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香菊,女,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遼寧文學(xué)獎獲得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4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在《飛天》《章回小說》《福建文學(xué)》《小說界》《青年文學(xué)家》《山東文學(xué)》《清明》《陽光》《山西文學(xué)》《星火》《芳草》《滿族文學(xué)》《芳草·潮》等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34篇,合計約80萬字。
一
呆子楚軟禁小美凌和老媽小燕玲的凌水別墅群,坐落在凌城的最東邊。離大門百多米處就是凌水,凌水過去就是凰山;景色幽美,空氣清新,難怪小美凌和婆婆小燕玲到了這里覺得還滿意。說是別墅群,兩棟別墅間相隔間距不小,足有500米的綠化帶。不像城里,這家緊挨著那家,這個樓緊靠著那個樓,連做愛的動靜都藏不住。難怪呆子楚說,隨你們在這里怎么瘋,都不會擾民的。更讓小美凌驚喜的是呆子楚真的將一樓的家居客廳設(shè)計成了舞臺的模樣,雖然沒有上海逸夫大舞臺和凌城的人民大舞臺那樣大,但足有90平方米,高度也有兩個家居那么高。沒有現(xiàn)代的沙發(fā)茶幾,但有楊貴妃坐過的美人靠,張五可與李月娥爭過的紅紗帳,《鎖麟囊》里的大紅花轎和《大登殿》里的一桌二椅。呆子楚得意地說,只要你們一按按鈕,那道具即可隨意推動到你們需要的地方。呆子楚將燈光音響簾幕等設(shè)備樣樣打開,一邊教婆媳倆怎么使用,一邊說,這都是這世界最好最先進的東西,你們該知足了。美凌還真的知足,特別是看到舞臺側(cè)邊立著的一排屏風(fēng)后竟然是個大櫥柜,里面裝滿的戲衣戲帽戲鞋戲帶甚至鳳冠霞帔宮花彩綢都齊全著。她不但知足,幾乎歡喜至極,這一生最愛也最想要的裝扮都來了,怎么能不歡喜呢?她和婆婆一起,這摸摸,那看看,真是恨不得馬上穿上才好!
呆子楚離去時,用極為冷漠的態(tài)度對小美凌說,沒特殊事不許出去,也別給我亂招人,這大門我出去就自動鎖上了,你們打不開。附近還安了攝像頭,只要有人想從那里進出,我隨時會知道。美凌往四周看看,也沒找到那個攝像頭裝在哪里,想這呆子楚真是越活越精,越活越霸道,便沒說話,扭頭轉(zhuǎn)了回來。因為心情不好,也沒瀏覽院子里精致的景觀,便進了玻璃大門,看到美麗的大廳舞臺,想到那些戲裝,心情馬上轉(zhuǎn)好,跑跳著撲過去,急忙就試穿。
婆婆坐在椅子上,一臉不高興。她老人家一生喜歡熱鬧,當(dāng)然也不愿意離開那個生活了十年的鬧市區(qū),再說一看到這幢別墅的高墻大院和緊閉的大門似監(jiān)獄,叫她怎么高興起來呢?監(jiān)獄不監(jiān)獄的,小美凌倒是不在乎。小美凌在乎的是有這樣一個舞臺,在乎自己又能唱戲。所以她一邊媽呀媽呀地勸慰著婆婆,一邊忙著選戲裝穿套,打扮自己。
三丈六尺長的彩帶飛起來了,被她舞成了一道道彩虹;兩條雪白的水袖也上下翻飛,如兩只翩翩起舞的大蝴蝶。
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皓月當(dāng)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廣寒宮,啊,在廣寒宮。玉石橋斜倚把欄桿靠,鴛鴦來戲水,金色鯉魚在水面朝,啊,在水面朝,長空雁,雁兒飛,哎呀雁兒呀,雁兒并飛騰,聞奴的聲音落花蔭,這景色撩人欲醉,不覺來到百花亭。
一曲完整的《貴妃醉酒》下來,美凌香汗淋淋,多少天沒這么自由自在地唱戲了,她感到好個舒暢!耳邊傳來婆婆帶著戲韻的長吁短嘆:“百花亭早就毀了!只剩下廣寒宮清清冷落?!泵懒杌仡^看婆婆,發(fā)現(xiàn)老人家早進舞臺邊的臥室去了。她當(dāng)然知道婆婆在為自己感嘆,覺得自己青春還在,孤寂在這里終老,實在是太可惜了。美凌真想跑到婆婆面前,跟她說,沒啥可惜的,這輩子只要能唱戲,誰在乎還有沒有觀眾呢。好在呆子楚還有情義,將這里裝飾成舞臺;好在婆媳能相守,高興唱就唱,不高興大哭也不會驚世駭俗。
媽呀,你老別在臥室呆著啦,也來一段唱吧——美凌一邊將手上的繡花手絹拋向臥室的方向,一邊對著臥室喊。聲音和姿態(tài)都像薛平貴帶回來的代戰(zhàn)公主。臥室中沒有婆婆的聲音,美凌懂得那無聲里的意思,你唱你的,我愿意咋呆著就咋呆著,別理我!
婆婆年輕時在凌水灣就是舞臺上的一把好手,專攻花旦,偶演青衣,愛戲極深,如醉如癡,當(dāng)然名聲也特響,“小燕玲”是她的名號,幾乎傳遍方圓百里。小美凌是她唯一的徒弟,她給徒弟起的藝名叫“小美玲”。美凌倒也喜歡這個美字,但總覺得跟人家蔣夫人重名不大好,又喜歡村邊凌水,故而和師傅商量,將個“玲”字改成了凌水的凌。師傅沒有反對,反而覺得這個徒弟特有想法,必然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前途遠大。誰知道徒弟演戲還好,將自己的本事都學(xué)了去,但是學(xué)去的更是自己剛直的性格,好幾次有出人頭地甚至飛黃騰達的機會,都被她自己錯過了。故而三十大幾了,也沒大出息,可能這一生就這樣了,不再有啥奢望,只是喜歡就唱,跟著自己,和戲作伴,以戲為生。
將小美凌嫁給獨生兒子,當(dāng)然是自己的主張。但是她沒想到這看似美滿的婚姻,在她將近晚年的時候,化成了飄散的泡沫。雖然還有一絲生存的安穩(wěn),但兒子將她們送過來就走了,婆婆知道兒子是不會再到這里來了。小美凌等于守了活寡,自己因為袒護兒媳與兒媳同謀也被兒子軟禁了。故而在兒子走時,老人家沒送,她在心中暗暗感嘆,她住的是一座墳?zāi)梗瑝災(zāi)估镉袀€老寡婦,是丈夫死的;還住著一個小寡婦,是丈夫走的。
其實在子楚知道美凌的那事后,她曾張羅和小美凌一起回凌水灣去。那里還有她住了幾十年的房子,還有像花園似的小院。可是小美凌說啥也不回去。小美凌說,活到這份,沒臉回去。婆婆只有由著小美凌,因為她今生可以離開兒子,但是真的離不開雖是兒媳卻勝似閨女的小美凌。好在子楚沒真的將犯錯的她們娘倆關(guān)到一個小黑屋子里去,在這里將一切布置設(shè)計得讓她們滿意。能這樣終老,雖然是無可奈何,但是也該滿足吧。
聽婆婆無聲,美凌捂著嘴笑了。她不再招呼婆婆,一邊喝水,一邊拿著水杯跑到窗邊觀望,窗外可見起伏連綿的山巒,波光瀲滟的凌水,還有這院子里美麗的景觀,這一切都讓美凌忘掉了被丈夫拋棄的痛苦,沉浸在可以唱戲的興奮中?!伴e凝眄,聽生生燕語明如翦,聽嚦嚦鶯聲溜的圓”,這《牡丹亭》的唱句隨口哼出,心里鼓漲著一種情緒,這種情緒叫幸福,是關(guān)進冷宮卻依然有戲唱的幸福!有時故意夸大一種幸福,是能掩蓋另一種痛苦的。
二
小美凌真的很喜歡這個家居舞臺,她這一天,除了做點飯,再無別事,繼而大部分時間都是生活在這個舞臺上。或坐或臥,或揚手或提足,或扭胯作態(tài),或夾臂小跑,或巧笑兮兮,或眉眼傳情,或歌聲婉轉(zhuǎn),或悲涕哀哭,一招一式,唱念做表,都極為認真,更要求完美。
綠蘿叢叢裝飾著的家居舞臺,猶如一間花房。美凌的不斷變化的戲衣和白色水袖在其中飛揚,影影綽綽,更添嫵媚。更何況那柔美的身形,摧金裂玉的嗓音,讓陽臺外那只幾次飛走又飛回來的小鳥,不斷向大廳內(nèi)鳴啾。
對于呆子楚的離開,小美凌沒覺得很傷心;知道是自己有錯,對不起他,人家離開是正常的,還傷心啥?對于搬到這個遠離鬧市的別墅區(qū),她最傷心的是不能再跑那些場子唱戲了,但是看到呆子楚將一切唱戲該有的都給她制備下來,她就知足了。是啊,只要有戲可唱,有戲裝來打扮自己,這人生還求什么呢?不就是聽不見戲友的喧嘩嗎?
知足的小美凌,就這樣生活在這個家居舞臺上了,至于二樓那間屬于她的臥室,她連看都不想去看一眼。累了,有太師椅可坐,想睡就睡在黛玉焚稿的臥榻上。關(guān)鍵她是一個坐不住的,很少在床上或者椅子上坐一會兒,她幾乎老是在走動,偶爾還小跑,是被皇帝追趕的李鳳姐的那種跑,別看扭動得多么歡,就是跑不多遠;說是跑不多遠,一轉(zhuǎn)眼就沒影了。偶爾還跳動,是《姐妹看花》、《夫妻觀燈》的那種跳,歡天喜地。不順心的時候,還能將自己變成一個閻惜嬌李慧娘鬼魂那樣的僵尸,只是腳尖輪子樣地移動,整個身體如僵硬的一塊板,隨著輪子轉(zhuǎn)。
自打和呆子楚分開后,她最喜歡唱的就是《黛玉焚稿》:
我一生與詩書做了閨中伴,與筆墨結(jié)成骨肉親。曾記得菊花賦詩奪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怡紅院中行新令,瀟湘館內(nèi)論舊文。一生心血結(jié)成字,如今是記憶未死,墨跡猶新。這詩稿不想玉堂金馬登高地,只望他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是知音已絕,詩稿怎存?把斷腸文章付火焚!這詩帕原是他隨身帶,曾為我揩過多少舊淚痕,誰知道詩帕未變?nèi)诵淖?,可嘆我真心人換了個假心人。早知人情比紙薄,我懊悔留存詩帕到如今。萬般恩情從此絕,只落得一彎冷月照詩魂!
