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國祥
引子
整個小村靜極了,只有蟬噪蟲鳴的聲音。莫曉北仰頭看天,目光一下子跌了進去。這片夜空,久違到有些陌生。在霓虹閃爍、路燈林立的都市,霧霾日益嚴重,你的目光無法走遠。故鄉(xiāng)的天空依舊如此高遠、幽深,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小時候,時常拿手電筒刺向夜空,想窺破一絲夜的隱秘,但只能看到無限延伸的光柱最終消失在看不見的遠方。
孔雀藍的天空,隨著夜色的注入,慢慢變?yōu)楹K{深藍,一眨眼有星星跳了出來,以為自己眼花了,低頭揉了一下眼睛,再抬頭,天空已一片璀璨。“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這是女兒小時候唱過的歌謠,莫曉北的童年是沒有歌謠的。
脖子有些酸了,低下頭來,才發(fā)現(xiàn)房舍已經(jīng)淹進墨一般的夜色,難辨真容。不用眼睛,莫曉北也能看到她如今是多么破敗寒磣。曾經(jīng),她在這個小村風光占盡。幾十年了,老屋就像一個無人贍養(yǎng)的孤寡老人,不曾受過半點維護修補,在如水的漫長時光中,獨自苦熬著,衰老著。
初夏時節(jié),莫曉北生活的城市已是燠熱難耐,可故鄉(xiāng)小村,依然夜涼如水,散發(fā)著微微的寒意。接連打了好幾個寒噤,感覺有些抗不住了,他才挪動腳步走近主屋,摸黑打開門鎖進入屋內(nèi)。
隔段日子,三姐會來趟老屋。莫曉北沒有開燈,只是摸索著揭去罩在炕上的塑料布,爬上炕從柜頂取下被褥,胡亂地鋪好,披著被子靠墻坐下。被褥好久沒曬了,潮乎乎的,有種撲鼻的霉味。
屋內(nèi)比屋外更加黑暗。莫曉北迷戀被黑夜包裹的感覺。今夜,他把自己再一次浸泡在黑暗里,心思卻總是無法集中。從跨進院門就感覺到了,久未住人的老宅,似乎并未空著。雖然看不見,卻分明感到有眼睛逼視著自己,而且不止一雙。陌生、疑惑、不明就里。此刻,這一雙雙眼睛,依然緊盯著自己。這里雖曾是他的領(lǐng)地,但今夜,他絕對是個不速之客,是個入侵者。
連莫曉北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查出肺癌晚期,他一點兒也不難過,甚至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他想都沒想拒絕了入院治療。他覺得,既然命運宣判了死刑,就沒必要做無謂的掙扎。他不知道自己還剩多少日子,三個月還是半年?還是三年五載?也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如何打發(fā)?但要把屈指可數(shù)的時日交給病床,交給醫(yī)生于命無補的折騰,是萬萬無法容忍的。
走出醫(yī)院,莫曉北出奇的平靜,平靜到連街道的嘈雜聲都充耳不聞。車流、人流……一切都似乎處于靜默狀態(tài),像一部無聲的電影,恍恍惚惚的,看上去那么遙遠那么不真實。他抬頭看了一眼臟兮兮的舊抹布一樣的天空,突然生出回趟老家的念頭,而且分外的強烈。
這一次,他聽從內(nèi)心的聲音,不管不顧,一路狂奔而來……
屋里依然一團漆黑,看不清過去,也望不見來路。莫曉北靠墻慢慢地滑下,蜷縮著倒在炕上。也許是體溫的烘烤,也許是慢慢適應了,被褥感覺不像最初那么潮了,刺鼻的霉味也淡了。
思緒斷了,內(nèi)心只有像夜一樣漆黑而幽深的悲涼,水一般將他淹沒。莫曉北突然有些迷糊,從這個屋里逃離的少年怎么又回來了?
他和他,就是在這樣一個漆黑的夜晚相逢的。想到這里,莫曉北突然明白,自己所為何來?他選擇深夜前來,就是希望能夠在這里和他再次邂逅。然而,這注定是個單方面的約會,對方在哪里,能否前來,不得而知。
因疑似禽流感,在多年前他曾被隔離了七日。后來的許多日子,他不停地回顧那七日,并不時地問自己,那僅僅是生活的一個片斷,還是我一生的縮影?
記憶再次走在那道門前。對于那個七日,回憶總是從即將跨出圖書館的自動玻璃門開始的。那道門,似乎就是他記憶的閘門。
第一日
正準備走出第二道門,抬頭看到外面的情景,我不由地怯了步。自動玻璃門開了一道縫隙復又合上,裹挾著沙塵的冷風緊跟著尾隨而至,讓我不由打了個寒噤。
人們管這種天氣叫“揚沙”天氣。樹木、街道、樓群、亮起的路燈……全都籠罩在灰色的沙塵中,像浸泡在混濁的臟水里,看上去影影綽綽不甚清晰。
我不知道這段日子自己怎么了,突然變成了林妹妹,嬌氣的不行,動輒牙痛臉腫,頭疼腦熱,感冒發(fā)燒成了家常便飯。下午上班,頭疼欲裂,周身發(fā)冷,工作始終進入不了狀態(tài)。恰逢周五,頭兒抓得相對不太緊,便溜到圖書館泡了一個下午。要閉館了,才不得不離開。
這是個多風的城市。從來到這個城市之后,我時常喝高了似的,躬腰行走在不辨方向的風沙中,視野模糊,步履踉蹌,總有種找不著北的感覺。之前,我居住在大西北一個與沙漠毗鄰的城市,那里經(jīng)?!皳P沙”,沒想到來到這個海濱城市,“揚沙”也很經(jīng)常,尤其進入冬季,隔三岔五來一場沙塵暴,弄得天昏地暗。不同的是,過去“揚沙”就揚沙,現(xiàn)在一揚,揚得滿心里都是。
站在玻璃門前,望著外面在寒風中劇烈搖擺的樹木,突然沒有了跨出去的勇氣。馬上下班了,每天這個時刻,前往食堂的,打算步行回家的,院內(nèi)人來人往,此刻被大風掃得干干凈凈,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天慘慘而無色,整個視野枯黃、蕭索、昏暗、無情無義。
家在千里之外。飯?zhí)谩⑺奚?、辦公室,能去的地方少得可憐。這少得可憐的幾個地方,沒一個能勾起我躲進去的欲望。真想賴著不走。有人說天堂就應該是圖書館的樣子。這話說得真是太對了,尤其在這樣一個時刻。然而,就在我磨磨唧唧欲去還留之際,催促讀者離館的喇叭聲又響了。
不得不離開了。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走出圖書館,迎面而來的風立即把我刮了個趔趄。懷抱著剛借的幾本書,貓著腰貼著墻根疾走,走過門診的時候,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鉆了進去。
“又怎么了?”一進門診值班室,有個正準備脫去白大褂的女醫(yī)生問道??煜掳嗔?,許多醫(yī)生護士脫去了白大褂擠在這里,等著坐通勤車回家。這段日子,我?guī)缀醭闪碎T診的???,有同事開玩笑說是不是看上了那位漂亮的醫(yī)生護士?
“可能感冒了。”我說。女醫(yī)生著手開處方。不用看,閉著眼睛就能知道她開的是什么藥,不外乎是阿莫西林、傷風感冒膠囊之類?!坝惺裁窗Y狀?”她邊寫邊問。這么問,不過是慣性使然,哪種癥狀,也不會超出這幾種藥。聽我說嗓子疼,渾身發(fā)冷,女醫(yī)生停下筆,拿出一支溫度計說:“量量體溫吧!”
