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現(xiàn)場的肖吉斷言其中有人禍因素。他說,一開始還沒事,但上面有幾個看客在“推波助瀾”,他們自恃位置較好,對下面喊:“你們快點擠,我們這里視野可好了!”他對這些看客持有深切的痛恨。
2014年與2015年交接時分的外灘是一個五光十色的噩夢,事后有人形容這是一個地獄般的地方。造成36人死亡的嚴重踩踏事件發(fā)生后,冷空氣中充斥著不安的尖叫,地上滿是血跡、嘔吐物、撕裂的服飾和散落的物件。在事發(fā)地,人流演變?yōu)椴ɡ?。很多人一度被擠到窒息——參與救治的4家醫(yī)院收治了不少此類癥狀的傷者。
死神來臨前的“看客”
個體的力量在死神降臨的十幾分鐘里顯得格外卑微。一位在場的年輕人說,他想要打個電話,卻連掏出手機這個簡單動作都沒有辦法實現(xiàn)。
不斷有人帶著后怕,回憶起當時目睹身邊人暈倒或突然消失的體驗。年輕的插畫師肖吉說,他看著一個個人在眼前暈倒,被“嚇住了”,“別找我采訪,把這種事情一遍遍回憶、一遍遍重放是很糟糕的”。
事發(fā)時,肖吉在外灘陳毅廣場通往觀景平臺的臺階上。36個生命就斷送在那上行和下行人流沒有分隔的17級臺階上。臺階構(gòu)成的是緩坡,迄今沒有人能說清當時究竟是因為某一個人的不慎踩空,還是人流中的某個惡作劇引發(fā)了多米諾骨牌效應(yīng)——那是密集人群組成的炸藥桶,只需一個很小的火星就足以引燃,即使近在咫尺的當事人也不明所以。
肖吉斷言其中有人禍因素。他說,一開始還沒事,但上面有幾個看客在“推波助瀾”,他們自恃位置較好,對下面喊:“你們快點擠,我們這里視野可好了!”他對這些看客持有深切的痛恨。
處于樓梯邊緣的肖吉往上走的時候與死神擦肩而過。上面的人群突然就倒了下來,他因處于邊緣,躲過了人群的下壓。據(jù)他回憶,在那一瞬間,人群被壓得一動不動,一片哭喊聲,他“愣了好久”,開始幫助解救那些被壓者。
在場的另一名年輕男士陸震宇估計,混亂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大約10分鐘。他對記者說,事發(fā)前他和朋友處在呼吸困難的臺階上,本來想到觀景平臺找個位置,但實在上不去,臺階處有人在喊“下去!下去”,他就隨著人流被慢慢推下,但和朋友走散了。
1988年出生、任職于上海成浪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有限公司的陸震宇說,當時沒有人起哄,確實是臺階上太擠了。他身邊一對夫妻帶著一個6歲孩子——他之所以知道孩子的年齡,是因為夫妻倆拼命在喊:“不要推了,這邊還有一個6歲的孩子!”
人群倒下時,陸震宇被擠得身體傾斜,卡在半空,雙腳離地,身下還壓著別人,上面有人向他壓過來。他腰部以下完全不能活動,疼得直冒冷汗,只能盡量讓上半身暴露在空氣中,以保證呼吸的暢通。他身后不知是誰,在掙扎中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他的頭發(fā),而前面只露出半個腦袋的女孩絕望地拉著他說:“救救我,我不行了”。與此同時,他身邊有人完全沒有了動靜。求救聲和打罵聲不絕于耳,令人作嘔的氣味在空氣中傳遞。他愛莫能助,“眼睜睜地看著旁邊的人一個個倒了下去”。
他也逐漸呼吸不暢。他猜測,如果再多10分鐘,自己也許就會支撐不住。幸虧,人們意識到了事件的嚴重,開始有人拿著喇叭,指揮人們后退。
自發(fā)組織高喊“后退”
距離臺階處10米左右、當時在陳毅廣場上的上海大學(xué)學(xué)生姚岳龍也注意到,確實有位女士手持喇叭喊話呼吁讓路。他記得喊話者穿的并非制服。
姚岳龍原本也在往樓梯方向走,他聽到反方向的人群提醒“前面出事了”,上面有人在喊“往后退”。但他說,很多人起初沒當回事,以為只是上面的人想要下來而已。
事發(fā)不到10分鐘,先是個別人帶頭,然后是十幾個年輕人帶頭喊起了有節(jié)奏的“往后退、往后退”。姚岳龍聽到了變得整齊的喊號聲。
齊聲喊號的人位于陸震宇右方的欄桿附近,聽到“往后退、往后退”,他感覺有救了。
在專業(yè)救援力量到來之前,就是這些“喇叭姐”、“后退哥”之類的普通人,鼓舞人們展開了自救。
