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旺
(阜陽師院學(xué)院文學(xué)院,安徽 阜陽 236037)
近百年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美學(xué)價值與詩史地位得到了充分的闡發(fā),但隨之而來的誤解也時有發(fā)生。程千帆先生曾撰《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這一長文就此作了必要的澄清,并在文章結(jié)尾指出:“認識,是無限的。今后,對于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理解將遠比我們現(xiàn)在更深,雖然也許還不免出現(xiàn)新的誤解?!盵1]25近二三十年來,無論是程先生本人的有關(guān)論述,還是此前、此后有關(guān)學(xué)者對該詩所作的評論,都的確還存在一些值得商榷與檢討的結(jié)論。
確如程先生所說,張若虛和《春江花月夜》從唐到元“被冷落了好幾百年”,這是他在全面考察歷代唐詩選本與相關(guān)詩評的基礎(chǔ)上得出的結(jié)論,具有堅實的文獻依據(jù)。但是,張若虛和《春江花月夜》何以“被冷落”如此之久?程先生歸因于“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屬于初唐四杰一派”,“所以它在文學(xué)史上,也在長時期中與四杰共命運,隨四杰而升沉”[1]19-20,并認為“這是我們理解它的起點”[1]21。于是程先生對四杰的歷史沉浮進行了考察與梳理。他發(fā)現(xiàn),四杰由于未脫齊、梁余習(xí),當(dāng)推重漢魏風(fēng)骨、引領(lǐng)唐詩發(fā)展方向的陳子昂崛起于唐代詩壇之后,他們的地位自然有所下降。除杜甫外,唐人甚至產(chǎn)生了全面否定四杰的論調(diào),直到晚唐李商隱、宋代陳師道還對他們有所譏議與不屑。幾百年后,明代前七子中的何景明第一次重估了四杰的歷史意義與美學(xué)意義,他盛贊四杰歌行當(dāng)在杜甫之上,這一驚人的觀點大大改變和提高了四杰的地位?!八慕艿牡匚惶岣吡耍瑒t屬于四杰一派的作品也必然要被重視起來。這也就是為什么自李攀龍《古今詩刪》以下,眾多的選本中都出現(xiàn)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理由所在?!盵1]21
應(yīng)該肯定,把張若虛歸于四杰一派是有詩史與文獻依據(jù)的。為證成己說,程文歷引胡應(yīng)麟《詩藪》、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鈔》、沈德潛《唐詩別裁》中的有關(guān)論述。既然證據(jù)如此充分,我們就有足夠的理由作出這樣的推斷——如果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因為屬于“王、楊、盧、駱之體”而被冷落數(shù)百年,那么四杰和四杰派其他詩人(如劉希夷等)的同類作品也應(yīng)受到選家的長期排斥,這樣他們才真正算得上“共命運”。
但是,翻檢從盛唐到元代數(shù)百年間的有關(guān)文獻,可以發(fā)現(xiàn)張若虛其人其詩確實罕有人關(guān)注,但接納四杰與四杰派詩作的卻代有其例。
第一,唐佚名編《搜玉小集》囊括了四杰、劉希夷、沈佺期、宋之問等人的作品,題材包括應(yīng)制、邊塞、閨情、行旅等多種類型。其中閨情類有《春思》《春閨》《怨情》《春怨》《秋閨》《古意》《閨怨》《怨辭》等,齊、梁風(fēng)味較濃。而劉希夷《搗衣篇》、許景先《折柳篇》、宋之問《明河篇》不僅取旨閨思,而且從音節(jié)到風(fēng)格都是頗近于“四杰體”的七言歌行[2]983-1000。