解開衣領(lǐng)的扣子,伸手把溫度計從領(lǐng)口塞進去夾在腋下。雖是???,但還是叫不出一個醫(yī)生護士的名字,這并不影響與他們貌似熟透了似的瞎聊。也許是職業(yè)使然,總覺得大多數(shù)醫(yī)護人員的態(tài)度表情,與他們身上的白大褂一樣,冷冰冰的。這里的醫(yī)護人員恰恰相反,態(tài)度和表情都非常暖色,不知是不對外營業(yè)接觸患者少的緣故,還是醫(yī)術(shù)不精底氣不足?人一旦底氣不足,就會不由自主變得謙卑起來。這些昔日的高才生,除了給本單位的人輸個液,看個頭疼腦熱或開個轉(zhuǎn)診單,許多時候無所事事。
五分鐘后,我從領(lǐng)口取出溫度計遞過去,女醫(yī)生舉起一看,臉色一下子變了,燙著了似的驚叫道:“三十八度五!”說著從椅子上站起來,邊往旁邊走邊說,快叫一下值班的張醫(yī)生,倉皇而緊張,如臨大敵。剛才還圍在一旁聊得火熱的醫(yī)生護士也像退潮的海水一般,“嘩”地撤到老遠,有的甚至從門里溜了出去,剩下的急忙從兜里掏出一個口罩,連忙往原本戴著口罩的嘴上加固。有個年輕的女醫(yī)生說要不開個轉(zhuǎn)診單,去醫(yī)院查一查,別耽誤了。她微弱的聲音在“大撤退”中無人理會。
這個冬天,同風沙一道猖獗的,還有一種被稱之為“H1N1”的流行性病毒。經(jīng)歷過“非典”的國人,三十八度五足以為之色變。就像有雙看不見的手,猛地撕去了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本能的、骨子里的東西一下子暴露了出來,如此赤裸。我被晾在中間,像被晾在沙灘上的魚,失去了逃亡的路徑和方向。
“給主任匯報了,隔離?!焙芸?,值班醫(yī)生來了,沒有進治療室,站在樓道里喊。有個護士對我說,跟我來。我便怯怯地遠遠地尾隨在她身后,走過之處,大家紛紛避開,目光雜亂,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不潔之物。
隔離室在一樓左側(cè),樓道口安裝了個大防盜門。走進防盜門,我被安排在了走廊盡頭背陰的一間病房。
“把病號服換上,不要亂竄,防止傳染?!币贿M病房,戴雙口罩的護士隨手打開燈,把病號服往床上一扔,干脆利落地交代后,逃也似的走了。
病房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床和一個小小的床頭柜。雪白的墻壁,雪白的床單被套,整個視野自得晃眼。暖氣很足,散熱片是別的房間的兩倍。
就這樣被隔離了。我怕怯似的釘在靠門的地方,心里泛起了一絲莫名其妙的惶恐,不敢往前再走一步。生活真會開玩笑,剛才還和你嘻嘻哈哈的,轉(zhuǎn)眼將你綁架。這個俗稱“禽流感”的流行性疾病瘋傳有一段時間了,從未往心里去過,總覺得與自己無關(guān),不料遭到突然襲擊。不論是不是真的,但只要一隔離就已經(jīng)是了,跟真相無關(guān)。心里怕的,倒不是真的染上了H1N1,而是不知如何向頭兒開口。
心緒有點復雜,自己被隔離,一方面心存抗拒,一方面又有著隱隱的期待。
房間太熱,過去拉上窗簾,剛換完病號服,就聽見有人敲門。值班護士來輸液,連橡膠手套都戴上了,除了眼睛,全身裹得跟粽子似的。自己這種情況,別人避之唯恐不及,因為他們是醫(yī)護人員,除了面對別無選擇。心里有些愧疚,有些不安,可愛莫能助。
坐在床邊,護士輸上液后,交代了一句:“快輸完喊我?!闭郎蕚浒瓮榷ィ壹泵枺骸拔页燥堅趺崔k?”“由你們單位自行安排?!痹捯粑绰?,人已倉皇離去。
從褲兜里掏出手機一看,馬上下班了,只好硬著頭皮給頭兒打電話,告訴自己被隔離的事,他倒沒有像想象的那樣暴跳如雷,說既然病了,就服從門診的管理,專心治病。聽不出高興不高興,畢竟未責備,還是讓我小小地感動了一下。放下電話,長舒了口氣,七上八下的心也隨之安定下來。過了一會兒,有電話進來,是同事,聲音有些興奮和夸張“哈哈哈,終于得逞了,不用再來回跑了……”一通調(diào)侃,好像我不是被隔離了,而是終于和某位醫(yī)生或護士花好月圓了。這個“賀電”剛掛,另一個“道喜”的電話又進來了,口吻大同小異。能想象到,自己被隔離的消息,如同一頭被放出欄的餓豬,正發(fā)瘋般滿辦公大樓亂竄。最后打進電話的是同一個辦公室的羅亮。他是唯一一個在電話中沒有嘲笑也沒有調(diào)侃的人,他勸我別多想,也別有思想壓力。他說怎么可能?你要是,我們不可能沒有問題,既然要隔離,那就乘機好好休息休息。最后還問吃飯怎么解決,他說,要不我每天給你送,被我當即婉拒了。讓一個干部一日三餐給自己端吃送喝,覺得自己的臉還沒那么大,何況羅亮每天很忙。頭兒很敬業(yè),在他手下工作,沒有誰不像陀螺似的被抽得瘋轉(zhuǎn)。吃飯的事,他一定會安排的。
掛了羅亮的電話,再沒有一個電話進來,強烈的反差和巨大的空曠,一時讓我難以適從,好像一個被前呼后擁的領(lǐng)導從崗位上突然退了下來。我反過來給別人打,先是打給千里之外的老婆孩子,當然不敢說被隔離的事,只是拉七扯八,沒話找話,老婆終于不耐煩了:“沒事掛了,我還要給孩子做晚飯?!睊炝死掀诺碾娫挘纸又o其他人打,至于聊了些什么,過后一句想不起來。
護士拔完針離開后,已是夜里九點多了。從內(nèi)心到房間,還是那種空蕩蕩的感覺,只是比前面好了些。床頭柜上堆著我從圖書館借來的書,遲子健的小說集《北極村童話》《茨威格經(jīng)典小說選》等等,一大摞。其實,挑選的時候,心里清楚,自己讀這些書的可能微乎其微,但還是像葛朗臺看見金子,控制不住一本又一本攬入懷中。不料如今有一周或更長的閑暇時間,算是歪打正著。先拿起遲子健的小說。遲子健是我比較喜歡的作家之一。她的從容、沉靜、純美、溫暖……常常能讓狂躁不安的心沉靜下來,慢慢融入她的世界,可能是受身體不適癥狀影響,讀了半天,一個字也沒讀進去。不得已,又換了一本,情況依然,讀半天還是不知所云。
洗洗睡吧。
洗漱完,抬頭看到洗臉池上方的鏡子,湊近想看看自己的尊容,然而,這面鏡子好久沒擦拭了,一片模糊,鏡中的影像也是朦朦朧朧,不甚清晰。我弄濕洗臉池邊的一塊抹布擦拭鏡面,擦完后打量自己,我被嚇了一跳。這人是誰?我不由回頭看身后。身后什么人也沒有,只有白晃晃的瓷磚墻面,泛著冷冷的光。我又轉(zhuǎn)過頭,瞅了一眼便迅速移開了視線一一真是慘不忍睹!