因為想到和呆子楚的分手,真的猶如黛玉絕寶玉,不免唱得哀哀欲絕;但是又想到黛玉愛詩猶如自己愛戲,愛詩的黛玉能將一生心血付火焚,自己的戲可是死都舍不得扔的。倘若這人生真的沒有戲了,那就不如痛快死掉算了;但是這人生偏是愿意咋唱就咋唱,也就想不到死了。這世界可以沒有愛情,沒有鮮花,沒有掌聲,沒有觀眾,但只要有戲,自己就會活得快樂逍遙。這樣想著的小美凌,快步旋走在舞臺上,覺得人生依然處處充滿陽光,處處鳥語花香。這本就是屬于她和婆婆兩個人的舞臺,她可以隨意在這里歌舞,隨意在這里悲哀,隨意在這里想心事,也隨意在這里享受孤獨。
其實小美凌也是很會玩,很會找樂子犒勞自己的。換句話說,她是挺會安排生活的。每天早晨六點起床,用半個小時裝扮梳洗,就開始唱戲。高興時唱歡喜的,不高興就唱悲調(diào)。唱的內(nèi)容大都是戲劇名段,五分鐘一個,至少聯(lián)唱五六個,便是半個小時;偶爾只有一句唱詞,她也能唱上半個小時,比如《六月雪》里那句“冤枉——”能讓她在半個小時中喊上無數(shù)次,每一次感情都會有一次升華,每一次都不會和別句雷同,對著敞開的窗口,望著碧藍的云天,短短的一句唱詞,讓她喊成從草叢沖向天空的云燕,那聲音搖曳,更如一張五彩的旗幟。喊得風(fēng)姿妖嬈風(fēng)情萬種,喊得人心靈震撼,陰云遮日。盡管她如此站在自家的大客廳里發(fā)瘋,婆婆也從沒有阻止過她。表面上她依然是靜靜地如一尊觀音像,其實她的心也早被那喊聲提溜起來,若不是心情一直不爽,身子懶得動,她真想亮開嗓子,和兒媳小美凌一起喊。
小美凌的半個小時戲唱完就到了七點,她開始一邊收拾屋子,一邊給婆婆和自己做飯。轉(zhuǎn)眼七點五十了,快速地打開舞臺與臥室里的電視,放的都是中央電視臺的戲曲頻道,七點五十的名段欣賞是她最愛看的,婆婆也最愛看。上午八點半到九點半的九州大戲臺,雖然老是重播經(jīng)典戲曲,她們也是百看不厭。接著的名家教學(xué)唱,那是她們學(xué)習(xí)的時候,這婆媳倆更是舍不得扔,一邊看,一邊跟著學(xué),倒覺得長進不少。到了下午兩點的空中劇院,婆媳倆就更入迷了,更別說怎么迷晚上七點二十的黃金戲曲了。一直到晚上九點半洗漱睡覺,這一天幾乎都生活在戲曲之中。
好在這個家居舞臺,只屬于她和婆婆兩個人。她只管舞,只管唱,只管美,不管有沒有人看,不管有沒有人聽,或許她就是唱給婆婆聽,舞給舞臺四周的綠蘿看,唱給陽臺外邊的小鳥聽,有時也是唱給別墅外經(jīng)常走過的那對小夫妻聽。
三
說到別墅外林陰道上那對經(jīng)常走過的小夫妻,小美凌真羨慕他們的年輕,羨慕他們能出雙入對。那男孩也不過二十多歲,長得略顯清瘦;女的和男孩年齡相仿,但是比男孩胖,顯然懷孕了。這小夫妻倆每一天早晨都是從南往北走,每天傍晚時分都是從北往南走。每當(dāng)走到小美凌家的別墅門口,總是手拉手地站在半人高的自動門外,向別墅里面透明的大廳癡望,有時是聆聽小美凌的歌聲,有時是驚詫玻璃門里美凌的舞姿。很多時候,都是小兩口一邊說話,一邊看著聽著;很多時候,都是那個女孩站在那里癡了呆了,被那個男孩伸過來的手拉了一把,又拉了一把,才被牽引離去。小美凌似乎看到那個女孩眼中的淚光,頻頻地擦抹,又頻頻地回頭,顯然被小美凌感動了。美凌也愿意看到那個女孩,她覺得那就是自己,當(dāng)初被丈夫呆子楚帶進城里的時候,她望著凌水灣的那座小舞臺,就是這樣癡癡的,呆呆的。是呆子楚拽著她的手,拽了一次,又拽一次,才被他牽引著離開舞臺。呆子楚說,我有個戲瘋子的媽媽就夠了,怎么又讓我攤上一個戲瘋子的媳婦?
小美凌知道,呆子楚最初的愛人不是自己,那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那同學(xué)不會唱戲,行動舉止有點粗俗,來到凌水灣的章家,坐在椅子上,竟然一條腿耷拉在椅子下,另一條腿的腳丫子就上了椅子面。用婆婆的話說,是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吃飯時不懂什么是文雅,呼嚕嚕一頓大造,讓呆子楚的媽媽目瞪口呆。呆子楚的媽媽說,這哪里還是姑娘?本就是一個大老爺們!呆子楚不是因為媽媽的嫌棄不要那個女孩的,而是那女孩一看呆子楚的媽媽就害怕,說這哪里是婆婆?。亢喼笔莻€老妖精!多大歲數(shù)了,天天晚上滿臉黃瓜片,走路腰肢和屁股都像在舞臺上。不管拿什么東西,都用指尖,顫顫巍巍,讓人看著害怕,還自以為美呢。怪不得你個大老爺們兒也有些女態(tài),原來都是你媽熏染出來的。那個女孩說,我和你媽,你選擇一個吧。子楚別看呆,性子也是犟犟的,你順著他,百好;不順?biāo)饶氵€犟。用老媽的話說是屬毛驢的。女友這樣要挾他,沒結(jié)婚就敢說他媽不好,讓他打心眼里起了反感,再加上天性中自帶的傲慢和霸道,于是冷冷地說,老媽不能扔,自打我三歲父親死,就是老媽一個人在養(yǎng)我。今后我也必定要養(yǎng)老媽的。那個女孩氣沖沖地說,那你就和你媽過去吧。說罷,哭著跑了。呆子楚要是真心誠意地去哄哄勸勸,說不定那個女孩還會回來的??墒沁@個呆子楚也是暗藏心眼,一直覺得那個女孩是真的不漂亮,特別是往媽的那個徒弟跟前一站,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娶個不漂亮的媳婦,這不是他的心愿,所以他也一直在猶豫,覺得那個女孩是雞肋,不要可惜,要了也無味。既然這個女孩自己跑了,那就讓她跑好了,自己怎么能去追呢?
呆子楚失戀后,很是痛苦了一段時間,每次從學(xué)校回凌水灣,都是一副沉郁寡歡的樣子。老媽知道原因,并不理會,只是一個勁將自己的女徒弟叫到家里來。老媽知道兒子也喜歡徒弟的美貌,但是徒弟沒文化沒工作使他猶豫。老媽想女徒弟雖然沒有學(xué)歷,但會唱戲,她很喜歡;女徒弟沒有工資,但舉手投足文雅風(fēng)流,符合章家選媳的要求。這個女徒弟就是小美凌,當(dāng)年曾和呆子楚在一個班級讀書,呆子楚學(xué)業(yè)優(yōu)良,美凌的功課很差。呆子楚喜歡美凌的美貌,但瞧不起美凌的做法,總覺得一個好好的女孩子,心思都在怎么臭美上,一點不上心學(xué)習(xí)是錯誤的。美凌喜歡子楚,覺得他學(xué)習(xí)踏實,干啥都如老黃牛。只是有點笨,不那么靈秀,所以給子楚取了一個外號,叫呆子楚。后來叫順口了,在師傅跟前也這樣叫,叫得師傅也跟著叫上了,更別說外人都跟著叫了,后來許多人就忘了人家的章姓,讓不少人以為子楚姓呆呢。
那時小美凌常自作聰明捉弄呆子楚,嘻嘻哈哈地惹大伙開心,讓呆子楚不斷皺眉頭?,F(xiàn)在這個呆子楚失戀回來,比以前更笨了,簡直呆頭呆腦。小美凌看到覺得好笑,但只是笑在心中,她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捉弄呆子楚了。她知道呆子楚學(xué)業(yè)有成,轉(zhuǎn)變命運吃了皇糧;他知道呆子楚工作后不會回凌水灣種地,將成為城里人。找個吃皇糧的丈夫、改變命運做個城里人,是自己從小就幻想的。這么多年自己的婚姻高不成低不就,不就是覺得自己忒優(yōu)秀,不能隨便下嫁了,再怎么說也得嫁個吃皇糧的人么!此時若能將呆子楚糊弄到手,從小的愿望就實現(xiàn)了。好在有呆子楚的老媽喜歡自己,也支持自己;好在自己已經(jīng)長大,懂得了關(guān)心,更懂得了溫柔,甚至常常乖順得如一只小白兔,悄悄地、扭扭地、一點點蹭到子楚的身邊,不說話,也不笑,就是那么怯怯地、柔柔地偎著,如一只到人間來尋愛的小狐貍。偶爾用眼睛脧一下,更多的時候不用眼睛看,宛若一朵花兒般,不用多么招搖,也不用如何明艷,只是有一股暗勁,若那似有若無的馨香,一陣陣向呆子楚襲去。好在呆子楚是美人之子,對美的崇拜和愛戀是天生遺傳的,不能用好色這個貶義詞來形容,這是本能,是天性。
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有一天,那呆子楚在呆呆癡癡之中,一把將美凌摟在了懷中。性格中的那種霸道,特別是對美的霸道,不容抗拒。小美凌當(dāng)然也不想抗拒,沒有志同道合的,選個吃皇糧的,也不錯。
誰都不看好,只有章媽媽小燕玲贊同的一段姻緣開始了,一個大學(xué)生娶了一個初中還沒畢業(yè)的女子,這個女子的全部本領(lǐng)就是會唱戲。
因為母親唱戲唱到老,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城里當(dāng)教師的呆子楚,在洞房花燭后,就很霸道地反對小美凌唱戲。他費了很大的力量,將小美凌拉離凌水灣的那座小小的舞臺,拉進了城里,同時拉進城里的還有自己的母親。盡管一個人的工資三個人花,子楚也沒什么怨言,他從始至終都是一個很負責(zé)任的男人,盡最大的努力保護妻子和老媽,猶如保護兩朵花。
