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舫 陳居淵
古代禮學“樂”觀念新詮
劉 舫 陳居淵
中華文明又稱“禮樂”文明,一般研究者在探討禮樂關(guān)系時,往往認為“樂”就是古代進行祭祖典禮活動時使用的音樂。實際上通過對“樂”的字義分析和傳統(tǒng)樂義的辨析,可以發(fā)現(xiàn),音樂不僅是指“樂”的器物,還包含了更深層次的來源于人性的好惡的情感,即“樂合同”?!岸Y樂”并不是“禮”和“樂”的簡單結(jié)合,而是互根互濟的整體,“樂”在古代禮學中并不從屬于“禮”,而是研究禮時所不能忽略的理論基礎。
禮樂;禮學;樂論
劉 舫,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助理研究員,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生;
陳居淵,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師范大學中國禮制史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上海 200433)
“中華文明”又稱為“禮樂文明”。禮樂制度是中國古代社會得以維系和發(fā)展所依賴的一個完整的制度系統(tǒng),它由古代最高統(tǒng)治者制定,即“制禮作樂”?!岸Y”是指社會的典章制度和行為規(guī)范,歷代研究對此有非常詳備的闡述。而對“樂”的指向,目前大多數(shù)研究將其框定為古代人們進行典禮時所用的音樂,并且認為 “作樂”的實質(zhì)是通過音樂的和諧之聲來調(diào)和古代等級森嚴的人倫關(guān)系,從而與禮形成互補,以達到社會平衡的效果。然而早在兩千年前,孔子在《論語·陽貨》中就提出了 “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的質(zhì)疑。因此怎樣理解“禮樂”之“樂”?何謂“樂同”?又如何認識“禮樂”關(guān)系?對此,本文嘗試作一些新的探討,以求教于大方。
“樂”,一般是指古代祭祖典禮中的鐘鼓之音?!墩f文解字》釋“樂”為:“五聲八音總名,象鼓鼙。木,罛也?!薄稜栄拧め層枴吩疲骸傲C罜,樂也?!薄吨茼灐?zhí)競》:“鐘鼓罝罝、磬罞將將?!编嵭忉尀椋骸凹雷婵贾畯R,奏樂而八音克諧?!盵1](P589)“樂”的初始含義為架在木上的鼓之象形,這種解釋直到清代并無異議。近人羅振玉以甲骨卜辭為據(jù),提出新說,認為“樂”即“從絲付木上,琴瑟之象也?!S君謂‘象鼓鼙。木,罛’者,誤也”[2](P40)。其實,“樂”作為儒家經(jīng)典,與《詩》、《書》、《禮》、《易》、《春秋》并列為“六經(jīng)”之一?!稑方?jīng)》雖已亡佚,但關(guān)于“樂”的記載卻散見于《詩經(jīng)》、《尚書》、三《禮》、《史記》以及先秦諸子等著作中,其中又以《禮記·樂記》最為集中。從這些文獻記載來看,“樂”的內(nèi)涵主要體現(xiàn)為三個方面:一是用音符譜曲的 “比音之樂”,即音樂,如《禮記·樂記》云:“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倍恰靶卸Y之樂”,即典禮活動時所配的音樂,如《儀禮·鄉(xiāng)飲酒禮》云:“乃合樂《周南·關(guān)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比恰叭饲橹畼贰保纭盾髯印氛摗吩疲骸皹氛?,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庇纱?,一般學者都認為,“樂”就是指古代舉行典禮時使用的音樂。由于古代的“樂”是一個比較完整的音律體系,不同場合的音樂,其類型和曲目也有種種不同的區(qū)別與功能,同時也往往表達出多種多樣的思想感情。周谷城曾經(jīng)指出:“所謂樂者出于人心,布之于管弦云云,即音樂的意思……把快樂用樂器表現(xiàn)出來,即成音樂。快樂、音樂、樂器三種意義,都是樂字所具有的?!盵3](P435)這樣,就把“樂”理解成有形的音樂和器樂了。
