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五魁
日暮,炊煙未起
有人在灶口大啖灶灰
他多么希望黑暗中閃身而進(jìn)的是無常二鬼
而非我這百無一用的書生
(我祖父去世時(shí),親戚之外
唯有他涕泗橫流)
是啊,老伙計(jì)都走了
而他死無葬身之地的死卻被用作他途閻王似乎忘記了他
壽者相每漲一分
窮,便向肉里嵌入一分
他顫巍巍接過我遞過去的煙
抽一口,再抽一口,然后大笑曰:
“嘴乃灶臺,氣管是煙囪
就讓我像鍋灰一樣層層剝落吧!”
嗓音未歇,他已到達(dá)梁山
沿途斬殺酷吏與錢奴
而村長于寡婦家里逃過一劫
(他克扣了他的低保銀)
使得他的反骨高過汴梁城
此時(shí),汴梁花開滿城
正如餓殍之遍野
萬齊舅
他常借來鸚鵡的舌頭
使鄉(xiāng)村現(xiàn)場的婦童銅片般笑成一片
把殺氣阻擋在天堂之外
暮色四合,殺氣更重
他又借來青蛙廟宇盡頹的聲囊
在天上,在林間,在地殼的中心
嗚嗚地哭。他哭死去的父親
哭鄉(xiāng)村僅剩的幼年之幼,老年之老
哭老鼠偷燈因饑寒
和尚跳墻為野合
哭自己那條百步而乏的跛腿
一個(gè)四十來歲的光棍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在夢中,他像剝魚一樣撕開她的雙腿
而這一撕仿佛約等于一生的意義
約等于一個(gè)帝王的鴻鵠之志
一個(gè)窮人的苦中甜,肉中刺
死中欲死,活里再活
哦,他一口飲盡了乳房里悲鳴的黃河
拆廟
——看到“幼兒園給無病孩子喂處方藥”的新聞而作
用病毒靈拆了一座廟
用對童年的再殺拆了一座廟
用人為的飛來橫禍拆了彈珠
悟空、蜘蛛俠的廟
用西安、宜昌、吉林各拆了一座廟
用把地獄頂在頭頂拆了佛祖的廟
用拜物教的白旗拆了
良心廟、肝臟廟和骨頭廟
用語言的詭辯術(shù)掩護(hù)嗜血的舌頭
把斧的故意說成針的疏忽
對園中鳥背上的神殿無睹拆了一座廟春天來了做出惡行拆了一座廟
是女人而不像菩薩拆了一座廟
不把孩子當(dāng)成老師拆了一座廟
制度的劊子手拆了一座
假惺惺地重建時(shí)又拆了一座廟
左邊拆了一座,右邊也拆了
從草木中看出天堂在即的人拆了一座廟而在省略號的大廳里沉默的人
被火燒著眉毛去摸屁股的人
把米沃什當(dāng)成假想敵的人
他們通通拆了一座廟
這幾年,奔波于河南和江蘇之間
我看到太多的廟轟然倒下
正如天地?zé)o以承受喪子之痛
我夢到了一個(gè)名為“螻蟻”的國家
花園的角落里擺滿了油鍋和鍘刀
桌子上鋪著生死簿和殺字訣
我看到鬼甲扯了扯鬼乙的衣袖
然后輕輕說了聲:朋友,
你先來,你先來……
而我永不能再醒,仿佛巨虎壓身
仿佛被自己的親人扼住了喉嚨
并拆了我喉嚨里充血的地藏王之廟
聞河南大旱
仍活在天的謊言里。
姥爺死,她說:天塌下來了
哦,我的姥, 她曾用嬰兒之眼
目睹河南省黑青胎記般的干旱
那苦楝煞白而又紛落的旱
門神敬德黑髯蔥籠的旱
小廟里裊娜的香火被午后的青松魘住的旱
而昨夜南京下了一夜的雨
早晨起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身依然是河南省的身
正如我心的干渴從未曾停止
哦,河南??;哦,河南省。我該為你哭一場嗎當(dāng)杜甫生于鞏縣的洪荒
