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昕,彭賢鴻
(中共江西省委黨校,江西 南昌 330003)
同時犯,是缺乏主觀犯意聯絡的兩個以上的主體在同一或“極為接近”的時空條件下對同一犯罪對象實施同一性質的犯罪行為。[1]同時犯的認定及責任承擔問題在司法實踐處理共同犯罪案件時常遭遇困境,而我國立法對此并無明確規(guī)定,理論研究也尚存不足。
同時犯作為犯罪的一種特殊形態(tài),最初是在為了更好地把握共同犯罪,區(qū)別于共同犯罪的意義上予以理解和研究的。在同時犯的責任承擔問題上,首先必須明確同時犯不屬于共同犯罪形態(tài),不適用共犯的責任承擔原理。在具體認定方面,也有不同于共同犯罪的特殊方面。
同時犯與共同犯罪具有相似性,都要求兩個以上的主體實施了犯罪行為。一個人實施犯罪行為的,固然難以成立同時犯,但是有責任能力者與無責任能力者能否成立同時犯,則存在爭議。我國傳統(tǒng)刑法理論主張在犯罪構成之下,要求犯罪主體均需具備相應的責任能力,延伸至共同犯罪中,固然也要求主體具備相應的責任能力,方有共同承擔責任的可能,故有責任能力者與無責任能力者不能構成共同犯罪。至于同時犯,實質上只是兩個以上的主體分別實施犯罪的情形,更要求主體具備相應的責任能力,才可能成立犯罪并最終承擔責任。張明楷認為共同犯罪僅僅是一種違法形態(tài),并不要求主體均具有相應的責任能力,有責任能力者與無責任能力者可能成立共同犯罪。[2]在此思想脈絡延續(xù)下,主張同時犯與共同犯罪一樣,應理解為一種違法形態(tài)意義上的犯罪,自然也就不要求主體均需具備相應的責任能力,有責任能力者與無責任能力者可能成立同時犯。至于其最終是否承擔責任,則在責任層面予以解決。
同時犯與共同犯罪最大區(qū)別在于各行為人之間缺乏犯意聯絡,并在此基礎上形成相互利用、相互補充的實行行為。所謂犯意聯絡,是各行為人為形成共同犯罪故意,就共同實施的犯罪、具體分工等方面進行的交流。[3]這種主觀上的“犯罪合意”可以強化共同犯罪人的犯罪意圖、明確犯罪目的,也使得犯罪計劃更周全,因此更易得逞。在同時犯的場合,各行為人之間并沒有就犯罪意圖、實施計劃等達成合意,行為人只是在自身意志支配下實施犯罪行為。就故意犯罪,各行為人主觀上不具備也不能具有共同犯罪的“合意”,分別實施犯罪行為。在過失的情形下,行為人不具有共同注意義務,但均違反了各自注意義務的情形,對此是否成立同時犯,存在爭論。一方面,有觀點基于共同犯罪只限于共同故意犯罪的情形,否認同時過失犯的成立;另一方面,有學者主張區(qū)分“過失共同犯罪”與“共同過失犯罪”兩個概念,并承認過失共同犯罪。[4]討論這一問題,首先應該明確過失共同犯罪成立與否。
在過失共同犯罪中,行為人負有防止結果發(fā)生的共同注意義務,因共同的不注意,致發(fā)生結果。行為人具有共同的注意義務,卻不約而同不注意,違反了共同的注意義務,此時應認定為過失的共同犯罪,此即類似于犯罪過失形態(tài)下的“犯意聯絡”。當然,此犯意聯絡不同于犯罪故意下行為人就實施犯罪手段、方式、對象等方面進行的溝通交流。從外觀上看,行為人之間并沒有類似于共同故意直接進行溝通的“犯意聯絡”或通過行為達成意思一致的表征,僅僅是違反了共同的注意義務,導致結果發(fā)生。我們可以考慮借鑒為:在對于共同注意義務上共同不注意這一點上具有“犯意聯絡”。更進一步,在行為人因違反自己的注意義務,與他人的不注意疊加共同造成危害結果的情形,應認定為過失同時犯??傊餍袨槿瞬痪哂蟹敢饴摻j,在違反各自注意義務對同一結果施加作用力的場合,宜認定為同時犯。