然而,將“樂”理解為純粹的“音樂”或者“器樂”,這在古代并不是定見,如孔子當時就提出了“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的質(zhì)疑,《禮記·樂記》中對“樂”作了這樣的解釋:“樂者,非謂黃鐘、大呂、弦、歌、干、揚也,樂之末節(jié)也?!薄案善葜璺莻錁芬病!薄肮嗜瞬荒蜔o樂,樂不耐無形。形而不為道,不耐無亂。先王恥其亂,故制《雅》、《頌》之聲以道之?!边@說明將“樂”僅僅理解為用來滿足人的感官,或者說是起著修飾和陪襯人的情感的作用,顯然不是“樂”的根本所在,而是“樂”的“末”,即所謂“樂之末節(jié)”、“樂之形”。在孔子看來,真正的“樂”,應該是體現(xiàn)“世治”與“政和”的《雅》、《頌》之“樂”,即所謂“聲音之道與政通矣”。
由此可以看出,樂舞其實是一套表意系統(tǒng),通過音樂和歌舞的恰當來傳遞信息?!抖Y記·樂記》說:“是故古之君子不必親相與言也,以禮、樂相示而已。”考《儀禮》中記載的諸侯卿大夫之禮,如覲、聘、射、燕、饋食等禮儀中,用“樂”都是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并且根據(jù)禮儀的不同和參加者身份貴賤,有一套嚴格的用樂規(guī)制。如:“凡射,王奏《騶虞》,諸侯奏《貍首》,卿大夫奏《采蘋》,士奏《采蘩》?!盵4](P1892)這種等級分明的“樂”,并不完全是為了點綴古人行“射禮”的儀式,而是與儀節(jié)相配合,生動地傳達著行射禮者的用意。如《儀禮·士喪禮》中所載的“主人要節(jié)而踴”、“踴無算”、“哭成踴”、“拾踴”等(詳見《儀禮·既夕禮》),這些也都可視為古代“樂”的另一種形式?!皹贰辈粌H是單純地使用樂器彈奏出音律,還包含了曲、歌、舞,如《左傳·隱公五年》記載:
九月,考仲子之官,將《萬》焉。公問羽數(shù)于眾仲。對曰:“天子用八,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節(jié)八音而行八風,故自八以下?!惫珡闹?。于是初獻六羽,始用六佾也。
《萬》是古代宮廷舞蹈的名稱,舞者手持羽毛和樂器起舞。舞者人數(shù)的多少象征了主人身份的貴賤,人數(shù)越多說明身份越高,舞蹈的場面和效果自然更加恢宏,然而孔子卻認為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士可忍,孰不可忍”,正說明“樂”不僅包括音符、樂器、舞美,更主要是彰顯其中所蘊含的人文義涵。由此看來,“樂”并不是為取悅感官而作的,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仍需要眼、耳、身的體驗,但只是經(jīng)由感官進入,其真正的指向是“心”,目的是感人心?!秶Z·周語下》說:“夫樂不過以聽耳,而美不過以觀目。若聽樂而震,觀美而眩,患莫甚焉。夫耳目,心之樞機也,故必聽和而視正?!边@里的樂雖仍指音樂,卻強調(diào)了心的作用。五官是心的樞機,雖然心控制五官,但五官所接收的內(nèi)容卻影響塑造心。歡樂的感覺是官能的感覺,是直接的感覺?!抖Y記·樂記》說:“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笨追f達疏云:“樂出于心,聽之則歡悅,是情之不可變也?!边@里的“情”并不是“聽之歡悅”的感情,而是引發(fā)聽之歡悅的音樂蘊含了符合人性的節(jié)律,因而心產(chǎn)生了樂的情感,只有這樣的情感才是 “不可變”的。所以孫希旦補充解釋道:“人情萬變不窮……天下人情皆管攝于是而不能外。”[5](P1010)“萬變不窮”的人情和“管攝于是”的情感,兩者有著很大的區(qū)別,前者是應物的直接表現(xiàn),而后者則源于德性的實現(xiàn)。所以《禮記·樂記》又說“君子明樂,乃其德也”,郭店楚簡《五行》簡二九:“和則樂,樂則有德?!笨梢哉f這里所謂的“德”,其實就是“君子樂得其道”的另一種說法而已。
