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
[摘要]明清鼎革之后,相當部分的前明官員沒有選擇為明朝死節(jié)或守節(jié),而是選擇了與新興政權(quán)的合作,成為所謂的“貳臣”。對于這部分文人的選擇,后人多以貪生怕死謂之,這遠不能說明這一群體文人選擇的真正原因,對他們心態(tài)的解讀也流于膚淺。究其原因,清初“貳臣文人”的這種選擇在很大程度上是傳統(tǒng)文人用世之心的體現(xiàn)。這種用世之心,使他們超越了傳統(tǒng)文化中“忠君”思想及“夷夏”觀念,積極投身于新政權(quán)的建設(shè)中,對清初的社會穩(wěn)定、制度重建及文化保護等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為清廷以后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chǔ)。
[關(guān)鍵詞]清初;貳臣文人;用世心態(tài)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3-0076-04
[收稿日期]2015-02-16
[基金項目]2014年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明清易代視域下的清初敘事詩研究”(14XZW016)、海南省哲學(xué)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清初士人心態(tài)研究”(HNSK[GJ]12-53)
中國封建時代的士人大多有很高的從政積極性,既為傳統(tǒng)生活道路所決定,又與他們對自己社會地位、扮演角色的認識有關(guān)。傳統(tǒng)儒家要求士大夫具有治國平天下的社會責(zé)任感,士人也以此種責(zé)任感的擔(dān)當者自居。孟子曾云:“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孟子·公孫丑下》)。但在封建時代,文人的這種社會責(zé)任感是與政治密切相關(guān)的,而士大夫的政治實踐又依賴于朝廷政治,依賴于他們的官員身份,這樣生命才有了真正的歸屬感受,才能實現(xiàn)自己兼濟天下的抱負。又由于人的生命有限,而有效的部分更是短促,士人們唯恐錯過時機,因此,從政“入世”之心常在急迫中煎熬,故一旦遇到機會,他們是不會輕易錯過的。
明清之際,士人主流是用世的,即使是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這樣的遺民思想家,雖自我邊緣于現(xiàn)實政治體制之外,但并沒有忘世。他們都抗清不成才轉(zhuǎn)入著述的,如在太平之世,他們都有志于經(jīng)濟世務(wù),這從他們的著述可看出來。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自序中說:“吾雖老矣,如箕子之見訪,或庶幾焉!”他以商周時的箕子自比,企望圣君前來造訪,以便陳述自己治國安邦的見地。顧炎武的著述包含著濃郁的用世期望,有“待后王”之意;王夫之在其自題墓銘就蘊含著一種強烈而又深長的遺憾:“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希張橫渠之正學(xué),而力不能企”;他們都是熱切關(guān)注民生政治之人。顧炎武曾經(jīng)明白地說過:“百姓之病,亦儒者所難忘?!盵1](p190)當看到多年的戰(zhàn)亂給百姓帶來的無盡苦難,流離失所,生靈涂炭,早息干戈,致力太平,便可能成為一切有良知士人的心愿,也使大多數(shù)士人意識到與其選擇掛冠隱居,不如選擇多為百姓做些實事,所以,清初選擇當烈士與遺民的畢竟還是少數(shù),而大部分士人還是參加了新政權(quán)的建設(shè)。
