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鳳
(廣西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廣西南寧530001)
何其芳對“追憶”之抒情方式的再發(fā)現(xiàn)
羅小鳳
(廣西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廣西南寧530001)
何其芳在回望古典詩傳統(tǒng)、重新闡釋古典詩詞時重新發(fā)現(xiàn)了“追憶”之抒情方式的魅力,是對古典詩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而與此同時,他將這種抒情方式用于自己的詩歌建設(shè)中,追憶過去的愛情和青春,采用“化古”手法和對話體展開“追憶”,形成了他對新詩自身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發(fā)現(xiàn),促進了新詩建設(shè)。
何其芳;追憶;抒情方式;再發(fā)現(xiàn)
何其芳在回望古典詩傳統(tǒng)時攜帶自己身處1930年代的眼光、詩歌素養(yǎng)、詩歌問題與詩歌經(jīng)驗重新闡釋古典詩傳統(tǒng),重新發(fā)現(xiàn)了“追憶”的抒情方式,是對古典詩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與此同時,他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追憶”愛情和青春,操持化古和對話的抒情策略進行“追憶”,亦是以自己的詩歌實踐對傳統(tǒng)的一種再發(fā)現(xiàn)。
何其芳自幼涵泳于古典詩詞中,因而他受澤于古典詩詞頗深,亦對之情感篤厚:
我是特別感謝我國古代的那些詩人的。如果我過去的那樣兩本分行寫的東西里面,并不完全是一些枯燥無味的文字,某些部分還有一點詩的味道,一點流動在字里行間的抒情的氣氛,那就在很大的程度上是這些古代的作者給我的教育的結(jié)果。盡管我過去寫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自由詩,很像受外來的影響更深更多,然而在某些抒寫和歌詠的特點上,仍然是可以看得出我們的民族詩歌的血統(tǒng)的。[1]119
何其芳認(rèn)為自己詩里抒情的氣氛是“古代的作者給我的教育的結(jié)果”,并且肯定自己的詩歌“抒寫和歌詠的特點上”帶著民族詩歌的血統(tǒng),這是何其芳對古典詩傳統(tǒng)中抒情傳統(tǒng)的重新認(rèn)同。抒情傳統(tǒng)是中國詩學(xué)的主脈,一直以來,不少學(xué)者把歷代詩歌分為“詩言志”和“詩緣情”兩派,他們認(rèn)為前者主張表達(dá)“志”,“志”即封建意識規(guī)范和道統(tǒng),所言之志為統(tǒng)治階級之意識形態(tài),屬于社會抒情范疇;而與之相對的是自我抒情詩則以“詩緣情”的創(chuàng)作理論為依據(jù)。事實上,“志”盡管包含有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道”,但也包含有人之情,都?xì)w屬于抒情傳統(tǒng)這一中國詩學(xué)主脈。從《詩大序》的“詩言志”到屈原的“發(fā)憤以抒情”(《楚辭·惜頌》),從陸機《文賦》中的“詩緣情而綺靡”,再到劉勰《文心雕龍》中的“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情動而言形,理發(fā)而辭現(xiàn)”,都是以抒情為本體的抒情傳統(tǒng)占據(jù)詩學(xué)主流,正如金克木所認(rèn)為的:“中國舊詩與西洋舊詩的顯著的不同便在一偏于抒情而一偏于敘事?!薄爸袊f詩向來就以抒情為主是大致不差的話。”[2]針對1930年代的詩壇,金克木指出“新起的詩有三個內(nèi)容方面的主流:一是智的,一是情的,一是感覺的”[2],可見,雖然20世紀(jì)30年代現(xiàn)代派詩歌講究逃避感情,退隱主觀抒情成分,但“情的”依然是三個主流內(nèi)容之一。