至于如何來體現(xiàn)這個“樂”,《論語》中有兩處記載。一是《述而》篇:“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倍恰队阂病菲骸耙缓勈?,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边@里所說的就是人們津津樂道的 “孔顏樂處”?!肚f子·天道》說:“夫明白于天地之道者,此謂之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diào)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边@是莊子的樂處,他的樂更不牽扯任何聲色,已與天地泯化。儒家和道家的“樂”,表明古人已經(jīng)意識到擺脫感官的嗜欲,去尋找一種不依賴外界的屬于人類的自足的情感?!抖Y記·孔子閑居》記載孔子的話說:“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無服之喪,此之謂三無…… ‘夙夜其命宥密’,無聲之樂也。”孔子在此處引用《周頌·昊天有成命》解釋“無聲之樂”,認為是“言成王夙夜積德,以承藉乎天命者甚宏深而靜謐”[6](P1276)。成王體會到了傳承天命的真諦,那就是延續(xù)先王們的德行,“無聲”之樂,即不是通過有形的表達方式,如語言、音樂等,而是通過心靈傳遞的共同的志趣,這樣的情感不會隨著時間而改變,因而人類的德性得以延續(xù),這也許就是“樂”的本義所在。
“無聲之樂”固然只有圣人才能體驗,但是“樂”不是個人內(nèi)在境界的追求,而是人之為人,總是在尋找這種適宜情感的要求。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天賦的能力,不役于物而能役物,以及擺脫物誘后所引發(fā)的情感。由于這種情感,往往是建立在“樂”的基礎上的,并且為人們所普遍接受與認同,故可稱“樂合同”。
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孟子·告子》)
耳之欲五聲,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貴賤愚賢不肖之若一,雖神農(nóng)、黃帝與桀、紂同。圣人之所以異者,得其情也。(《呂氏春秋·情欲》)
古人很早就區(qū)分了五官、五官的對象、五官因?qū)ο蠖鸬母星檫@三者,不僅如此,他們還發(fā)現(xiàn)了心不像五官直接開放于外物,但卻會像五官對外物有反應一樣產(chǎn)生情感。在這個意義上,心和五官沒有區(qū)別,所以古人推斷,既然在聲色美這些方面,無論貴賤愚賢都能取得一致的好惡,那么心應該也可以。所以說“人心之有二取,名好、惡”[6]。也正是如此,那么“我心”也就同然了,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合情合理”。
從理論上說,“我心之所同然”是人人都應具備的。然而,情感上的“貴賤愚賢不肖之若一”和事實上的 “圣人先得”,表明一般人生來并不清楚自己的稟賦。《管子·禁藏》說:“凡人之情得所欲則樂,逢所惡則憂,此貴賤之所同有也,近之不能勿欲,遠之不能勿忘,人情皆然,而好惡不同,各行所欲,各以所欲行之,而安危異焉?!薄熬又镜馈焙汀靶∪酥居保瑑烧咚@得的“樂”的內(nèi)容不同,但情感是一樣的,而要讓小人見欲則惡,見道而樂,卻要經(jīng)過教化。也就是說,“樂”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在教育中設計和引導的?!吨芏Y·春官·大司樂》云:“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樂師掌國學之政,以教國子小舞。”《禮記·文王世子》云:“凡學,世子及學士,必時。春夏學干戈,秋冬學羽龠,皆于東序。小樂正學干,大胥贊之。龠師學戈,龠師丞贊之。胥鼓南?!睒饭僖粋€很重要的職責是教育貴族青年,內(nèi)容是傳授典禮中的樂舞,前文中說過,古代的樂舞不是單純的歌舞表演,而是象征理義的身體行為,也可以說是為“心”而設計的體操,操習樂舞其實就是在實踐禮義??梢?,人們認為通過一定的手段和方法,眾人之心是可以趨向于一個“音調(diào)”的,而這個過程就是“同”,即同好惡,其結(jié)果就是“樂同”,也就是同見禮而好,見欲則惡?!稑酚洝吩疲骸皹氛邽橥瑒t相親?!编嵭⒃唬骸巴?,謂協(xié)好惡也。”[1](P1529)《說文》:“協(xié),眾之同和也?!薄队衿罚骸皡f(xié),合也?!薄皹贰本褪撬腥艘恢碌暮脨号袛?,無論是君王還是平民,對于同一事物的美丑好壞的判斷是一樣的。雖然平民也許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享用到貴族專享的美味,但一旦他有幸嘗到這些食物時,肯定能確認它的美味程度大大超過自己平時所食?!