第二,唐人李康成所編《玉臺后集》收入的四杰詩曾為宋人所親見。劉克莊《后村詩話》續(xù)集卷一云:“鄭左司子敬家有《玉臺后集》,天寶間李康成所撰,自陳后主、隋煬帝、江總、庾信、沈、宋、王、楊、盧、駱而下二百九人,詩六百七十首,匯為十卷,與前集等,皆徐陵所遺落者。”[3]84今存《玉臺后集》殘本尚有王勃《銅雀妓二首》,楊、盧、駱詩俱佚。
第三,宋初所編《文苑英華》是一部上繼《文選》的大型詩文總集,選錄了自蕭梁到五代近2200位作家的約兩萬篇作品。由于選錄門檻相對較低,以至于梁、陳、隋三代的部分宮體詩也間雜其中,駱賓王的《帝京篇》、盧照鄰的《長安古意》、劉希夷的《公子行》《白頭吟》等七言歌行名篇也包括在內(nèi)。
第四,宋代計有功所編《唐詩紀事》“于唐一代詩人,或錄名篇,或紀本事,兼詳其世系爵里,凡一千一百五十家,唐人詩集頗傳于世者,多賴是書以存”[4]2746。其中駱賓王的《帝京篇》、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等歌行名篇也見收其中。
第五,宋代嚴羽《滄浪詩話·詩體》云:“以人而論,則有蘇李體……王楊盧駱體?!盵5]58由于王安石《唐百家詩選》遺漏了很多大家,嚴羽對此深表不滿:“況唐人如沈、宋、王、楊、盧、駱……李長吉諸公,皆大名家……而此集不選?!盵5]243-244嚴羽把四杰與有唐一代其他著名詩人并稱為“大名家”,無疑是對他們地位的高度肯定。
第六,元代楊士弘所編《唐音》卷一《唐詩始音》專錄四杰詩?!短圃娛家裟夸洸⑿颉吩唬骸皸罹际住⑼醪迨?、盧照鄰二十八首、駱賓王二十首。上四人,通詩九十三首。自六朝來,正聲流靡。四君子一開盛唐之端,卓然成家?!盵6]1這九十三首作品中,也包括了王勃的《臨高臺》《采蓮曲》《秋夜長》、盧照鄰的《長安古意》等歌行名篇。
以上六種文獻中,沒有一家選入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那么認為它與四杰詩(包括其歌行)“共命運”又從何說起?程先生對以上這些文獻也都基本考察過,但他只注意到《春江花月夜》沒有入選,卻沒有關(guān)注四杰本人詩篇的傳承情況,從而使得張若虛“與四杰共命運”的論斷陷入了自相矛盾之中。
然而近百年來,不少學(xué)者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那段漫長的冷遇史,熱衷于討論它在歷代產(chǎn)生的持續(xù)影響力,而且這種影響力經(jīng)一再渲染,形成遞進拔高的趨勢。
第一位重估張若虛詩史地位的是晚清學(xué)者王闿運,其《論唐詩諸家源流答陳完夫問》曰:“張若虛《春江》篇,直用《西洲》格調(diào),孤篇橫絕,竟為大家。李賀、商隱,挹其鮮潤;宋詞、元詩,盡其支流。宮體之巨瀾也?!盵7]533聞一多進而盛贊《春江花月夜》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認為張若虛“向前替宮體詩贖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張若虛的功績是無從估計的”[8]18-19。對于王闿運與聞一多的高論,程千帆先生在厘定宮體概念的基礎(chǔ)上,指出了他們的不足:
宮體和另外大量存在的愛情詩以及寓意閨闈而實別有托諷的詩是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的,在描寫肉欲與純潔愛情所使用的詞語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風(fēng)格也是有區(qū)別的,不應(yīng)混為一談,而王闿運與聞一多的意見恰恰是以混淆宮體詩與非宮體的愛情詩之間的界限為前提的。