共同犯罪的成立要求共同行為指向同一犯罪對象、侵犯同一犯罪客體,同時犯在這一方面的要求和程度弱于共同犯罪行為,只要求各行為人的行為同時指向同一對象,實施性質相同的犯罪行為,并不絕對要求侵犯的是同一犯罪客體。而這之間的區(qū)別是明顯且重要的,行為指向同一犯罪對象,所侵害的犯罪客體并不必然相同。相反,完全可能因侵害客體不同而成立不同的犯罪罪名。但是,針對同一對象成立同時犯,還要求實施的是同一性質的犯罪行為,有人基于此提出成立同時犯要求行為人必須針對同一犯罪客體。需要注意的是,針對同一犯罪對象實施的同一性質的犯罪行為,其侵害的犯罪客體也不一定是相同的,例如,針對同一個犯罪對象甲女,乙出于殺人的故意、丙出于傷害的故意同時朝甲女開槍,故意殺人與故意傷害屬于同一性質的犯罪,但其侵害的犯罪客體并不一致,成立的罪名也不一樣。
共同犯罪行為的顯著特點是相互利用、相互配合,形成一個有機統(tǒng)一的整體。而同時犯,行為人分別在自身意志支配下實施犯罪行為,相互之間“既沒有明確具體的分工,也不彼此助益或依賴”。[5]究其實質而言,同時犯是各行為人在缺乏共同犯意情形下,分別行動的單獨犯罪。而將其認定為同時犯的重要契機,就是二者實施在時空上的一致性或“極為接近性”,但問題在于是要求時間、空間上同一還是只要具備其一即可。本文認為,各行為人的行為必須在時空上具有一致性,即要求在時間上必須同時進行,行為發(fā)生也在同一地點,而對“同一時空”的理解不能過于僵化。所謂“同一時間”,并不要求行為的起始點完全一致,盡管是在“極為接近于同時”的先后情形下,也應認定為時間上具有同一性。簡言之,只要行為在通常看來,在時間先后上具有一定關聯性,從而足以使社會一般人將該數行為在觀念上聯系起來考察,就認為具有同時性。同理,對“同一地點”的理解也應參照此標準,只要從社會觀念上能夠評價為“同一”即可。
另外,共同犯罪中要求每個共同犯罪人的行為與危害結果都具有因果性,共同犯罪行為人相互利用、相互配合形成有機整體,使得共同的犯罪行為以及每一共犯人的行為與危害結果都具有因果關系。而同時犯,因相互之間不具有促進、配合的關系也不會通過將其行為整體化來探討因果關系。至于各行為與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問題,則直接關系到行為人的責任承擔。對于同時犯,并不要求如共同犯罪一般,各行為與結果均具有因果關系,對于發(fā)生了危害結果的情形,只要求至少有一個行為人的行為與結果之間具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其他行為則可能因為種種原因,并沒有直接導致危害結果的發(fā)生,而這不能否認其對結果的作用力或者說增加了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
一般情形下,同時犯的責任承擔并不存在疑難和困惑,因為各行為人實際上是各干各的,各自構成相應的犯罪,行為人只要在各自的行為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責任即可,不需如共犯人一般——“部分行為全體責任”。在共同犯罪中,行為人之間主觀上具有共同故意,客觀方面分工合作,相互依存、促進,從而使數行為形成有機整體,整體化遭受否定性評價,衍生成不可分割的共同責任。相反,同時犯既無主觀上的“犯意聯絡”,也無客觀行為上的相互依賴、促進,沒有對他人行為承擔結果責任的基礎,也欠缺承擔共同責任的整體性行為。因此,在責任承擔方面可類比于一般的單獨犯罪,詳言之,既要對各行為人分別定罪,責任承擔方面也不能因“同時”這一要素直接套用共犯的責任承擔原理,而應堅持貫徹“在自己行為范圍內承擔相應的責任”的罪責自負原則。
根據責任承擔的一般性原則,可以解決大多數同時犯的責任承擔問題,但在危害結果是由誰造成的無法查清,因果關系無法判明的情況下,則存在嚴重分歧。例如甲、乙在沒有意思聯絡的情形下,同時朝丙開槍射擊,主觀上均具有殺丙的故意,結果只有其中一顆子彈直接擊中丙,并致其死亡,卻無法查明該顆子彈是由誰發(fā)出、丙的死亡結果是由誰造成的。甲乙兩人是否需要對丙的死亡結果承擔責任,或者在甲乙兩人中擇一承擔責任,在司法實踐中存在較大爭議,對甲乙兩人具體刑罰量的確定,甚至認定成立犯罪與否都有重要影響。同時,在過失犯的場合也可能存在此情形,如,A、B兩人不約而同在同一片林中打獵,誤將在林中玩耍的小孩當作動物開槍射擊,最后偵查結果顯示,只有一顆子彈打中并致小孩死亡,但無法查清該子彈由誰發(fā)出,使該案件一度陷入僵局。
