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見過李蘋香的照片,19世紀60年代,上海已有照相館。妓女總是敢為人先,不少人留下玉影。照片太陳舊了,看不清什么背景,李蘋香靜靜坐在木椅上,光線從側面柔和地照過去,面容清秀婉約,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憂傷,臉上沒什么表情,似乎陷入了沉思。照片上是手寫的一行字:天韻閣主人小影。
“天韻閣”是她的居室名,她把天韻閣打造成了文藝沙龍,青樓中的文藝沙龍,別具一格。1901年李蘋香淪落風塵,時年21歲。由于才色俱佳,轉眼間成為青樓中的一流人物,來來往往都是富貴中人。然而,李蘋香不同于尋常的庸脂俗粉,她厭惡與無知權貴交往,樂于與詩人雅士唱和,漸漸地顯出了天韻閣的不同凡響。最初天韻閣的座上賓是冒鶴亭,1901年他三訪李蘋香,并在天韻閣大擺酒宴,遠近風雅之士前來赴約,他們或吟詩或作畫或撫琴,李蘋香纖手執(zhí)壺,一面殷勤勸酒,一面輕啟朱唇應對唱和。天韻閣里群賢畢至,熱鬧盈天,詩人陳子言曾寫詩描繪酒宴盛況,把李蘋香比作明代的李香君。
青樓里的文藝沙龍活色生香。除了冒鶴亭,除了苦吟詩人陳子言,還有“清末四公子”之一吳保初,集戲劇、音樂、書畫才藝于一身的李叔同,國學大師章士釗等都成了她的座上嘉賓。發(fā)展到后來,天韻閣不僅吸引了男才子,也吸引了女才子,包括名動京城的呂碧城姊妹。
妓院引來狂蜂亂蝶一般的男人,這不奇怪,而能夠引來女人觀望,尤其是名媛才女們前來雅聚,不能不說,天韻閣的主人實在是與眾不同。
也許就是她的與眾不同,吸引了另一個與眾不同的男人——李叔同,后來大名赫赫的弘一大師。李叔同仿佛生下來就是要體驗人生的種種,他不放過每一種活法,別人活一世,他要活九十九世,他當過官,經過商,成為津門巨富,他的書法繪畫音樂詩文無一不精,娶妻也是國內一個國外一個。年輕時流連在煙花柳巷,沉醉在脂粉詩酒之中,到了不惑之年,真的就不惑了,突然皈依佛門,他的一中一外兩個妻,懷抱稚子,守在廟門外,哀哀跪求他不要出家,他依然不改初衷,我行我素,一人獨行不牽不掛。
李蘋香剛入妓院不久,年方二十的李叔同偶然認識了她。他們一個是粉苑奇葩,一個是美佳公子,兩人一見如故,李叔同當即留詩一首,訴說報國無門的一腔愁緒:《河滿》一聲驚掩面,可憐腸斷玉人簫。
初逢名妓,詩人墨客通常會寫一些頌贊花容玉顏的旖旎詩行,或者表達愛慕狎昵之情。李叔同不一樣,他當真是把她引為知己,才會贈寫這樣袒露心跡的詩句。縱然李蘋香后來識人千萬,想來,李叔同是她生命中最柔軟的痛了。因為他的才華無邊,也因為他的千古獨特。
李叔同是維新派,支持康有為的變法,漸漸成了當局的眼中釘肉中刺,人生處于低谷期。消沉之中他到勾欄里放浪形骸,與上海灘的名伶名妓情意綿綿。與他討論文學藝術的妓女不止一個,但他對李蘋香是別樣的感情。
他來,她滿心歡喜,將備好的酒水親手斟滿,他們席地而坐,以詩酒唱和,忘形處,他們常常會相視而笑,每每有稱心的詩詞,便會不約而同地擊掌歡歌。這樣的快樂分明是夢,卻又真實地存在著。李叔同之妻俞氏雖然端慧,相形之下,他更愿意到她這里,如水一樣自由自在地攤開來,悲時哭,樂時笑,郁悶時醉酒不醒,她會始終陪伴他,不離不棄。
李叔同到南洋公學學習時,除了上課,一有空便朝她的香閣飛奔而來,她靜坐在屋內等他,花好,人美,月色也清亮。他們交往了六年,相知了六年,誰也不會說白頭偕老,他們珍惜相見時的你儂我儂,直到他母親因病故世。
李叔同母親的去世,似乎是—個分水嶺。從此,他的身影在青樓中徹底消失了。接著,他東渡日本,把所有的情愛丟下,讓李蘋香一個人去品味。他與她以詩相識,自然也要以詩訣別,他詩中寫:夢醒揚州狂杜牧,風塵辜負女相如。
他從醉生夢死中醒來,要去做正經事了,便要遠游天涯,辜負眼前的癡情才女。辜負了便是辜負了,他的一頁情史翻過去就翻過去了,眨眼的工夫。不知道她能不能翻過去。
李蘋香回贈的詩有些凄迷:潮落江村客棹稀,紅桃吹滿釣魚磯。不知青帝心何忍,任爾飄零到處飛!
妓女的命運,注定是桃花流水的無情,不論她是否輕薄,不論她是否美艷,不論她是否才情滿懷。
(摘自安徽文藝出版社《花開塵埃,鉛華畢落:素顏下的徽州才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