“道”之功用的實在與深遠。
“道”有深遠性,而且,還普遍存在。這樣,成玄英對《莊子·知北游》中“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這一典故的運用應引起注意。在第37章“不欲以靜,天下自正”的《義疏》中,成玄英寫道:“既而一切諸法無非正真,稊稗瓦甓,悉皆至道。故云天下自正?!薄暗馈钡谋樵谛裕凇兜赖陆?jīng)》的語境下,似乎是為了論證君王“無為”(“不欲”)的合理性。因為眾生都稟有道性,他們會自發(fā)地回歸正性。這樣,君王不用有為。事實上,《老子》強調(diào)無為,是有限制君主權力、強調(diào)君主的不干擾的面向,所謂“治大國若烹小鮮”(第60章)。此外,第62章“道者萬物之奧”,《義疏》謂:“道者虛通之妙理,眾生之正性”,也是強調(diào)眾生皆秉受道性,因而有獲得救度的潛能。
最后,《莊子·外物》言:“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边@個意象在《道德經(jīng)義疏》中多次出現(xiàn),比如第32章“夫亦將知止”,《義疏》謂:“道無稱謂,降跡立名,意在引物向方,歸根反本,既知寄言詮理,應須止名求實,不可滯執(zhí)筌蹄,失于魚兔?!蓖隆爸共淮保读x疏》言:“筌蹄既忘,妙理斯得,止名會實,故無危殆?!绷硗?,第80章“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義疏》謂:“既虛心證理,捨教忘筌,故寄結繩,示其反本。”
這里提到的“歸根反本”和“反本”,很有意味。此處的“反”,當通“返”,意為返回。成玄英在對第56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義疏》中引用了《知北游》篇首“知、黃帝、無為謂”的典故。這個引用值得注意。我們先把《知北游》該段原文錄出: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問,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p>
知不得問,反于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p>
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邪?”
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试?,‘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此處引文包含了《道德經(jīng)》中的多處用語,其中包括成玄英引用《知北游》加以解釋的《老子》第56章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更重要的是,《知北游》所提示的“歸根”之困難和《道德經(jīng)義疏》中強調(diào)的“道”在“歸根返本”中的戰(zhàn)略性地位有內(nèi)在關聯(lián)。這是因為,圣人不僅需要自己歸根返本,而且也需要引導眾生歸根返本。對圣人而言,前者是比較容易的,對眾生而言,可能有一定的困難;但是,如果他們領會到自身內(nèi)在固有的道性,并能夠“止名會實”,那么,他們就有可能歸根返本。而圣人教化的任務也正是在于使得眾生明白這一道理。作為教化載體的《道德經(jīng)》和《莊子》,在救度眾生這一點上是一致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成玄英“會通老莊”可以得到合法化論證。當然,普遍救度這一觀點被道教靈寶派所接受,受到了佛教大乘對小乘之批判的影響。大致而言,這一過程在南北朝時期已基本完成,成玄英可能承續(xù)了這一趨勢。
現(xiàn)代學術一般會將重玄學的源頭追溯到《莊子》,而思辨性很強的《齊物論》會很自然地被學者們討論[8]26-43。值得注意的是,就《道德經(jīng)義疏》中對《莊子》單個篇目引用的次數(shù)來說,《齊物論》的被引用頻率最高,至少有11章《義疏》(第2、25、29、34、45、47、52、56、58、71、81章)運用了其中的字句。如果包括與“吾喪我”有關的章節(jié),那么,《齊物論》被引的頻次會更高。我們不妨列舉其中三例。
第25章“域中四大,而王居其一”,《義疏》引“《莊子》云:夫道未始有封。而此言域中者,欲明不域而域,雖域不域,不域而域,義說域中,雖域不域,包羅無外也”。在這里,成玄英一方面試圖調(diào)和老莊在字面上的不一致之處(《老子》言“域中”,而《莊子》講“道未始有封”);而另一方面,他使用的思辨性語言,和《齊物論》的氣質(zhì)也是契合的。
第45章“大成若缺,其用不弊”,《義疏》引“是以《莊子》云:小成隱道也”;同章“大辯若訥”,《義疏》言:“《莊子》云:不言之辯。亦云,大辯不言。是知楊墨小辯也”。這里的引用似乎形式化的意味比較重,“大成”與“小成”,“大辯”與“小辯”形成了對舉;在使用后一個對舉時,他順便批評了楊朱和墨子。
第58章“光而不耀”,《義疏》引“《莊子》云:滑疑之耀,圣人圖而域之也”。根據(jù)本文此前的分析,這里結合了《齊物論》和郭象《注》。此處形式化意味仍然較重,“耀”成了溝通《老子》和《莊子》的直接中介。
