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誠龍
這一位蕭軍
蕭軍在老作家中是特立獨行的一個,他曾在日記里夫子自道:“我不能做任何人、任何階級的主人、我也不能做任何人、任何階級的弄臣或奴才——這就是我人生的態(tài)度。”在風云變幻的歷史時空里,文人中抱持這種人生態(tài)度的,不多,堪稱異數(shù)。
蕭軍曾兩次到延安,第一次是“過客”,第二次算是“住客”。1938年3月,要憑一身肝膽去滅日寇的他,離開山西民族革命大學,在吉縣從閻錫山手中拿到通行證,獨自一人徒步北上,橫渡黃河,翻山越嶺,到達延安。他住進了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招待所,卻只當延安是過道——本來要去五臺游擊區(qū)的,卻因前方戰(zhàn)事受阻,只好在延安短暫停留。
從后方來了一位大才子,而且是魯迅的“私淑弟子”,這也算是延安文藝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丁玲把這個消息告訴毛澤東,毛甚是興奮,打發(fā)人傳下話來,要蕭軍移步一見。哪想到蕭軍并不買賬:“不見了,他挺忙的,我住上一兩星期就走。”“山不過來,我就過去”。蕭軍不過來,毛澤東就過去,蕭軍算是做足了文入骨氣的文章。
蕭軍與毛澤東的交往從此開始,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錯。見后幾天,毛澤東在陜北公學的操場上宴請蕭軍,露天開流水席,敞開“辦國宴”。操場上刮的是雄渾的西北風,酒桌上擺的是豪邁的龍門陣,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意氣橫生,壯志滿懷。毛澤東后來寫信給蕭軍稱:“你是極坦白豪爽的人,我覺得和你談得來。”蕭軍也回應:“魯迅是我的父親,毛澤東是我的哥哥。”
蕭軍第二次到延安,卻是長住下來了。最能體現(xiàn)蕭軍文人氣質的,是他在延安文藝整風里的表現(xiàn)。在王實味事件中,蕭軍對處理王實味十分不滿。其實兩人本來并不相識,王實味被批判后,,蕭軍的一位同樣與王實味交好的朋友,叫蕭軍去與“哥哥”毛澤東說情。蕭軍仗義,也便去了,但結果毛沒有買賬:這事你不要管,王實味的問題復雜。他不是一般的思想意識錯誤,他有托派和國民黨特務的嫌疑。雖然得知了中央對王實味的態(tài)度,但當延安召開對王實味的斗爭會,群情激奮,一邊倒地批判王實味時,蕭軍還是挺身而出。斗爭會上,王實味每說一句話,便會招來一片怒吼和痛斥,蕭軍坐在會場后邊,聽不清前邊的人說些什么,便站起來大聲喊:“喂,讓他(指王實味)說嘛,為什么不讓他說話!”
蕭軍的態(tài)度引火燒身,招來了對他的批判。中央研究院派了四名代表到蕭軍住處,向他提出抗議,指責他破壞批判會,要他承認錯誤,賠禮道歉。蕭軍勃然大怒,不但拒絕了,還幾乎把四名代表轟出來,并另寫下一份《備忘錄》為自己辯解。這下更惹了馬蜂窩,在隨后召開的“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六周年”會議上,眾炮齊轟,許多重量級人物如周揚、劉白羽、丁玲集矢蕭軍。依蕭軍的火爆脾氣,哪里受得了?他舌戰(zhàn)群儒,不曾怯場。會上火藥味漸濃,從晚上八點舌戰(zhàn)到凌晨兩點,一焰更比一焰高。后來吳玉章出來圓場:“蕭軍同志是我黨的好朋友,他今天發(fā)了這么大的火,一定是我們有什么方式、方法上不對頭,大家以團結為重,互相多作自我批評吧?!笔捾娐犃藚抢线@話,心里好受了些,也退了一步,作了自我批評:“我先檢討,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的錯,那百分之一的錯,你們有沒有呢?”丁玲站了出來:“我們一點兒錯都沒有……共產黨的朋友遍天下,你這個朋友等于九牛一毛,有沒有你,對共產黨毫無影響?!笔捾娏滔略拋恚骸澳銈兊呐笥驯樘煜?,我這根毛也不想附在你這牛身上。我到延安來沒帶別的,就是一顆腦袋,一角五分錢就解決了(一角五分錢在當時可買一顆子彈——筆者注),怎么都行,從今天起,咱們就拉——蛋——倒!”說完走人。