老媽與妻子也曾要求出去工作,想減輕他的負擔(dān),他是說啥都不同意。理由有三:第一,你們都是來自小地方凌水灣,沒見過大世面,外面的世界慘乎乎,會嚇著你們。第二,你們都沒多少文化,就是去找工作,也必定是些粗活,你們在農(nóng)村雖然干過一點農(nóng)活,但那是純綠色的,城里的粗活都是臟兮兮亂七八糟,你們兩個根本干不了。第三,你們都太單純太善良了,用城里話說是缺心眼,這個社會啥人都有,別人給兩句好話,就會讓兩個無知的女人找不到北,所以盡量不見外人為好?,F(xiàn)在雖然花我一個人的工資,生活是清貧一點,好在你們都是清苦人家出身,對生活要求不多。我覺得三個人就這樣清貧地過著,淡淡地守著,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呆子楚這樣說時,神情是很嚴肅的,根本不許婆媳倆與他商量。那種王者獨尊的霸道在他的身上顯露出來,令婆媳倆望而生畏,所以小美凌和婆婆只有贊同。其實不贊同又能怎么樣?她們初來乍到的這座城市,還真的是看啥啥新鮮,又看啥啥害怕。正因為這份害怕,她們索性就做居家的女人,在家做些針線看看電視,興致上來,也是可以在家哼上幾段戲的。這日子過得也真是淡淡的,卻很樂乎。唯一費錢的事,就是這婆媳倆都喜歡戲裝和行頭,沒錢的時候,從哪里看個樣子,再到商店扯塊布自己做;有點錢,就想買到家里來。這可苦了呆子楚,看著婆媳買回來對家無用的東西,他常常是哭笑不得。好在子楚并不多跟她們計較,買了就買了,計較也沒用。
呆子楚平時不許婆媳倆隨便出門,說是怕她們遇到壞人。休息的時候,他倒是很愿意陪她倆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走在路上,遇到一些人和他打招呼,他都很神氣;將老媽特別是媳婦介紹給人時,樣子很驕傲。特別是聽到別人夸嫂夫人真漂亮?xí)r,他的臉頰更是興奮得放光。美凌和老媽都知道子楚在這點上有點虛榮,但并不點破,男人嘛,因擁有的女人而榮,那是自然的事。
凌水邊,大橋的附近,到處是唱戲唱歌扭秧歌的人。這婆媳倆,看到凌水,都不愿挪動腳步。呆子楚說,這河水就是從咱老家凌水灣的門前流過來的,婆媳倆就覺得這河水好個親近。婆媳倆更不愿挪動腳步的就是那一圈圈圍著唱戲的人群,看著聽著,就想下場唱幾段,若不是呆子楚在前面很霸道地攔著,她們就真的走到圈子里去唱了。
凌城本就是個戲城,男女老少幾乎都會唱戲,小城里大小劇團戲社多如牛毛,吹拉彈敲的,邊歌邊舞的,男女老少都有。凌水灣一對愛戲的婆媳,見了這個場面,看呆了,看癡了。是呆子楚在前面拉著這個,又拉著那個,才將她們邊哄邊嚇霸道地拉離。婆婆對美凌說,這個呆子太自私了,就知道將我們護在羽翼下,卻不知道我們喜歡啥。美凌對婆婆說,呆子知道我們喜歡啥,所以才使勁張開翅膀護住我們的,不讓我們粘。婆婆說,咋辦?一看別人唱,心里真是癢癢的難受。媳婦說,我也是,真恨不得和呆子干一架,然后跑出去唱一場。婆婆說,干架不行,咱們得想別的法。媳婦說,想啥法呢?他要是知道咱們有別個想法,會殺了咱們的。婆婆說,別著急,我總覺得咱娘倆和戲的緣分還沒斷,機會總會有的。媳婦說,古人說,為君一夜歡,拼得一生休;我可真是想,為唱一場戲,拼得今生休了。婆婆小燕玲笑著望著因為不能唱戲而如熱鍋螞蟻的媳婦小美凌,心思開始轉(zhuǎn)動。
四
機會終于來了,是婆婆趁外出買菜的工夫?qū)淼?。老人家先下場子,一段《花為媒》里的《報花名》就在場子里唱出了名氣,唱得凌城幾乎刮起了一陣大旋風(fēng)。有人問她的時候,她羞羞怯怯說,我徒弟比我唱得還好呢。這下好了,一句話將她的兒媳小美凌也帶下了場子。
好在這時呆子楚沒工夫管她們了。因為老婆與老媽不會算計過日子,總是有錢沒錢去置備唱戲的東西,花費越來越大,他在學(xué)校的那點工資基本不夠花。實在沒辦法,他就偷偷停薪留職去和朋友開花店了?;ǖ陹炅艘恍╁X,他仗著自己美術(shù)教師的底子,就開了一家裝飾裝修公司。因為怕美凌和老媽擔(dān)心,他一直謊稱自己在學(xué)校教書忙,不能按時回家。倘若小美凌和婆婆不是戲癡,有點心,她們也會早點發(fā)現(xiàn)呆子楚的不正常。遺憾的是,她們一起去唱戲,一起回家來,一邊做飯,一邊商量怎么瞞著呆子楚,不讓他知道她們娘倆出去唱戲的事??匆娮映丶?,兩個人總是提心吊膽,鬼鬼祟祟,生怕子楚知道了。好在呆子楚也是躲躲閃閃,藏藏掖掖,生怕這婆媳倆知道自己經(jīng)商下海的事。因為各自心中有鬼,這樣也就放過了對方心里的鬼,兩下相安無事。
好在呆子楚運氣才能都有,帶回家的錢越來越多,帶回家的東西也越來越多。這傻婆媳倆,整天琢磨怎么背著子楚出去唱戲,就沒心思問問子楚,這錢是怎么來的?這東西能是你當(dāng)教師掙來的嗎?在一起吃飯時,老媽看著兒子日漸清瘦的容顏,問兒子還天天打球鍛煉嗎?只有在床上時,美凌覺得他不如以往要求多,也不如以往強壯了,但是她沒想到他在外邊已經(jīng)有人的事,還問他,是不是自己老了不美了?
直到有一天呆子楚要婆媳倆搬離那個只有58平米的小房子、搬到他新買來的138平米的大房子時,婆媳倆才驚異地問,怎么發(fā)財了?看著一切都瞞不下去了,呆子楚才向婆媳倆得意地說,我早就不在學(xué)校里干了,現(xiàn)在是凌水裝飾裝修公司的老板。婆媳倆并沒為子楚從教師變老板高興多少,只是關(guān)心那房子離這里有多遠,擔(dān)心離她們經(jīng)常去唱戲的場子遠。呆子楚得意地告訴她們說,那房子更靠市中心了,就在人民公園附近。婆媳倆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擊掌,因為她們知道開放的人民公園里面,唱戲的場子一圈一圈的,更多。
這時候,婆婆和媳婦在凌城的各個公共娛樂場所的圈圈里唱戲唱到最紅火,因為對戲劇的癡迷,忽略了子楚的暴富,覺得那車那房也沒啥了不起,是老天掉餡餅砸到這個呆子身上的。一點沒想到子楚奮斗得多么不容易,一點不理解子楚這一天有多忙多累,一點也沒想想自己該怎么幫幫子楚,更沒想到他回家的時候給他做口熱乎的飯菜,給他洗洗穿臟的衣裳。美凌和婆婆都是有了戲唱就可以不吃飯的人,因為她們覺得自己本身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因為隨身的皮包中總是帶著餅干,因為唱戲隨時都能喝到礦泉水,婆媳倆流連于凌城大大小小的戲圈子里,常常是廢寢忘食地投入到弘揚戲劇的大事業(yè)中去了。雖然這個事業(yè)掙不來一分錢,有時還要交點場地費樂隊費;雖然這個圈子都是民間自發(fā)的,從來沒人給過一口吃的、喝的,但婆媳倆愿意付出,一點沒有怨言?;蛟S知道凌城正規(guī)的評劇團京劇團話劇團都是窮得吃不上飯吧,她們婆媳這打散醬油的人,怎么敢有什么非分的想頭呢?只要還有一群人愿意聽?wèi)?,無償伴奏,還有一些姐姐妹妹哥哥弟弟愿意和她們搭伙唱戲,只要這地盤還有那么一小點地方屬于戲劇,可供她們展歌喉舞水袖就夠了,至于那掌聲是稀還是稠,觀眾是多還是少,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呆子楚就是在這個時候有了外遇的。關(guān)鍵是那個小秘書不是只知道傍大款,只知道享樂花錢的人。小秘書人小本領(lǐng)大,不但在裝飾裝修這個行業(yè)里樣樣精通,社會關(guān)系也處理得恰到好處,這輩子就是沒有男人她也照樣能吃上好飯;不傍大款,她掙來的錢也是花不完的。她和子楚是共同翱翔的一對海燕,是相依相扶的一對兄妹,是風(fēng)雨同舟的一對戰(zhàn)友。子楚的苦痛悲哀,她全能理解;子楚有為難事,她都能幫著解決。子楚感到這個叫汪琳琳的女孩,才叫人間現(xiàn)實的女孩,他和琳琳的感情,也才是真正的煙火夫妻。而他和美凌的婚姻叫什么?簡直是神話中的天仙配,他的仙女妻子只知道熱愛戲劇,還沒有人家七仙女一夜織出十匹彩錦的本事。唉,別說十匹,就是一匹也不能。
琳琳很快就知道了子楚的家事,主張子楚趕快離婚與自己結(jié)婚。子楚一直不同意,不是他離開那個戲瘋子不行,而是覺得那個戲瘋子離開自己不行。沒有自己強大的經(jīng)濟做后盾,她不得去喝西北風(fēng)?。苛樟照f,可以給她錢,甚至一生都供養(yǎng)她,就像供養(yǎng)她的母親一樣。子楚說,不行,不行!琳琳說不通子楚,不知道子楚為啥不同意,想來還是留戀那女戲子的美貌和風(fēng)情唄。
被點中軟肋的子楚不同意這個說法。說真心話,他也真是喜歡女戲子的美貌和風(fēng)情,覺得這就像自己名下的資產(chǎn)一樣,是讓自己臉上貼金的事,但這種虛榮也真不知該怎么向琳琳解釋。許多解釋不清的事情,就這樣堵著喉嚨,想說也說不出來。
倘若這個時候,這愛戲的婆媳倆對呆子楚有一點關(guān)心,呆子楚都不會這樣對待她們的??墒沁@對戲瘋子的婆媳,一個不會關(guān)心兒子的事業(yè),另一個也不會關(guān)心丈夫的情感經(jīng)歷。她們就是會唱。凌水灣的劇團本是以評劇為主的,進城之后這婆媳倆特能,很快京劇越劇昆曲黃梅戲甚至豫劇晉劇都能唱。更讓婆媳歡喜的是城里有很多男人也會唱戲,小生老生花臉小丑,真是五花八門。要知道在凌水灣大多都是女人唱戲的,不管是小生還是老生,不管是花臉還是小丑,都是女人裝扮,很少有男子參與的。難怪小美凌自小從事唱戲的事業(yè),從來就沒在戲臺下與誰發(fā)生過戀情。戲臺上是經(jīng)常有的,演秦香蓮,愛上過陳世美;演祝英臺,戀上過梁山伯;演七仙女,愛上過董永……但這愛都是那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曇花乍現(xiàn)就沒影。卸妝時隨著戲衣脫去,顯出窈窕身形;隨著帽子一掉露出飄逸秀發(fā);更何況沒有了那癡癡的眼神,款款深情也變作姐妹間的嬉笑怒罵,那愛再怎么癡也就煙消云散了。只有在夢中,美凌覺得自己這個祝英臺一直愛著梁山伯;只有在意念之中,覺得自己這個李月娥一直愛著王俊卿;她多想將戲臺上的男主角都化成一個個真實的男兒形象啊!可是這個形象地上難找,天上難尋。有一段時間,她將梁山伯王俊卿董永柳夢梅的形象都聚在呆子楚的身上,遺憾的是子楚還是太呆了,就連和她對個眼神都不會,只知道在床上呼呼哧哧猛使勁,卻不知妻子的敏感點不在身上,是在心上。心上的敏感點,不用多大力氣,就能讓女人欲仙欲死的。當(dāng)然心里的敏感點,也是那個呆子楚觸摸不到的。那是一個眼神就能點燃,轉(zhuǎn)眼間就能讓一個普通的女人化成一只飛翔著的火鳳凰的。