從衛(wèi)生間出來,關(guān)上燈,摸黑坐到床邊。窗外的路燈熄了,屋內(nèi)屋外是比漆黑更黑的黑暗?!八跓o邊的夜的中心,像一枚果仁包在果核里。”這是誰的話,不記得了,覺得自己就像果核里的果仁。我喜歡這種感覺,如同有了堅硬的保護,讓自己有了些許的安全。
風在屋外鬼哭狼嚎,哭得十分傷心,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動了惻隱之心,想打開窗放他進來,可依然紋絲未動,任由風在屋外傷心地哭著。
有點恍惚,自己怎么就從西部那個小村莊一步一步走來,坐在了這張病床上?那個躊躇滿志,年少輕狂,幻想著用一支筆感動世界改造世界的少年哪里去了?怎么走著走著,就成了這樣一個病怏怏的、膽小怕事、像鼴鼠一樣時刻想把自己藏起來的老男人?
一時理不清。頭腦木木的,內(nèi)心有種說不出的滄桑和荒涼,過去的一些人和事,蒙太奇般在腦海閃現(xiàn),亂七八糟的,思維很難集中,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毫無章法,如同看一群陌生人表演自己的生活。
來這個城市大半年過去了,依然表現(xiàn)出嚴重的水土不服。日子過得總像有條瘋狗在后面追著,兵荒馬亂又如履薄冰。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單位有個圖書館。只要有時間,哪怕三五分鐘,都會見縫插針去一趟,即便至今一本書也未讀完。大多數(shù)時候,不過是打著看書的幌子——極像幽會熱戀的情人——不為別的,只為能看她一眼。
只要行走在那一排排書架前,就像投入母親的懷抱,溫暖、踏實、無所畏懼。與其說它是圖書館,倒不如說是自己心靈的驛站抑或避風港。圖書館的藏書不是很多,但環(huán)境布置相當不錯,到處懸掛著名人名言,就連電梯間都懸掛著哈佛大學校訓和一則有關(guān)生活的箴言。這則生活箴言,大概有二十條之多,很有意思。每次進電梯我都會認真去看,也曾試圖記下來,可最終沒記住幾條。
“生活是一個七日又一個七日。”是這則箴言的第一條。初讀到這句話,就像猛地被人搗了一拳。我們的生命,不正是由一個七日又一個七日連綴而成的嗎?多少人和事,在一個七日又一個七日中來了又去:多少豪情壯志多少遠大夢想,在一個又一個七日中垂下飛翔的翅膀……如今,自己要被隔離七日。這七日,會有什么懸念嗎?
許多時候,生活如同一本乏味的書,有著太多的千篇一律,突然來了個意外,心里面反而有種暗暗的慶幸,哪怕這個意外攸關(guān)生死。
坐著坐著,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有人坐在身旁,心里不由一緊。只是個剪影,比黑夜更黑。我像見了鬼似的迅速別過臉。我知道是誰,可一眼都不想看他。我用力搖了搖頭,試圖想點別的什么,把這人從身邊驅(qū)走。然而一時心亂如麻,什么也想不起來。
轉(zhuǎn)過頭再看,他依然固執(zhí)地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再次扭過頭想避開,突然聽到他說,你怎么成這個樣子了?我看到他眼中的不屑和至極的失望。
成什么樣子了?我想問,剛才鏡子中驚魂一瞥的影像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麻木、憔悴、張皇失措……
你去了哪兒?我張了張嘴想問,卻沒發(fā)出聲音。也許不是他去了哪兒,而是自己把他弄丟了。我倆失散已久,我甚至不記得是在什么時候。沒想到在這樣一個夜晚,他竟然不找自來。
在我看來,他同樣是落魄的,看上去是那么無助,無援,沒有愛撫,沒有安慰……“對不起!對不起!”看到他的樣子,愧疚、心酸、心痛……一時百感交集,五味雜陳,不由自主地轉(zhuǎn)身張開雙臂,把他緊緊地摟進懷里。我真想就這樣抱著他放聲痛哭一場,可眼里一片干澀。上一次流淚是什么時候?是媽媽去世的時候嗎?不記得了。
你哭了嗎?我問。我感到后背被淚水打濕,一片冰涼。
我哭了嗎?我怎么會哭?他說。
在外人看來,尤其在老家人看來,一個農(nóng)村孩子,走出大山,成了公家人,又從偏遠的西部城市逐漸東移,移到這個繁華的海濱城市,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可我心里清楚,自己是如何丟盔棄甲狼狽逃竄,與自己想要成為的那個人漸行漸遠,甚至背道而馳。
相對無言。巨大的疏離感讓彼此不知如何啟齒。只能選擇沉默。這黑夜一般濃稠黑暗的沉默。
屋內(nèi)干熱,空氣也像點燃了似的,火辣辣的。呼吸不暢,連帶著整個身心像著了火似的。不敢張口,我怕一張口成為噴火的怪物,把房子點燃。想過去把窗戶開條縫,讓屋外的冷風灌進來,可依然懶得動彈,閉著眼睛呆呆地坐著,像坐在熏熏的烈焰中,被吱吱地烤著。直至筋疲力盡,才順勢蜷縮著和衣躺在床上,像個蝦米。這是我一貫以來地睡眠姿勢。許久以來,我沒有大模大樣攤手攤腳地睡過覺。我就這樣蜷縮著,盡可能地蜷縮著,恨不能藏進自己的骨頭里。
山。光禿禿的山。連綿不絕的光禿禿的山。
趕麻雀的少年。少年每扔一塊土塊,就有一群麻雀轟然起飛,從谷地的這頭落到那頭。
放羊少年。行走在五月齊腰的麥田里,衣服從胸到褲子被露水浸透。
明天的吃飯問題怎么辦?管它呢。明天。明天在夜的那邊。
多少個夜晚,我因害怕明天的到來而心生恐懼。今夜,似乎不再恐懼,可明天的明天呢?
誰知道呢。明天在夜的那邊。
冷。好冷。我摸索著拉開被子,把整個人蒙起來,抖作一團。
熱。好熱。我又把被子蹬在一邊。不一會兒,寒冷再次襲來,復又蓋上被子。忽冷忽熱,每個毛孔像打開的水龍頭,汩汩地往外冒冷汗。很快,病號服濕了,褥子濕了,被子濕了……整個人似乎浸泡在水里,難受得要死。想喊醫(yī)生護士,可嗓子疼得要命,張開嘴發(fā)不出聲音。想掙扎著起來,卻只是一個勁兒地把自己蜷縮得更緊、更緊。
這是要死了嗎?漸漸地,我意識模糊了。
房間一片通明,床邊圍了好幾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護士。我看到有個醫(yī)生把聽診器擱在我的胸脯上聽了許久,又把手伸到鼻孔處試了試鼻息,回過頭搖了搖頭說,已經(jīng)去了,盡快通知他家里吧!
我死了嗎?我真的死了嗎?孩子還小,妻子咋能承受這樣的打擊?
求你們了,千萬先別告訴我家里!我大聲喊道,可沒一個人理我,魚貫而出。
看著一群白色的背影遠去,我一下子急了,追上去大喊,醫(yī)生,我沒有死,我真的沒死。我不能死,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沒有做。無論怎么喊,依然無人理會。我沖上去抓住一個醫(yī)生的衣襟哀求道,醫(yī)生,我真的不能死,我真還有很重要的事沒有去做。
被抓住的醫(yī)生回過頭來,面目一片模糊,冷冷地問道,你有什么重要的事?