明清鼎革,在京官員三千多人,殉節(jié)者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十人,絕大部分在京官員選擇歸順清廷,成為所謂的“貳臣”。對于明末漢官的這種選擇,后人多以貪生怕死謂之,這遠不能說明這一群體文人選擇的真正原因。筆者以為,明末漢官入清的選擇,固然有個人的私心考慮在內(nèi),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有傳統(tǒng)文人用世之心的體現(xiàn)。一些貳臣文人身上體現(xiàn)著知識分子關(guān)注現(xiàn)實人生、承擔(dān)社會責(zé)任的人格主體精神的價值追求。儒家理論家們發(fā)布慷慨激昂的以民為本宣言,無論是在亂世還是治世,最終都要依靠入仕文人付諸兢兢業(yè)業(yè)的實踐,所以,用世之志也是貳臣文人選擇與新政權(quán)合作的一個重要考慮。
早在春秋時代,孔子就對臣下?lián)裰饔羞^通達之論:“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jīng)于溝瀆而莫之知也?!保ā墩撜Z·憲問》)管仲與召忽本是公子糾的門客,公子糾后被齊桓公逼迫魯國殺死,召忽殺身殉主,而管仲卻轉(zhuǎn)投齊桓公,位至上卿,對此,孔子的學(xué)生子路頗有微詞,孔子卻不這樣看,他認為,管仲沒有自殺,留身有待,成就了更大的事業(yè),此非凡夫俗子所能做到的。沈德潛曾分析明末東林黨魁錢謙益的降清動機如下:“牧齋不死,一以明史自任,一以受溫體仁攻訐,未得相位為恨,佐命新朝,庶展抱負也?!盵2]錢謙益在明入朝為官不過數(shù)載,而放廢林下卻達50年,入清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說是對自己早年政治失意的一種補償。錢謙益的這種心態(tài)可以說是大部分貳臣文人都具有的,遺民呂留良曾對明時官至浙江道監(jiān)察御史的周亮工再仕行為有如下分析:“亮工豪士壯年,抱奇抗俗,其氣方極盛,視天下事無不可為。千里始驟,不受勒于跬步;隱忍遷就,思有所建立。比之腐儒鈍漢,以布纟今終斂村牖,固夷然不屑也?!盵3](p553)呂留良認為,周亮工之所以主動投身清廷(多鐸攻占南京,南明弘光政權(quán)滅亡后,亮工主動詣軍門請降)是出于施展個人抱負的考慮。呂留良是個民族主義思想很強的遺民,為人孤介,當不會為周亮工溢美,更何況此文寫于周亮工身后,更沒有溢美的必要,這段話應(yīng)當說是呂留良對周亮工出仕清廷原因的中肯之論。
明末官至編修的陳之遴也是出于這種用世的考慮而入清的。據(jù)《明史·顏繼祖?zhèn)鳌酚涊d,陳之遴父陳祖苞在巡撫順天的次年(崇禎十一年,1638年):“坐失事系獄,飲鴆卒。帝怒祖苞漏刑,錮其子編修之遴永不敘用?!盵4](p11)從這則材料中可知,陳之遴因父自殺于獄中而無辜受到連累,被革除官職,永不敘用。作為一個深受儒家傳統(tǒng)思想浸染、以入仕經(jīng)世為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古代士人來說,斷絕仕進之路,其所受的打擊可想而知,才能的寂寞就標志了生命的枯萎,陳之遴被宣布“永不敘用”,終身被排除在仕途之外,無疑等于扼殺了他的精神生命,他在其五古《感懷》組詩中就表達了源自內(nèi)心深處的苦悶與絕望:
不寐迨丙夜,攬衣步前庭。
玉衡久移指,弦月亦已實。
青天何遙遙,眾星爛爭明。
悄焉我心惻,慷慨念平生。
所志卒未展,徒與憂患并。
一身為前車,舉世鑒其傾。
刈若當六蘭,飄若流水萍。[5]
詩中他感嘆 “慷慨念平生,所志卒未展”,其壯志未酬、懷才不遇之情十分明了。功成身退是傳統(tǒng)文人最理想的人生選擇,在這方面,漢代的張良是理想的典型。陳之遴也是如此,他羨慕張良能功成身退,感嘆自己生不逢時:“昔有命世英,決策興炎劉。功成薄圭冕,愿與赤松游。強食淹人間,斯志乃未酬……?!保ā陡≡萍肪砣陡袘选菲渌模┯檬乐募鼻校鴪髧T卻緊閉,所以,陳之遴的降清或有如《李陵答蘇武書》中所云“陵雖寡恩,漢亦負德” 之復(fù)雜心理。