五
這有了男人參與表演的戲,到底是和清一色的女人演的戲有所不同的。小美凌覺得會唱戲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會表演的男人才是靈秀的男人。不說他們多么會唱,也不說他們唱得多么動人心弦,更不說他們動作里的深情款款,也不說他們身形里發(fā)散出來的與女人不同的氣息,就是他們的眼神,早就成了小美凌命里注定的毒藥。
一場《小辭店》,拉住蔡郎哥哥的手;一場《游龍戲鳳》,扔在地上的那朵海棠花;一場《蝴蝶夢》,莊周南華戲妻;一場《紅鬃烈馬》,薛平貴十八年后重見王寶釧……不管是蔡郎還是皇帝,不管是莊子還是暴富的花郎,場子上唱得動人心弦,下了場子也是忍不住一個眼神又一個眼神地纏綿。美凌似乎還懼怕著婆婆,害怕婆婆看出她與對戲的男演員藕斷絲連??墒窃倥?,那點燃的心靈也是早如火苗熊熊燃燒了起來。何況凌水灣的女子不會裝,愛就是愛,總是要光明磊落。
好在那蔡郎那皇帝那莊周那薛平貴都是一個男戲子扮演的,就是他們一個人扮演一個,美凌也是不怕的。見一個愛一個,本就是女戲子的本事;水性楊花風(fēng)飄柳,在凌水灣女人的心中根本就不是貶義詞,而是本能,是魅力,是與生俱來的本領(lǐng)。
演蔡郎演莊周演皇帝演薛平貴的男子叫小yang,小美凌不知道這yang字是他的姓還是他的名,這個yang到底是楊樹的楊,還是姓楊的楊?是陽光的陽,還是羔羊的羊?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他以什么謀生,從事什么職業(yè),家中有無暖腳的人,戶口本上有無婚配,就知道他扮相俊美,只知道他嗓音有云遮月的美感,只知道他很會傳遞眼神,每個眼神都能讓自己渾身酥癢;更知道他動作溫柔舉止風(fēng)流,有個寬厚的懷抱,讓人總?cè)滩煌镢@。何況他還有一個很性感的鮸魚嘴巴,一張一翕疼了人的心;更有那不穿皂靴也能噔噔噔跑圓場的大腳,噔噔噔的簡直要了人的命。小美凌就這樣愛上了這個唱戲的男演員,覺得他的演技與自己的演技旗鼓相當(dāng),覺得他的風(fēng)流倜儻與自己的清新秀美很般配。她在心中叫他小yang,不是姓楊的楊,也不是陽光的陽,是羊羔的羊。因為他就是她命里的小羔羊,年方弱冠,豐姿俊妍的少年郎!
好在婆婆這時也顧不得她了,演李月娥父親的那個老達,一直跟在婆婆的身邊,替婆婆拿包,給婆婆提水杯,婆婆唱到哪里,他都會跟在哪里。小美凌看著不好意思,婆婆更不好意思。小美凌怕婆婆難堪,便躲著婆婆;婆婆總跟那個老達在一起,覺得媳婦看著也不好,便躲著媳婦。這樣兩個人便不再一起走了,也不去趕一個場子。這樣更方便了那個小羔羊。小美凌知道,婆婆躲掉就是因為小羔羊。她和小羔羊的眉來眼去,婆婆可能早就看在眼中。婆婆不是糊涂人,婆婆心里明白著呢。但是婆婆會找理由,戲子嘛,天生的戲子,就是在人群里眉來眼去,別人也不會往臟處想,反而覺得那是美,是撩人心緒和情懷的美。這樣想的婆婆當(dāng)然不去阻止,只是自顧自地走了,任兒媳假戲真做,任兒媳與不是她兒子的人藕斷絲連。難怪兒子知道后震怒,將老媽與媳婦一起軟禁。
這天,婆婆不在,美凌和小羔羊唱的是《牡丹亭》里的段落: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小羔羊飾演的柳夢梅笑道,小姐,咱愛殺你哩!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美凌飾演的杜麗娘只羞不語,柳夢梅牽著杜麗娘的衣裳又笑道,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杜麗娘低頭問,哪邊去?柳夢梅唱道,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杜麗娘低頭問,秀才,去怎的?柳夢亭低答,和你把領(lǐng)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杜美凌扮演的杜麗娘又作羞態(tài),小羔羊扮演的柳夢梅往前摟抱。
胡弦就在這時戛然而止,眾人掌聲歡笑。杜麗娘依然沒有還原成笑美凌,心里還在唱,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煥。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駢。惹下蜂愁蝶戀,三生錦繡般非因夢幻。一陣香風(fēng),送到林園。那柳夢亭早就還原成小羔羊,心思活轉(zhuǎn),想著怎么假戲真做。
二人背對背從兩個方向走出場子,幾番回頭,幾次對笑。就是站在場外的人群中,狀似看別人上場,樣是聽別種唱段,但那眼神一直斜乜著對方,神情上都有了幽怨,有了痛苦的狀態(tài)。一點點往一塊移動,沒見身形怎么動,兩個人就相繼湊在了一起,沒說話,只是人群里兩只手握在了一起,使勁地相互捏攥了半晌,因是怕人發(fā)現(xiàn),撒開了。對視一笑,那個小羔羊又將食指扣進了美凌的掌心,撓了撓。美凌用她的蘭花指在那小羔羊的手腕上敲了敲,算是回應(yīng)。目光中又是一閃,唇邊又是一笑,兩個人便又分開了。分開后的小羔羊轉(zhuǎn)身就逃之夭夭了,不過走走停停,回頭看著其葉蓁蓁慢慢追隨過來的小美菱,停停又走走,繼而勾著小美凌就進了場子附近的賓館。小美凌遲疑著,終是架不住誘惑,宛若鬼魂在前面引路。到了賓館的門口,假裝低頭看門口的兩大盆滴水觀音,眼睛斜處,看里面小羔羊停在吧臺前與服務(wù)員說話,轉(zhuǎn)身向她擺一下頭,又逃之夭夭向里面去了。她便丟下滴水觀音,其葉蓁蓁地快速旋進了賓館的大堂,不敢看吧臺里的兩個服務(wù)員,跟著前面的小羔羊,進電梯,穿長廊,進了打開的包房。
包房中剛站定的小羔羊,回身將小美凌抱了,一邊美滋滋地唱著,和你把領(lǐng)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就解去了小美凌的衣裳。小美凌忘記了自己是小美凌,更忘記了自己是呆子楚的妻子,只知道自己是杜麗娘,剛剛才十六歲,也剛剛就懷了春。那個小羔羊高興地還沒等急促促地唱到,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就抱著美凌滾到了床上。真是關(guān)關(guān)雎鳩見了面,在河之洲配鸞凰。
外邊圈子里的戲還沒散場,二胡還在絲絲剌剌地拉,有人還在咿咿呀呀地唱,二人沒在芍藥欄前,沒有緊靠著湖山石邊,也成為了一對野鴛鴦。
在記憶中那是多么美的事情??!簡直就是一場現(xiàn)代版的《牡丹亭》
六
遺憾的是自古男兒多薄幸,其實薄幸的不是那個小羔羊,也不是那個老達。小美凌和婆婆不出去趕場子唱戲了。婆婆不出去,是因為那個老達突然消失了。婆婆羞澀地對小美凌說,只是拒絕和他那個,他就無影無蹤了。美凌知道婆婆說的那個是什么,她很為婆婆的堅貞與忠誠而感動??墒瞧牌藕軅?,說男人為啥老惦記那事呢?只做個朋友,或者戲里的夫妻不是很好嗎?為啥非要那個呢?那個會招來閑言碎語,那個也會對不起地下的老頭子。再說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為啥還像年輕人那樣老想著那個呢?婆婆說的年輕人本不是有所指的,美凌想到婆婆是說她,所以美凌不敢解勸婆婆什么,只得往別處打岔。婆婆因為老達的突然失蹤,不說別的,只想說這事,因為她的心中有種被甩的感覺,這個感覺很讓她丟失面子的。在那老多人面前丟面子,不是光彩的事情。美凌本想勸婆婆,你該唱還是去唱吧!不能因為一個老達,就讓所有的粉絲失望。除了老達,你還有老陳老沈老放老張等等呢,這些人不都是愿意給你拿包,愿意給你提水杯嗎?婆婆說,老陳唱得還行,就是人太丑了,活活的大男人像個丑婆娘,好幾次他要給我拿水杯,都讓我拒絕了;老沈長得還行,只是動作笨拙,在臺上像個棍子往哪里一戳,看著讓人來氣;老放倒是靈活,但是太靈活了,心眼也多,我怕他將我賣了,我還得給人家數(shù)錢;老張人看著厚道,可是厚道人唱戲不行,連個眼神都不懂,你也無法與他溝通。唉,這些粉絲??!都是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就感覺老達十全十美點,一起唱戲,心有靈犀;長相靚堂,平時一起來去,看著般配,可是不知他為啥老糾纏那事呢?可能是人要老了,就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吧。唉,我要是年輕二十歲,我也豁出去這張老臉,和他愛一場,可我都這大歲數(shù)了,還怕子楚有一天看到,也不好,好像我為老不尊呢。其實像我這大歲數(shù)的人,也就愛好一點唱戲而已,對男人真的沒啥想頭的,在場子里做做小兒女情態(tài),還有情可原,真的像小年輕那樣去偷情,我還真是做不到呢??墒遣还茉趺凑f,這個老達就是不行,不那個,就連朋友也不和你做了,竟然將我的水壺扔給我說,操,你不讓,我還和你扯啥?拜拜吧。你說這話說得多讓人傷心呢!可是轉(zhuǎn)過來,這友誼的破裂不怪人家,還得怪自己薄情,不肯上床呢。