另一位蕭軍
1954年,蕭軍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五月的礦山》,這部著作的問世之路十分曲折。
小說寫得比較早,1951年就完成了。1946年秋,蕭軍從延安回到哈爾濱主編《文化報》,因與宋之的主辦的《生活報》展開了激烈論戰(zhàn),蕭軍被冠以“反蘇、反共、反人民”的帽子,不但其主編的《文化報》被勒令??救艘矝]法待在哈爾濱了。于是,1949年春,蕭軍舉家遷到撫順,在撫順煤礦總工會工作。這段工廠歲月讓蕭軍難以忘懷,兩年后即1951年,蕭軍到了北京,即著手寫一部反映工人階級生活的長篇小說,擬名為《五月的礦山》,小說寫得快,僅10個月就出爐了。
作品寫得順手,出版卻十分艱難。《人民文學》收到了蕭軍的書稿,初審意見是“不出”。最先讀稿的是編輯龍世輝。龍世輝是湖南人,知名編輯,后來當上了作家出版社副總編輯,惜乎英年早逝,僅60多歲就與世長辭。在長期的編輯生涯里,龍世輝樂于做嫁衣裳,很多當代文學的著名篇章都是他一手發(fā)掘、編輯,“助產”問世的,如《林海雪原》《將軍吟》《芙蓉鎮(zhèn)》等。蕭軍的這部書稿到了龍世輝手中,他認真閱讀了,初審意見是“建議不發(fā)”;他把這意見報給直接領導他的劉嵐山,劉贊同龍,建議也是不發(fā)。但當稿子轉到編輯部二審,二審的意見卻是“奉命發(fā)稿”。劉嵐山是軍人,其時正從朝鮮戰(zhàn)場歸來,聽說這稿子要發(fā),跑去找社長兼總編輯馮雪峰,馮社長卻并無多話:“這事我知道,發(fā)。”
總編輯的意見轉到了龍世輝那里,龍先生馬上寫了一封書面材料,列出了充足的理由,落腳點是建議不發(fā)。但沒想到這信轉了回來,上面有總編輯“命令發(fā)稿”的嚴厲措辭。龍世輝也是犟脾氣,筆下雖簽了“同意發(fā)”,嘴上卻是不服:“我保留意見,我執(zhí)行任務?!?/p>
龍世輝與蕭軍并無過節(jié),蕭軍的這部書稿一再受阻,不是因為政治,而是源自藝術。在龍世輝看來:“這部作品寫得極其平庸,不堪卒讀。作者對礦工的生活并不熟悉,作品中充斥的是口號,抽象的概念?!饼埵垒x也知道蕭軍是文化名家,但作為編輯,他要以質取文,并不以人取文,他認為“蕭軍從《八月的鄉(xiāng)村》到《五月的礦山》,是藝術的倒退”,故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發(fā)稿。對這部小說存在藝術的粗糙,蕭軍后來也是承認的:“對于這類新題材,新的斗爭……是一種試練,缺點應在意料中?!?/p>
書稿為何最終又能夠出版呢?馮雪峰的態(tài)度為何如此堅決,不容商量呢?50年后,龍世輝才知道其中的緣故,他在給青年學者李頻(著有《龍世輝的編輯生涯》)的信中,敘了端詳:“……30多年后,我才知道,蕭軍將稿件送毛主席,毛主席批給馮雪峰,馮不便明言,就發(fā)生了以上‘歷史事件?!眅ndprint
龍世輝所說,也從蕭軍那里得到了驗證:“我把《五月的礦山》原稿交給一家出版社,他們拖了好長一段時間,不說出,也不說不出。我一氣,把稿子要了回來,連同《過去的時代》,捆成一大包,寫了一封信,叫了一部三輪車,送到了中南海。過了不久,有關領導傳下話來,說毛主席認為蕭軍的東西還是可以出版的……開始一本都不肯出,這回上面有話,兩本一齊出?!眱杀倦m然一起出了,但誠如蕭軍所說:“這書那時雖然經過黨中央毛主席的批準,勉強得以在1954年出版,而最終還是被出版界的官僚主義者們扼殺——‘決不再版了?!?/p>
還是那位蕭軍
近來學界與文藝界將延安整風從故紙堆里再次提出,進行重估。重估里,有“贊成派”,有“反思派”,意見甚是分歧?!百澇膳伞苯M織當代作家抄寫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遭到“反思派”的謾笑,其中有人舉出蕭軍在延安之言行,證明文藝界對延安整風有“不合作運動”。