稱《春江花月夜》為“宮體之巨瀾”,這個宮體,就已經(jīng)超出了它的原始意義,而為了證明這一點,他竟然認為二李以及宋詞、元詩都為這一杰作有淵源關(guān)系,又扯得更遠了。
王氏師弟之所謂宮體,實即以男女之情為題材的抒情詩,所以他們進而把愛情詩的源流當(dāng)作宮體詩的源流。這是一種既沒有文獻依據(jù),也完全不符合歷史事實的說法。[1]23
經(jīng)過程先生的辯駁,“宮體源流”論基本得到清算。但又有部分論者轉(zhuǎn)而從詩境角度探尋《春江花月夜》的影響力。許總《唐詩史》指出:“從詩境創(chuàng)造方面看,張若虛的價值似乎在于昭示未來的指向,甚至與王孟、李杜都有著重要的內(nèi)在聯(lián)系。”[9]330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也認為《春江花月夜》在詩歌意境創(chuàng)造方面取得的成功經(jīng)驗,“為盛唐詩的到來作了藝術(shù)上的充分準備”[10]193。喬象鐘、陳鐵民主編的《唐代文學(xué)史》作了更為明確的說明與更加深遠的發(fā)揮:“《春江花月夜》的意境及其表現(xiàn)藝術(shù),對于后世的詩詞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李白《把酒問月》中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在體現(xiàn)永恒觀念方面,明顯受到它的啟發(fā)?!未K軾《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詞和《赤壁賦》,姜夔、張炎等追求‘清空’境界的詞作,乃至清代浙西詞派等等,和它都有一定的淵源關(guān)系?!盵11]285
“詩境影響”論雖與“宮體源流”說立論角度有別,但彼此思路則是一致的,即都認為《春江花月夜》自其問世以來即逐漸成為世人效法的經(jīng)典之作。于是在近一個世紀內(nèi),不斷有人言之鑿鑿地稱道其滲透的范圍——它不僅關(guān)聯(lián)王孟、李杜,沾溉李賀、李商隱,甚至連蘇軾散文、宋詞、元詩與清代浙西詞派都受到它的影響。但是一首作品發(fā)揮影響力的一個基本前提是它能夠廣泛傳播,設(shè)若無人可見,或僅為少數(shù)人所秘藏,又何從讓文人騷客接受其影響?因此,這些觀點與程千帆先生研究的結(jié)論——張若虛及其《春江花月夜》從唐到元“被冷落了好幾百年”這一事實——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沖突。一首作品一方面長期倍受世人冷落,一方面又在不斷地擴大它的影響,這顯然是一種不可理喻的悖論。
王棟梁、王剛兩位先生曾逐一考察并全面分析明、清兩代42 首《春江花月夜》的續(xù)作概況,并得出結(jié)論:“一直到明末,無論從體式還是從格調(diào),隋煬帝五言四句體式、帶有艷情成分的《春江花月夜》都還是被認為是此題本色之作,張若虛《春江花月夜》并未產(chǎn)生實際影響。這一局面隨著明末詩評家對張若虛一詩的高度評價而改變?!边M而認為“張若虛的處境與陶淵明相似”[12]79-80,都經(jīng)歷了一段先冷后熱的接受史。這些結(jié)論對于鼓吹《春江花月夜》影響力的各種拔高失實的言論也無疑是更為有力的駁斥。不過陶淵明與其詩之由冷而熱,學(xué)人已早有深入探討,而張若虛與其詩之由隱而顯,僅程千帆先生撰文論及之,但程文又存在上文指出的邏輯矛盾。這一問題若不予解決,相關(guān)誤解就難以得到徹底的澄清。