當(dāng)牛得草的嗓音像一塊焦炭
我早已只剩無哭之哭
而救贖從來只拒絕瑤池以外的事物
中午。我死去的祖父來了
他仍堅(jiān)持讓我背誦《無家別》
《石壕吏》和《干哭賦》
祖父啊祖父。一個(gè)無喉之人如何詩與哭?為那些餓死的、吊死的和入土后
又被刨出再死一遍的,讓我嚎吧
嚎出街角草叢里鬼頭鬼腦的盛世之甘
嚎出從您身上繼承的皸裂之血
而狗頭落地,滾落于天堂一詞虛假的所指正如碌碡,正如一個(gè)青年無用的白頭
哦,這過江之鯽,這滾動(dòng)的雨。它們瞪著我如道士持鐸,我已無力超度你們
我愛你們終年辟谷的腸與胃
我拜你們瘦骨嶙峋的恐龍架
毗盧寺洗碗
皆非善類。一群擅于自戕的人
聚在須彌山下大談濟(jì)群法師和星云大師手中的碗,有的殘損,有的老舊
有的易碎卻仍不忘自性的圓滿
伙房師父眼中的菩提有著非菩提的一面正如第一次到齋堂用齋時(shí)
我突然濕潤的眼也有著其干澀的一面
我珍愛這干澀里的銳角與六棱
就像珍愛溫善者的獅子吼
它讓我們一碎再碎,如洗好的碗裝進(jìn)柳筐并使我們殺氣騰騰的龍膽漸息
家宴哀
停電意味著除夕之夜
仍有公器之手扼住我們的喉嚨
但人生太苦了,我們?nèi)孕韬碇F門打開以灌下苦酒里的癲狂與麻醉
借來?xiàng)l幾上供神的蠟燭點(diǎn)燃
爸爸,在熄滅的火鍋旁
我們的談話圍繞著生計(jì)和虛榮
有關(guān)一個(gè)著名的“白貓、黑貓”的理論
它成了小學(xué)沒畢業(yè)的你唯一知道的事情你講述你瘋狂的成長史
講述那些我曾認(rèn)定一本正經(jīng)的人
他們年輕時(shí)的綽號與放浪
兄弟多的人家欺負(fù)你是獨(dú)子
而你揣著刀去叫囂無人答言時(shí)的雄壯
講述看露天電影時(shí),村與村之間的斗毆和你因200塊錢借遍全村而不得
遂發(fā)誓一定要混出名堂來時(shí)的悲愴
后來你做捻子、開小賣部
做假油嘴(曾因此而鋃鐺入獄半個(gè)月)
再后來,曾經(jīng)沒有借給你錢的人家
送來遲來的愧疚而你一笑了之
生活越來越好,而苦悶卻愈積愈重
就像此刻,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溝壑
像毒蛇纏著我們的腰。弟弟坐在一旁無言他才二十歲,卻和你一樣沉珂在身
我們心中的秩序沒有了
去給爺爺上墳時(shí)我們還能在鞭炮聲里
回憶起某些遙遠(yuǎn)的東西
站在爺爺一生深愛并最終埋葬了他的麥田里我們讓他起來喝酒,給他燒紙
當(dāng)我們最終跪在那里磕頭時(shí)
我們的膝蓋才感覺到了清風(fēng)和明月
我們才知道陰陽并非兩界
三代人的痛苦累積才再次重塑了祖先的牌位而家宴的私密性必須重新得到尊重
我們需要訓(xùn)育和教化
需要鬼怒和神嚎
需要村婦喝農(nóng)藥時(shí)視死如歸的喉嚨
需要紅薯窖里的黑暗
和大雪覆蓋時(shí)琉璃界的安寧
來電了,我們吹滅蠟燭,把它還給
香灰里的眾神。媽媽做完最后一道
下酒菜。來,我們一家人喝口酒吧
并把塵世里的這次緣分重新教給神
每家的餐桌皆是通往梁廟之路。
讓神再次表達(dá)舐犢之情
在鄉(xiāng)村眾多的喪家犬哀鳴之際。
注1:捻子即炮捻,家鄉(xiāng)口語。