總體而言,在《道德經(jīng)義疏》中,成玄英雖然多次引用《齊物論》,但其運用的形式化意味較重。這一觀察和學者們所認為的《道德經(jīng)義疏》成書較《莊子疏》早是一致的。
另外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在《道德經(jīng)義疏》中,成玄英對“坐忘”以及相關意象(隳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有著較多使用。我們統(tǒng)計:在第7、13、39、47、62、69、72、75、80章,一共9章的注解中,成玄英都提到了“坐忘”及其相關意象。這一意象源自《莊子·大宗師》。在顏回經(jīng)由“忘仁義”、“忘禮樂”,而后到達“坐忘”時,“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隳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5]288-291。我們不妨列舉《道德經(jīng)義疏》中部分相關文本,并加以分析。
第7章“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義疏》:“外其身,隳肢體也;而身存,得長生也。”此處“隳肢體”構成了到達“長生”的前提,這兩者都是圣人的屬性;而長生則是道教的基本理想。
第13章“及吾無身,吾有何患!”《義疏》:“所言無者,坐忘喪我,隳體離形,即身無身,非是滅壞,而稱無也?!边@里,成玄英不僅同時提及《齊物論》中的“(吾)喪我”,而且還針對《道德經(jīng)》原文“無身”容易被誤解為“滅壞”(強調(diào)“空”的佛教傳入中土之后,這種誤解就更容易產(chǎn)生了)特別作了辨析。從否定的方面講,《道德經(jīng)》的意思不是說身體壞滅之后就沒有憂患了;而從肯定的方面講,“無身”的意思如《大宗師》“坐忘”和《齊物論》“喪我”所指向的,是道家道教修養(yǎng)的理想境界。這樣一來,成玄英和佛教就拉開了距離,而更貼近道教本位。我們或許可以說,成玄英借用了佛教的一些說法,并使用了其方法,但達到的結論卻是道家道教式的。
第72章“故圣人自知不自見”,《義疏》:“四大假合,坐忘隳體,不自見也?!薄八拇蠹俸稀钡恼f法,借助了佛教術語。所謂“四大”,即地、水、火、風。由此可以看出,成玄英試圖融合佛教和《莊子》來形容圣人。他對身體有如下論述:“夫身雖虛幻,而是受道之器,不用耽愛,亦不可厭憎,故耽愛則滯于有為,厭憎則溺于空見,不耽不染,處中而忘中,是真學道者也?!贝颂幍恼撌?,用成玄英受到佛教中道觀的影響來加以解釋,比較自然。不過,《莊子·山木》所言的“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與成玄英所說的“處中而忘中”,亦比較契合,或許可以被看成是成玄英論說的原始源頭。
總之,在運用《大宗師》的“坐忘”(以及《齊物論》中的“吾喪我”)意象來解釋《道德經(jīng)》時,成玄英雖然不時地使用佛教的術語,但還是堅持了道教道家哲學的基本立場。我們可以說,《齊物論》和《大宗師》不僅構成了成玄英吸收佛理的中介,而且還對這種吸收加了限定。這種限定是雙重的,一方面,當佛理和《老子》《莊子》不契合時,當以后者為準;另一方面,當兩者契合時,佛理是直接依據(jù),但《老子》《莊子》則是根源意義上的依據(jù)。
畢竟,成玄英認為“老君為大道之祖,為天地萬物之宗”[5]133,對佛教似乎卻沒有直接的褒揚。并且與多次提及《莊子》形成對比,在《道德經(jīng)義疏》中,成玄英雖然使用了不少佛教色彩很重的術語(如境智、理教、本跡),但似乎沒有明顯地引證過某部佛教著作。這一現(xiàn)象可能的原因是:經(jīng)過南北朝道教教義的發(fā)展,成玄英主觀上已經(jīng)將佛理當成是“自家的東西”加以利用。另外,成玄英信奉“老子化胡說”,這樣,佛教學說也是老子教導的一部分[9]265-272。
以上所論表明:《道德經(jīng)義疏》有超過1/3的章節(jié)或顯或隱地引用了《莊子》,且涵蓋了《莊子》內(nèi)、外、雜篇的大部分篇章。成玄英在解《老》中對《莊子》的運用,有繼承魏晉玄學特別是王弼《老子注》的遠因,也有他個人對《莊子》以及郭象《莊子注》之喜好的近因。
成玄英之“引《莊》解《老》”,不僅有形式上的考量,同時也不缺乏義理上的發(fā)揮。他一方面運用《莊子》論證了“道”的深遠性和普遍性,同時將“道”下降到個體層面,從而使“道”與蕓蕓眾生更有親和性,并順著這個方向,進一步討論了圣人與眾生的“歸根返本”。另一方面,《道德經(jīng)義疏》對《齊物論》的援引達11次之多,不過其使用之主要意圖,似乎是在形式上溝通《老子》和《莊子》這兩個文本;而《義疏》對“坐忘”這一《莊子》意象的使用,經(jīng)過分析,卻構成了對成玄英援引佛理的限定。
注 釋:
①見《養(yǎng)生主》。成玄英不僅在《養(yǎng)生主·疏》中對此有解釋,而且在《老子道德經(jīng)義疏開題》中也有說明,其大意謂:作為大道之祖的老君是不死的?!肚f子》的記載只是寓言,其意圖是顯示“生死之道均齊,凡圣之理泯一”。引文見蒙文通的《道書輯校十種》,巴蜀書社,2001年版,第547頁。