美凌看婆婆真是讓老達給傷透心了,就由了婆婆,不出去趕場子就不去吧。其實自己也是不敢去了。因為一出去唱戲,那個小羔羊就纏著美凌,不是去唱戲,而是去做愛。對美凌來說,唱戲才是人生的正道,做愛不過是激情來時的副產(chǎn)品。我干嘛不唱戲,老陪著你做愛啊?這男人一旦不唱了戲,那情趣就沒了,激情也沒了,不過變成了一個打樁機,吭哧吭哧全是機械運動,想想都沒意思,干啥還要做呢?哼,沒意思的小羔羊,我就不和你做,看你怎么著?美凌這樣在私下說時,猶如那個壞壞的小紅娘,四下斜乜著,還用唱戲的手帕,捂著嘴偷樂。
說實在的,在和那個小羔羊唱對手戲時,美凌能感受到那愛情的小火花,撲哧……撲哧……在她的心中一閃一閃的,像是心臟在痙攣,更像那高潮來臨時。于是她一驚一乍地對自己說,完了完了,可要控制不住了。本是想躲開,不再繼續(xù)唱了,可是身子管不了,喉嚨也管不了,更管不住的是眼神,于是就那么三勾搭兩纏綿地跟人家其葉蓁蓁地進了賓館了。其實這事也沒啥后悔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古就這樣。那個《金釵記》里的黃秀英,不是在花園見了那個書生王金榮就唱,奴家與你成婚配嗎?咱們也是可以接著唱的,唱到激情來時再去也可以??墒沁@男人不知為啥,說啥不唱了。特別是和你小美凌不唱了,說什么一唱就忍不住,說什么再唱天下人都會知道他們的隱私。
小美凌的主張是你不唱我就不理你,因為不唱就沒感情的溝通,怎么理你?可是那個小羔羊,或者真的成了小羊羔,不唱戲,也不到場子里去了,專在半路攔小美凌,攔住就想和你把領(lǐng)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本來小美凌就因為他那第一次完事后,沒有問她,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小姐可好?心里就不滿呢,更覺得他該唱那則把云鬟點,紅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啊,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她才好問,秀才,你可去?。績扇艘黄鸪悄翘幵嘁?,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然后他才可以說,姐姐,你身子乏了,將息,將息。他才可以說,姐姐,俺去了。再回顧說,姐姐,你可十分將息,我再來瞧你那。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這才是千般愛惜,萬種溫存。這才是完整的戲呢。他怎么可以半途而去,讓美凌覺得意猶未盡,讓美凌恨得再不與他相見。讓美凌潑新鮮冷汗粘煎,閃的俺心悠步亸,意軟鬟偏。不爭多費盡神情,坐起誰忺?則待去眠。
這時看到小羔羊半路攔她,臉色灰白沮喪,一件白色的風(fēng)衣在風(fēng)中猶如死去的梁山伯魂靈穿的蝶衣,她也覺得挺感動的,但是想到這世界多了一個情人,卻失去了一個唱戲的好搭檔,她的心就冷了,實在是情人好得,搭檔難求,于是就狠下心說,以后不唱戲,莫來找我!繼而轉(zhuǎn)身就跑,快得猶如一陣風(fēng),這是舞臺上練出來的本事,這個小羔羊是想抓也抓不住的。
終于有一天,那個小羔羊憋不住來唱戲了。但欲望之火在心內(nèi)熬煎,他想唱也唱不好了。一看到美凌啟朱唇,他就渾身打哆嗦;美凌的一個眼神遞過去,他忘了是戲,竟然失魂落魄。氣得美凌扭著身子,顛著小腳,噔噔噔地原地緊跑,一倏兒沒影了。他也想任你跑到東海岸,為軍的趕到這水晶宮,但是他哪有正德皇那個本事,只好抱著肚子蹲到一邊去,裝突然來病。好在美凌只認戲不認人,沒有同情心,要不又著了他的道了。
七
男人有時真不是東西,得不到就拉倒唄,為啥要愛急生恨?再說還有那兒一剎兒的金風(fēng)玉露,纏綿恩愛。就是沒有,也犯不上報復(fù)人家??!這個不知真名不知真姓的小羔羊或許也是一個刁鉆的人,不知怎么,也不知在哪里,更不知跟誰,就將呆子楚的工作單位給掏弄去了。他給呆子楚郵寄過去一張裸照。
打開快件的是汪琳琳。當(dāng)時呆子楚正忙著接電話,琳琳做她的助理,給他送過去一個快遞文件。呆子楚一邊接電話,一邊示意琳琳,拆開吧。琳琳聽話地撕開封口,從里面掏出一張女子的裸照,她就望著呆子楚吃驚地瞪大眼睛。琳琳至今也不認識呆子楚的夫人。說來也怪,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曾應(yīng)聘到多家公司,凡是私家公司,沒有夫人不上陣的。只有這個呆子楚的夫人奇怪,似乎從來就沒到公司來過。所以她當(dāng)然不知道相片上的人就是老總的夫人,還以為他在外招花惹草惹來的麻煩呢,關(guān)鍵是那照片上的玉體實在太美了,美得讓她這個女人都不由得心生嫉妒。她說啥也想不到這是老總的夫人,在她的意識里,凡是在外拈花惹草的男人,媳婦都是人老珠黃了。她就想一下將這張相片撕個稀巴爛,好在氣得哆嗦,理智還在,覺得這是證據(jù),豈有幫他撕毀證據(jù)之理。
呆子楚接完電話,看她拿著那快件中的東西瞅著自己發(fā)怒,就覺得奇怪。笑著走過去看看,本是很隨意的一瞥,不禁讓他大吃一驚,呆子楚一眼就認出妻子小美凌了。竟然裸跪在床上,身體成S型,臉頰是個側(cè)影,但巧笑倩兮,風(fēng)情萬種。不是她還會是誰?
他快速出手,一把奪過琳琳手中的相片就要毀掉,就要大發(fā)雷霆。琳琳在那里先哭出了聲說,怪不得……怪不得,你不娶我,原來是另藏嬌娃?呆子楚正生氣,又不好解釋說這是妻子,讓人照了裸照,便索性不和琳琳解釋,只是盯著相片凝神。這些日子總有朋友對他夸妻子的戲唱得真好,他便知道老媽和妻子偷偷出去唱戲的事了,正琢磨怎么卡住那對戲瘋子呢,來了這張相片或許正是理由。
汪琳琳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她不知呆子楚心里琢磨什么,上去一把將呆子楚拽住,淚水漣漣地說,給我一個說法,你到底是愛相片上的女人,還是愛我?愛她,我走;愛我,就毀掉它。
呆子楚并不理會,只是越看相片越皺眉,還不住地搖頭。琳琳以為呆子楚是對她搖頭,不免可憐兮兮地說,我知道我沒她好看,可我是你事業(yè)上的伙伴,沒有我,你會失掉一只翅膀。呆子楚看到琳琳的可憐樣,不由得笑了,安撫琳琳說,這不是我藏的什么嬌娃,你要相信我!這張相片上的不是真人,是誰從網(wǎng)上拼接的。本人的形體是好看,但再好看也沒有這么完美。本來他還想將與本人不一樣的地方指給琳琳看,但拽著他衣襟的琳琳,不聽他的話,還是淚流滿面地搖著頭不放手。子楚實在沒辦法才說,我一直在想和你怎么結(jié)婚,又不改變原來的生活,這會有了這張相片,就有辦法了。你等著我,明天保證給你一個說法!琳琳不懂呆子楚說的話,也沒心思追究,只是愚蠢地威脅呆子楚說,告訴你,呆子楚,要是明天你還推諉,我馬上就去醫(yī)院將孩子打掉,然后橋歸橋,路歸路,咱們兩不相干。你有孩子啦?呆子楚本也是一個不怕威脅的人,而且心中也特?zé)┱l威脅他,當(dāng)年那個對象要是不這樣威脅他,也不會黃。但是今天這個威脅里有個喜事,那就是琳琳懷孕了,這讓他忘記了威脅,甚至喜出望外。要知道和美凌過十年了,她也沒給自己添一男半女。他琢磨,就為了這個孩子,他也要鋌而走險,給汪琳琳一個說法。
回到家中的子楚,將那張相片扔到小美凌面前的桌子上。他也沒想用一張拼接的假相片逼出一樁真偷情來,只想用這張相片逼美凌不再外出唱戲,老老實實在家呆著。
唱罷戲正在喝水的小美凌也沒理會呆子楚的表情,丟掉水杯,捧起相片,看著看著,就癡了呆了,心中好個歡喜。她天真地仰著她那依然風(fēng)情萬種的臉頰問呆子楚,你將我照了去啦?我真的……她羞澀起來,還是接著問道,在床上這么好看嗎?這個傻女子并沒有看出,這個相片的腦袋是她,身子不是她。作為女人,很少有人真正認識自己的身體。
好看!呆子楚冷笑一聲,又說出兩字,賤貨!緊接著一個巴掌扇了過去。
五個紅指印如一朵好看的鮮花印在美凌白皙的臉頰上,美凌雙手捂臉望著呆子楚睜大吃驚的眼睛,有兩顆淚珠滾滾而下。
和誰?在哪里?說!呆子楚只是假裝咋呼一下,他想只要她說沒這事,然后自己再借這件事當(dāng)理由,讓美凌答應(yīng),以后不再出去唱戲就好了。
被打傻的美凌見呆子楚這樣霸道,臉色嚴肅得像鐵打的一樣,那眼神如白刃,似乎要就將自己攪成稀巴爛的一堆肉泥,早沒了戲臺上的靈巧。那照片上沒有男人,她完全可以不承認和男人有事的,但她的腦海馬上顯現(xiàn)那次和小羊羔的景象。那是自己沉浸在愛欲和戲的環(huán)境氛圍中犯的錯,當(dāng)時一直將自己當(dāng)成了杜麗娘,真的不知小羔羊啥時將自己的裸體照了去。平生的第一次犯錯,本就是提心吊膽,老是怕東窗事發(fā)。這回真的發(fā)了,本來想好的推托之詞都跑到爪哇國,想追也追不回來。于是她就愚蠢地問他,你怎么知道啦?是那人將相片給你啦?