注2:梁廟為我們村幾公里外的一個(gè)行政村,因廟得名。十里八村的農(nóng)夫農(nóng)婦皆去此村的廟里燒香祈愿。
給予望那念念險(xiǎn)生、無念和無無念處在深淵中的與伊同行,不似光明,亦不似無光明
終于想清楚了,我還不能死
我還沒有死過烏鴉的死
毒蛇的死和猛虎的死
只死過麻雀的死,蟾蜍的死
和月光下蹲著的白瓷碗的死
像數(shù)彈珠一樣數(shù)星星
拜骨架一樣拜祖母
我死過老天爺?shù)乃?,香灰的死,廟的死
死過牛羊的死和無死的死
當(dāng)一切統(tǒng)統(tǒng)都死了,我細(xì)數(shù)身上的器官
血腸拖地而行,是狐的死
肝膽七竅迸濺,是狗的死
還有龍的死,獸的死,甚至植物
也在我的體毛中死去了
正如我寫了這么多死卻依然還活著
我仍有愛人的能力,如你,如菩薩
如河南省東南邊那些麥地里的冤魂野鬼
那些被炸死的,被碾死的
被餓死的和餓死別人的,階級的與反階級的無論姓“社”還是姓“資”皆統(tǒng)統(tǒng)無產(chǎn)的
我都愛。而一個(gè)百無一用的詩人說出愛字該是多么荒謬和可笑啊
當(dāng)黃岡的佛陀熟了,我不能去摘
上海的神仙病了,我無力駕云
而今天在南京城,我從老大媽走到西王母烈日如鏡,竟無人發(fā)現(xiàn)我的鬼影
也無人發(fā)現(xiàn)我的泣血是向著你的
我的哀嚎是向著你的
我的斷琴亦是向著你的
我試圖仰天看云,試圖在云朵的宮殿里
撿回身子。這一切皆是徒勞
正如一直以來對光明的向往:
有了墓志銘,我們依然得活著
沒有如來藏,我們同樣會死去
冥中訓(xùn)
再見你時(shí),當(dāng)懸孤月。堂屋晦暗如林間
像饅頭出籠,你被死熏蒸得更加動(dòng)人
胡須上的清露映照著深深的庭院
這是孤苦里熬出來的相見歡啊
而祖父,你為何一語不發(fā)?
煙熏火燎的人世,你的潔白如五雷轟頂
槐樹白了,官吏白了,骨頭白了
而我借此在油鍋里翻轉(zhuǎn),記取老虎與薔薇
蘇武新傳
在西伯利亞,相遇兩位俄國詩人
普希金和布羅茨基
十九年,與他們相濡以沫并相互傷害牙齒禿了又長,湖水清了再清
湖底的武帝也換了幾次鱗衣
長安城里的狗頭鍘終于換成了推土車而我已無羊可牧,無故鄉(xiāng)可回
只得牧一萬頭蘇武于肺腑
看他如何嗷嗷待哺,并自戕成性
世間品
下午。裸著下身躺在床上
身子漸綠。陽光暖透我的
陽具、子宮
和從未存在過的身體。
“我有多少天賦,就有多少性別”每日被死熏蒸著,一無所附
而不分東西。直到月亮來了
方才認(rèn)定這虛無世間。
這死過一百回的身子,多么美。
陌上桑
三月,春風(fēng)半熟。她新婚燕爾,遂把桃花般曼妙的私處亮給他看。五月,他去外省謀生,留她一人在井邊汲水。六月,農(nóng)事已結(jié)。閑極時(shí),她便覺肚中有了異樣——
而黑慘慘的臘月啊,他燒的鍋爐爆炸了,她只等來
殘破的四肢。這一夜,她突然間變成了一群。
她不叫羅敷,但有更多的名字:小紅、娟娟、竇娥……
此刻,她們的丈夫,有的正踏破青樓的門檻
有的在遠(yuǎn)方的烈酒中泅渡
有的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了。
這一夜,她們齊聚望魯臺。一旁的溪水鼻翼翕動(dòng)