陳之遴在當時的士人中也是以汲汲于仕進聞名。早在崇禎七年(1634年),陳之遴第二次落第時所定寫《甲戌下第作》詩,就表達了自己的有志于世志向:“窮達亦何有,惟嗟壯歲徂。時艱雖右武,上意本崇儒。欲泣元非玉,頻投敢謂珠?良朋半騰達,身遇復(fù)何殊?”當然,毋庸諱言,陳之遴這種志向中,也包含對個人功名富貴的羨慕與向往,但在魚與熊掌均能兼得的情況下,又何樂而不為呢。陳之遴于順治二年(1645年)乙酉投誠清朝,同年所作《念奴嬌·贈友》詞中說:“行年四十,乃知三十九年都錯”,流露出欲在清朝大有作為的心態(tài)。陳之遴的同年好友曹溶(丁丑進士)在《爾唯彥升寤云介庵南塘置酒見餞賦謝三首》詩中也說:“勉旃匡濟略,休慕野人潛。”順治十二年(1655年),曹溶升為廣東布政使,在此期間,曹寫有《海南雜詩二首》,其一云:“出身吳下蒙,遠振天南翰。負志懷耿切,欲排生民患。”其雄心勃勃可見一斑。
明崇禎十六年(1643年)探花陳名夏,為入清漢官中官位最高之人,曾官至大學(xué)士。他在其《送方吉偶令獲鹿次姚若侯年兄韻》詩中,也表明了自己的用世志向:“為儒不為吏,安用讀書人。雅奏春生樹,仙風(fēng)履絕塵。盤餐供赤子,佩帶感王臣。莫謂花封小,遍生天上春?!弊x書人就是要為官為吏,經(jīng)世致用,否則讀書有什么用?甚至只要身在仕途,哪怕是從小吏做起也心甘情愿。陳名夏還有一首《默公舉孝廉示掖臣》也表達了相似的思想:
秋風(fēng)吹動九衢塵,榜下名高走要津。
十載自憐懷劍客,一時都道讀書人。
鹿鳴歌闕瞻黃閣,鳳集英多拜紫辰。
老眼驚看騰尺木,吾兒須是養(yǎng)龍鱗。[6]
與陳名夏有著相似境遇的龔鼎孳也說:“丈夫鴻鵠志,安能老房帷。”[7]龔鼎孳科第早達,他在崇禎七年(1634年)中進士后,被授湖北蘄州縣令,時年18歲,三年任滿后被提拔為兵科給事中,以青年居言路,意氣風(fēng)發(fā),對自己的政治前途充滿信心。所以,在甲申之變中,他先后事順又事清,固然有親情牽連及避禍畏死的考慮在內(nèi),而用世之志未嘗不是一個因素。龔鼎孳有《午月祝許子位同年即和其自壽韻》又進一步申明自己的志向:“英雄出世先匡世,溫嶠寧居第二流?!睗窨锸朗亲x書人的英雄事業(yè),其他的各種選擇都是第二流的。遺民閻爾梅在《閻古古全集》卷四《答龔孝升五首時在都門以詩投我》詩云:“有懷安用深相愧,無路何妨各自行。元直曾云方寸亂,子長終為故人明?!痹娭械摹坝袘选敝档猛嫖?,從龔鼎孳的言行來看,他與錢謙益不同,沒有反清復(fù)明的打算,他的“有懷”只能是用世之志了,而作為遺民的閻爾梅自稱是“故人”,可見對此是深表理解的。
這些在京“貳臣”文人大多有先降順、后降清的經(jīng)歷,其心理動機,筆者以為不外乎覺得誰給他們政治舞臺,他們就可以借這個舞臺來施展自己的才能,雖然明清鼎革,朝代更替,政治舞臺還是如舊。對于年富力強,才華橫溢的貳臣文人群體來說,他們渴望一展身手,不負多年苦讀及濟物拯世利病之心,至于國柄轉(zhuǎn)移到誰手里,倒是其次的。這些“貳臣”文人在明清鼎革的甲申之變時大多正值青壯年,政治前途尚來日方長。如梁清標此時24歲、周亮工32歲、曹溶32歲、龔鼎孳28歲、陳之遴39歲、高珩32歲、王崇簡42歲、陳名夏43歲,這些人血氣方剛,正是激流勇進的好年華,他們要么是懷抱才華,渴望在政治舞臺上一顯身手,實現(xiàn)自己兼濟天下的人生抱負。如周亮工以孤軍守城的“能臣”著稱、龔鼎孳則以“直聲”獲譽于朝野;他們要么是剛步入仕途,還沒有得到施展政治抱負的機會,如王崇簡、梁清標、白胤謙等新科進士群體,如果就此為明殉節(jié)而死,實是心有不甘,這種心態(tài)在北方貳臣文人身上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白胤謙在一首詩中直言 :“學(xué)成期一出,榮光慰丘墦?!盵8]多年寒窗苦讀的價值因改朝換代而一瞬間成為泡影,他們是心有不甘的,所以,只有選擇與新朝合作,“學(xué)成文武藝,貸于帝王家”,人生價值才能得到實現(xiàn),家族也能得到庇護,所以,鼎革對白胤謙等人產(chǎn)生的心理沖擊不是來自家國的家國傾覆,而是政治前途的失落:
讀書三十年,登朝僅逾月。大廈忽以傾,恨在執(zhí)經(jīng)列。
不成第一官,徒用養(yǎng)閑拙。余生若贅疣,寧異死灰熱。
新朝仗大義,聞?wù)弑M哽咽。政人惟舊因,斯舉誠度越。