美凌這一說,一下將呆子楚說愣怔了,怎么?你真有在外脫光衣裳與人為奸的事情啊?告訴我那人是誰?你要和我離婚,和他過去嗎?呆子楚氣得漲紅了臉,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美凌當(dāng)然不肯說那人是誰,其實她也真的不知那人是誰。是她將他叫成小羔羊的,而小羔羊這個讓人一聽就有特殊情感的名字,又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尤其在丈夫面前。她知道這樣的叫法,會更往丈夫的怒火上澆油。于是她理智地說,不,不,那是驢年馬月的事情,早過去了,我怎么會和你離婚?怎么能和他過去?我們已經(jīng)過了十年了。
呆子楚這回可真是暴怒了,厲聲質(zhì)問,那人到底是誰?你告訴我,還情有可原,不告訴我,你是死路一條。
美凌沒有辦法說出來,只有哭,哭得淚水漣漣,肝腸寸斷。哭聲中她竟然情不自禁也是很愚蠢地唱起來,那不是早就過去了嗎?那不是人生的一點意外嗎?那不是也沒藕斷絲連嗎?那不是斷得干干凈凈嗎?
呆子楚不聽她的戲文,更恨她唱戲,上去將美凌身上的戲衣扒下來,用手使勁撕,用腳使勁踩,想撕成稀巴爛,踩成爛泥巴才好。還一邊聲嘶力竭地喊,我讓你唱!我讓你唱!
美凌是跪著撲過去拼命護住戲衣的,任呆子楚的手腳無情地落在自己身上,她依然一邊哭一邊唱,要罵你就開口,要打你就伸手,為啥毀我的戲衣?讓我沒活頭。一開口就是黃梅戲《小辭店》的詞句,只是后兩句隨口改了。
呆子楚氣憤地喊,沒活頭,你就死!
美凌唱,這人生從來就沒怕過死,怕的就是沒戲唱。這兩句是京劇的唱腔。
呆子楚喊,要唱你給我干凈地唱,為啥非要和人上床脫衣裳?呆子楚的喊聲也被感染上了戲味。
美凌用昆曲腔調(diào)唱,牡丹亭纏綿悱惻,唱得動情難控制。
呆子楚說,賤貨,我老媽唱了一輩子的戲,也沒像你那樣動過情;你還有丈夫天天侍候,我老媽可是在二十三歲就守寡!
美凌唱,人和人怎么能比?你還不會唱戲,讓我心里一直有缺憾。越劇的調(diào)子很美,但是讓她變得更愚蠢,甚至將心里的實話都說出來了。
這可捅在了呆子楚的痛處,他氣得大聲喊上了,好?。≡瓉砟愫臀乙恢庇腥焙?,你找沒缺憾的去。離婚!離婚!這婚非離不可!
八
婆婆是突然從臥室沖出來的,要不然小美凌真不知該如何收場了。她真想將一切說明白,然后離婚就離婚。這世界婚可以離,但戲是不能不唱的??墒瞧牌艛r在了中間,眼神里都是乞求。乞求兒子,不要再追問,事情早就成為過去,美凌早已悔過自新;她也乞求兒媳別再說,再說這個家就會破散。
兒子不滿老媽,說,媽,你別凈護著她。她偷人本就是她的不對。
兒媳也不滿婆婆,心里的實話猶如被熱鍋炒熟的豆子憋不住一個勁想往外蹦,于是很愚蠢地說,媽,他要離就離。我正想劈開這個玉籠,滿世界去唱戲呢。
兒子陰冷地笑道,就是離婚,你也休想去唱戲,我會關(guān)你一輩子。
小美凌說,不讓唱,我就跳樓。
兒子說,讓你唱,但不許到外邊唱。
美凌說,在哪里無所謂,只要能唱就行。我這輩子是為戲而生的,不唱戲就沒魂兒。
兒子諷刺道,為戲而生,也沒唱出個光彩,有能耐怎么不到劇團去?反倒將自己唱得像女鬼!
婆婆指著小美凌給兒子講故事,當(dāng)年凌城那個吃公家糧的劇團團長來到凌水灣,相中小美凌,要調(diào)她到凌城的劇團去,成為吃商品糧掙公家錢的人。當(dāng)時凌水灣的人都高興壞了??砍獞蚋淖兠\,這是凌水灣人的夢想。這個夢想終于讓你媽小燕玲的徒弟小美凌實現(xiàn)了??墒悄峭泶彘L將美凌叫到大隊部去見那個團長,陪著喝點酒吃點飯,以為這事就定了。誰知道那團長在酒場散后,還要美凌到他的住處談?wù)劇?/p>
美凌接過婆婆的講述說,我當(dāng)時嚇得不敢去,眼睛看著村長和師傅,看村長和師傅決定陪著我才敢去。
婆婆說,在那個屋子里,我和村長陪那個團長喝了半天茶,小美凌沒喝,我們破例讓小美凌倒茶。這其實也過分了,在凌水灣的風(fēng)俗里,是不允許沒結(jié)婚的大姑娘給客人端茶倒水的,只有結(jié)婚后的小媳婦才可以做這事??墒沁@樣破例還是沒讓那個團長滿意。團長說,這個小美女是個人才,不可多得;可我的團中,有很多人并不會唱戲,也進了我的團掙公家錢吃公家飯了。村長說,小美凌到你們團里保證能為你們團爭光的。我也說,我的徒弟絕對不會是個吃閑飯的,她愛戲如命。就這句話似乎給了那個團長什么暗示,他說,那就好,你們都回去吧。留下小美女,我和她單獨說句話。
美凌說,當(dāng)時看村長和師傅都要走,我就毛了。那團長問,你真能愛戲勝愛命,就不能委曲求全嗎?今晚留下陪我,明天和我直接走。說著一把抱住了我。我當(dāng)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想到咱凌水灣的閨女向來是賣藝不賣身,怎么能和他那樣呢?于是我就猛地推開他,大聲喊叫了起來。
婆婆說,美凌沒出來,我和村長都沒敢走遠,怕發(fā)生啥事。果然屋內(nèi)傳出美凌的大聲尖叫,我們便回去拼命敲門。門打開,美凌出來了,哭哭啼啼。
美凌說,那個老色鬼真是嚇壞了我。
婆婆說,我拉住美凌就想找那個老色鬼要個說法。覺得咱凌水灣人唱戲不假,但真的不能壞了老規(guī)矩,賣藝不能賣身,否則對不住九泉下的列祖列宗。
美凌說,村長大叔沒讓。村長大叔說,這世界就這樣,女人要想有出息,就得先被那個。你沒聽那個人說,他們團里的人都是他調(diào)進來的嗎?而且很多人并不會唱戲。你唱得再好,不聽話,人家也是不要你。借個階梯跳進城里去吧,然后才好去取得唱戲的成功。
婆婆說,我當(dāng)時也猶豫了,對美凌說,有兩條路,你選擇一下吧。第一條就是豁出去了,由了他,然后進城吃商品糧,當(dāng)公家人。有了那個大舞臺,才可以更好地飛騰。另一條是和我一樣,任這世界有多大的誘惑也別理,自己喜歡就自己唱,別有夢想和希望,自娛自樂終老吧。
小美凌說,當(dāng)時我想,我可不想走那條路,就是因此能進城,臟了的身子和心靈還會有美、還能有愛嗎?于是我就決定豁出去,和師傅一樣,不再抱有夢想和希望,就自娛自樂終老吧。
婆婆說,那個團長在村中等了三天,也沒將小美凌等去。走時說這樣不懂情理的犟妮子,就是唱出天花來,城里的劇團也不要。
小美凌說,我當(dāng)時急得嗷嗷哭,但我哭的不是放棄了好機會,哭的是那個城里的世界咋就那樣臟?
婆婆說,我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這也是我要我的兒子娶她的原因,能忍住那么大誘惑的女子都是冰清玉潔的女子,而冰清玉潔的女子,哪個家庭不想要?遺憾的是當(dāng)時那個社會,天生美才沒有用,只用庸才,占著好地方。
小美凌說,當(dāng)時我的確是個犟種的妮子,傲然說,就是爛在農(nóng)村,我也不能做給咱凌水灣丟臉的事情。其實在心里我是多么盼望還有機會能到城里,能成為城里劇團的唱戲人??!
呆子楚說,你們都是傻子,能用色相改變命運的時候不用;啥也不圖倒壞了自身的清白。
婆婆說,威武不屈這才是我的好徒弟,天性自然那也是正常的人道。
小美凌說,這輩子我真想嫁個志同道合的人,無奈為了進城嫁了你。
呆子楚說,所以你就趁我失戀鉆了我的空子?
小美凌說,不能到城里唱戲,做個城里人也好,我們也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再說這世界也實在沒個十全十美的選擇。
婆婆說,美凌嫁給你,是我攛掇的,當(dāng)時美凌年齡已大,眼看著就二十六歲變成了老姑娘,在凌水灣已經(jīng)不好處對象,高不成低不就的。
呆子楚說,她這次偷人,也是你同意的唄?
婆婆說,莊周說順其自然是大道,男歡女愛是天性,她只是唱戲唱得酣了,情難控制錯一回,不過是人和人有點緣分,一見鐘情,以為尋到了志同道合的人。
呆子楚說,后來看到那人不好,就甩了人家;要是好的話,可能被甩的就是我。
婆婆說,這世界有些事情的發(fā)生,都是我們不能掌控的。
呆子楚的眼圈紅了,說,有你這樣的老媽嗎?那可是你兒子的媳婦!