聽骨頭窸窣。月光下,盡是些白森森的人
注:望魯臺,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一古臺?!稑犯忸}》記載“秋胡戲妻”的故事,后人編成戲曲《秋胡戲妻》。舊志說,秋胡魯臺集人,官于魯,其妻羅氏每思念夫,常登臺以望魯,故曰“望魯臺”,或“望夫臺”?!蛾愔莞尽氛f,秋胡魯臺人,納妻扶溝羅氏之女。扶溝縣有羅夫人廟祀之。
獻(xiàn)詩:比較文學(xué)里的野狐禪
(謹(jǐn)以此詩獻(xiàn)給天國里的馬爾克斯和他的上校,
也獻(xiàn)給我的尸體和我那安眠于麥田里的祖父的尸體)
在馬孔多,它被尊為上校
并和我的祖父一樣善死
性欲促使它彈奏豬尾巴里的《梅花三弄》它開口便是“我的性欲如大江東去”
它那反對派的臉是子不語的臉
它的冠冕是修行者頭頂?shù)墓馊?/p>
而它的毛皮,是的確良是卡其布
抑或是開襠褲的童年里驚奇的晚霞
它教會孫輩對于一個(gè)大陸的愛
正如我的肝膽盡失卻劍鋒尚溫
而它就是《山海經(jīng)》里的那只夔牛啊
“蒼身而無角,一足”
死后隱于馬孔多,吃草,流血
等著一個(gè)國家的醒悟和它的永不到來
喂鼠記
我憚它會突然間峨冠博帶
不似此刻,不分垢凈地大啖雞骨
用嗤之以鼻拒絕方便面的速溶
只獨(dú)愛雞骨那崎嶇的香味
有時(shí)它手持八卦圖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戲
從書桌到地板,桌底到床底,乾卦到坤卦
幾平米的陋室里隨處可見出世與入世而有一次,我躺在床上
與地板上的它對視了足足十分鐘
并從它的眼神中看出了輾轉(zhuǎn)幾世的煙波我深知此生該我喂它了,就對它說:
“東坡,我是你詩中寫到的那只鼠啊”而它充耳不聞,扭頭望向窗外的拂曉
朝云初升,它似有所憶
回轉(zhuǎn)頭時(shí),嘴里的骨頭哀鳴不已
三哭祖父
用我賴以茍活的漢語祭奠你
是詩學(xué)的不孝
用淚水和吞咽淚水懷念你
是天堂的不孝
我深知你用兩年零三個(gè)月的一死再死
才抵達(dá)今日。是啊祖父,清明節(jié)
讓我們先給自己燒點(diǎn)紙錢吧:
農(nóng)夫和詩人,死者和再死者
正如老鳥曾攜雛鳥之手從墳?zāi)怪凶叱?/p>
面目重疊如孿生之土
他們于夜光中并肩飛行
墨黑的麥浪高于麥浪的墨黑
哦,兩個(gè)墨黑的人啊,兩個(gè)三頭六臂的人
有時(shí)棲于墓松之冠,用陶土捏制的嗓音
吟哦輪回里的《相見歡》
有時(shí)互為表里,你演我的臭皮囊
我演你的金剛魂
你演我的土坷垃,我演你的糞莊稼
演血與血的延續(xù),斧對柴的深恩
但停演事件終究還是不可阻擋
如萬箭之穿心,鴆酒入直腸
2012年農(nóng)歷12月20日晚
我強(qiáng)忍眼淚掛了媽媽的電話
八平米的出租房已難以承載決堤的黃河水它們沖破我寸斷的肝腸、肺腑和骨架
化為了窗外綿延了三世的凄風(fēng)和苦雨
我跪在地上,淚水漣漣
朝著中原方向磕了三個(gè)響頭
用頭疼解著心疼。然后站起來
用電腦打下《哭祭祖父》
淚水的幕布和手指的痙攣令我無法再寫
一次次的中斷宛若你裝滿戰(zhàn)爭的咳嗽
咳一聲,再咳一聲,聲聲帶著血絲
我知道這是你在心疼我