在文化傳播條件相對落后的時代,文學(xué)作品的流傳是十分艱難的。韓愈感嘆李、杜詩“流落人間者,太山一毫芒”(《調(diào)張籍》),則下此之中小詩人,處境必然更難。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被冷落數(shù)百年,本不足奇,不過論其原因,卻要復(fù)雜得多。
皎然《詩式》是中唐時期的一部著名詩論著作,卷五“有事無事情格俱下第五格”摘引張若虛《秋月》詩曰:“遮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盵13]347“遮戶”,《樂府詩集》作“玉戶”,《全唐詩》仍作“遮戶”。詩題《秋月》,他本俱作《春江花月夜》?!对娛健分新詫?、改寫詩題并不罕見,不過象《秋月》這樣完全改變原題本意的例子堪稱絕無僅有。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竟出現(xiàn)這種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或許在皎然看來,“搗衣砧”作為一個常見的秋思意象本來就不該出現(xiàn)在詠春類的詩中。搗衣習(xí)俗至少在漢代已傳入宮廷,班婕妤《搗素賦》敘述宮女秋夜搗衣景象曰:“若乃廣儲懸月,暉水流清……改容飾而相命,卷霜帛而下庭……于是投香杵,扣玟砧,擇鸞聲,爭鳳音?!盵14]244漢唐大量的相關(guān)詩文一般都將秋夜搗衣與思遠懷人聯(lián)系在一起,“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李白《子夜吳歌四首》其三),就是最為典型的情境。基于此,單就《詩式》所摘引之兩句而言,確與《秋月》詩題更相吻合。唐初佚名編《詩式·詩有六犯》之四“落節(jié)”條曰:“凡詩詠春,即取春之物色,詠秋,即須序秋之事情……假令黃花未吐,已詠芬芳,青葉莫抽,逆言蓊郁?;?qū)P脑佋拢那俾?,或意論秋,雜陳春事……并是落節(jié)。”[15]245皎然著《詩式》,對前輩《詩式》的相關(guān)成果必有取鑒。又《詩式》卷五總論《復(fù)古通變體》曰:“若惟復(fù)不變,則陷于相似之格,其狀如駑驥同廄,非造父不能辨?!盵13]330皎然不顧全詩情境,妄改詩題,固然失當(dāng),但就“搗衣砧”意象而言,洵無新意,謂其“情格俱下”,似非苛評。李壯鷹《詩式校注》云:“所謂‘情格俱下’者,指詩不但體格不高,且所抒之情志亦卑下,故不論其用事與否,皆列于末等?!盵13]31皎然還強調(diào)指出:“今所評不論時代近遠,從國朝以降,其中無爵命有幽芳可采者,拔出于九泉之中,與兩漢諸公并列?!盵13]94因此他之摘評《春江花月夜》,反應(yīng)了一位詩論家真實的審美感受。
盛唐人殷璠敏銳地把握到“海內(nèi)詞場,翕然尊古”的時代脈搏,發(fā)愿“刪略群才,贊圣朝之美”[2]107,終于編撰了《河岳英靈集》這部流傳古今的當(dāng)代詩歌選本。鄭處誨《明皇雜錄》稱:“天寶中,劉希夷……張若虛……杜甫,雖有文名,俱流落不偶?!盵16]64《河岳英靈集》選詩上起開元二年(714),終于天寶十二年(753),正當(dāng)張若虛的后半生。作為丹陽人,殷璠對本鄉(xiāng)與吳地詩人尤加屬意。其《丹陽集》錄同郡人包融、儲光羲等十八人詩,體例略同于后來的《河岳英靈集》。殷璠又有《荊揚集》,應(yīng)是專門輯錄荊、揚二地詩人的另一部地域性詩歌選本。其書雖佚,但部分精華已為《河岳英靈集》所吸收,如卷下總評儲光羲:
儲公詩,格高調(diào)逸,削盡常言,挾風(fēng)雅之道,得浩然之氣?!妒鋈A清宮》詩云“山開鴻濛色,天轉(zhuǎn)招搖星?!庇帧队蚊┥健吩娫疲骸吧介T入松柏,天路涵空虛。”此例數(shù)百句,已略見《荊揚集》,不復(fù)廣引。[2]178