區(qū)區(qū)蓬藿姿,載見于旌孑。劍折光已沉,從此老巖穴。(《奉詔屢促出山作》)
從詩中可見,白胤謙的恨也不是家國沉淪之恨,而是“恨在執(zhí)經(jīng)列。不成第一官”,所以,一旦清廷宣召,就急不可耐地出山了。
白胤謙又有《城南祖將軍莊邀薛師并劉憲石前輩成青壇高念東李吉津三年丈游飲三首》詩作,也能代表北方貳臣文人的這種順應(yīng)時勢的心態(tài):“崇臺倚高柳,夏日多繁陰。場圃夾溪流,林氣樸且深。夫子在川上,勝侶相期尋。忘言非羨魚,薄酒自酌斟。濯纓有孺子,思效滄浪吟?!保ā冻悄献鎸④娗f邀薛師并劉憲石前輩成青壇高念東李吉津三年丈游飲三首》其二)。“滄浪之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贝说涑鲎浴睹献印芬粫?,意指為現(xiàn)在是清明盛世,自己是打算出來做官的。同題其三詩云:“攜尊弄清渚,暫得塵外嬉。田家不相識,賓從自追隨。蒲荇被皋陸,芙蓉漾漣漪。日暮香風(fēng)來,鷗鳥傍人飛。中林有蘿薜,可以懸我衣。寄謝故山客,采薇焉足希。”此詩表面看是對隱逸生活的贊美,實則是描寫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最后點明主旨,“采薇焉足?!?,落腳點還是在出仕上。這次聚會有薛所蘊、劉正宗、高珩、李吉祥、成克鞏等人,俱為北方貳臣文人。其中的高珩、李吉祥、成克鞏與白胤謙都是同榜進士,同氣相求,同聲相和,此詩也可謂他們共同的心聲。
出于政治前途或者用世思想的考慮,使新科進士這個群體,也就是崇禎十六年(1643年)癸未一榜進士降清降闖最多。這個群體中的大部分人分別都仕于順、清兩朝,成為所謂的“雙料貳臣”。比較著名的如成克鞏、王崇簡、姚文然、梁清標、白胤謙、高珩等均為此榜進士,此科進士前三元楊廷鑑、宋之繩、陳名夏也都在此列。究其大要,其主要原因是剛?cè)胧送静痪?,不甘心就這樣成了明朝的殉葬品,還是想在新的政權(quán)里有所作為,但李自成入京后的一系列錯誤的政策使他們感到失望,所以,清軍入關(guān)后,決策者所采取的安定人心、長治久安的措施使他們看到了一統(tǒng)天下的希望,新朝建立初期的百廢待舉也確實給他們提供了建功立業(yè)的大好機會,于是良鳥擇木而棲,他們又一次改換門庭。也正是在這種用世思想驅(qū)使下,一些京師貳臣文人沒有選擇做遺民避世這條路,雖說做遺民隱士獨善其身相對貳臣這一選擇較為高尚,但在一定程度上也放棄了儒者士人兼濟天下的責(zé)任感,因此,單純以遺民不出為高是有失片面的。
遺民之隱,固然反映了知識分子對統(tǒng)治階級的批判與不合作,對身心自由的強烈追求,然而,這又是一種僅滿足于鷦鷯一枝、茍全性命的“自由”,透著一種回避、逃脫責(zé)任承擔(dān)的冷漠癥,他們注意的是維護、修補個人道德形象,這樣在人格上雖能讓人感動,卻不一定對世事有實際的匡正救助,甚至變成只對自身名節(jié)、觀念和道德形象的專注,而實際上已多少離開了對家國、天下的關(guān)懷。當然人各有志,我們也不能完全說遺民的選擇全是出于私人考慮。有些人隱于民間,但并沒有放棄儒者的責(zé)任擔(dān)當,他們以著書立說來維持民族文化于不墮,這也是功德無量的好事,如顧亭林、李二曲、孫夏峰等遺民之中的杰出者,如果只是為“不出”而不出,那只為個人求名,就不足為言節(jié)。
雖說“出”與“處”在傳統(tǒng)士人的道德實踐中相當重要,但它不是僵硬的教條,在非常時期,是可以權(quán)變的。天不變,道亦不變,國祚遷改,貳臣文人沒有選擇為舊朝死節(jié)或守節(jié),而選擇了與新興政權(quán)的合作態(tài)度,為新朝建立紀綱,并有力量保護和援薦士人,尤其在清初民族利益受損的情況下,入仕的貳臣文人既能為漢人爭得一些利益,又能為保存故國文化出一分力,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遺民杜濬有關(guān)于“出”“處”的通達之論:“君子之學(xué),出處二者而已。出處之道,處以為身,出以為民而已?!盵9]在文中,他肯定“出以為民”的龔鼎孳及“處以為身”的沈壽民的典型意義。清初大儒、遺民孫奇逢也曾說過:“匹夫為善,康濟一身;公卿為善,康濟一世。