婆婆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自己睜一眼閉一眼對不起兒子,可是再怎么當(dāng)婆婆也不能扼殺人的天性??!但這話她又不好意思說出來,只是一手捂著兒子的嘴,一手捂住美凌的嘴,在兩個人的中間如一只張開翅膀的大鳥一點點跪了下去,唱著說,錯都錯在我身上,要打隨你打,要罵隨你罵,只是別提離婚兩個字,就這樣一家團聚往前過。
看著跪下去的老媽,呆子楚也是淚水漣漣。他對美凌和老媽說,從此后你們給我老老實實呆在家里,不許出外再唱戲。
婆婆忙著答應(yīng),外邊的世界太亂,就是你讓我們出去,我們也不出去了。
小美凌說,我還想唱戲,一天不唱我就沒法活。
呆子楚冷笑一聲說,讓你唱,在家給你搭個臺,愿意怎么唱就怎么唱,但是不許出家門。
小美凌說,可以,只要有戲可唱,不出就不出。
婆婆說,我們總得出去買菜、散步吧?
呆子楚說,吃的喝的,有人會按時送來,啥都缺不了你們的。
小美凌沒說話,婆婆說,那還行。
呆子楚打量一下現(xiàn)住的房子說,這個房子在鬧市,實在不是安全之地。我在凌水邊買了一棟別墅,過幾天你們搬到那里去吧,那里臨水,望山,周圍都是樹林草地,院子有花園亭臺,你們愿意咋唱就咋唱。只是別出大門,別再隨便跟人上床,給我丟人現(xiàn)眼。
小美凌自知理虧,小聲說,只要能唱戲,隨你安排!
九
美凌和婆婆就這樣被呆子楚軟禁在了凌水別墅里。她們娘倆不知道,呆子楚在第二天就拿著他和美凌的結(jié)婚證和琳琳一起去辦離婚。他讓化妝師將琳琳化妝成與他結(jié)婚十年后的小美凌,在他民政局里好哥們的幫助下順利拿到了證。轉(zhuǎn)天,這個呆子楚又讓琳琳還原成她本人,與他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槎Y辦得很低調(diào),只是到飯店招待琳琳的幾個娘家至親吃了頓飯。呆子楚這邊只有幾個好哥們,他連老娘都沒讓知道。
洞房里,呆子楚笑琳琳,說離婚結(jié)婚都是你,你可真的成了妖怪了。琳琳說,你才是妖怪,騙了你的原配,真不知真相大白時你怎么收場?呆子楚說,我老媽和那個戲瘋子都是弱智,生下來就知道唱戲。我那個戲瘋子媳婦與那結(jié)婚證只有一面之緣,就是在和我結(jié)婚時,后來身份證和結(jié)婚證戶口本都在我的手里掐著,她也從沒想到找出來看看。琳琳說,你的原配,可是一下成了你家的保姆了。呆子楚笑道,讓她侍候我的老媽吧,我媽離不開她。呆子楚心里還有個秘密沒對琳琳說出來,那就是軟禁前妻一輩子,讓她在自己管轄的范圍內(nèi)隨便唱戲,守空房,不能讓她嫁給別人,永遠在名譽上屬于自己。關(guān)鍵是自己的前妻實在太美了。別看自己不要了,一旦屬于別人,那還是很可惜的。
就這樣,十年的婚姻一朝散,婆媳倆都被蒙在了鼓中。其實不散又能怎么著?那十年呆子楚也是反對她唱戲,反對她融入社會,不也是在一直軟禁她嗎?
好在這凌水別墅,有呆子楚給她們將一切唱戲該用的都布置好了,一周派人給他們送一回吃的用的,平時門口的自動伸縮門從不開啟。美凌和婆婆也不知該怎么打開,就是想出去溜達溜達都不可能。好在別墅內(nèi)的院子不小,又布置得花園一般。小美凌在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看著花園里的景色,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唱:
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guān)情似去年。曉來望斷梅關(guān),宿妝殘。你側(cè)著宜春髻子恰憑欄。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春呵春!得和你兩流連。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氣,好困人也!
聽著這美麗的唱腔,婆婆知道,兒媳思春了。兒子在這一年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給她打電話,問安康,人一趟也沒來這里,她知道兒子已經(jīng)拋棄了媳婦,媳婦正年輕,畢竟才三十六歲。于是忍不住電話中罵兒子,想把兒子逼來。但是兒子說啥也不來。她說,子楚,你不要人家了,就該堂堂正正和人家離婚,你這算什么?誰想老實厚道的兒子竟然說,不要她,她也是我的,我不許她和別人結(jié)婚。婆婆說,她是你的,你就該好好珍惜她,怎么能將她軟禁在這里?你知道嗎?你這是犯法的。呆子楚笑道,媽也知道那是軟禁???現(xiàn)在你兒子發(fā)達得殺人都不用償命,別說一個軟禁犯不犯法了,她不就是喜歡唱戲嗎?我就讓她在那里唱個夠。婆婆說,兒子啊,你這樣真的很壞,非人道!兒子說,不是我壞沒人道,而是我知道老媽離不開她,就讓她在那里將老媽侍候到老吧。婆婆說,明天我就死,放她出去。兒子說,老媽,你死,她也不會出去,你想她也沒有一技之能,出去怎么生存?我這里供她吃喝,由她唱戲,這不是很好的事情嗎?婆婆說,可是她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啊!還不到四十歲!兒子笑道,年輕的女人咋了?難道我還要給她找個姘夫送過去不成?她就是這個命,她都認了,你有啥不認的?
婆婆說不通兒子,她就自己想辦法。她想到報警,讓警方解救兒媳,放她沖破玉籠,又怕牽連兒子坐牢。這一天,看著一個小鳥在天上飛,在羨慕小鳥的自由時,想到了一個辦法,用美凌和自己唱戲練功用的幾條三丈六的彩綢系了一個軟梯,她要助美凌逃出這個大院去。
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要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zhuǎn)。遷延,這衷懷哪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這天,聽小美凌唱完,婆婆便將小美凌喊進她的臥室說,我想子楚那個王八蛋外邊保證有人了,他將你和我鎖在這里不合理,你走吧,逃出這里,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吧。美凌看著婆婆為她系的軟梯,抱在懷里,動情撫摸,很感動。但是想到自己一旦離開,就剩婆婆一人在這里,她也不忍,再說出去又能怎么著?自己能掙來一口飯吃嗎?會有劇團要自己嗎?所以她伏在婆婆的懷中,哭泣著不肯走。小美凌說,軟禁就軟禁吧,我喜歡這里,可以自由自在地唱戲,外邊的世界真的太亂了,我也有點害怕。
婆婆說,飛出去吧,找那幫咱們唱戲的老戲友,讓他們幫你介紹一個工作。以你這一身本事,就是大劇團不要咱們,私人辦的小戲劇團也很多,你到那里會很好的。
小美凌說,有了那事之后,我也后悔,再也不想出去了。我真怕再招惹什么麻煩啊!婆婆見說不動媳婦,便也泄勁。她遲疑著說,你不走,那咱們娘倆就死在這里嗎?我們是兩代熱愛戲劇的女人啊,不圖名不圖利只因喜歡;沒人疼沒人理只因為熱愛;就這樣如蟲如蟻地活著,就這樣如癡如醉地唱著,一直到死嗎?
小美凌說,如蟲如蟻地活著沒關(guān)系,能如醉如癡地唱著,就算我們有福了。
可是這青春,這青春!婆婆反復(fù)這樣說著。小美凌明白,她緊緊握著婆婆的手,堅定地說,能無憂無慮地唱戲,就證明我還有青春啊!
一邊兒燕喃喃軟又甜,一邊兒鶯嚦嚦脆又圓。一邊蝶飛舞,往來在花叢間。一邊蜂兒逐趁,眼花繚亂。一邊紅桃呈艷,一邊綠柳垂線,似這等萬紫千紅齊裝點大地上景物多燦爛。
依然還在青春中的小美凌,每晚都唱《牡丹亭》,怕自己哀音太多,就找歡喜的唱,唱著唱著眼淚就唱出來了,隨帶出來的是《蝴蝶夢》里的唱詞:“雖揮不去縷縷纏綿苦相思,也總不能凄凄慘慘常戚戚?!比硕颊f空曠的大院會招鬼,她真心希望能用癡心感化上蒼派個天神與她相會。有時也真羨慕極了《牡丹亭》里的杜麗娘,死后還能遇到柳夢梅;更羨慕《蝴蝶夢》里的田秀:“明知他把情網(wǎng)張,我還墜入網(wǎng)底情難舍?!鄙踔敛灰樀叵肽钅莻€小羔羊,或許自己指點一下他,他就會與自己唱戲,唱得再生情。
十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這夜夜半,她剛唱完這一段《牡丹亭》,本打算就在大廳的美人榻上休息,不想屏風(fēng)后邊突然轉(zhuǎn)出一位身著戲裝戴著臉譜的男子,一邊向她走來,一邊輕聲唱著: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美凌在美人榻邊懵怔地站起來,看著那張只有婆婆才有的臉譜發(fā)愣,以為是婆婆戲她,但那身形舉止又不是,分明是個玉樹臨風(fēng)的少年郎。這發(fā)覺讓她心里一顫,情愫翻涌,明知是現(xiàn)實,又恍惚是夢境,沒有驚詫,沒有恐懼,倒全是歡喜,她以為真是她的心意上蒼知曉,給她派了天神來。唉,饑渴難耐之時,哪還管得什么天神,什么鬼怪?只要是男兒,只要能彼此搭戲,就可以恩愛纏綿,共赴巫山。好在戲服并沒除去,心在戲中,也可以隨時入戲。甩動水袖,輕盈邁步迎上去,兩只眼睛亮亮地看著,見那眉眼似曾相識,嘴唇極為性感,忍不住與他和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激情上來的美凌,真愿此刻就是夢境,更希望自己就是杜麗娘,來人就是柳夢梅,迎著來人,便用戲調(diào)問,柳生,柳生,你是柳夢梅嗎?這男兒當(dāng)然也是一個極為懂戲愛戲的,接口用戲腔答道,我不是柳夢梅,我是柳會飛。美凌甩下水袖,向前略請,依然用戲調(diào)笑道,我也不是杜麗娘,我是小美凌。那男兒像柳夢梅一樣答道,小姐,你可在等我?美凌轉(zhuǎn)身,高舉水袖清唱,是那處曾相見?那柳會飛跟著轉(zhuǎn)身唱,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水袖向左右飛去,兩人向一起靠攏,目光流轉(zhuǎn),星雨飛濺,心內(nèi)纏綿至極,相見恨晚。
柳會飛唱著道,小姐,咱愛殺你哩!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美凌像杜麗娘那樣不語。柳會飛牽著杜美凌的衣裳又笑道,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杜美凌像杜麗娘那樣低頭問,哪邊去?柳會飛唱道,轉(zhuǎn)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杜美凌也像杜麗娘那樣低頭問,秀才,去怎的?柳會飛低答,和你把領(lǐng)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杜麗娘作羞,逃之夭夭樓上走,柳會飛其葉蓁蓁跟得慌。
這男子就是比那小羔羊強,一邊松領(lǐng)口,一邊唱著,和你把領(lǐng)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就解去了美凌的衣裳,甚至從容地唱完,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才與美凌上到了床上。又是關(guān)關(guān)雎鳩見了面,在河之洲配鸞凰。
二人做愛,心里也全是唱,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煥。雕欄外,雕欄外,紅翻翠駢。惹下蜂愁蝶戀,三生錦繡般非因夢幻。一陣香風(fēng),送到林園。
換個姿勢耳邊還是響著,好景艷陽天,萬紫千紅盡開遍。滿雕欄寶砌,云簇霞鮮。督春工珍護芳菲,免被那曉風(fēng)吹顫,使佳人才子少系念,夢兒中也十分歡忭。
靜下來的柳會飛,并沒像一般男子那樣翻個身便睡;也沒像小羔羊那樣,提上褲子便走。而是軟軟地撫摸著美凌唱,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小姐可好?美凌靜靜地跟著唱道,則把云鬟點,紅松翠偏。柳會飛依然戲腔戲語,小姐休忘了啊,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美凌像杜麗娘那樣問,秀才,你可去???柳會飛唱著說,姐姐,你身子乏了,將息,將息。繼而起身穿衣說,姐姐,俺去了。見美凌癡癡望著他,便再回顧說,姐姐,你可十分將息,我再來瞧你那。
美凌看那柳會飛真的要走,忙將婆婆用彩帶系的那個軟梯,送給了他,囑咐唱道,大門無路君別走,高墻有梯可以出。我這里窈窕淑女將你等,你就該君子好逑夜夜來。柳會飛連連點頭唱著,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我欲去還留戀,干脆帶姐一起走,化成蝴蝶翩翩飛。
美凌搖頭,此時她已經(jīng)恢復(fù)了一點理智,看到他臉上有了淚光閃閃,便也很感動,更見天色越來越明,輕推他說,去吧。晚上再來!
