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詞選》自1927年由商務印書館刊行后，就被列為民國高級中學國語專用讀本，此后八十余年，風行海內(nèi)，影響至今。龍榆生在他的《論賀方回詞質(zhì)胡適之先生》一文中曾說道：“自胡適之先生《詞選》出，中等學校學生始稍稍注意于詞，學校之教授詞學者，亦幾全奉此為圭臬，其權(quán)威之大，殆駕任何詞選而上之。”龍氏對于《詞選》之態(tài)度我們暫且不論，但從他的話語之中可以窺見胡適這部《詞選》在當時傳播之廣，影響之大，并被廣泛接受的事實。其實，從詞體發(fā)生和演變的角度來看，這部《詞選》固有許多令人不盡滿意之處，20世紀50年代以來學者對此多有論及，但如果從教科書的角度來看，它確實在當時白話文運動的背景下具有一定的意義和價值。

一、新體詩歌的范本

胡適《文學改良芻議》（1917年1月）的發(fā)表吹響了白話文運動的號角，為新文學革命確定了基調(diào)。此后，白話文體的創(chuàng)作、白話書報的流播、白話教科書的推廣日漸盛行，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無疑響應和充實了胡適的白話文理論，也激發(fā)了白話文體本身的活力。胡適也深知淺顯易懂的白話文的普及畢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梁啟超在1899年所提倡的“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也未能促使文壇上自覺形成以白話代替文言的變革。畢竟文言傳統(tǒng)的龐大根系一時難以連根掘起，那些固守傳統(tǒng)文化的保守者受儒家思想浸染甚深，進而造成他們對傳統(tǒng)文化過分留戀，不愿意拋卻中國固有的傳統(tǒng)。有鑒于此，胡適在經(jīng)過認真思考之后，決定從傳統(tǒng)文體的白話詞選本入手，進一步說明白話詞的創(chuàng)作古已有之，白話文體的創(chuàng)作并非是“放離傳統(tǒng)”，“擯不復道”。

其實，這部《詞選》的編纂早在胡適1915至1916年留學美國期間就開始醞釀了。胡適在1916年所寫的《談活文學》中就已經(jīng)將李煜《長相思》（云一緺）等七首詞作視為活文學的范本了，并認為“吾輩有志文學者，當從此處下手”。此后，胡適深信選本“都應該表現(xiàn)選家個人的見解”，都體現(xiàn)著個人的審美趣味、個人目的以及選者在編選過程中的種種判斷和揚棄?？墒呛m為何不以其他文體作為選本實踐他的白話文理論呢？我們知道，胡適是新體詩的倡導者，而詞這種長短不齊的文體樣式也最接近新詩，此時國人所接受的西方詩歌也是長短不齊的形式，因此他選擇借用這些白話詞作為新體詩歌創(chuàng)作的范本，進而指導新詩創(chuàng)作。其實胡適早在1910年就開始模仿詞體的形式創(chuàng)作白話詞，雖然有些作品的格律與詞譜不甚吻合，但業(yè)已看出白話詞與新體詩逐漸合流的信息。另外，晚清的詩界革命中詞這種傳統(tǒng)文體最難撼動，胡適希望對詞體的革新有一個大膽的嘗試，希望借這部《詞選》實踐他的白話文理論，進而使得他所提倡的白話文運動找到傳統(tǒng)的依靠和庇護。

作為高級中學語文讀本的《詞選》所選作品注解寥寥，十分易讀，對于高級中學的學生來說非常容易入門。難怪龍榆生評價說：“自胡適之先生《詞選》出，中等學校學生始稍稍注意于詞”，“近人胡適輯《詞選》獨標白話……其在現(xiàn)代文學界中，影響頗大”。這部《詞選》在民國時期中等學校的影響可見一斑，實現(xiàn)了胡適希望利用這部傳統(tǒng)的“活的語言”選本來樹立一個標桿的意圖。胡適在《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一文中說道：“自從《三百篇》到于今，中國文學凡是有一些價值有一些生命的，都是白話的，或是近于白話的，其余的都是沒有生氣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陳列品?！庇终f：“真正有功效有勢力的教科書，便是國語文學?！庇纱丝梢?，胡適希望將淺顯易懂的白話文借助詞這種文體樣式得以普及推廣，進而達到啟蒙民智的目的。

胡適在選詞時也關注詞作的審美趣味，注重詞體的美感特質(zhì)，關注詞體演變發(fā)展的規(guī)律，致使這部《詞選》具有可讀易教的特性，因此在提倡白話文運動的背景下更容易被廣大的青年學生所接受，進而達到胡適創(chuàng)造國語文學的目的。他認為“有了國語的文學，自然有國語”，因此他以理論指導、實踐創(chuàng)作、選本示范的形式導夫先路，那種“為大中華，造新文學”的迫切心情以及對白話文體所寄予的熱切希望昭然可見。