某力不能及為民,愿公減一害,民受一分之利?!保ㄎ阂峤椤断姆逑壬緜鳌罚┒E臣文人正是利用他們在新朝的公卿身份,做了不少康濟民生的善事。遺民詩人閻爾梅因此推許龔鼎孳:“須作救時相,堪題通德門。朝中推故老,海內(nèi)感平反。察吏文無害,明刑殺不冤。西風(fēng)衰草路,多少再生魂?!盵10]此言不是溢美。龔鼎孳在主管刑部時,每關(guān)命案必須再三復(fù)查以確保公正無失,并盡力維護漢人的合法利益。周亮工曰:“憶己未之春,侍先生于柏臺側(cè),先生慮四方獄書,悉心披反,十指為痛,亭午尚不及飯?!盵11]杜濬在《祭龔太夫人文》也說,龔在清初司寇任上“多所平反,所活人不下數(shù)千百計”。像龔鼎孳這樣的貳臣,為民生做了如此多的有益之事,已無必要再苛責(zé)他做了幾朝臣子。
如果我們不囿于成見,應(yīng)該看到貳臣文人為清初社會穩(wěn)定、社會制度的重建與發(fā)展及維護民族利益是做出了重要貢獻的,承擔(dān)了士人的社會責(zé)任。正是這種對社會的責(zé)任感,才使他們雖然經(jīng)過挫折時有避世的念頭,但最終還是沒有歸隱林下,因為他們始終不甘心將拯物濟世的抱負拋在一邊。如龔鼎孳、曹溶都曾告假還鄉(xiāng)過一段時間,但在此期間,他們也未曾真正忘懷國事。曹溶在《吳郡閑居十六首》其十一中就說出了這種心事:“蒼生懷未已,舉目見塵?!?,又說:“隨分休勞攘,東山未易謀?!保ā秴强らe居十六首》)在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是放不下士人的社會擔(dān)當?shù)模?,后來政治形勢稍有好轉(zhuǎn)后,他們又入朝了,至于曹溶晚年的舉“鴻博”不起,實在是原山西一職無故被裁的心寒之舉。
在改朝換代之際,士人留此有用之身,可以有兩種殊途同歸的人生目的:一種避世守節(jié),為后世樹立高尚的道德風(fēng)范,如遺民;另一種是入世弘道,為當世營造良好的社會政治秩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選擇,既然舊的王朝已經(jīng)消逝,臣子的政治生命總得有個安頓,單純地強調(diào)忠義犧牲或隱居不出,也不符合原始儒家的宗旨??鬃又苡瘟袊?,為的是汲汲救世,他的政治理想并不局限于魯國。漢順帝時的名臣李固即視伯夷、叔齊不食周粟為氣量狹小,以此規(guī)勸黃瓊“順王命”,并以“輔政濟民,今其時也”以激之當進則進。如果從愛民為民的視角看,出仕較之于隱逸更具有較高的家國關(guān)懷,于個人講,他們還付出了名節(jié)的代價。
以今天的觀點看來,舊的王朝已經(jīng)日落江河,把眼光投向新興的生氣勃勃的勢力應(yīng)不失為明智之舉。因為君主雖易,但江山如舊,人民如舊,效命國家與人民,是較有政治眼光的一種選擇,是理所當然的事。當代學(xué)者李治亭對清代抗清志士的選擇有過以下論述:“這些反抗斗爭(抗清),確有漢人為保衛(wèi)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之意義,以死相抵的人,其氣節(jié)可嘉,精神可貴。如果從政治上看,不過是為保存和延續(xù)明王朝的腐敗統(tǒng)治而戰(zhàn),為保衛(wèi)腐敗面黑暗透頂?shù)男〕?,有悖于歷史發(fā)展趨勢?!盵12](p367)此外,從人本主義的角度出發(fā),保全生命、俟身有為也不失為一種人生智慧,更不要說對國家與民眾所發(fā)揮了實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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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海南師范大學(xué)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
[責(zé)任編輯吳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