何其芳與戴望舒一樣注重抒寫個人記憶與幻想,但他的抒情詩與郭沫若、湖畔派等詩人受西方浪漫主義影響的抒情不同,他詩中的“抒情的氣氛”主要來自對古典詩傳統(tǒng)中抒情傳統(tǒng)的重新認(rèn)同。何其芳承認(rèn)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抒情的寫作”[3],他認(rèn)為自己1930年代的詩都是為了“抒寫自己個人的幻想、感覺與情感”[4]234。然而,何其芳的獨特并非停滯于對抒情傳統(tǒng)中“抒情的氣氛”、抒寫和歌詠的特點的繼承,并非與奉抒情為“詩的本質(zhì)”與“專職”[5]215的郭沫若一樣沉溺于直接宣泄情感,而是對抒情傳統(tǒng)有了新的認(rèn)識和發(fā)現(xiàn)。
何其芳曾借用李煜的一句詞概括他早期那些詩的內(nèi)容:“留連光景惜朱顏”[6],顯然是把“留連光景惜朱顏”作為自己詩歌與李煜詞的相通處予以認(rèn)同?!傲暨B光景惜朱顏”出自《阮郎歸》(東風(fēng)吹水日銜山),全詩如下:
阮郎歸呈鄭王十二弟
東風(fēng)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閑。落花狼籍酒闌珊,笙歌醉夢間。春睡覺(有的版本為“佩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
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7]10047
這篇詞作注家頗多,眾說紛紜。筆者認(rèn)為,俞陛云在《唐五代兩宋選釋》中的闡釋是比較符合這首詞的本義的:
詞為十二弟鄭王作。開寶四年,令鄭王從善入朝,太祖拘留之,后主疏請放歸,不允,每憑高北望,泣下沾襟。此詞春暮懷人,倚闌極目,黯然有鸰原之思。煜雖孱主,亦性情中人也。[8]129
俞氏點出了此詞的主旨:“春暮懷人,倚闌極目,黯然有鸰原之思?!贝嗽~表面上刻畫了一個黃昏時倚欄懷人的“思婦”形象,實際上是李煜托借“思婦”形象表達(dá)自己的“鸰原之思”。所謂“鸰原之思”,典故出自《詩·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難?!奔沽睿贷n鸰,原本是水鳥,后來生活在高原,失去其所習(xí)慣的生活環(huán)境后,常以鳴叫來尋覓同類。后來常被用作當(dāng)兄弟遇有急難時須相互援手的比喻義,“鸰原”則用以指代兄弟友愛。這首詞的詞牌注明是“呈鄭王十二弟”,即李煜寫給其弟鄭王從善,傳達(dá)的是李煜對其弟鄭王從善的“鸰原”之思。開寶四年,即公元971年,宋滅南漢,南唐局勢愈加緊張,后主為緩形勢,派弟弟鄭王從善到宋朝朝貢,不料被宋太祖拘留。李煜曾于開寶七年(974年)秋上表宋太祖,懇求宋太祖放其弟從善歸國,遭到拒絕,從此他常登高北望,思念其弟,動情處常禁不住涕淚沾襟,甚至謝絕歌舞酒樂。這一年李煜曾作《卻登高文》直抒其“鸰原之思”,《阮郎歸》這首詞與《卻登高文》作于同一時間,亦是抒發(fā)“鸰原之思”?!傲暨B光景惜朱顏”中的“朱顏”與《虞美人》“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中的“朱顏”一樣,代指美貌的青年男子。此詩是詩人寫給鄭王的,而鄭王當(dāng)時并不在眼前,兄弟在大宋被扣留,既然是抒發(fā)鸰原之思,那么留連的光景并非指自己眼前的光景,而指兄弟在時的美好光景,所惜的“朱顏”也不是要愛護好自己的青春容顏,而是感慨兄弟的容顏可能已發(fā)生了變化,青春已被白白耗費在囹圄之中。詩人由眼前的光景追憶起鄭王在身邊的兄弟情誼與兄弟在時互助互協(xié)的情景,而今“無人整翠寰”,暗喻無人幫自己治理江山。詩人在黃昏時獨自倚欄,追憶起兄弟的朱顏、青春和兄弟在時的美好光景,因此此詞其實是“追憶”之作。