二、人格精神的垂范

《詞選》選入唐宋詞作共351首，其中入選率較高的有辛棄疾（46首）、朱敦儒（30首）、陸游（21首）、蘇軾（20首），占到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這足以看出胡適對這類詞人的偏愛。究其原因，一方面胡適評價這些詞人是從詞史流變的角度進行的，他在蘇軾的小傳中說：“詞至東坡而范圍始放大，至朱敦儒、辛棄疾、陸游，這一派遂成為一大宗派?！焙m所言之“范圍始放大”，是就東坡以詩為詞和不拘泥于音律兩個方面而言的，而朱敦儒、辛棄疾、陸游則繼承了蘇軾的創(chuàng)作理念又廣而大之。另外一方面的原因就是這四位詞人的人格魅力。胡適指出：“真有內(nèi)容的文學，真有人格的詩人，我們不妨給他們幾分寬假?！笨梢姾m選詞時不僅顧及詞作者在詞史的地位流變，還考慮到詞的社會功能即詞人品格、襟抱的垂范。

作為教材的《詞選》持這樣的選本觀念，無疑對當時中等學校的學生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和教育意義。蘇軾因其獨有人格魅力而成為后代文人敬仰的典范，他進退自如，寵辱不驚，當遭遇坎坷之時，可以通向既堅持操守又全生養(yǎng)性的人生境界?！对~選》中選錄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卜算子》（缺月掛疏桐）等篇目所傳達的內(nèi)容就表現(xiàn)出蘇軾在榮辱沉浮面前所特有的冷靜、曠達的態(tài)度。朱敦儒志行高潔，天資曠逸，時有出塵之想。中年適逢世變，頗多家國感慨和身世悲涼之嘆；晚年詞作婉麗清暢，汪叔耕評價其為“雖雜以微塵，而其清氣自不可沒”。我們讀其詞亦可想見其人，他耿介疏狂的人格已經(jīng)完全脫化到詞作當中了?！对~選》中“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鷓鴣天》）、“閑來自覺有精神，心海風恬浪靜”（《西江月》）、“解散韁繩休系絆，把從前一筆勾斷”（《鼓笛令》）等詞句，正是詞人那種灑脫無礙、閑適曠達心態(tài)的真實寫照，顯然是受到了蘇軾的影響。

辛棄疾和陸游所具有的熾烈愛國熱情幾乎都是通過他們的詞作表現(xiàn)出來的。他們不忍看到山河破碎、遺民淚盡，內(nèi)心充滿了建功立業(yè)、統(tǒng)一中原的理想。這種執(zhí)著的意志和理念始終貫穿在他們心中，進而體現(xiàn)于詞作。胡適對辛棄疾欽慕有加，說稼軒是“詞中第一大家”，又說他“才氣縱橫，見解超脫，情感濃摯，無論作長調(diào)或小令，都是他人格的涌現(xiàn)”。不難看出，胡適選詞對于人格精神的關注和闡揚?！镀兴_蠻》（郁孤臺下清江水）、《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水龍吟》（舉頭西北浮云）等詞作中那種欲怒不怒、反復纏綿的特征，正是詞人有志難申、悲慨難言的內(nèi)在表現(xiàn)，從中正可看出稼軒心中一以貫之的執(zhí)著意志和剛毅品格。陸游早年詞作悲壯激烈，主要內(nèi)容是書寫愛國情懷，抒發(fā)壯志未酬的幽憤，與辛棄疾為近；晚年詞作自有一種閑適飄逸的境界，劉克莊曾評價說“其激昂感慨者，稼軒不能過；飄逸高妙者，與陳簡齋、朱希真（敦儒）相頡頏”，這正可看出他對于辛棄疾、朱敦儒二人風格的繼承和發(fā)揚。

有鑒于此，胡適選詞時在這些詞作的審美功能和社會功能之間找到較好的結(jié)合點，他也希望后之學詞者不僅要從審美趣味上品評詞作，更要從作品所傳達的感發(fā)力量中領悟作者的人格精神。事實上，體現(xiàn)在選本中的作者人格精神的垂范在任何時候都不會過時，因此《詞選》作為中等學校國語讀本具有非常大的教育意義，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詩教的最好體現(xiàn)。

三、新式標點的推行

1919年11月，胡適等人聯(lián)名提出了《請頒行新式標點符號議案》，將句號、點號、冒號、分號四種點斷文字的符號歸于點號或句讀符號；又將問號、引號等用來標記語句性質(zhì)的歸入標號。胡適于1919年2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則已經(jīng)運用新式標點，可以說此書是用白話和新式標點寫作的第一部“新書”。1920年，在陳獨秀、胡適等人的支持下，在上海經(jīng)營一家小出版社的汪原放標點、分段并出版了《水滸傳》，此后又相繼用新式標點和分段出版了《儒林外史》《紅樓夢》《西游記》《三國演義》等十多部古典小說，這是中國第一次使用新式標點符號出版古典書籍?？梢哉f，標點符號的使用，對白話文的推廣使用起了很大的作用。

胡適在選詞時往往不遵循詞譜的要求，完全拋開了詞體所具有的分片、句讀的文體傳統(tǒng)，另起爐灶，將新式標點和分段分行運用到詞選中。用他的話來說，是根據(jù)“意義的自然區(qū)分文法的自然區(qū)分”來標點分行唐宋人詞作的。