吧梦镆?;死,惡物也。好物,樂也;惡物,哀也。哀樂不失,乃能協(xié)于天地之性,是以長久。”(《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同好惡是“協(xié)于天地之性”,對君子小人遵守社會規(guī)范的要求可以是不同的,但理義的標準不能是多重的,反過來說,正是因為人們對于理義的體認是一致的,才有了君子小人的區(qū)分。子夏云:“故申之以孝慈,道之以忠敬,陳之以德義,示之以好惡,鼓其情性而民自樂其道,而不知其所以也,可謂其神矣?!?《子夏易傳·系辭》“鼓之舞之以盡神”注,四庫全書本)“樂”所表達的,正是協(xié)貴賤之好惡于一致,在對這個“一致”的認同上,所有人的好惡判斷被要求為“同”。
《樂記》記載魏文侯問樂于子夏,子夏答曰:“夫古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罠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然后圣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紀綱。紀綱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李安宅指出:“樂本是有組織的音,本無善惡是非之可言,因為有感而發(fā),本是自然而無偽的。但儒家的習慣,無論什么東西,無論怎樣自然,都非與以善惡是非之評價不可,如性有善惡之類,所以樂也不能逃出例外,因此,就將音分為德音與溺音,溺音謂之音,德音謂之樂?!盵7](P29)“德音”并非指歌頌道德的音樂,而是圣人把父子君臣的綱紀作為理義的條目頒布給社會。所謂“宮商角徵羽,五聲之名也。君臣民事物,五聲之實也。實治則聲從而治,實亂則聲從而亂”[8]。這里的“聲”就是音樂,統(tǒng)治者的“雅樂”歌頌的是人人向往的太平盛世,而真實地反映社會風氣的則是民間傳誦的歌謠,如《詩經(jīng)》中為人熟知的“鄭聲淫”就不被稱為“樂”。也正因此,光有美好的道德愿望是無法實現(xiàn)于社會的,這種道德追求只有通過成為曲調(diào),成為典故,把一個個教條化為生動的故事,成為人們津津樂道、口耳傳唱的有形之樂,才能深入人心?!笆褂H疏、貴賤、長幼、男女之理皆形見于樂”,樂的豐富主題表現(xiàn)的即是人們對于理義的理解和反響,即所謂“樂與民情無間然矣”。烏程姚氏亦謂:“律小大之稱,比終始之序,以象事行。使親疏貴賤長幼男女之理,皆形見于樂,故曰:樂觀其深矣?!盵9]此時也就達到了真正的“樂和同”了。
分析了“樂”和“樂同”的含義后,就可以重新審視禮樂關(guān)系,前人的研究基于“樂”是舉行典禮時的音樂,認為“樂”的作用體現(xiàn)了君王與民同樂的精神,民眾因為獲得了音樂的享受,從而更加崇敬君主,尊敬諸侯等。不可否認,在禮儀上演奏的音樂旋律,如《清廟》烘托祭祀的莊重肅穆,《四牡》、《皇皇者華》表達君臣之懿,在“觀禮樂”這點上,禮和樂的相互配合也可以解釋得通。所以當“禮樂”并稱時,一般認為指的就是行禮和用樂,如,楊向奎認為:“‘樂’屬于與‘禮’結(jié)合在一起的‘儀’?!盵9](P352)陳戍國認為:“禮與樂的關(guān)系,禮當然是占主導地位,而樂的作用不可輕視……禮樂各有各的作用,但樂必須服從禮。”[10](P51)這種“禮主樂從”的看法正是基于把“樂”理解為“用樂”,由于“樂”相對“禮”而言的單一內(nèi)容,進一步解讀結(jié)果即是“銷樂歸禮”,也就是“禮典用樂即是行禮”[10](P352)。因此樂往往被認為從屬于禮,原因是禮有 “儀”和“義”,而樂似乎只有“樂曲”可與“禮儀”相當,那么樂的精神仍要從禮那里借來,于是“作樂”就成了“奏樂”。不僅如此,由于“禮”已經(jīng)包含了教化和實踐的意思,如昏禮寓意男女有別、射禮寓意長幼有序、喪服寓意貴賤親疏等,人們通過禮儀的實行逐漸加深對禮義的體會,從而使禮義觀念深入人心,社會形成按照禮的規(guī)定和精神處斷行事的共識,從而達成各得其所,各行其道的社會秩序。這樣看起來,“禮”的思想和手段都非常完備,對于社會已經(jīng)足夠,所以才會有“樂”從 “禮”,即樂是輔助完成禮的手段之類的觀點。然而,既然“制禮”已經(jīng)如此周備,那還需要“作樂”何為?如果“樂”只是緣飾,那么沒有“樂”的“禮”僅僅是缺少了樂舞之聲嗎?