需要注意的是,何其芳單獨拈出此句以概括其自己之詩的內(nèi)容時,進入其視野的是“亡國之君的詞句”,然而事實上,李煜創(chuàng)作此詞時并未亡國,因此何其芳以此詞句作為其詩內(nèi)容之概括時的意識領(lǐng)域已超越了此詞創(chuàng)作的具體時間與背景,而將之視為亡國之君的詞句,他所類比的是李煜之亡失國家與自己亡失青春,他認(rèn)為自己雖然沒有一個國家,卻因為亡失了青春,而覺得自己亡失的青春與李煜亡失的國度有相通性。因此李煜的“留連光景惜朱顏”在何其芳那里已經(jīng)獲得新的解釋,不再停留于追憶兄弟情誼的“鸰原之思”,而是對亡失的國家的追悔與慨嘆,在他眼里,此正與他對青春的追悔與慨嘆是相通的。只有從這種層面上去解釋,何其芳詩歌的內(nèi)容才真正與李煜的詩句存在相通之處。何其芳不是就詩句論詩句,而是從李煜的生命整體與詩歌全貌上去理解“留連光景惜朱顏”,已經(jīng)完全跳出了這首詩產(chǎn)生的背景與原意。何其芳在借用時并未詳細(xì)考證此詞產(chǎn)生的具體語境,甚至因此發(fā)生“誤讀”①這里指的是此詞句創(chuàng)作時李煜并未亡國,而何其芳卻認(rèn)為其為“亡國之君的詞句”,顯然是“誤讀”。,因此,這句詞在何其芳的視閾中成為對南唐大好河山的光景的追憶和對時不我待、容顏易改的慨嘆。何其芳從整體上理解李煜的悲劇生命,認(rèn)為他留連于過去的美好光景,慨嘆容顏易老,是對亡去的國家的追憶,何其芳借以抒發(fā)對亡失的青春的追憶,是對此句詩中“追憶”的抒情方式的認(rèn)同,他以他個人的眼光重新闡釋了這句詞,發(fā)現(xiàn)了“追憶”這種抒情元素。宇文所安認(rèn)為“追憶”是古典文學(xué)中往事重現(xiàn)的重要呈現(xiàn)方式②參見宇文所安《追憶》,鄭學(xué)勤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何其芳早在1930年代便發(fā)現(xiàn)了中國古典詩詞中這種特殊的抒情方式,并用之于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使其詩形成了獨特的“抒情的氣氛”,構(gòu)成了對古典詩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
何其芳以“留連光景惜朱顏”概括自己早年的詩,顯然肯定了其早期詩中“追憶”的抒情方式。何其芳以李煜之亡失國家與自己之亡失青春相類比,對于何其芳來說,他所亡失的“國家”是過去的青春和青春時期的愛情,因此他的詩都在追憶過去,正如塵無曾發(fā)覺的:“無論他寫的是什么,結(jié)果總是使我們懷念著過去或則向往著過去?!盵9]對愛情的追憶和對青春的追憶成為何其芳追憶的主要內(nèi)容。
(一)對愛情的追憶
1930年何其芳由于沒有高中畢業(yè)文憑而遭清華大學(xué)開除,在進入北大前的半年多時間里他遭遇了一陣“奇異的風(fēng)”的吹拂。他當(dāng)時所居住的“夔府會館”為過去在京做事的四川人所捐款籌建,專供四川上京求學(xué)的學(xué)生居住,其時何其芳的堂表姐楊應(yīng)瑞也借住于此,比何其芳大三歲而漂亮多情的楊應(yīng)瑞熱烈地追求何其芳,兩人陷入熱戀之中,但卻遭到何其芳父親的強行拆散,由此何其芳便陷入“此情可待成追憶”的懷念與追想中,常沉醉于對那段未熟而酸澀、甜蜜而憂傷的愛情的回憶中。[10]20對此,何其芳曾回憶道:“直到一個夏天,一個郁熱的多雨的季節(jié)帶著一陣奇異的風(fēng)撫摩我,搖撼我,摧折我,最后給我留下一片又凄清又艷麗的秋光,我才像一塊經(jīng)過了磨琢的璞玉發(fā)出它自己的光輝,在我自己的心靈里聽到了自然流露的真純的音籟?!盵3]他把那時所遭遇的“奇異的風(fēng)”的撫摩和搖撼稱為“不幸的愛情”,可見其心底的深深遺憾。于是,《預(yù)言》中的愛情詩都成為對這樁已然飄逝的愛情記憶的追念與回想。何其芳通過對過去的愛情記憶的追憶表達(dá)他“幾乎絕望地期待愛情”[6]的渴望。《預(yù)言》一詩抒寫了詩人對已經(jīng)逝去的愛情的追憶與回想:
這一個心跳的日子終于來臨!
呵,你夜的嘆息似的漸近的足音,
我聽得清不是林葉和夜風(fēng)私語,
麋鹿馳過苔徑的細(xì)碎的蹄聲!