《河岳英靈集》收入儲詩僅十二首,《荊揚集》竟裒輯其名句數(shù)百,可知《荊揚集》選詩標準較寬,或許它是為甄選《河岳英靈集》所作的前期工作之一。以《荊揚集》的選詩宗旨與寬泛標準來看,張若虛作為揚州籍詩人,其《春江花月夜》等作品理應(yīng)得到優(yōu)先輯錄,如果這一推斷成立,那么《河岳英靈集》對張若虛一詩未取,必是經(jīng)過權(quán)衡刪汰的結(jié)果。
《春江花月夜》錯失這次傳播先機的根本原因,或許是它不合殷璠編選《河岳英靈集》所要求的風(fēng)骨與古雅兼?zhèn)涞拿缹W(xué)標準。《河岳英靈集》論盛唐詩人曰:“情幽興遠”(評劉眘虛語)[2]133、“風(fēng)骨凜然”(評崔顥語)[2]161、“格高調(diào)逸”(評儲公羲語)[2]178、“全削凡體”(評孟浩然語)[2]172,等等,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應(yīng)了盛唐人的共同審美心態(tài)。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雖然沖破了傳統(tǒng)宮體詩“思極閨闈之內(nèi)”“止乎衽席之間”的狹陋格局,極大地開拓了詩境,但仍然沿襲傳統(tǒng)的閨思主題,繼承《西洲曲》與四杰歌行的婉麗風(fēng)調(diào),與盛唐詩壇的主流風(fēng)尚依然存在一定的隔膜。
此外,盛唐芮挺章所編的《國秀集》,收入初唐李嶠至盛唐祖詠九十人共220 首詩,其中包括吳越詩人賀知章、萬齊融,與包融詩各二首,賀朝詩三首,而張若虛詩卻一首也沒有。這表明,即便在吳越詩人群中,張若虛也處于相對邊緣化的地位。或許有人以為張若虛“才秀人微”,故而無人賞識。但此說并不合乎盛唐風(fēng)氣。《國秀集序》云:“其有巖壑孤貞,市朝大隱,神珠匿耀,剖巨蚌而寧周,寶劍韜精,望斗牛而未獲,目之縑素,有愧遺才?!盵2]217《河岳英靈集》不僅選了布衣詩人的作品,而且對這些詩人尤持惺惺相惜之意,如評王季友:“白首短褐,良可悲夫!”[2]139又評孟浩然:“才名日高,天下籍甚,竟淪落明代,終為布衣,悲夫!”[2]172令人遺憾的是,在現(xiàn)存文獻中,找不到張若虛與盛唐詩人與詩論家的任何交游記錄,堪稱“吳中四士”的惟一特例。
中晚唐以來,逐漸形成大詩人對小詩人作品傳播空間的擠壓態(tài)勢。五代韋縠《才調(diào)集敘》即云:“暇日因閱李、杜集,元、白詩,其間天?;烀#L(fēng)流挺特,遂采摭奧妙,并諸賢達章句。”[2]691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中小詩人的部分乃至全部作品相繼遭到淘汰。從《舊唐書·經(jīng)籍志》與《新唐書·藝文志》所載唐人詩集之卷數(shù)來看,其作品數(shù)量是很多的,但多數(shù)詩集傳世數(shù)量均呈銳減的趨勢。劉克莊曾為盛唐李康成鳴不平曰:“天寶間大詩人,如李、杜、高適、岑參輩迭出,康成同時,乃不為時所稱,若非子敬家偶存此編(引者按:此編指《玉臺后集》),則許多佳句失傳矣?!盵3]86李康成的境遇,為張若虛提供了一個間接的旁證。
《舊唐書》卷二十九《音樂志二》云:“《春江花月夜》《玉樹后庭花》《堂堂》,并陳后主作。叔寶常與宮中女學(xué)士及朝臣相和為詩,太樂令何胥又善于文詠,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此曲?!盵17]1067陳、隋短祚,相繼而亡,其原因之一就是君臣荒淫,聲色無度。唐初君臣曾圍繞“亡國之音”展開廣泛的爭論。《貞觀政要》中有一段著名的對話,御史大夫杜淹向太宗進言:“前代興亡,實由于樂。陳將亡也為《玉樹后庭花》,齊將亡也而為《伴侶曲》,行路聞之,莫不悲泣,所謂亡國之音。以是觀之,實由于樂?!碧诖鹪唬骸安蝗?,夫音聲豈能感人?歡者聞之則悅,哀者聽之則悲,悲悅在于人心,非由樂也。將亡之政,其人心苦,然苦心相感,故聞之則悲耳。何樂聲哀怨,能使悅者悲乎?今《玉樹》《伴侶》之曲,其聲具存,朕能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耳?!鄙袝邑┪赫饕喔胶驮疲骸皹吩谌撕停挥梢粽{(diào)?!盵18]233由于政治清明,國力強盛,太宗君臣尚能保持自信,對前朝“亡國之音”也能持寬容態(tài)度。