有學者認為:“同時犯不過是同時實行的兩個以上的單獨犯罪,因而行為人只限于對各自的行為各自承擔責任。”[6]丙不知是因甲還是乙的行為死亡,死亡結果由誰造成,因果關系不能證明時,甲乙均限于承擔殺人未遂的責任。在過失犯的場合,由于不能查清小孩的死亡結果是由誰的過失行為造成,A、B兩人均不需要對小孩的死亡結果承擔責任,因而對A、B兩人只能認定無罪。從證據法角度來看,立足于無罪推定原則和存疑有利于被告的刑事司法精神,我們應認為,在無法查明犯罪結果是由何人行為造成時,確實不能將結果歸責于行為人,只能在查清的案件事實范圍內認定被告人的責任。從理論研究上看,我們很難說其理論基礎有何不合理性,但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因無法查明危害結果具體是由誰的行為造成,從而導致沒有任何人對該危害結果承擔責任的不合理局面。特別在后一案例中,甚至因此出現無人構成犯罪的局面,不免有輕縱犯罪之嫌。在前一案例中,盡管甲乙成立犯罪,但也僅限于承擔犯罪未遂的責任,并沒有就因他們二人的行為產生的丙死亡的危害結果承擔責任。在普通社會民眾的觀念里,甲乙兩人明明實施了殺人行為,丙也確實為他們所殺,最終兩人都不用對死亡結果承擔責任,這似乎是不可接受的。此種觀點造成的如此困境,迫使我們重新探索新的解決路徑。
另一種觀點認為:“在上述場合,各行為人均應對危害結果承擔責任?!盵7]為避免產生無人對危害結果承擔責任的局面而讓所有行為人對該項不能查明因果關系的結果負責,基于同時犯與共同犯罪在某些方面的相似性,對同時犯責任的承擔準用共同犯罪的相關規(guī)定。這種觀點的有力例證是,日本刑法典中規(guī)定的傷害罪關于在不能辨別傷害是具體由哪個行為人造成時的處理——即使不是共同犯罪,也依照共犯的規(guī)定處斷。[8]
對于上述觀點,有學者提出了批評:“這違背了我國無罪推定的刑事訴訟原則,只有在有足夠的證據證明行為人的行為與結果具有因果關系時才能要求行為人就結果承擔責任?!庇袑W者認為:“將同時犯的責任承擔標準用共同犯罪規(guī)定,實際上是混淆了二者,違背了研究同時犯的初衷?!盵9]還有學者認為,該觀點違反了個人責任原則,由于實際上只有一人的行為導致了危害結果,要求行為人均對結果承擔責任勢必會造成實際上并沒有造成危害結果的行為人承擔了超出自己行為的責任。
有學者針對上述觀點存在的問題,提出對共同犯罪概念進行修正,將原本屬于同時犯的情形強行納入共同犯罪范疇考量,使得在該特殊情形下責任承擔的棘手問題徹底得以解決。[10]我們不可否認,在理論困境下這不失為一種選擇,但修正共同犯罪概念,勢必擴大犯罪范圍,增大打擊范圍,與刑法的謙抑性不符,破壞了共同犯罪的理論建構,也違背了同時犯研究的初衷。
面對同時犯這一司法適用難題,學者提出的諸種解決方案似乎都差強人意,陳世偉教授提出:“如果著實需要處罰這類同時犯,需要解決的一個難題就是行為人承擔責任的根據問題?!盵11]在這種特殊的情形下,實質上甲乙兩人都利用了客觀條件實現自己的主觀罪過內容,客觀上被害人死亡的結果不過是兩個人主觀罪過支配下的行為共同導致的結果。因此,甲乙兩個行為人都應當對其行為按照其主觀內容認定為故意殺人既遂而不可能是未遂。這樣一來,行為人承擔責任的根據仍然是行為人的主觀罪過和犯罪行為,兩個人都限于對各自罪過支配下的犯罪行為承擔責任,符合罪責自負的責任原則,也正確反映了客觀現實,適應了司法實踐的需要。[12]