詩一開頭在想象情境中回憶了愛情到來時刻內(nèi)心的激動,詩人捕捉住“心跳”日子來臨時的細(xì)節(jié)“足音”進行描寫,展現(xiàn)了詩人對象征愛情的“年輕的神”到來前的等待與到來后的欣喜。接下來詩人對“年輕的神”到來的情景展開想象,想象中混合著曾經(jīng)的愛情記憶,“你一定來自那溫郁的南方”,愛情的女主角楊應(yīng)瑞來自與何其芳同樣的故鄉(xiāng)四川,因此詩人塑造的“年輕的神”象征的愛情來自南方顯然是揉入了楊應(yīng)瑞的影子;“那溫暖我似乎記得,又似乎遺忘”明顯地流露著對昔日愛情記憶中曾閃現(xiàn)過的溫暖的追憶;“再給你,再給你手的溫存”的“再”寄托了詩人對愛情的渴望,也流露了詩人對過往愛情記憶的回想;年輕的神匆匆地“無語而來”又“無語而去”,象征了年幼時那段愛情來去匆匆,無果而終。整首詩在想象中展開追憶,在追憶中混合想象,觸發(fā)點是“追憶”,終點亦是“追憶”,通過追憶曾經(jīng)的愛情記憶展現(xiàn)詩人愛情心理的覺醒與對愛情的渴望。
《羅衫》更是一首凄美絕倫的愛情詩,充滿了愛情逝去后的幽怨、纏綿與痛苦,難怪《漢園集》中原題為《羅衫怨》,收入《預(yù)言》時才改為《羅衫》。詩人借助“羅衫”的屬性與用途展開對愛情的追憶與回想?!傲_衫”是一種薄如蟬翼的綢衫,夏季過后便被主人收入箱底,不再與主人朝夕相伴,古代常借用來象征愛情的變故。何其芳重新啟用了“羅衫”的隱喻意義,以此展開對過往愛情的追憶,詩人化身為“羅衫”,在“羅衫”的自訴與傾吐中引入了戀愛細(xì)節(jié)與場景的回憶,如嬉游時雙槳打起荷香、歡樂時流淚、慵困時把口脂留在袖間、當(dāng)女主人合眼時偷偷映到胸前的月下錦葵花的影子等,都是當(dāng)初甜蜜愛情的系列細(xì)節(jié)。詩人在今昔對比中呈現(xiàn)愛情逝去后遭到冷遇的失落與痛楚,但詩人并不絕望,“我將忘記快來的是冰與雪的冬天,/永遠(yuǎn)不信你甜蜜的聲音是欺騙”。詩人在追憶中傳達(dá)了對未來愛情的期盼與渴望。《休洗紅》通過衣服因被洗而褪色的物理常識,詩人搖身而變?yōu)橄匆路纳倥谙匆逻^程中追憶逝去的愛情,“春的蹤跡,歡笑的影子,/在羅衣的變色里無聲偷逝”呈現(xiàn)了過去愛情的甜蜜幸福,也呈現(xiàn)了愛情的脆弱易逝,因此詩人幽怨地嘆息失去愛情的悵惘,“能從這金碧里拾起什么呢?”“粉紅的夢不一樣淺褪嗎?”“我的影子照得打寒噤了?!薄顿浫恕吩趯^往愛情的追憶如“我害著更溫柔的懷念病/自從你遺下明珠似的聲音,/觸驚到我憂郁的思想”之后,得出了“無希望的愛戀是溫柔的”的結(jié)論。這是一種發(fā)自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對過往愛情記憶的追念與痛楚?!队晏臁分小笆钦l竊去了我十九歲的驕傲的心,/而又毫無顧念的遺棄?”是詩人對失去的愛情的傷感追問,詩人的追悔與懷念之情隱現(xiàn)于詩行間?!蹲8!穼懗隽藢ξ羧諔偃说摹皯涯睢?;《月下》通過書寫對一位少女的思念,在追憶中抒發(fā)了絕望的愛。對于何其芳的愛情主題艾青曾給予了毫不客氣的批評:
我們該記得何其芳有過“刻骨的相思”,“戀中的季候”,誰家少女的裙裾之一角的飄動會撩亂他可憐的心??傊?,他有太深而又太嫩的愛。不消說他是屬于我們舊傳說里的所謂“情種”一樣的人物。[11]
艾青認(rèn)為何其芳“把糖果式的愛情看為生活的最高意義的基調(diào)”,在他的游戲規(guī)則不順利的時候便嫌惡使他痛苦的實生活,陷入虛幻的白日夢和在幻覺中維持多余的生命。艾青顯然否定了何其芳的愛情抒寫,孫玉石則對此給予了充分肯定,他指出:“何其芳的這些愛情詩,已經(jīng)是基于個人的苦樂悲喜而又超越于苦樂悲喜,基于真實與理想而又超越于真實與理想,曾有過熱戀而又超越于熱戀生活層面。凈化后的情感變得更冷靜,更透明,從而進入了一種生命體驗的美麗的‘藝術(shù)的愛情’?!盵12]確實,何其芳的愛情詩跳出了以往的抒情模式,以“追憶”過往的愛情往事為基點展開對過去愛情的懷念與對未來愛情的渴望,這種“追憶”的抒情方式下展開的愛情已經(jīng)過歲月沉淀,因而超越了個人的苦樂悲喜,超越了真實與理想,超越了個人感情得失的層面,具有更加感染人而持久的藝術(shù)價值。