那俠骨柔腸的英雄柳會飛轉(zhuǎn)身跑去,幾步驟停,轉(zhuǎn)身揭去面上的臉譜,露出沒上裝的面頰,笑出了聲,卻原來就是那個被美凌甩掉的小羔羊。
美凌氣不打一處來,覺得自己真傻,竟然又沒逃不過他的手掌心,再次著了他的道了。
小羔羊說,姐姐,想死我了。本來我該走的,就是因為你,我走不了。小羔羊說的走,是離開凌城,但美凌不明白,也不知問,就氣呼呼地說,你怎么找到這里?
小羔羊說,有人給我打電話告訴我,讓我來??疵懒杳媛扼@色,得意地說,那人還告訴我你的秘密,要不,我還真的不知怎么侍候你才好。
美凌驚異著打量那人手中的臉譜問,誰呀?誰這么愛管閑事?
小羔羊說,別問是誰,那是你我的大恩人。
美凌想到那個裸照,心里更是氣恨至極,她說,你不是已經(jīng)將我的裸照寄給他了嗎?你還想將我怎么樣?
小羔羊說,那是我對朋友訴說對你的相思之苦,又談到你的無情,朋友打抱不平,從網(wǎng)上拼湊出來寄給他的。本想攪你家庭破散,我就有機會與你齊飛了。沒想到你家先生好個自私,自己不要的,也不許別人要,反而將你軟禁了起來。
美凌說,我丈夫并沒有不要我,只是將我關(guān)在家中,不讓我再跑場子唱戲。其實也是我自愿的,因為我有錯在先。
小羔羊說,傻女子,你丈夫已經(jīng)拿著你的結(jié)婚證與你離了婚,并和一個叫汪琳琳的女人結(jié)了婚。他將你軟禁在這里,就是讓你給她老媽當(dāng)保姆,同時,他不舍你的美質(zhì),還想以另一種自私殘酷的方式占有你。
你瞎說,不可能!美凌氣囊囊地質(zhì)問。
小羔羊說,要不你現(xiàn)在就去問你的婆婆,她知道的。其實我們的那個恩人就是她。
小美凌抬眼向臥室望去,她已經(jīng)猜出是婆婆讓這個小羔羊來的,因為小羔羊的臉譜顯然是婆婆給他的。
此時婆婆已經(jīng)出來了。在午夜的月光中,婆婆的神情與姿態(tài)宛若一尊觀音。
小美凌看著婆婆,滿眼含淚不敢詢問,她怕婆婆說是。因為她覺得這不該是真的。沒想婆婆自己說,是的,我兒子讓那個汪琳琳冒名頂替與你離了婚,又與那個汪琳琳結(jié)婚了。
小美凌看著婆婆,顫聲問道,這事想來呆子必然瞞著你,你怎么會知道呢?
婆婆說,我的臥室有電話,我在外邊有戲友,他想瞞也瞞不了我。正是這事讓我激憤,讓戲友幫助找來你的小羔羊的。我管不了我的兒子,我卻有能力幫助你。我不能看著你就這樣年輕輕地守活寡守到老,更不能看著天生美才就這樣沒有用。
媽呀——小美凌用戲腔喊著,眼睛里的淚水如瓢潑大雨,一下跪倒在地毯上,眼望著婆婆說不出話來,身子向著婆婆,一點點跪爬過去,猶如在演戲,實則真感動。師傅兼婆婆的仗義從年輕時就有名,今天全用在了自己的身上,不惜違背她兒子的意愿,這是戲里說的大義滅親呢。
婆婆低頭將她摟在懷中說,孩子,是章家對不起你,我們家不能再軟禁你,已經(jīng)軟禁十年了。該放你出去飛飛了。繼而指著眼前的小羔羊?qū)λf,這個孩子是我?guī)湍愦蚵?,給你選的。也是我打電話讓他來的。他是個好孩子,愛戲的程度和我們一樣,本來在凌市的劇團工作,因為無戲可唱,自己闖到北京去了?,F(xiàn)在一直飄在北京唱戲,發(fā)誓唱不成功就不成家。因為親戚家辦喜事回來隨禮,只是到唱戲的場子里隨便溜溜,沒想到遇到你,與你一見鐘情,情不自禁,這也說明你們是有緣分的。你們本就志同道合,就該雙雙對對。今夜你就隨他走吧。他說北京有好多劇團戲社和什么戲劇傳習(xí)所,能唱的人,不用走歪門邪道,就都有用武之地。
小羔羊說,這多年我闖在北京,雖然也見許多戲劇名家演唱,但還真沒見你這樣的。你已經(jīng)是個很成熟的戲劇演員了,不比那些名家差多少。為啥還要貓在這個小城被人軟禁,不將你的藝術(shù)才能展現(xiàn)給觀眾呢?今夜你真的跟我走吧,我一直在尋找這樣的好搭檔,回小城能遇到你,也是老天賜予。到時你幫我,我?guī)湍?,我們組成一個好組合,一起去闖北京的菊壇,一起向戲劇的高峰沖擊。
小羔羊的述說,打動了美凌,她的目光如寶石般發(fā)出璀璨的光芒,那光芒就叫希望。但是她看看婆婆,很難為情地說,我還不知他的真名真姓。
小羔羊說,我大名叫柳楊,因為我爸姓柳,我媽姓楊,會飛是我的外號。因為小時候我老想飛,小朋友給我起的。另外我也不能老叫你姐姐了,聽大姨說,你三十六歲了,其實我比你大兩歲呢。只是這多年心閑,一心撲在唱戲上,長相保養(yǎng)好點,不顯老,看著年輕而已。
小美凌很驚詫,也很難為情地笑了,不知說啥好,想半天才說,你是會飛,竟然能從凌城飛到北京去。
婆婆說,北京是一個能公平公開競爭的地方,是個干事業(yè)的好地方。我要是年輕二十歲,我也一定去那個地方闖一闖。
小美凌看著婆婆,滿臉都是不舍,自打五六歲就跟著婆婆學(xué)習(xí),如今正好三十年了,這會兒,突然扔下婆婆要走,美凌真的還舍不得。她對柳會飛說,要我走,就帶著我的師傅。
小羔羊笑道,可以,只要老人家愿意。
婆婆說,傻孩子,初到北京,你還不知你的生活會怎么樣,怎么帶我?這孩子戲沒成功,可能經(jīng)濟條件也不好,你們要我跟你們受苦去啊?我先不去,等你們唱得大紅大紫,真正在北京安家立業(yè),我再去。
小美凌當(dāng)然也知道逃出這玉籠,外邊的日子會很艱難,特別是自己只會唱戲,并沒別的謀生辦法,這個小羔羊顯然也不是個有錢人,便難過地說,要是我真走了,您老怎么辦?
婆婆說,想獨處,就回老家凌水灣;不想獨處,就和他們過去。你別惦記我,我這一輩子都沒出息,心里一直疼;你出去憑著才能好好闖一闖,將我的夢和你的夢一起實現(xiàn),就是死,我也安心了。
小美凌問婆婆,要是他問起我到哪里去了,你該怎么說?
婆婆哈哈笑著說,就說你化成了一只蝴蝶飛走了。
小羔羊唱著說,好!化成蝴蝶翩翩飛,跟我北京去唱戲,多好啊!
尾 聲
老媽這個說法,呆子楚一直不信。特別是老媽從他手里,將美凌的身份證戶口本離婚證都逼了出去,他就更不信。這天,他從外邊回來,看老媽正看電視,他湊過去看看,看到熒屏上一對身穿蝶衣的男女正唱《梁山伯與祝英臺》。
碧草青青花盛開,彩蝶雙雙久徘徊,千古傳誦生生愛,山伯永戀祝英臺……淚染雙翅,身化彩蝶,翩翩花叢來,歷盡磨難真情在,天長地久不分開!
他不認識那個男的是誰,但那女的分明就是小美凌。他吃驚地睜大眼睛,正想問……沒想到老媽啪地一下將電視關(guān)了。用眼角斜乜著他,笑盈盈地唱道,身化彩蝶,地久天長……
201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