是你的魂魄千里傳來此詩光明的結(jié)句
一生的黑暗啊總需在死里爬上虛幻的光明頂不惜一次次踩踏鬼門關(guān)的門檻:
你最后一次從醫(yī)院回來,飯量隨癔語增加
媽媽留下來給你端屎送尿
你說這是你一生所得最高的禮遇
高于你年輕時(shí)大隊(duì)書記的官職
和鄉(xiāng)村生活中所有的不幸之幸
宛若紅糖水,薺薺菜
苦膽里剝出來的甜告訴你:
烏鴉自戕的南墻,吹漏塘底的北風(fēng)
地心里跑出來的一切種類
都低于“孝順”一詞
一輩子被藥活埋的人
在臨死之際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猴相的身體漸漸胖了
蠟黃的臉終于有了幾絲霜白
你覺得對不住媽媽,你感謝媽媽
你說此生足矣,只是想念小孫子韓朔
韓朔遠(yuǎn)在陜西榆林
你不忍用你的將死冒犯他的初生
很快你的癔癥卻一浪高過一浪了
你看見滿屋子的鬼,這個(gè)是死去的
張三,那個(gè)是已亡的李四
有時(shí)又顛倒過來
把秦檜說成岳飛,把餓死的說成溺死的
反正都是冤死鬼,管他什么毀辱忠奸
他們?nèi)拣I虎般撲向你
你喊媽媽,媽媽便用桃枝佯裝打鬼
有的鬼穿著開襠褲,有的鬼背著土地廟
有的鬼長著狼毛,有的鬼卻只有一張空著的臉哦,鬼太多了,打幾下,媽媽就累
而囈語中你仍有解圍之思,你趕緊說
“中了,鬼都跑了。”然后再次陷入昏睡
我回去看你,你卻突然變得異常清醒
說出的話有著碑文般明晰的線條
但卻刀刀見血,一口咬死一群猛虎
你說外面工作不容易,要注意身體
太忙的話,我死的時(shí)候你就不要回來了
俺的爺啊,難道死也不能讓你放下溺語
在愛之病上,你永無康復(fù)之日了嗎
而病痛的折磨也讓你欲遠(yuǎn)遁至無形
你視死亡如隱居,相對于生
你只是死掉了你會死的那部分
死亡愈來愈近正暗合了你的向死之心
2012年12月19日下午
剃頭匠趕來時(shí),你已僅剩一口氣
見剃頭來不及,他撒腿就跑
一生忠誠于土地的農(nóng)夫啊
死也死得這么面皮不整、土里土氣
六月下大雪,孟女哭長城
死都死了,惡魔之手卻仍不肯放過你:
頒布已久的土葬禁令,如火如荼的平墳運(yùn)動(dòng)
古老的陳州一片哀鳴,你看見
伏羲舉著骨頭從太昊陵跑出來了
曹植攙著洛神從思王墓跑出來了
孔子一口鮮血吐在了弦歌臺的竹簡上
仿佛唯有東坡居士安如泰山
與弟弟蘇轍在柳湖邊喝酒
他們喝著喝著卻跳起了殺字舞
跳著跳著就一命嗚呼,被抬進(jìn)了太平間
不準(zhǔn)死,又被送進(jìn)了瘋?cè)嗽?/p>
你是哪兒都去不了啊,偷生不成就偷死
沒有響器,沒有挽聯(lián),沒有靈棚
一村人壓低了聲音站在街上
等爸爸和我回來一起為你送行
從南京到沈丘,從榆林到沈丘
沿途的廟宇紛紛栽倒在噎哽的喉嚨里
我和爸爸下車給眾人磕頭,進(jìn)堂屋
揭開附在你臉上的黃表紙
看到你安詳?shù)哪槪坪鹾?/p>
而你的胡須仿佛是壽者相反諷的刀法
大姑在一旁快不行了,哭塌了的是一座
被稱為“爹”的廟
而我卻突然變得麻木和無言,看看你
再看看條幾上的老天爺
然后呆呆地去吃飯,呆呆地喝酒
再回來看你時(shí),眼淚終于忍不住了——
爺啊,還記得你腰上起泡時(shí)我給你一遍遍擦藥嗎?難道藥水里有能斷金剛的萬畝桃花源?