(二)對青春的追憶
“留連光景惜朱顏”成為何其芳對自己過去的概括,他指出:“把這些雜亂的東西放在一起并且重讀一遍后,我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哀愁。因為我想起了那些昔日。”“對于那些已經(jīng)消逝的歲月我是惋惜,追悼,還是冷冷的判斷呢?我無法辨別我的情感,我感到那不是值得夸耀的好夢,這些雜亂的東西就是我徘徊的足印?!盵13]詩成了“昔日”和“消逝的歲月”的載體,成為過去的見證,因此何其芳在詩中通過“追憶”展開對青春歲月的懷念,展開對時間的感知。他說:“我那時唯一可以驕矜的是青春。”“留連光景惜朱顏。那是一位亡國之君的詞句。雖然我的手里沒有一個國家,我也亡失了我的青春。亡失了我的青春,剩下的就是一些殘留在白紙上的過去的情感的足印,一些雜亂的詩文?!盵6]他把自己亡失的青春與李煜亡失的國家進行類比,青春就是他的國度,詩文成為他追憶青春的殘片。
對于《燕泥集》的命名,何其芳自我疑問:“《燕泥集》?難道是我自己那些情感的灰燼的墓碑嗎?”他認(rèn)為:“我現(xiàn)在仿佛就是一只燕子,我說不清我飛翔的方向,但早已忘卻了我昔日苦心經(jīng)營的殘留在空梁上的泥巢。是的,我早已忘卻了,一直到現(xiàn)在放它在我面前讓我凄涼地憑吊著過去的足跡,讓我重又咀嚼著那些過去的情感,那些憂郁的黃昏,和那些夜晚?!盵13]何其芳作為一個“留連光景的人”,一直試圖尋找他“失掉了的金鑰匙”[14],這個“金鑰匙”便是他唯一可以驕矜的青春。
何其芳反復(fù)稱自己是“一個留連光景的人”,而他又常拿李煜亡失的國度比喻自己亡失的青春。顯然所留連的光景是過去已逝的光景,所謂的“留連”其實是一種追憶,這種對過去光景的“追憶”成為何其芳主要的抒情方式。而在何其芳的記憶里,青春年華全是寂寞的歲月,“少年哀樂過于人”[15]的他唯一可以驕矜的青春在寂寞中消耗過去,因此詩中大多是對已然逝去的青春年華的追憶,過去歲月里的寂寞成為“追憶”的基調(diào),詩人在追憶過去光景中抒情,追憶青春歲月里的寂寞。
何其芳的青春記憶是寂寞的,何其芳在寂寞中追憶青春,又在詩的文字中追憶寂寞的青春,“寂寞”成為何其芳抒情體系的主脈。這種情緒來自何其芳的成長經(jīng)歷和生活環(huán)境。何其芳自幼便“不是在常態(tài)的環(huán)境里長起來的”[6],童年的記憶里只有“冰冷的石頭;小的窗戶;寂寞的悠長的歲月”“那缺乏人聲與溫暖的寬大的宅子使那些日子顯得十分悠長,悠長”[16]93,因此他的成長一開始就“營養(yǎng)不良”、“發(fā)育不健全”,及至后來他進到縣城的新式中學(xué)的“新世界”中,看到的依然是“照樣的陰暗、湫隘、荒涼”,他“感到的仍是寂寞”“越是感到人的不可親近”[17]。而1930年他來到北平后,“文化古城”和“政治邊城”的生活環(huán)境延續(xù)了他的寂寞:
那時我在一個北方大城中。我居住的地方是破舊的會館,冷僻的古廟,和小公寓,然而我成天夢著一些美麗的溫柔的東西。每一個夜晚我寂寞得與死接近,每一個早晨卻又依然感到露珠一樣的新鮮和生的歡欣。[6]
寂寞的無可逃脫讓他感到被人世遺棄的悲哀與孤獨,因此他“寫著一些短短的詩和散文,我希望和我同樣寂寞的孩子也能從它們得到一點快樂和撫慰”,他感嘆,“我時常用寂寞這個字眼,我太熟悉它所代表的那種意味、那種境界和那些東西了”[18]。何其芳特別多愁善感,對寂寞有著刻骨銘心的深切感受。1930年5月19日他在給吳天墀的信里寫道,一些朋友來本來很熱鬧,但游玩回來憶起遠(yuǎn)方的吳天墀和埋骨地下的杜深甫,心感熱鬧的光景難延續(xù)長久,卻芳華易逝,于是便想哭,“自己的愁自己受”;1931年8月20日他在信中寫道:“寂寞是當(dāng)然的,而且是可愛的?!盵19]102何其芳還曾回想起他的一次“可哀的心理經(jīng)驗”:
在過來一個舊歷的新年后,一個寒冷的日子,我?guī)е鴼g欣和一件小禮物去拜訪一位朋友,洋車?yán)以诶渎涞匿仢M白雪的長街上,我突然感到一種酸辛一種不可抵御的寂寞。[6]
詩人在新舊交替的舊歷新年時,看到舊的一年過去,一年的青春又消逝而突然感到寂寞和酸辛。1933年何其芳在《柏林》一詩中寫下的最著名的兩行詩句無疑是寂寞情緒最濃烈的精神投影:
從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
更喜歡夢中道路的迷離。[20]24
對于這兩句詩里所表達(dá)的內(nèi)涵,詩人認(rèn)為:“那仿佛是我的情感的界石,從它我?guī)е懵涞氖⑾牡挠洃涀呷肓艘粋€荒涼的季節(jié)。……我嘆息我喪失了許多可珍貴的東西。”[3]“寂寞”是何其芳情感的主核,現(xiàn)實世界中的寂寞讓他沉醉于“傾聽著一些飄忽的心靈的語言”“捕捉著一些在剎那間閃出金光的意象”“最大的快樂或酸辛在于一個嶄新的文字建筑的完成或失敗”,這種寂寞中的工作成為他的癖好,他由此“開始了抒情的寫作”[3]。因此,在1930年代何其芳的早期詩作中,處處可見“寂寞”的影子,處處可感受到“我遺棄了人群而又感到被人群所遺棄的悲哀”[3],如代表作《預(yù)言》中,“嘆息”“溫郁”“沉郁”“空寥”“夜”“無語”,《腳步》中“甜蜜的凄動”“無言的荒郊”“互遞的嘆息”“樹上的蕭蕭”“低抑之腳步”“曲折的闌干”,《秋天(一)》中“郁郁的夢魂”“可憐的心”“嘆息的目光”“深山的寂默”“透明的憂愁”“更深的綢繆”“暗暗的憔悴”等都透射出抒情主人公寂寞的內(nèi)心世界。另外,其他詩中出現(xiàn)頻率頗高的“憂郁”“寂寥”“寂寞”“幽怨”“寒冷”“隱遁”“僵死”“衰草”“月”等詞語無不是詩人寂寞情緒的文字投影,以至何其芳自己讀著所寫下的那些詩行都“感到一種寂寞的快樂”13]。
青春的易逝,是何其芳追憶青春的主因。何其芳“追憶”的世界是一個“畫夢”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他喜歡用花、水、月華、琴音等意象,這些都是極易凋謝或消逝的意象,正是何其芳追憶過往青春的意象投射,如《鶯鶯》《我埋一個夢》《我不曾》中的桃花,《羅衫》中的錦葵花,《圓月夜》中的睡蓮和無聲的落花,《夢后》中最易凋謝的黃花,《昔年》中的紅海棠,《愛情》中的石榴花,《細(xì)語》中的白茶花等,都喻示了青春年華的凋零易逝;“水”意象則常分解為“雨”“露”等,如《暮雨》《雨天》《想起》等詩中“雨”意闌珊,《花環(huán)》《愛情》《墻》《慨嘆》《圓月夜》等詩則滿綴“露”珠;《月下》《圓月夜》《夢后》《扇》《羅衫》《祝?!返仍姙M月華,《腳步》《祝?!贰肚锾臁返仍娎锴僖艨澙@,這些意象都如鏡中花、水中月、夢中人般似乎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甚至無跡可尋,轉(zhuǎn)瞬即逝,詩人通過這些意象傳達(dá)了他對青春和過去時光的追憶之情。
何其芳不是君王,卻將自己過往的青春與愛情搭建成一個已亡失的自我“王國”,而“追憶”則成為重返這一“王國”的獨特路徑,那么,何其芳如何通過“追憶”而重返他的自我“王國”?細(xì)究內(nèi)里,他主要通過“化古”創(chuàng)設(shè)古典情境,營造“過去”的氛圍,采用對話體的追憶策略尤其是追問方式,步步深入地返回過去,從而建構(gòu)起自己獨特的“追憶”話語方式。
(一)“化古”
何其芳喜歡借用古典情境展開自己對過往青春與愛情的“追憶”,如化用古典詩詞中的意象、語句、典故,將古典詩詞中已有的情境與自己的詩歌情緒、感覺、幻想疊合,從而創(chuàng)設(shè)自己獨特的詩歌情境,營造“追憶”的感傷、懷舊氣息,增加追憶的厚度、深度與重量。
