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輝艷
她彎著腰,度過了她肉體的一生
有時我們從黃昏的河灘回來
看到她長久地,在燈光里掃地
她手握竹枝扎成的掃帚
要掃凈這屋前屋后的
每一片枯葉,包括她身體里的
每一粒塵土。她的腰因為早年痛風
而永不能直立,她彎著腰,度過了
她肉體的一生。雙手撐在膝蓋上
經(jīng)過她的光線、時間,從河灘吹來的風
和言辭,都不由自主地
彎曲了一下
造型師
從那把椅子上她站起來,旋開一盞鎂光燈
“叫我敏敏。”她說。她是一個
年輕的造型師。她要讓我回到十五歲的樣子
我把自己交給她,像一堵毛坯墻那樣
任由她粉刷,修補
她剃掉了我的眉毛,“它們看起來
可真夠雜亂?!比缓螅_始在我的臉上
勞作。她噴霧,撲粉,畫好眼線
又將我向上彎的睫毛,夾得更彎
“這兒,鼻梁還不夠挺……”
她迅速地刷上一層粉底
后退幾步,以便從各角度觀察她的作品
“發(fā)型太呆板……”她自言自語,口渴了
給自己倒上一杯水,跌在椅子里
然而,我從鏡子里看到,不過兩小時
另一個人的面具,已穿上我的骨頭
有一次
他不顧一切,攀爬在黑黢黢的山巖
林地有蜿蜒的曲線,在秋天的庇護下
顯得柔和。他驚訝于這一切:
比平常更為接近的星空
月亮碩大地,懸于頭頂;
多么涼的風掀動著他
遠離人群,所有的渴望消失;
月光像兩只白鴿子
落在他的肩上。
面對山林,他想大聲呼喚——
除了這一切,再也沒有別的
能使他心動。然而
他站在巔峰,喊得喉嚨快要破裂了
但是群山仍靜止
貓兒山以東
有時,我獨自一人
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仿佛有風在推著我
當我到達華南之巔,我看見了
低處更為美妙的事物。在它的東邊
一條通向縱深的小徑
我沿著它,越走越遠
漸漸遠離了高處和眾人
漸漸的,聽不見
他們的談笑聲了
我穿梭在灌木叢中
群山將我掩藏
群山啊,藏著頑石像藏一塊璞玉
那么窄,又那么廣
喪 事
有一天她咽氣了,就在自己的家中
她的六個兒女從各地趕回來,有的悲哀
有的心情復雜,有的臉上
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喜悅
在她的喪事上,嗩吶隊敲敲打打
人們說起她的好
說她又老又美,又迂腐
這些議論她的人,坐在她生前坐過的
條凳上,嗑著她夏天種的紅瓜子
爐灶里燃起的柴火,是她一個月之前
從大不界山上打回來的
那時她有的是力氣
現(xiàn)在,她睡在那個窄窄的木匣子里
看不見說話的人,也聽不到這些議論
她神情安詳,雙手服帖地垂下
身上穿著自己縫制的壽衣
她的小兒子,三十歲,端詳著她
在她左手的中指上,那兒
發(fā)現(xiàn)一個細小的,縫衣針留下的小洞
大不界山
雨走了。那唯一通往山上的
路,消失于常年累積的松針
濕氣漸重。陽光不能抵達于此
一個人走近。身體在山中
心在六十年前的黃昏。兩個年輕人
一個綠,一個白
均離經(jīng)叛道,隱于叢林中
而風起伏。風有一張
散播桃花之秘聞的嘴巴
有人從此處經(jīng)過。樵夫裝扮,青衣白頭巾
世俗不會閑逛到這里。世俗有一個
散亂的根系:龐大,可恨,可鄙
可詛咒??梢钥坦倾懶?/p>
幾年后,一個小小少年,唇紅齒白
空著手到來。他不知道此處
有愛凝固。是兩個親人的。與他有關的
此處又叫做——大不該,是世俗的名
與他無關。與他有關的,是大不界
界,永無界限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