爺啊,還記得你有倒睫癥,我曾用鑷子
一遍遍捏除你眼皮里的語錄和剝削嗎?
爺,還記得你于晚年重拾煙酒
我們唯一的對飲發(fā)生在蟲鳴經(jīng)里的夜晚嗎?
爺,還記得你親手給我做風(fēng)箏
并帶我去田野放飛嗎?
那風(fēng)箏上端坐著我已無從報(bào)答的地藏王菩薩啊
爺,還記得你教我用玉口哨學(xué)雌鵪鶉叫鳴嗎?
你說用那口哨聲可以誘捕雄鳥
而如今我是不會再捕它們了
他們叫聲里有了你的扁桃體啊
還記得你掏糞去澆樹時(shí)
胸腔里憋紅了臉的氣管炎嗎?
俺的爺,隔了一代,它又傳給了我
爸爸不愿再給地里上化肥,花銷大于收成
還記得你憤懣的表情啊
仿佛爸爸做了瀆神之舉
唉,你終究還是一個(gè)不種地便言死的老農(nóng)民
你用饑腸轆轆供養(yǎng)你的嗜土之心
我想不透燕子來去的歲月里
是什么讓你一再固執(zhí)地辨認(rèn)著玉碎的老巢
紅旗下的五八年,草根,樹皮,棉花套子都吃光了你掏出自己的腸子咬一口
遞給奶奶,讓奶奶也咬一口
五十多年后,我同樣繼承了你
啖腸而無憂的舌頭,大啖頹廢和虛無
輪回里的雙重饑餓
源于秩序的大廈無力抵擋崩塌中的崩塌
你教給我的自然經(jīng)、道德律和降魔咒
已退至無路之路的草叢里
唯有輪回教仍在相互掛念中留存了下來
而你的一死再死正如假象的不孝
我深知我們之間的私密性里
仍聳立著高入云端的
恩情、慈悲、智慧之廟
聳立著入土的向度中巍峨的寶塔
聳立著心肝肉,斷腸人
聳立著一只老鳥和一只雛鳥嶄新的翅膀
而老鳥變成了雛鳥
雛鳥身體的乳汁反哺著更多的老鳥
你如今應(yīng)該是個(gè)孩子了
正如我亦從不曾長大
每日于夜間的哭聲中驚醒
在草木之海般浩瀚而晦暗的生里
喊一聲“爺”,再喊一聲“爺”
許久才醒悟:幼孫已無賢阿爺
然后怔在那里,被窗外遍野的哀鳴
一斧斧砍死,并暴尸于生
“老彎腰”
像塊墓碑
他常年坐在街前的柴火堆里
聽收音機(jī)幾可亂真的嗓音
如何重復(fù)墓志銘里的一死再死
直至夕陽西下,野鬼入世
他回到家中,返身進(jìn)入床上的自己
這時(shí),他臉上的石灰開始剝落
像生死無間,活著只是為了人鬼不分他的屋子,狹小、潮濕
宛若古墓:沒有院墻和墓松
只有蚯蚓蝕骨的聲音
伴隨蜒蚰吮髓的聲音
月亮從冥界沸騰的黃河兩岸
來到這河南省東南方的邊地之邊
戰(zhàn)國的荒草仍在此地瘋長
不遠(yuǎn)處,兒子的新屋里傳來笑聲
他推開窗戶,抱明月入懷
又突然間獰笑了
他決心在活里、在盛世里
做一個(gè)十族不親的釘子戶
苦膽唯送仙鶴,頭顱只給雷霆
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