“化古”是一種重要的修辭手法,自幼為古典詩歌迷醉的何其芳尤善此道,主要方法有三,一則重新激活古典意象,如“羅衫”,本是一個古典詞匯,古代的陶淵明、李白、王維、晏幾道等詩人筆下常出現(xiàn)這一意象,以“羅衫”的脫換象征男女關(guān)系的不穩(wěn)定不可靠,暗蘊思念、盼望、關(guān)切、依戀、歡愛、傷逝等豐富內(nèi)涵,但這一詞匯現(xiàn)今已基本停止使用,何其芳卻在《羅衫》一詩中重新啟用這一意象及其內(nèi)涵,以“羅衫”象征已成為過往陳跡的愛情,借用其與女主人的關(guān)系隱喻已逝的愛情,從而追憶曾經(jīng)的過去;《休洗紅》中也啟用了“羅衣”意象,藉以追憶消逝的愛情;《扇》中的“扇”“絹面”,《關(guān)山月》中的“漁陽”“鴛瓦”,《休洗紅》中的“砧聲”“板橋”“白霜”“杵”,《古城》中的“塞外”“衰草”“胡沙”“危闌”“廢圮的城堞”,《夜景(二)》中“馬蹄聲”“剝落的朱門”“衰落的門庭”等都是充滿古典韻味的意象,何其芳都重新啟用而作為追憶過去的載體,將往事引入更深遠(yuǎn)的過去時空情境中,更富有懷舊、追憶之韻。二則化用古代詩句,增加了追憶厚度,如《古城》中“悲這是故國遂欲走了,/又停留,想眼前有一座高樓,/在危闌上憑倚……/墜下地了/黃色的槐花,傷感的淚”化用了“樓高莫近危闌倚”(歐陽修《踏莎行》)、“感時花濺淚”(杜甫《春望》),“望不見落日里黃河的船帆,/望不見海上的三神山……”化用了“天長落日遠(yuǎn)”(李白《登新平樓》)、“忽聞海上有仙山”“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仡^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白居易《長恨歌》),都借古懷過去,援古抒發(fā)對過去的追憶之情,更增加了“過去時空”的深度、廣度和厚度;“寂寞的砧聲散滿寒塘,/澄清的碧波如被搗而輕顫。/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能從這金碧里拾起什么呢?”(《休洗紅》)、“扇上的樓閣如水中倒影,/染著剩粉殘淚如煙云,/嘆華年流過絹面”(《扇》)等詩句都仿佛古典詩歌的現(xiàn)代“翻譯”,雜糅了各家詩句,化合無痕,充滿古典情韻而與“現(xiàn)在”更拉遠(yuǎn)了距離,延伸了“追憶”的時空感。三則啟用典故,何其芳或擬用漢代樂府或唐代新樂府之題而入詩,如《關(guān)山月》《休洗紅》《箜篌引》等,或借用歷史傳說或典故故事而衍生詩意,如《古城》中對《枕中記》《邯鄲記》等故事原型的化用,《鶯鶯》中對崔護《題都城南莊》、孟棨《本事記》故事原型的衍變提用,《扇》中對“嫦娥奔月”的故事原型的啟用,都是根據(jù)歷史傳說、典故激活新的聯(lián)想,從而將自己的過往青春與愛情覆蓋上歷史、典故的厚蘊,使“追憶”超越了個人一己之情、事,其厚度、深度、重量均非直接抒情、宣泄之作可比。
(二)對話體
由于何其芳的詩大多是在追憶過往的愛情和青春記憶,因此,詩人在詩中總是虛設(shè)了一個傾訴的對象“你”,詩人以“你”為傾訴對象展開“追憶”,絮絮訴說,娓娓道來,仿佛要把過去的記憶都一一傾瀉給對方。詩人在虛擬的對話中完成情感的表達(dá),這種對話體常以自問自答或疑問句式的心靈對話模式形象生動、層層深入地傳達(dá)著自我情緒,是我國古代漢賦“主客對話、抑客伸主”的傳統(tǒng)藝術(shù)范式的重新啟用。何其芳對這種疑問式的對話模式的運用很多,據(jù)任洪國統(tǒng)計,《預(yù)言》的35首詩中便有21首運用了明顯的疑問手法[21],可見何其芳對疑問手法的運用嫻熟程度。他在詩中處處運用疑問手法,這些疑問并非真正疑問難題或迷惑,也并不需要疑問的化解與解答,而只是內(nèi)心世界宣泄和展現(xiàn)的途徑,這種手法增強了詩歌的情感氛圍?!稓g樂》一詩顯然是典型,全詩一問到底,幾乎每一句詩都是疑問句式:
告訴我,歡樂是什么顏色?
像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
歡樂是什么聲音?像一聲蘆笛?
還是從簌簌的松聲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溫情的手?
