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去過揚州的人,想象中的揚州是這樣的:江南水鄉(xiāng),枕河人家,粉墻黛瓦……可惜,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人們對揚州的印象還停留在“煙花三月下?lián)P州”與“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里,又或者是“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對,也不對。詩詞里的揚州太古老,古老到就連仰頭想象,那月色也蒼涼,仿佛檐角滴落的雨水都帶著淅淅瀝瀝的隋唐氣味。
全然不是這么回事。
“江北煙光里,淮南盛事多”,在杜牧的詩句里早已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們揚州是個地地道道的江北小城。“京口瓜洲一水間”,王安石的這句詩換作今天的白話就是鎮(zhèn)江和揚州之間只隔了一條江——長江。鎮(zhèn)江隸屬江南,揚州則是江北。京口是鎮(zhèn)江的舊稱,瓜州則是揚州的代稱,至今在揚州的古運河畔還有瓜州古渡的遺跡,向往來的行人訴說著曾經(jīng)的繁華與榮耀。
人們一廂情愿地將揚州稱作江南水鄉(xiāng),更多的像是一種文化情結(jié)?!敖稀?,風是輕柔的,景是精致的,人是靈秀的。江南意味著文人想象世界里的一切:紅袖添香,溫柔適意,水清木秀,人杰地靈。
人們愿意相信像揚州這樣一座人杰地靈的古城,她那樣鐘靈毓秀,仿佛只有江南的山水才能熏染出那樣的人與景。同飲一江水,卻孕育出鎮(zhèn)江與揚州兩座個性氣質(zhì)迥異的城市。長江北岸的揚州,比之江南其他城市有獨屬于自己的風韻。
揚州像個婀娜多姿的美人,如果不走近她的身邊,僅僅從她的一顰一笑便斷定她的前世今生,未免有些武斷。揚州就是揚州,無須附庸在一眾面貌相似的江南城市后面。
揚州的建城史悠久得全國沒幾個城市敢站出來比肩,早在公元前486年已經(jīng)有揚州的存在,2015年時她將是個2500歲的歷經(jīng)滄桑的老者。揚州的名字最早出現(xiàn)在《尚書·禹貢》中,“淮海維揚州”,維揚便是揚州的舊稱,與廣陵、江都一樣,都是揚州的古稱。
走在揚州城的每一處,仿佛都能感受到歷史深處吹來的涼風,那樣爽利而凄涼。
單從她現(xiàn)在所轄的三個區(qū)便能看出她的歷史來:邗江區(qū)、廣陵區(qū)、江都區(qū)。邗江的得名還要從春秋時候說起,修建邗溝的正是那位與臥薪嘗膽的勾踐戰(zhàn)爭而落敗的吳王夫差。但揚州人從不以成敗論英雄,也不以世俗目光品評人物,因而今天的揚州人為了紀念他,依然有邗江區(qū)這樣古樸的名字。
揚州地處南北文化對沖地帶,有著迥異于南北方任何一地的城市屬性。從語言上來講,她與淮安等江北城市說著一樣的江淮方言,與一江之隔的鎮(zhèn)江分屬于不同的語言區(qū)。也許是因為離得近的緣故,揚州人從不會覺得自己與江對岸的鎮(zhèn)江人講話有何不同,他們是千年的鄰居——從前鎮(zhèn)江人大約要羨慕揚州的繁華,如今揚州人也許要羨慕鎮(zhèn)江能夠堂而皇之地稱自己為江南人……到底,今時今日的揚州人沒有往日那樣自信了,因為經(jīng)濟的衰落,從前京杭大運河上的一顆明珠,如今也蒙了歷史的煙塵。
揚州話親切明快,不似吳儂軟語的甜糯,也不似正宗北方話的直爽,就像著名的淮揚菜一樣,它南北并包兼容并蓄,這也正是從前揚州繁華的見證——因為五湖四海的人,帶來了南腔北調(diào),他們互相融合,形成了今天的揚州話。也似揚州小調(diào)一樣,清新明快。
江蘇著名民歌《茉莉花》便是一首十分知名的揚州小調(diào),它起源于揚州六合地區(qū)(如今六合屬于南京管轄)。具有典型揚州風格的民歌,諸如《楊柳青》、《拔根蘆柴花》,那種鄉(xiāng)野笛聲的清雅歡快與蘇南民歌《小小無錫城》、《太湖美》等有著十分迥異的氣質(zhì)。
即便是生長在此間的男女也跟這座城市一起打上了印記分明的烙印,揚州人既不似北方人的直爽到慷慨激昂,也不似蘇州人的甜軟綿力。她是樣樣都沖和的。
著名的揚州菜便是這樣的,它沒有蘇州菜那么嗜甜,口味咸鮮適中。關于揚州菜的風光真要說起來,那真是鄉(xiāng)下人進城,說得嘴都疼,然而它也跟揚州這座古城一樣,用低調(diào)的外表裝扮示人,若不懂它的人只覺得它沒有粵菜的選料金貴,也不似川菜那樣酣暢淋漓。
大煮干絲是揚州菜的一道代表萊,如今在江淮一帶,哪家小飯館若不會做這道菜,不知要損失多少客人。這道菜看著平淡無奇,兩根青菜幾許火腿幾星蝦仁再加上一點干絲和湯汁便是全部。然而,正是這道菜考驗了廚師的刀工,那些細微如絲美味可口的干絲可不是用千張所做,而是用豆腐干一塊塊一刀刀切碎了而成。即便湯汁也不是隨意的清湯,而是用鮮香的雞汁。這道菜如此膾不厭細,正如揚州一樣,看著也許沒有上海摩登,沒有南京氣勢恢宏,甚至也不似蘇州那樣陽春白雪,然而卻將一切功夫都用在了細微處,只有懂得的人才會知曉它的魅力。
揚州的建筑也如此,跟行走其間的揚州人一起構(gòu)筑這座古城獨一無二的風致。相信去過揚州的人一定會有這樣的感慨,這座城市其實很小,小到許多景點集中到只需要步行就能逛個夠。
揚州很少建造鱗次櫛比的高樓,站在高處就能欣賞揚州的古樸風貌。有人以為高樓大廈便是城市文明的象征,我卻覺得恰恰相反,像揚州這樣一座城市,她無須用太多的現(xiàn)代文明去證明自己,夜晚走在青色的東關街,看東風夜放花千樹的美景,又或者行走在城市的中心地標——文昌閣,在流動的色彩里,在黛色的建筑里,我們的每一次駐足喟嘆都是對她的贊賞。哪里還需要額外的附會?