“反思派”的反思,給我們打開了另外一個看問題的窗口,為我們檢討當年以及當今文藝政策提供了別樣的視角。但有一個問題是,
“反思派”喜歡以作家的個性敘事,來確定對一個時代的定性,尤其喜歡以文藝家與政治家之間鬧別扭來表現(xiàn)文藝家與政治家的決裂。蕭軍與毛澤東之間鬧過不快,但這算不算得上是決裂呢?很難下定論,至少將蕭軍作為某種意義上的典型,那是謬托知己。蕭軍出言“不見”毛澤東,在王實味問題上與毛澤東意見相左,這些諸多細節(jié),屬于兩人個性的沖突,還是藝術觀念的沖突?或兩者兼而有之?縱使如此,這能不能完全證明毛澤東與蕭軍是一些人心目中的那種關系?當年丁玲揪住蕭軍的“百分之一”不放,讓蕭軍承認“百分百”的錯,這種思維方式真的嚇人;但現(xiàn)今很多人忘了蕭軍曾經承認的“百分之九十九”,將那“百分之一”整成“百分之百”,難說不是思維出了問題。
單舉出蕭軍“耍文藝家脾氣”,也許可以證明很多人想證明的,但我們看到的是,蕭軍并不完全是人們所想象的那樣。延安整風蕭軍挨了批評,那么是否“從此蕭郎是路人”?也許未必,從蕭軍興致勃勃寫出《五月的礦山》,可見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對他影響至深。毛澤東在“延安講話”里提出了一個重要論點——作家、藝術家應深入到人民群眾中去,寫出讓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看來蕭軍對這觀點是認同的,《五月的礦山》就是對此的實踐。他花了大力氣去表現(xiàn)、歌頌工農兵——從政治角度看,蕭軍成功了,而從文學角度看,卻是失敗了。這部作品的出版一再受阻,并不是蕭軍所說是“出版界的官僚主義者們扼殺”,而是他自己對“文藝為政治服務”的不當理解所扼殺的。這部作品藝術質量差,夠不上出版及格線,這其中的緣由是什么?
文藝要為群眾服務、為政治服務,問題是對“群眾”、“人民”的理解以及對“政治”的理解,這些概念需要厘清。工農兵是群眾,是人民,那么學商與具有小資情調的紅男綠女以及名士隱士,是不是群眾,是不是人民?人民喜歡風花雪月與才子佳人,文藝家是否該為這些服務?為工農兵服務沒問題,為士學商服務也應當沒問題。蕭軍不寫自己熟悉的人,不去展現(xiàn)自己熟悉的生活,轉而去寫他不熟悉的礦工人物與工業(yè)題材,他的失敗,是對“人民”理解的失敗,也是對“政治”理解的失敗。
在對“文藝為政治服務”的理解上,我們多年來有不少誤區(qū)。服務政治,等同于聽命于政治、圖解政策,這種“文藝為政治服務”,將使“文將不文,藝將不藝”。那文藝可以離開政治嗎?鼓吹文藝要離開政治的,說到底還是一種政治敘事,問題的關鍵是文藝如何參與政治。揭示政治中的種種丑行,努力使政治走上文明進步的正軌;批評政治中的種種不是,奮力讓政治走上人類發(fā)展的正道……這不都是文藝為政治服務嗎?
回到蕭軍與毛澤東的關系話題上,這可能也被誤讀了。毛蕭之間,有個性之間的不調和,也有觀念上的不諧,更多的恐怕還是政治家與文藝家視角的不同,但以為兩人無心靈的交集、無情誼的融合,也是舉例以蕭軍,失實于蕭軍。單以延安期間蕭軍的“文藝家脾氣”去敘事,又如何理解北京期間蕭軍弄了一輛三輪車去中南海找“哥哥”?
毛澤東曾給蕭軍寫過一封信,其中意味可堪細細研讀:
蕭軍同志:
兩次來示都閱悉,要的書已附上。我因過去同你少接觸,缺乏了解,有些意見想同你說,又怕交淺言深,無益于你,反引起隔閡,故沒有即說。延安有無數(shù)的壞現(xiàn)象,你對我說的,都值得注意,都應改正。但我勸你同時注意自己方面的某些毛病,不要絕對地看問題,要有耐心,要注意調理人我關系,要故意地強制地省察自己的弱點,方有出路,方能“安心立命”。否則天天不安心,痛苦甚大。你是極坦白豪爽的人,我覺得我同你談得來,故提議如上。如得你同意,愿同你再談一回。
敬問
近好!
毛澤東
八月二日
——蕭軍,近來可好?誰愿跟你再談一回?
(摘自《同舟共進》2013年第9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