這種重新對詞作進行標點分行，從詞體音樂角度和閱讀品評角度是不可取的，因此長期以來受到一些詞學研究者的批評。劉興暉就認為：“胡適運用‘完備’的標點符號，將這種聽覺上的自然區(qū)分轉(zhuǎn)化為視覺上的停頓分割，嚴重影響到閱讀和理解。”如胡適將李清照的《聲聲慢》前十四個字點斷并分行為：

尋尋，覓覓

冷冷，清清

凄凄，慘慘，戚戚。

我們知道，此詞十四個疊字的連用為歷代詞論家所稱揚，齒音、入聲韻的運用不僅在音節(jié)上給人以欲吐還吞、凄清冷落的感覺，也烘托出了詞人內(nèi)心凄苦、慘戚的情緒。胡適的這種做法，會給讀者造成視覺上的間隔和聲音上的間斷，也會使詞句支離破碎不成片段，進而使得疊字所營造的情境消失大半。由此推之，這種點斷分行會使詞作整體要眇幽微的美感特質(zhì)大打折扣。

當然，胡適對于詞作的標點分行并非完全沒有意義。通過重新標點分行的詞作更近于新詩，這對于新體詩創(chuàng)作的推動有積極的意義。另外，作為中等學校的教科書，胡適也希望通過新式標點使用，幫助學生真正能夠理解詞作中所體現(xiàn)出的語氣情感，以增進學生對作品的理解。學生在理解的基礎上，將這種標點符號應用到他們將來的閱讀和寫作之中，從而達到推廣使用的效果。胡適明知這樣大膽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做法一定會招致批評，在他看來，這部《詞選》一定是利大于弊的，其中可見他對于推行白話文運動的積極熱情和拳拳心意，將日益規(guī)范的國語傳播開來，使更多的平民獲得享受教育的權(quán)利和機會，以達到啟蒙民智的目的。

總體上來看，這部作為民國中等學校教科書的白話《詞選》在白話文運動中具有重要的意義。它一方面確實體現(xiàn)著編選者利用傳統(tǒng)的依靠和庇護達到推廣白原人教版課文中有一幅插圖，就是照這意思畫的，可謂得本詩之神旨，只是其教參中的解釋與插圖理解不一致，令人遺憾。

另外，胡令能家鄉(xiāng)莆田在福建東面，瀕臨大海，屬亞熱帶季風性濕潤氣候，溫暖潮濕，多河流湖泊，水邊多石，石上多生青苔，至今亦然。這些，不要說當?shù)厝耸煜さ煤?，就連去過那里的外地人也會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樣說來，釣魚者不可能坐在濕漉漉的草叢里，只可能坐在水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同時，也只有坐在石頭上，才在專心釣魚的情況下也可能察覺到路人問路，因而詩人才會有“路人借問遙招手，怕得魚驚不應人”之句。

第三，“映”釋為“遮蔽”或“掩映”，是以不太常用的意思做解，也值得再斟酌。古代漢語里“映”字確有“遮蔽”義，但不是很常見。如果“映”當作“遮蔽”講，照人教版教參的意思是小主人翁被草叢遮蔽，則不容易看到遠處的問路人，否則就不是在專心釣魚。蘇教版教參釋作“掩映”，稍稍好一點，但是“掩”仍為“遮蔽”義。如果以其基本義“映照”釋之，就沒有矛盾了。并且，文獻中“映”當作“映照”講的有不少。如漢中山王《文木賦》“修竹映池”、《后漢書·張衡傳》“冠號號其映蓋兮”、北周庾信《詠畫屏風·逍遙游桂苑》“長橋映水門”、唐王維《青溪》“澄澄映葭葦”等句中的“映”，都是“映照”的意思。本詩中“映”只有當作“映照”講，才一通俱通。

其實，“草映身”就是“身映草”，也就是身影映照在草地上。詩人所以將“身映草”改變語序而寫作“草映身”，原因有二。一是“身”與首句韻腳“綸”、末句韻腳“人”相押，如果照正常語序?qū)懽鳌吧碛巢荨薄碛坝吃诓莸厣?，則不能押韻，也就算不得詩，至少算不得絕句了。再說，古今詩人通過變更語序以合平仄要求及押韻需要者不少，這是常識，恕不舉例。二是從內(nèi)容表達上看，作“身映草”，只是紀實，詩意全無；而今作“草映身”，連小主人翁所在的環(huán)境也寫活了：小主人翁坐在莓苔石上，他的身影映照到芳草之上，茵茵芳草襯托著這天真專注的垂綸稚子，兩相映趣，一幅迷人的畫境由此繪成！

另外，功夫在詩外。只有將“草映身”理解為“身影映在草地上”，才見得詩人欲寫靜謐水邊，云淡風輕，稚子垂綸，芳草茵茵，不多著墨，而盡得風流之功夫。

綜上所述，唐代隱逸詩人胡令能詩句“側(cè)坐莓苔草映身”是說：（蓬頭稚子）前傾著身子，坐在莓苔石上專心釣魚，身影映在綠茵茵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