上海市公安局黃浦分局指揮中心副指揮長蔡立新表示,當天23時30分,警方注意到陳毅廣場出現(xiàn)人流異常情況,但已經(jīng)無法迅速進入現(xiàn)場,最后采取強行切入的方式,用時比正常時間多了5至8分鐘。
肖吉在最初的愣神之后,曾試著往外拉人,因為擁擠,只拉出兩個就拉不動了。他只能握著兩個人的手,“給他們鼓勵”。人一個個在他眼前暈倒。
他感覺是“大概過了15分鐘”,后面的人開始能動了。他再次幫著往外拉人,被拉出的人下面還是人,暈厥、窒息、臉色已經(jīng)發(fā)青的人。他大概數(shù)了數(shù),有五六個人一動不動,可能是“徹底死了”。在哭喊聲中,有人在幫傷者做人工呼吸。
而雙腳終于重獲自由的陸震宇,立即把前面求助的女孩拉了出來,轉(zhuǎn)身又去找自己的朋友。他看到有20多人疊在一起躺著。他和幾個陌生人一起,把那些奄奄一息或是無法呼吸的人拖出來,旁邊一直有各種撥打“110”或“120”的通話聲。他也注意到,旁邊有人在拿著手機拍照。他表示,不明白這些人“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態(tài)”。
他觀察到,躺在地上的那些人,有人被踩得面目全非,臉上全是口子,所幸呼吸尚存。有的在抽搐,嘴邊帶著白沫或是血跡,有人整張臉是紫色而腫脹的。但很多人與他一樣不懂急救,不敢采取任何措施,“干看著”。
根據(jù)他的記憶,等到他們把死傷者全部搬到臺階上的空地差不多是在23時50分左右。而姚岳龍的估計與此相符:在事發(fā)一二十分鐘后,他看到一些人陸續(xù)被抬下來,從臺階的側(cè)面往下“遞”。幾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人在抬傷者,還招呼人一起幫忙。臺階下的人群艱難地讓出了一個相對松散的范圍,傷者暫時停放在那里。
臺階上下都陷入了相似的慌亂:咆哮著詢問誰懂急救的聲音,迫切地為傷者做人工呼吸的動作,對戀人的呼喊,還有對朋友的喊話。
生與死的“一步之遙”
對于置身其中的人來說,最為諷刺的是,當他們面對生離死別,就在不遠的地方,大批根本意識不到事件嚴重性的人,開始跟著東方明珠電視塔或“上海中心”的倒計時開始了迎接地球又一輪自轉(zhuǎn)的倒計時:5、4、3、2、1……
后來一個被不約而同用來形容此情此景的詞語是“一步之遙”:生和死只差一步,歡樂與哀痛只差一步。肖吉說,這是自己頭一次離死這么近,又這么渴望生。事發(fā)40多分鐘后,他在微信里對朋友講述這“最悲涼”的跨年經(jīng)歷,最后寫了一句:“呵呵,新年快樂?!?/p>
被“拉”出來的傷者最后被轉(zhuǎn)移到陳毅廣場旁邊的馬路上,從這里運往醫(yī)院。大隊到場的警察在這里圍起人墻。據(jù)很多人向記者回憶,由于馬路擁堵,救護車在零點過后終于呼嘯著到來,警車、公交車都曾用于運送傷員。
受了一點皮外傷、但自認為擁有“特種部隊”體格的陸震宇,與兩個朋友一起參與了對傷員從臺階到地面到馬路再到救護車的轉(zhuǎn)移。最后,他體力不支,左腿抽筋,“搬的時候跪倒在地”,被朋友帶離現(xiàn)場。
陸震宇說,他無法判斷當時的施救者中是否有專業(yè)醫(yī)護人員,能看出很多人在自發(fā)施救,“基本上能幫忙的都在幫忙,包括一些女孩子”。
參與救人者中,浙江省溫州市兒童醫(yī)院兒童感染科護士吳小小屬于專業(yè)人員。她和3名大學(xué)同學(xué)約好坐著火車趕到上海外灘迎接新年,但在零點到來前感到危險臨近,盡量去人少的地方,卻沒能逃脫被沖散的命運。
當時,她們看到地上有十幾個傷員,幾位外國人在施救。一個老外志愿者看上去已經(jīng)做了很久的心肺復(fù)蘇,可能需要替換。她上前想要接手,對方不清楚她的身份,搖頭拒絕。她趕緊用英文告訴對方,自己是一名護士。這位外國人示意她幫患者做人工呼吸。他按壓30次,吳小小就給傷者做兩次人工呼吸。嚴格按照急救要求,在沒有防護措施的情況下不能實施口對口人工呼吸。但她已經(jīng)顧不上了?!拔也挥浀玫降撞榭戳硕嗌賯?。只能盡力去做,告訴輕傷患者怎么自己處置?!眳切⌒≌f。
從這一片狼藉中劫后余生的陸震宇決定,自己要去認真地找一個好姑娘做女朋友了,在新的一年。
(《中國青年報》2014.1.3 張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