我,我……我一時語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就是講不出來。這位醫(yī)生沒有耐心聽我再說什么,轉(zhuǎn)過身揚長而去。我急得大喊大叫,求求你們,我真不能死,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著急,我直接從床上坐了起來,大喊,求你們了,求……睜開眼,面前黑漆漆一片。一時間,我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處?過了一會,才清醒過來,方明白自己還活著,不過是做了個夢。心臟依然“咚、咚”地劇烈跳動著,似乎要蹦出來似的。
情緒才平復后,我把身子往后挪了挪,靠在床頭上。頭腦木木的,病號服依然濕漉漉的。坐穩(wěn)后,剛一抬頭,就看到他雙目炯炯地注視著自己。
“又做噩夢了?”他一問,夢里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腦海,不由悲從中來。原以為放下了,沒想到,至死念念不忘的,依然是這件事,像一個不散的陰魂。
夜深了,除了屋外的風還醒著,整個世界似乎都睡了。無以言說的悲傷,如同不肯睡去的風,在心里來來回回。一個自不量力過于遠大的夢想,有時同一個卑劣的念頭一樣令人難以啟齒。平庸如我,有這樣的夢想,多年以來,我像做了賊似的心里發(fā)虛。我想,如果真這樣去了,墳頭一定絕望地長不出一星野草。
“你知道,我其實不該有這樣的夢想的。距離太遠了,根本夠不著。”我搖了搖頭,悠悠地對他說道。
“是呀,你不配擁有她?!彼f。早些年,聽人這么說,即便不上去給他一拳,至少也會據(jù)理力爭。可現(xiàn)在,我找不到一句反駁之詞,只能心服口服地重復道:“你說得太對了,一點兒沒錯,我不配!一點兒也不配!”
有這樣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真是自討苦吃。然而,一切又像是宿命,讓你別無選擇。一想起這個,你都會想起那個深秋的下午。在那個下午到來之前,雖然村寒家貧,你的童年還算是幸福的。最大的辛苦,不過是谷物成熟時,父親讓休學趕幾天麻雀,要么在假期放放羊而已。
就像一首歌中唱的:“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四季風從坡上刮過……”你的家鄉(xiāng),就在黃土高坡一個多風少雨、要山?jīng)]山要川沒川要水沒水的地方。二十來戶人家,像羊拉糞蛋似的,稀稀拉拉散落在黃土高坡的褶皺里。
當然,也不能完全說沒有山,四下全是連綿起伏的山巒,但沒有一座是雄偉挺拔高聳入云令人肅然起敬的,也沒有一座是蒼松翠柏古木參天令人賞心悅目的,千篇一律溝壑縱橫面黃肌瘦平平塌塌,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表情。
苦寒貧瘠怎么了?面黃肌瘦又怎么了?對童年的你來說,有院內(nèi)那棵花可賞、葉成蔭、果可吃的大杏樹和大杏樹一般的父親罩著自己,有母親和三個姐姐的寵愛環(huán)繞著自己,你如同生活在童話王國,風雨不淋。
然而,那個下午來了,童年也提前結(jié)束了。
頭依然痛得厲害,我緊了緊被子,再次蜷縮一團。
第二日
睜開眼睛,駭然發(fā)現(xiàn)床前戳著兩個人。我以為自己又做噩夢了,心緊跟著跳了起來。
“感覺怎么樣?”其中一個男聲開口問道。我這才看清楚,是查房的醫(yī)生護士。
“好多了?!蔽移鹕碚f道。
“再查查體溫吧?!闭f著,依然捂得嚴嚴實實的護士給了我一支體溫計后,兩人轉(zhuǎn)身出去了。
我把溫度計夾在腋下,拿起手機一看,七點多了。頭昏腦漲。自己后來睡著了還是醒著?想不起來,感覺睡著了又似乎一直醒著。這個東部城市,比原來居住的城市天亮提前了近兩個小時。從調(diào)來后,不論睡多晚,天一亮我就醒了。冬天還好一點,剛來時正好是夏天,凌晨四點多,天就亮了。從來之后,我一直沒怎么調(diào)整過來,始終處于一種疲憊狀態(tài)。
我的胡子長得很快,又是絡腮胡,常常是一夜之間,就如雨后春筍,覆蓋住整張臉。這樣的臉我再熟悉不過,比露出廬山真面目后更顯得邋遢、蒼老和猙獰。雖然相貌平平,但還是比較注重儀容儀表,很少讓外人看到自己的這副尊容。因此,刮胡子成了我每天早起后的必修課。
伸手摸著鋼針般扎手的胡茬,像還沒來得及畫完皮披上的厲鬼,把自己的猙獰完全暴露給了外人,加之還沒來得及開窗透氣,封閉了一夜的空氣一定污濁。想到這里,心里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懊悔,脫口道:“真是丟人!”剛說完,就聽一個聲音道:“這有什么?一個大男人,總在乎別人的眉高眼低?!?/p>
我沒有理會,連忙起身下床,過去把窗簾拉開一條縫,打開窗戶透氣。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依然陰沉沉的,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能不能把窗簾都拉開?”他說。
“會被人看到的?!豹q豫了一下,我還是沒有完全拉開。從進來后內(nèi)心一直惴惴不安,感覺不是被隔離,而是被關(guān)了禁閉或干了件極不光彩的事,生怕被人看見。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漸漸變得如同鼴鼠,害怕見光,總想把自己藏起來。平日待在房間,不喜歡開門敞窗,只有門窗緊鎖,心里似乎才踏實。
我心里問自己,是怎樣一雙手,把自己塑造成這個樣子?從小雖然懦弱,但不致如此,曾經(jīng)的自己哪里去了?他冷眼看了看我,什么也沒說。
打開窗戶后,我最迫切想干的一件事,莫過于趕緊刮胡子。這才發(fā)現(xiàn)壞菜了,剃須刀壓根不在身邊。這比吃飯沒著落更讓我心生恐慌。
大概十五六歲,就開始對著鏡子拔胡子了,然而越拔越多,到后來成了燎原之勢,就開始用小剪刀剪。二十剛出頭,就用上了剃須刀,期間也曾偶爾用過刀片剃須刀,可能是性格太急躁的原因,每次用這種剃須刀,總是會把臉劃傷,血口子在臉上縱橫。因此,常用的,還是電動剃須刀。最初刮胡子的時候,戀愛都沒談過。每次這種如收割機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就有一句話在心里盤旋:“還不曾收割愛情,就開始收割蒼老?!鞭D(zhuǎn)眼十多年的光陰在這首不變的“黎明序曲”中流走了,蒼老的何止是容顏?
“黎明序曲”破天荒無法正常響起,心里貓抓似的。一句“隔離”就把你隔離了,至于你缺什么少什么,吃什么喝什么?無人問津。不知高燒燒糊了腦子還是那聲“隔離”悶棍般將自己抽暈了?還是長時間以來日子過得渾渾噩噩失魂落魄不甚清醒?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缺少的,何止是一把剃須刀。除了借來的幾本書,連必要的洗漱用品都沒有。沒有洗漱用品沒什么,腦袋伸到水龍頭下含口水漱一漱,伸手接水抹兩把臉,讓它自然風干,這沒什么。昨天晚上我就是這么干的??蓻]有剃須刀怎么行?想想,兩三天之后,那該是何等恐怖?