筆者在吸收借鑒陳世偉教授觀點的基礎上,持如下立場:甲乙二人成立故意殺人既遂,均需對丙的死亡結果承擔責任;A、B二人成立過失致人死亡罪,均對小孩的死亡結果承擔責任。結合上述同時犯的特征,將這情形下的同時犯視為一種實質意義上的單獨犯罪,由于各個行為人并不知道其他行為人的存在,主觀上也沒有相互利用、相互配合的意思,客觀上行為人實施了開槍射殺這一行為,也發(fā)生了被害人死亡的犯罪結果,在這一意義上同時犯與一般的單獨犯罪無異。再者,這一結果并沒有超出行為人的認識、控制的意志范圍,仍是行為人主觀罪過支配下發(fā)生的危害結果,成為問題的只是無法判明結果是否直接由其行為導致??梢钥隙ǖ模袨槿嗽诓恢衅渌袨槿送瑫r實施犯罪行為的情況下,獨立實施犯罪行為,可以將他人的實施行為視為自己實施犯罪行為的一種“外在客觀條件”,各行為人客觀上都利用了對方的行為實現自己的主觀罪過內容,客觀上被害人死亡的結果只不過是行為人主觀支配下的行為與對方行為這一客觀外在條件結合在一起,共同導致的危害結果。因此,行為人都應當對其行為按照主觀罪過內容、結合已然發(fā)生的犯罪結果認定為既遂的故意殺人罪而不應僅僅成立犯罪未遂。
在各行為人均不知對方的存在,主觀上沒有相互利用、相互配合的意圖,客觀上卻利用了對方行為這一客觀外在條件實現犯罪的情形,行為人需要對發(fā)生的危害結果在各自主觀罪過支配下承擔既遂的責任。但當行為人中有一部分行為人知道其他行為人的存在,主觀上明知對方的存在并有利用對方行為實現犯罪目的的意圖,客觀上或利用或主動配合對方的行為以實現犯罪結果的情形,這屬于我們通常所說的片面共犯,這種情形下責任的承擔是否應有所不同。
片面共犯,指在參與同一犯罪的行為人當中,其中一方認識到自己是在和他人共同實施符合構成要件的行為,而另一方對此并不知情,完全沒有認識到他人和自己共同實施犯罪的情形。在片面共犯中,對知情方因其主觀上明知、客觀上利用對方的行為實現犯罪,屬于共同犯罪的一種特殊情形,適用共同犯罪的處罰原則。對不知情方,其主觀上對另一方利用、配合自身行為實現犯罪并不知情,客觀上也沒有利用、配合對方行為的可能,實質上與單獨犯罪無異,其只要在自身行為范圍內承擔責任即可,不能適用共同犯罪的處罰原則。
知情方主觀上明知其他行為人的存在,意識到自己不是“孤軍奮戰(zhàn)”,客觀上表現為利用,或者與對方行為結合在一起,共同導致結果的發(fā)生或增加結果發(fā)生的可能性。這同于一般的共同犯罪,應當適用共同犯罪的責任承擔原則,要求知情方在其認識到的范圍內對另一方行為造成的危害結果承擔責任。
不知情方由于并不知其他行為人的存在,主觀上也沒有利用配合的意圖,不成立共同犯罪,也不適用“部分行為全體責任”的責任承擔原則。在危害結果不能查清是由誰的行為造成的時,在知情方承擔結果責任之后,不知情方對該因果關系不明的結果是否意味著就不再需要承擔責任?此時,即使不知情方不承擔結果責任,也不會產生無人對危害結果承擔責任的不合理狀況,也不會遭受“疑罪從無”的質疑和批判。但是,對不知情方,僅因存在知情方擔責而一律不再承擔結果責任,將其與前面論述的同時犯的處理區(qū)分開來,難以讓人信服。筆者認為,對于片面共犯中不知情方,實質上是同時犯,可以視為“片面同時犯”,對其責任承擔原則應該準用同時犯的處理原則,在不能查清危害結果是由誰的行為造成,因果關系不明的情況下,對方的行為對其而言是一種客觀的外在條件,不知情方客觀上利用了對方行為實現了自己主觀罪過內容,客觀上危害結果不過是其主觀支配下的行為導致的結果,其應當對結果承擔責任。當然,不知情方并不一律對結果承擔責任,對此因果關系不明的危害結果承擔責任的前提是客觀上確實利用了對方的行為這一客觀外在條件,或者從客觀上而言,其行為客觀上與對方行為結合在一起,對危害結果產生了作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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