但是到了晚唐末世,流連哀思之音復(fù)熾,有遠見的士人開始提高了警惕。如杜牧詩諷刺云:“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頗有意味的是,溫庭筠特撰《春江花月夜詞》,對陳、隋兩朝耽溺聲色而致亡國的歷史悲劇作了更加透辟的剖析:
玉樹歌闌海云黑,花庭忽作青蕪國。秦淮有水水無情,還向金陵漾春色。楊家二世安九重,不御華芝嫌六龍。百幅錦帆風(fēng)力滿,連天展盡金芙蓉。珠翠丁星復(fù)明滅,龍頭劈浪哀笳發(fā)。千里涵空澄水魂,萬枝破鼻飄香雪。漏轉(zhuǎn)霞高滄海西,玻璃枕上聞天雞。蠻弦代雁曲如語,一醉昏昏天下迷。四方傾動煙塵起,猶在濃香夢魂里。后主荒宮有曉鶯,飛來只隔西江水。[2]744-745
《春江花月夜》本由陳后主首創(chuàng),但《樂府詩集》未存其詞,亡于何時,不得而知?,F(xiàn)存隋煬帝、諸葛穎、張子容等同題之作,均由題面五字生發(fā),并貫穿著對于“游女”“兩妃”“浣紗人”“仙妃”的迷思,從中還可以略見其靡靡之音的底色。后來張若虛進一步加以改造,才成為一首盡變宮體的杰作。而溫庭筠的這首《春江花月夜詞》又與張若虛不同,它完全拋棄了就題生發(fā)的創(chuàng)作思路,僅僅借助于詩題隱含的“亡國之音”的聯(lián)想,直接以“玉樹歌闌”開篇,展開對歷史往事的回顧與敘述。與其說它是一首古題樂府,毋寧說是一首重溫歷史、垂戒當(dāng)下的詠史詩。劉學(xué)鍇云:“此詩主旨,蓋諷隋之覆亡,在不知汲取陳代奢淫亡國之教訓(xùn),反而變本加厲,肆意佚游,窮極奢侈,故重蹈覆轍,迅即滅亡。因而詩之開端、結(jié)尾均以亡陳與亡隋并提作襯,以深寓諷慨之意?!盵19]178韋縠《才調(diào)集》收入自初唐沈佺期至唐末羅隱等人共千首詩作,其中就包括杜牧的《秦淮》[2]790(即《泊秦淮》)和溫庭筠的《春江花月夜詞》。
宋初大型官修詩文總集《文苑英華》,僅收梁、陳以來樂府就有二十卷之多,其中包括梁簡文帝35首、梁元帝14 首、陳后主6 首、隋煬帝3 首。據(jù)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統(tǒng)計,四人實有樂府分別為94 首、21 首、68 首、20 首。按常理,陳、隋二帝較之梁代二帝離宋為近,其樂府應(yīng)該入選更多才是。但實際情形則完全相反,陳、隋二帝樂府的入選量和入選率都遠低于梁朝二帝,反映出編者對他們的審查倍加嚴格。經(jīng)此審查,不僅陳后主的《玉樹后庭花》(或許也包括其《春江花月夜》)被剔除了,而且從隋煬帝到溫庭筠等人所作的全部《春江花月夜》也盡遭淘汰?!洞航ㄔ乱埂纷鳛椤巴鰢簟钡那笆郎矸荩@然把恥辱留給了繼作者,從而使得張若虛的這首杰作同蒙垢辱,被無辜埋沒數(shù)百年之久。元、明以來,北雜劇、南戲以及時調(diào)小曲相繼成為演藝界的寵兒,古老的陳、隋遺曲逐漸為人所淡忘,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美學(xué)價值遂逐漸得到人們的理性認識,進而得到全面的發(fā)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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