那真是沒臉見人了,他說??床怀鲂覟臉返?。
是啊,那真是沒臉見人。怎么辦呢?我灰心喪氣地說道。
周末的早晨,院內(nèi)行人稀少。按內(nèi)心的急切,即便防盜門鎖著,完全可以翻窗潛回宿舍去拿,然而,曾經(jīng)的軍旅生涯,已把聽話守紀深深地鐫刻在了我的生命中,何況自己又是個疑似禽流感患者。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看能不能找個人幫幫忙。這才悲哀地發(fā)現(xiàn),調(diào)來大半年時間,自己平日里獨來獨往,竟然未交到一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朋友,就連同一個辦公室的羅亮,也只是泛泛之交,這時想讓他幫個忙卻張不開口。
正當我焦急不安時,先前出去的那位護士又敲門進來了?!岸嗌俣??”她一進來就問。“還沒看呢。”說著,我把手伸進腋下拿出體溫計交給她。窗簾沒有完全拉開,屋內(nèi)的光線偏暗。但愿看不真切。不料護士接過體溫計,轉(zhuǎn)身就打開了電燈,讓我無處可遁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的目光雖未在我臉上停留半秒,但我還是被嚇得不輕。
護士對著燈光轉(zhuǎn)動了一下體溫計說了句“降了,三十七度五”,是不是“警報”解除了?從她的話里聽不出什么。量完體溫,護士一出去,我就鉆進衛(wèi)生間洗漱。才胡亂洗了幾把,護士又進來輸液,并帶來了當天的口服藥。
輸上液后,無法再干別的,想看看書,心思依然無法集中,總在找人幫忙取剃須刀的問題上打轉(zhuǎn)。取剃須刀于我雖是個非常急迫的事情,但周末大清早勞師動眾專程讓人取一回,還是張不開口。手機仍舊處于啞巴狀態(tài)。肚子有點餓了,咕咕亂叫,一日三餐怎么解決,依然無人問津。想給頭兒打個電話,又考慮到周末他可能睡懶覺,不便打擾,便只好心緒不寧坐臥不安地挨著。
時間過得真慢啊,一分一秒;液輸?shù)恼媛?,一點一滴。不能讓時間過得快一點,但可以讓液輸?shù)每煲稽c。我便自作主張,調(diào)快了輸液速度。果真快了,嘀嘀嗒嗒,快得讓我有點心慌,又只好稍微調(diào)慢了一點。
什么也不想干,無所事事,就把目光從打開的窗縫中放出去,在這片灰暗的天空中游蕩,游著游著,不知不覺游遠了。
“怎么樣,快輸完了沒有?”護士突然敲門進來,一聲問話把我游遠的目光與心思又拉了回來。這才發(fā)現(xiàn)液已經(jīng)輸完了,輸液管里都有了回血。
“輸完了怎么不喊一聲?”護士一邊責備一邊迅速處理。
“不好意思,看書看忘了?!蔽遗e起手中的書掩飾道。
好在她來得及時,回血才一點點。她通過折輸液管擠壓的方式,又把回血擠進了血管。
護士離去,我把壓在針口的棉簽丟進垃圾桶后,又覺得肚子咕咕叫了。拿過手機一看,快九點了。便問,打嗎?他說,打吧!就硬著頭皮給頭兒打電話。
頭兒在電話里沉吟了一會兒說,你自己給羅亮打個電話,讓他每天給你送不就得了。我囁嚅道,羅亮太忙了,他可能會顧不上。
看我可憐巴巴,像一只搖尾乞憐的狗,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恨不能給我一拳。
聽了我的話,頭兒說了句我再看看便掛了電話。他聲音冷冷的,甚至連一句“你怎么樣了”的話都沒問。放下電話,我有些失落,心里也酸酸的。覺得自己有時候太敏感太脆弱了,像個娘們。
過了許久,手機響了,我拿起一看,是頭兒:“我找了個人,一會兒他來找你,你把自己的飯卡給他,讓他每天幫你打飯?!薄昂玫模x謝,謝……”第二聲“謝謝”還未說完,他便掛了電話。這一次,我倒一點也沒傷感,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感激,畢竟幫自己解決了一個大問題。許多時候,人不就是為了一張嘴嗎?
放下手機,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從衣兜里找出飯卡,過去趴在窗臺上向外張望。由于周末,院子里一個人影也沒有,我便把窗簾全部拉開,開大窗戶,伸出頭向外張望,一股凜冽的寒風又把我搡了回來。我又把窗戶重新虛掩上。
自己現(xiàn)在是個“危險品”,有人真接這個“燙手山芋”嗎?我不敢肯定。正當我站在窗前百無聊賴望著院子發(fā)呆時,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想可能是頭兒說的那個人,一接果然是,而且認識,是小余。小余在我的指引下,直接來到了病房的窗戶外面。小余是個農(nóng)村兵,退伍后被單位招聘,二十出頭,精干帥氣。工作上我倆雖沒什么交集,但因都有過從軍經(jīng)歷,每次相見有種惺惺相惜之感,沒想到給自己送飯的竟會是他,心里倍感欣慰。小時候常聽媽媽說一句話:“沒有不求的人,沒有不走的路?!笨磥頉]錯,人活在世上,說不準誰會求到誰。之前聽人說過,小余還一直保持著部隊的好傳統(tǒng),喜歡助人為樂,單位許多人有事喜歡找他幫忙。
“領(lǐng)導,怎么了?”小余站在窗外,高聲大嗓地問,一臉燦爛。他臉上的笑容,似從心底綻放出來的。可能頭兒沒有如實告訴小余,他并不知實情。我突然有些愧疚,也不知道這種病會通過什么渠道傳染。
“有些發(fā)燒,被門診定為疑似禽流感隔離了起來?!蔽覍嵲拰嵳f。我覺得自己必須說實話,不然對小余不公平。只是隱隱有點擔憂,小余得知實情后,會不會落荒而逃?
“那就好好休息休息,你們一天太累了?!毙∮嗦犃?,臉上還是那么平靜開朗,連一絲慌亂也沒掠過?!鞍涯愕娘埧ńo我,這幾天由我來給你送飯。中午想吃什么?”
“我沒什么講究,全權(quán)交給你,由你決定。”我把飯卡放在外窗臺上,退后一步說道。
“這幾天還需要我干什么,盡管開口,隨叫隨到。”小余拿到飯卡,沒有急著離開,繼續(xù)站在寒風中熱情洋溢地說道。簡簡單單地一句客氣話,竟讓我有些承受不了,差點有什么東西從眼睛里沖出來。
“不好意思。真還有事情需要麻煩你?!蔽移谄诎卣f道。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誰沒個三災八難,何況都一個單位的同事。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千萬別客氣。”他依舊高聲大嗓滿腔熱情地說道。
“那麻煩你到我宿舍幫我拿一下洗漱用品和剃須刀。你看,我這胡子,一天不刮都成這樣了?!闭f著,我指著自己的臉給小余看。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主動把從不肯示人的猙獰面目給小余看,是為了強調(diào)取剃須刀的必要性還是小余的真誠讓自己沒了顧慮?