可看見的,如亮著愛憐的眼光?。
會不會使心靈微微地顫抖,
或者靜靜地流淚,如同悲傷?
歡樂是怎樣來的?從什么地方?
螢火蟲一樣飛在朦朧的樹陰?
香氣一樣散自薔薇的花瓣上?
它來時腳上響不響著鈴聲?
對于歡樂,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愛的,如我的憂郁?
詩人以“歡樂”為核心意象,從歡樂的顏色、聲音、形態(tài)、性質(zhì)、來源等方面發(fā)出疑問的射線,而這些射線都不需要折回,其疑問只是抒發(fā)詩人對“歡樂”的詩意認(rèn)識,在疑問中不證自明,增強了詩人抒情的力度與詩意的厚度?!额A(yù)言》《慨嘆》《圓月夜》《月下》(《關(guān)山月》)《休洗紅》《雨天》等詩都無不采用疑問的對話體。正是循此“對話”“追問”路徑,何其芳對愛情與青春的追憶逐層展開,步步導(dǎo)入過往時空的深處,抵達(dá)“追憶”之事、情的深處,從而增加了“追憶”的力度與感染力。
何其芳在回望古典詩傳統(tǒng)、重新闡釋古典詩詞時重新發(fā)現(xiàn)了古典詩中“追憶”之抒情方式的魅力,并用之于自己的詩歌建設(shè)中,追憶過去的愛情和青春,采用“化古”手法和對話體展開“追憶”,一方面形成了對古典詩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一方面對“追憶”這一抒情方式進行了實踐與探索,促進了新詩建設(sh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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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周亞紅)
He Qifang’s Rediscovery of the Lyric Method of“Recalling”
LUO Xiao-feng
(School of Arts,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Nanning,Guangxi 530001,China)
When He Qifang reinvestigated the classical poetry,he rediscovered the charm of lyric method of recalling from classical poetry.Meanwhile,He Qifang put this lyric method into his own writing,with which he recalled the youth and love in the past.He took the way of classics and style of dialogue for recalling,thus the discovery of poetry writing experience of his own took shape,which promoted the new poetry construction.
He Qifang;recalling;lyric method;rediscovery
I207.25
:A
:1673-1972(2015)05-0039-07
2015-05-27
2012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研究青年基金項目“1930年代新詩對古典詩傳統(tǒng)的再發(fā)現(xiàn)傾向研究”(12YJC751057)的階段性成果
羅小鳳(1980-),女,湖南武岡人,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博士,南寧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