揚州是一座被保護得很好的古城,在如今摩天大樓大有傾軋青磚灰瓦的趨勢下,她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因為地處南北文化交接的地方,又因為歷史上她曾經(jīng)風華絕代,吸引無數(shù)商人文人墨客的注目,因而它的建筑也別具特色。不熟悉揚州的人在看到揚州后會感到一陣茫然,緣何她既有粉墻黛瓦的古老院子,又有青磚灰瓦的高墻大院?
粉墻黛瓦是蘇州式的,屬于文人雅士的審美,而東關街那樣的青磚灰瓦分明是北派建筑格調(diào),走在那樣的建筑空間里,往往給人時空錯位的感覺,好似走在南北交融的世界,它們互不侵犯相得益彰,一起為南來北往的客人送去歲月悠久醇厚的問候。
春風十里揚州路,春天的揚州景色最為迷人——盡管一年四季的流轉(zhuǎn),總有不同的韻味流轉(zhuǎn)在心間,然而那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的詩句實在太過醉人,以至于人們想到揚州就想到李白的這句詩,他們幾乎成為二位一體的聯(lián)系。
遙想盛唐的兩位大詩人惺惺相惜,望著波濤奔涌的長江,為友人送了一程又一程,山一程水一程,孟浩然在春光爛漫的三月抵達揚州,不知當年的他是否也是在瓜州古渡那兒下了船,是否看見了大如銀盆的潔白的瓊花?
揚州又被稱為月亮城,因其月色之美引來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吟詠,二十四橋的月色是纖巧而嫵媚的,長江邊的月色則清絕冷冽。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春江花月夜》(唐)張若虛
夜晚揚州的月色,再也無人能勝過揚州詩人張若虛的吧?一首《春江花月夜》將揚州最美的部分也是最令人惆悵的部分寫得美輪美奐。
小小的揚州城像一塊時常被人遺忘在一角的美玉,晶瑩通透卻不似鉆石的華貴與耀眼。揚州城小,揚州人也不算多,低調(diào)內(nèi)斂地一起走過天荒地老的春與秋。
然而,揚州絕非僅僅是這些纖云弄巧的明媚,它亦有其清絕剛強的地方。歷史上著名的“揚州十日”便是千年揚州城蒙血染淚的證明。清初,多爾袞的弟弟多鐸引兵南下,那時的北方已經(jīng)全被清兵掃蕩平定,只剩下南方還在南明朝廷的控制之下。
揚州自古以來也是兵家必爭之地之一,因為她是運河邊上的一顆明珠,也是長江旁的咽喉要塞,清軍欲征服整個南方,怎能不先控制揚州?
當年南明朝廷負責鎮(zhèn)守揚州城的正是一代民族英雄史可法,他剛強正直,跟他的先生左光斗一樣是個剛烈的人。當多鐸的清軍壓境之時,他沒有像后來的錢謙益一樣獻城逃跑,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變節(jié),而是率領揚州城的軍民殊死抵抗。兵敗后史可法身死,尸首不知所蹤。清軍對揚州城內(nèi)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展開大規(guī)模的屠殺,曾幾何時這座繁華的古城,淮左名都,最后卻落了個滿城血流成河的境地,揚州人為自己的殊死頑抗付出了血的慘痛代價——據(jù)《揚州十日記》一書記載,清軍共在揚州城殺死八十萬民眾!
史可法雖然兵敗,但揚州人感佩于他的忠貞不屈,至今在揚州城的梅花嶺還藏有他的衣冠?!房煞?,墓前有對聯(lián):數(shù)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
揚州城記得每一次的繁華與滄桑,揚州人不會忘記那些與揚州城共命運的人。一座善忘的城如同一個健忘的人一樣是沒有歷史尊嚴感的,而揚州絕不是這樣的,她的每一條街道每一處風景,無一不是對歷史的默默低回,像一位夕陽里的老者,他只需靜默地坐著不發(fā)一言,勝過所有的語言。人們從他花白的鬢角和溝壑縱橫的臉龐,早已窺見了時間的秘密。
(摘自石油工業(yè)出版社《故城是首悠長的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