“沒問題?!毙∮嗨齑饝澳催€要不要別的?比如手機充電器什么的?!?/p>
“對對,還有充電器?!辈皇切∮嗵嵝?,我連這茬都忘了?!白詈媚軒臀野压P記本電腦也順便拿來。充電器和筆記本電腦在辦公室?!蹦霉P記本電腦,是想借機寫篇報告文學。這個打算有段時日了,可屬于自己自由支配的時間太少了,因此遲遲未能動筆。
“沒問題,你把鑰匙給我,我這就去拿?!毙∮嘁稽c沒嫌我多事,干脆利落地說道。
我把宿舍和辦公室的鑰匙分別挑出來,指給小余看,然后扯了些衛(wèi)生紙,把鑰匙裹起來,放在窗臺上。此舉純屬自欺欺人,可我還是忍不住這么做了,想以此消除內(nèi)心的不安,可不安依舊不安。此時,我真心期望,自己真的只是個疑似。自己無所謂,要是小余有什么,那真是罪莫大焉。
小余拿上鑰匙,轉(zhuǎn)身大踏步去了??粗麧u行漸遠的背影,百感交集,沒想到關(guān)鍵時候幫自己的,是一個與自己工作生活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除了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醫(yī)護人員,小余是我隔離后接觸的第一個外人。僅僅過了一夜,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自己已不是第一次住院了——這一次,也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住院,可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孤零零的,像被人撂在了荒島上。漂流在孤島上的魯濱孫,還有個“星期五”做伴,可我有誰?
有我啊,他說。
對,有你。我苦笑著說。
一座座軍營掠過眼前,我不由閉上了眼睛?;夭蝗チ耍捅M力回避。每次回望,那些曾經(jīng)的溫暖都會灼痛雙眼;每次回望,都是給自己找不痛快。怎么也想不到,當年那看似平常的一切,會成為內(nèi)心深處觸都不敢碰觸的疼痛。想想自己從西部一路走來,越往東城市越繁華,但人情卻越來越淡漠。
還站在窗前胡思亂想,遠遠看到小余抱著一堆東西頂風而來。
小余不僅帶來了他提到的東西,還帶來了衛(wèi)生紙、喝水杯、茶葉甚至拖鞋。我這時才發(fā)覺,從昨天進來到現(xiàn)在,自己連一口水都沒喝過。也是這時才發(fā)現(xiàn),屋內(nèi)還有個熱水器,還有半桶不知什么時候擱上去的純凈水。
小余放下東西,又轉(zhuǎn)身打飯去了。我急忙進衛(wèi)生間收割自己的“蒼老”、重新洗漱。剛打掃完“戰(zhàn)場”,就聽到敲窗的聲音。一出衛(wèi)生間,就看到小余站在窗外,咧著嘴露出他招牌式的燦爛笑容。清秀白皙的臉龐,在這個陰暗的冬日,像一枚明艷的太陽,讓我的心里再次生出一絲暖意。他的笑一看就是從心底綻放出來的,看不出一絲一毫的不情愿。我心想,等出去了,一定請他吃飯。
“這么快?”還役走近,我笑著說道。
“想你早飯沒吃,可能餓了。”小余說。
“你放在窗臺上就行?!蔽疫h遠地站在房子中間說道。
“你看看可以嗎?不知合不合口味?”小余踮起腳,把裝在塑料袋中的盒飯放進內(nèi)窗臺后,還不離去。
“肯定沒問題。很冷,你回去吧!”我原地不動,催促道。
“那我走了,再見!”
“再見!”
小余轉(zhuǎn)身走了,我才走到窗前,目送著他直至轉(zhuǎn)過拐角看不見了,才關(guān)上窗,把飯盒拿出來擺到床頭柜上,坐在床邊開吃。也許是輸液起作用了,身上的癥狀明顯好轉(zhuǎn),也有了胃口。打開盒蓋,香味撲鼻而來。兩盒菜,一盒米飯,一雙一次性筷子。四樣菜,每個飯盒里兩樣,而且看上去不錯,分量也很足。從這點看,小余真是個細心的人。我是個吃飯從不挑剔的人,碰到什么吃什么,那么多打飯窗口,很少挑挑揀揀,哪個窗口排隊的人少,就排在哪個窗口,真沒想到食堂的飯菜也可以這樣色香味俱佳。
吃撐了。把飯盒收拾好扔進樓道的垃圾桶后,我進屋在地上溜圈,以幫助消化。我還保持著農(nóng)民的秉性,寧愿吃撐也舍不得浪費。溜達了一會兒后,便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敲出“陽光之子”四個字,劉思源燦爛的笑臉陽光般照亮了整個房間。
從調(diào)進這個單位,耳朵時不時會聽到“劉思源”這個名字。這是個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被單位的人傳的神乎其神?;加泻币姷慕^癥,十年三次大手術(shù),非但沒能把他打倒,他的工作干勁,依然讓許多人望塵莫及。更為傳奇的是,第三次手術(shù)不到一個月,他就上班了。
劉思源在基建科,有意無意點點滴滴聽了他許多事跡,多多少少對他產(chǎn)生了好奇,卻一直無緣相見。那天頭兒讓我找他辦點事,找到他辦公室,敲門進去,看到一個笑容燦爛的中年男子,我一下子懵了,覺得自己不是進錯了辦公室就是找錯了人。在我的想象中,他應該是一副形銷骨立,病入膏盲、愁云滿面的樣子。我問:“你是劉科長?”對方笑著說:“我是劉科長”。我復問:“你是劉思源科長?”對方依然笑意盈盈地說:“沒錯,我是劉思源。”太震撼了,我真的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滿臉陽光的男人,就是做過三次大手術(shù),出院僅四十來天的人。那天天氣如何,我不得而知,總覺得他整個辦公室一片亮堂。我不清楚這滿屋的陽光,是從屋外照進來的,還是從他臉上散發(fā)出來的。
那天從劉思源的辦公室出來,我感覺有一縷陽光,一直照進了灰暗的內(nèi)心深處,感覺連同整個心胸,都是亮堂堂的。
在部隊曾長期從事過新聞報道工作,留下了職業(yè)病,遇到好的典型,就像貓兒碰到魚。其實,生活中,真正遇到你發(fā)自內(nèi)心想謳歌的人不多,遇到了,豈能錯過?從此,我通過多種渠道,見縫插針,有意識搜集他的素材。隨著對他的了解越深入,想寫他的愿望就越發(fā)強烈。古希臘哲學家艾匹克蒂塔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場戰(zhàn)役,是一場長期的多災多難的戰(zhàn)役?!倍鎸Φ倪@場戰(zhàn)役,比一般人充滿更多的災難和艱辛。他一次又一次從生命的廢墟上挺立,在災難中完成了生命的涅槃。也許,對真正的男人,生命有如鐵砧,愈被敲打,愈能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這不屬我的分內(nèi)工作。為什么這么熱心想寫這個人?除了長期形成的職業(yè)習慣,還希望能夠從他身上汲取積極向上的力量,讓自己也能陽光起來。潛意識里,也可能希望寫一篇質(zhì)量較高的東西盡快得到別人的認可吧。
這個人物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對他的事跡早已爛熟于心。因此,寫得比較得心應手,直到小余再次敲窗,我才從電腦前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天地已一片昏暗。已經(jīng)有段時日,一直處于惶惶不可終日的焦慮之中,工作狀態(tài)每況愈下。能有這樣忘我的狀態(tài),真是難得。
我過去打開窗,退后,讓小余把飯擱在窗臺上,告訴小余,自己每天待在屋子里不活動,吃不了多少,每天打兩次飯即可,早飯就不用打了。小余一聽急了,說不吃早飯怎么行?我說真的,我吃不了那么多。小余說,那我給你少打些吧,不吃肯定是不行的??此绱藞猿?,我只好隨他,就說,那就每次少打一些。明天早上算了,到現(xiàn)在還飽飽的,一點胃口也沒有,這么多包子我肯定吃不完。晚飯打的是包子,還有豆?jié){和小菜。小余說,唉,那我就回去了。說完,他又咧開嘴笑了,露出整齊而潔白的牙齒。他揮了揮手,轉(zhuǎn)身融進暮色。
我摸黑吃了一個包子,喝完那杯豆?jié){,再一口也吃不下去了。我把吃剩的包子放在窗臺,明天早晨放在暖氣片上熱熱便可。
一下午太專注了,這會兒覺得頭昏腦漲,便走進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出來后還是不想開燈,和他面對面坐在黑暗里。坐著坐著,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深秋的午后——
陽光已沒了銳氣,淡淡地照著起起伏伏的山巒。山頂成片的樹林,被開荒種田的村民砍了個精光。到了深秋,枯山瘦水,整個視野光禿禿的,只有零星的蕎麥像一塊塊血紅色的傷疤,散落在黃土高坡上,遠遠望去像癩子的頭。在陡峭的山路上,有個七八歲的少年,蹦蹦跳跳,滿心歡喜地跟父母身后,盼著快點到地里去捉螞蚱。蕭索、冷清的曠野,絲毫未影響他歡快的心情。所謂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這時候捉它們,可謂手到擒來。
你知道嗎?我對他說,每次想到那個下午,當時的情景就會清清楚楚地浮現(xiàn)在眼前,就好像昨天一樣。
是呀,你怎能淡忘?他說,它是你生命中的一個結(jié),也許這一生都打不開的一個結(jié)。
我說,那個下午,我要是不跟父母去割蕎麥,自己的人生,會不會是另一種走向?