②如《人間世》中孔子對顏回講“心齋”、《大宗師》中顏回對孔子講“坐忘”。
③借用楊儒賓的文章名,該文載劉笑敢主編的《中國哲學與文化》(第四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另可參看葛瑞漢(A. C. Graham)的Chuang-tzu The Inner Chapters,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2001重印本,第17-18頁。但是王博在《莊子哲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中指出,孔子及孔門弟子只是莊子筆下的演員,因而,對相關段落的閱讀,不能太拘泥于字面含義。
④參看《道書輯校十種》(巴蜀書社,2001年版),第342-343、354-355頁。強思齊的《道德真經(jīng)玄德纂疏》、顧歡的《道德真經(jīng)注疏》,見《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書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1988年版,第13冊。蒙文通輯校本,最初為石印本,后由蒙默整理,收入《道書輯校十種》。成玄英對《道德經(jīng)》的解釋作品,另外的輯校本有:嚴靈峰的《輯道德經(jīng)開題序訣義疏》(1965,《無求備齋老子集成初編》第三函)和藤原高男的《輯校贊道德經(jīng)義疏》(《高松工業(yè)高等專門學校研究紀要》二,1967:67-152)。另,周雅清的《成玄英思想研究》(臺北:新文豐,2003年版)比較了嚴靈峰和蒙文通的校本,她認為蒙氏所輯,在義理上更為優(yōu)勝。請參看該書第43-50頁。
⑤對第63章的注解,成玄英的原文是:“郭注《莊子》云:圣人雖入火不熱,而未嘗蹈火。又云:遠火而非逃熱。”該段郭注出自《大宗師注》。
⑥本文正文提及之頁碼,若非特別說明,皆為《道書輯校十種》一書的頁碼。
⑦為有學問的道士講授經(jīng)典是成玄英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請參看:Shiyi Yu. Reading the Chuang-tzu in the T’ang Dynasty: The commentary of Ch’eng Hsuan-ying (fl.631-652), New York: Peter Lang, 2000 (余石屹, 《在唐代閱讀〈莊子〉:成玄英(鼎盛年631-652)之注疏》,紐約:彼得朗,2000),第1章、第6章。
⑧《外物》:“儒以詩禮發(fā)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參看郭慶藩的《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12年第3版,第921頁。 注意:《莊子》原文所用的“布施”一詞,后來為佛教所借用。
⑨見《駢拇·疏》《則陽·疏》,參看郭慶藩的《莊子集釋》,第336、876頁。另可參考:李延倉、 成玄英的《〈莊子疏〉》的易學思想管窺》,載 《周易研究》2008年第3期。
[1]李剛.成玄英對儒學的價值評判[J].宗教學研究,2004(2).
[2]熊鐵基,等.中國莊學史[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
[3]卿希泰.中國道教思想史稿:第2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4]樓宇烈.王弼集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0.
[5]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12.
[6]若水.《莊子》與道教重玄學[J].中國道教,2001(6).
[7]蔣麗梅.王弼玄學中的莊學精神[J].中國哲學史,2009(4).
[8]何建明.道家思想的歷史轉(zhuǎn)折[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
[9]熊鐵基,等.中國老學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
【責任編輯:高建立】
2015-08-28
國家留學基金委(China Scholarship Council)資助。
劉鶴亭(1986—),男,湖北監(jiān)利人,博士生,2014-2015年度德國柏林自由大學訪問學者,主要從事道家哲學研究。
B2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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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5)11-000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