從《詩經(jīng)》來看,樂器、樂舞為多見,而《周易·豫·象傳》云:“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币彩侵妇唧w的樂事。根據(jù)羅倬漢的考證,“禮樂”連稱始于祭禮,但具有超出具體事物的含義,則始于《論語》:“禮為合理,為人生規(guī)檢之義,已彰于《詩》《書》,而樂之事,若如《三百篇》之言,則去抽象理法之義仍甚遠,故在《詩》中僅有禮器、樂器、禮事、樂事之散出,俱不能成為二者相須為用,以資人生之大法。其舉樂以配禮,使樂亦如禮之超于個別事為而的人生范型之義者,據(jù)今存典籍,端自《論語》始?!盵11](P46-52)證之《論語·學而》:
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
禮對人人相同之求做了一個“分”,貴賤、男女、長幼的規(guī)定要求每個人“各安其分”,不去覬覦別人的所得。所謂“禮者,序也”,禮的實質(zhì)是差別。然而,既然君王之欲與平民之欲相同,那么為什么君王得到的物享與平民的相去甚遠,卻又能夠要求每個人都俯首帖耳、安之若素呢?這僅是對生來的身份貴賤進行規(guī)定就可以解決的嗎?把“相同”變成“差別”僅依靠禮制的規(guī)定就可以成就的嗎?
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簡二二載:“笑,禮之淺澤也。樂,禮之深澤也?!毙κ嵌Y淺層的表現(xiàn),而樂是禮深層的表現(xiàn)?!靶Α焙汀皹贰眳^(qū)分開來,說明“樂”不是指快樂的意思,而是比快樂更深層次的情感。簡文“禮”作“罣”,又《集韻》“樂,羨,娛也,或從心”[12](P724),兩者從字形上看都從心,“樂”是悅心之樂,是在為禮時產(chǎn)生的愉悅的情感,讓具有“相同”之欲的人成為不同身份的人,其中的緊要之處正是“同好惡”的“樂”的情感?!豆茏印つ撩瘛氛f:“先王之治天下……取天下之同好共惡而制榮辱焉?!碧煜潞谩肮?jié)”以為榮,惡“不節(jié)”以為辱,于是“好惡形于心,百姓化于下”,逐漸形成社會的價值取向,在處于相同的境況時,無論身份貴賤,人們的好惡判斷是一致的,正因為有了這個一致的好惡感,人們才會謹于“守分”,不敢有“非分”之舉,所謂“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共同的好惡情感導向的是人倫的清明,貴賤男女長幼的秩序得到保障,“上所化謂之風,下所習謂之俗,遷此之彼為移,更有為無曰易”[9]。在輿論和自省的雙重作用下,人們知道隱藏或克服私欲,融入社會倡導的中道里??梢姡皹贰彼w現(xiàn)的是一種凝聚了眾情之好惡的人倫體系,而這種體系中的人倫秩序正是禮所需要的。所以《樂記》云:“知樂則幾于禮矣。”禮所倡導的“安分守己”之可能,正是源于個體分得了眾人之所“樂”,即人倫之德,從而“樂”于遵循,并以之為“樂”。由此可見,“樂”使禮的“差等”的實質(zhì)通過“合同”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如果沒有“樂”,無論禮意還是禮儀都不是由(眾)人之(公共)“心”而發(fā)的,只是僵死的規(guī)定性而已,人們或許表面上遵循著禮,但內(nèi)心并沒有產(chǎn)生與之呼應的情感,也就不可能在遇到新的情況時自發(fā)產(chǎn)生相同的情感,從而也不會形成“共義”的秩序,而是出現(xiàn)各人各義的局面,那么禮秩也就無從著落。
“禮樂”并不是“禮”和“樂”的簡單結(jié)合,而是互根互濟的整體,清儒汪紱說:“禮樂二者,不惟相須,而實相合?!种畡t為二體,其本則只一原;猶陰陽之循環(huán)無端焉?!盵13]“禮樂”并稱時,樂指與禮的“差序”互相資用的“和同”。禮樂是經(jīng)天緯地的法則,社會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每個組成部分都按照各自的“分”有序地運行,禮的用處便是把這個“分”建立起來,也就是規(guī)定邊界,通過勸導人們節(jié)制自己的欲望以及行為來不斷強化這個無形的區(qū)分。與此同時,樂的用處便是把執(zhí)“分”的各部分穩(wěn)定下來,使人們各行其道,各安其命,但同享共樂,即《中庸》所說的:“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一方面天地之間萬物各具其理,體現(xiàn)了禮的“異”,另一方面萬物又遵循天道,流行不息??梢?,萬物以禮異,以樂合,形成一個萬變不離其宗的整體。因此,“樂”在古代禮學中并不從屬于 “禮”,而是研究禮時所不能忽略的理論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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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立霞】
K203
A
1004-518X(2015)03-012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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