人生有如果嗎?能重來嗎?
是呀,人生沒有如果,也不可能重來。所以,無可更改的是,那個下午,就注定成了我生命的分水嶺。
剛到地里,還沒來得及捉螞蚱,你這個小小的愿望便破滅了。時值包產(chǎn)到戶前夕,莊稼開始實行分戶收割。一到地里,父親發(fā)覺劃分給自家的遠遠地超出勞力范圍,用腳步一丈量,果然如此。他當即生氣了,嚷著要去找村干部講理,母親一如既往地勸道:“算了,你找去能有什么用?都多大歲數(shù)了,找去反倒讓人家數(shù)落一頓,心里越不好受。人善人欺天不欺,人能把人欺到什么程度?不就是多出些力,多辛苦些,吃了一輩子的苦,多吃些苦又能咋?”“這不是多吃些苦少吃些苦,是這狗日的太欺侮人了?!备赣H說道。其實,你知道,父親不過是嚷嚷,發(fā)發(fā)心里的怨氣罷了。他哪一次不是雷聲大雨點小?
不到一歲,年長你十八歲的大哥當兵走了,在部隊提了干。在很多年里,他就像掛在大門口“光榮軍屬”的牌子一樣,只不過是個榮譽的象征。作為父母的晚子,你享受了父母最多的寵愛,也目睹了父母太多的艱難和辛酸。從記事起,父母就已經(jīng)衰老了,他們早已過了自己最鼎盛的年華,開始走下坡路。在村里是外姓,家里又出了個軍官,越發(fā)遭人妒忌,沒有包產(chǎn)到戶之前,每年的救濟,從來沒你家的份,每次分糧,往往從村東頭分,輪到你家,又開始從村西頭分,最后給你家的,往往缺斤短兩是別人挑剩的。年邁老實的父母,在外忍氣吞聲,回到家把氣灑在對方身上,常年爭吵不停。年幼的你,無力改變什么,只能一次次采用阿Q的精神勝利法,在幻想中懲罰欺軟怕硬的村干部。
父親果然罵了幾句后,便蹲在田埂抽悶煙。地里只傳來母親割蕎麥的“嚓——嚓——”聲,單調(diào)而凄涼。此情此景,讓你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你像泄了氣的皮球,再沒了捉螞蚱的興致,也悶聲不響地坐在田埂上,望著光禿禿的遠山發(fā)呆。一老一少,像兩塊沉默的石頭。
望著蒼茫的遠山,你故伎重演,想象自己長大后如何對他們實施報復。你想,這些人在村里任意妄為橫行霸道,上邊一定不知道。想著想著,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為什么不把他們的所作所為寫出來向上反映?“對,就這么干!”才小學二年級的你,決定自己把村里的不公之事——寫出來,向上反映。你相信,如果上面知道了實情,一定會派人出面解決。如果自己村的問題解決了,就去別的村調(diào)查,幫助他們反映。想到這里,你激動得渾身戰(zhàn)栗,坐都坐不穩(wěn),只好趴在地上,死死地抓住野草,把瘦小的身軀緊緊地貼在田埂上。那一刻,你眼前電光石火,似乎把一生要走的路照得清晰無比。
就在這個下午,年幼的你對自己,對這個世界許下承諾,要把世間的不公平向上反映,讓壞人惡霸得到應有的懲罰。整個下午,你一動不動地坐在田埂上,連越來越重的寒氣都未察覺到,一直陶醉在前程遠大的夢想中,幻想著從你們那個小山村出發(fā),走州過縣,用一支筆寫盡人間疾苦,鏟除世間不平。唯一讓你為難的,就是舍不得離開父母。當時你想,改造一輛班車,上面有臥室、有廚房——沒想到多年之后,真有了房車——這樣可以走到哪兒把父母帶到哪兒,永遠和他們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他們老了,去世了,路過什么地方,就把他們葬在那里的青山之上,繼續(xù)上路。你也想好了,一輩子不結(jié)婚,父母走后,就可以無牽無絆。等有一天要離開人世,同樣無牽掛,無怨無悔,隨便讓人把自己埋在一棵樹下,也不要什么墳塋,用自己的骨灰,滋養(yǎng)一棵參天大樹。
你越想越激動,而且生怕別人搶去,決定立即上路。太陽落山了,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了,父母依然不停地揮著鐮刀,一點看不出要收工的意思。你實在等不及了,就對父母說了一聲,自己先跑了回家。一到家里,就點亮油燈,迫不及待地拿出紙和筆,在桌前正襟危坐,希望把自己想了一下午的東西寫出來。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一落筆,一個字卻寫不出來,整個下午在腦海中奔騰不息的東西,一瞬間跑得無影無蹤。
怎么會?你急得站起來,不停地在地上轉(zhuǎn)圈,轉(zhuǎn)著轉(zhuǎn)著,似乎又記起了些什么,沖到桌前,提起筆依舊寫不出一個字。幾次三番,終于氣餒了。父母回到家吃晚飯時,夜已經(jīng)深了。你一點食欲也沒有,吃兩口就不想吃了。吃這么少,又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引起了母親的注意。她伸出手摸了摸你的額頭問:“怎么不吃了,是不是下午受涼了?”發(fā)覺你的額頭不燙,母親便沒再說什么。
平時一躺在床上就酣然入睡的你,那晚破天荒失眠了,無可避免地再一次走進了自己的白日夢中。這時,下午所想的一切,又歷歷在目。
從此以后,每隔一段時間你就沖動一番,不管不顧地想退學,想立即上路??擅恳淮味紵o功而返,具體如何上路,走向何方,心里又一片模糊。你甚至不知該如何張口向父母講述。辛苦操勞的父母,一心指望著你好好讀書出人頭地的父母,怎么會聽你胡思亂想,讓任由著你的性子胡來?
別無他法,便盼望著自己快點長大。這一夢想,如同一把雙刃劍。一方面,自己有了明確的目標和方向,心里充滿歡喜;另一方面,從此后,你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不諳世事的少年,開始變得少年老成心憂天下。在別的孩子為一粒糖果哭鬧的年歲,你的心里卻落滿了塵世間的憂傷。你開始關(guān)注人世間的不平,并自覺不自覺地一一撿進自己的背囊。而且,從此后,你的眼睛就變得特別明亮,哪怕有蛛絲馬跡的不平,總能夠一目了然。對一個孩子來說,這不是一件能讓人開懷的事。見過你的人,都說你長相偏老,其實,從七歲那年,你就老了。老的不僅是容顏,還有心靈。
從那個下午,童年的快樂和無憂大大削減了,后來,院內(nèi)的那棵杏樹被砍倒了,很快,像樹一樣的父親也倒了。往后漫長的歲月,你一直未能真正走出那個下午,直到今天。你以為自己走出了,忘記了,其實沒有,昨夜的夢境再一次提醒,你還是生活在那個陰影當中。
那么迫切想靠近夢想,怎么一轉(zhuǎn)眼,就走到了今天,走到了這間病房?那個年少輕狂的少年去了哪里?怎么就變成了這樣一個銳氣全無,謹小慎微、膽小如鼠的人?
我沒聽到任何回答,只聽到一聲長長的嘆息,在空洞的病房里回蕩。我又記起圖書館電梯內(nèi)生活箴言中的一句話:“生活是不停尋找著自己合適位置的那群人的舞臺?!蔽也恢?,這一路走來,我是在一直尋找,還是在一直逃避?
第三日
從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渾身再次被汗水濕透。
又做噩夢了。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睡眠質(zhì)量越來越差,入睡變得極為困難。調(diào)整過床頭的朝向,數(shù)過數(shù),數(shù)過羊,毫無效果,往往越數(shù)越清醒。睡眠成了每晚上床后自己和自己的一場艱苦角力。躺在床上,感覺身體始終繃得緊緊的,懸空似的,踏不下來。有時意識到了,刻意的把身體放松,落在床上,便覺得心“咚咚”地似要跳出胸膛。好不容易睡著了,噩夢連篇。經(jīng)常夢到赤腳走在雨里,走在泥濘里,攀爬在崎嶇陡峭、荊棘遍布的亂石中,無路可走,內(nèi)心充滿焦灼和絕望。
為什么會一再夢到類似的情形,不得而知。扭頭看窗外,厚厚的窗簾遮擋著窗戶,隱隱透出些微光,看來天色尚早。坐起身,從床頭柜摸到手機摁亮一看,才凌晨五點。放下手機,再次把自己重重地摔倒在床上。
隔離后,睡眠質(zhì)量相對有了改善。還想接著再睡會兒,卻怎么也睡不著了,想看書卻不愿起來開燈。我像一個癮君子似的迷戀被黑暗包裹的感覺。在黑暗里,可以心思縱橫神游八方,一開燈,就會被打回原形,看見自己的孤寂和委頓。
我耷拉著腦袋,昏昏沉沉,坐在床上假寐。
他站在我面前,眼神里依然是無法抹去的悲傷。他也在追問,那個心懷夢想急切盼望長大的少年哪里去了?怎么成了這樣一個迷戀黑夜恐懼白天的懦夫,成了這樣一個無時不想閉上眼睛的遁世者?
是的,閉上眼睛就是天黑。閉上眼睛就可以和這個世界暫時隔離。太多不想看到的東西,越來越讓目光無處安放、無處躲藏。眼不見為凈,我真怕有一天會忍不住刺瞎自己的雙眼。
當初我是那樣急切,可為什么南轅北轍,距自己的目標愈來愈遠?
你說呢?他冷冷地把球又一腳踢了回來。
就像那只一心想跳出井底看一看外面世界的青蛙,可每一次無論跳多高就摔多高,多年過去,能看到的,依然是頭頂那一方小小的天空。巖石上打井,海灘上種花,這也許就是我的命運,我的悲劇人生。
命運。很好。命運真是個好東西,可以讓人把所有的幸與不幸都歸結(jié)于它。
難道不是嗎?那個秋日的午后燃起的夢想,就是我這一生走不進又逃不掉的命運。
從那以后,我就像條被拴在磨道里的驢,永遠圍著它打轉(zhuǎn);從那以后,這一夢想如同濃濃的大霧,無時無刻不把我裹挾其中,它是那么清晰似乎伸手可及,可真正伸出手去,卻什么也抓不到。從那以后,一直試圖用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路徑去抵達、去靠近,卻又不知如何去靠近。它就像夸父前面那輪碩大的紅日,讓我無法抵近,也無法遠離,受它的吸引也受它的折磨;從那以后,心中一直被這個夢想撐得滿滿的,卻無法與人言說,甚至連提一句的勇氣都沒有,做賊心虛般藏在內(nèi)心深處,只在孤身一人時,才會任心緒飛揚:從那以后,我變成了個耽于幻想的人……
可當初你是喜歡的,甚至沉醉其中,不想醒來。你覺得你有了明確的人生方向,你覺得你的人生從此與眾不同,你覺得有一天你會拯救苦難,甚至告訴別人何去何從。
是呀,太多太多的日子,我沉迷在自己的白日夢中,不想醒來。我想成為父母的驕傲,想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也許,每個男人心里都有個俠客夢。別人一簫一劍走江湖,而我夢想著用筆,夢想著用一支筆感動世界改造世界。
你原名叫莫小貝。這個名字雖不咋的,卻能看出父母在村里的與眾不同。在這個村莊。父母絕不會叫自己的孩子“寶寶”“貝貝”之類,這太文雅了。村里男孩的名字,多是“狗娃”“黑球”,女孩多是“黑女”“大巧”之類,所謂賤名易養(yǎng),說穿了也是沒文化和對孩子不重視。莫小貝成為莫曉北,是一位小學老師的杰作。他雖然當了不到半年的老師,你卻一直記著他。老師姓王,因為他爸爸也曾是你們學校的老師,所以你們都叫他“小王老師”。小王老師笑著說男孩子叫什么小貝,改為“曉北”吧,莫曉北,一生要方向明確,莫要找不著北!笑的時候,露出潔白的牙齒,很溫暖很好看。之前,你很少見過這么好看潔白的牙齒。如今,你早已記不清他長什么樣了,但依然記得他溫暖的笑容和整潔的牙齒。他幾乎給班上的所有的學生都改名了,那些叫“狗娃”“黑狗”的,被“國平”“滿祥”代替,現(xiàn)在看來不過如此,可在當時,似乎不是改了一個名字,而是給了你們一個嶄新的生命,讓你們每個人都揚眉吐氣了一番。很長一段時間,個個驕傲得不行,有事沒事,以叫彼此的名字為樂趣。叫一聲名字,不論叫的還是被叫的,心里樂開了花。同樣,誰和誰吵架了,最解恨最惡毒的方式,不是叫對方父母的名字,而是叫你的小名。在當時,沒有一種回擊比這個更有力?;氐郊依?,家人再叫小名,死活不答應,逼著他們也叫學名。
最初就讀的學校叫陽坡小學。不大,只有一棟校舍兩間半教室。何謂“兩間半”?就是將這棟校舍隔成兩間大教室,在校舍和院墻的過道蓋了問小教室——不足十平方米。一、三年級一間,二、四年級一間,五年級就在這問小教室里。雖只有十平方米,但也綽綽有余。那時全校學生加起來,超不過三十人。一年級多一點,然后逐年級遞減,有好多年,上到五年級只有一兩個學生。全校沒有桌椅,泥墩上擱兩塊長木板,高的當課桌,低的當椅子。校址在陽坡——我們村的對面。生源主要來自全大隊三個村莊——陰坡、陽坡和陽洼坡。全大隊有四個村莊,和我們同處陰山的鄭家咀,距陽坡太遠了,那里的學生就近去了另一個大隊的小學就讀。
好多年,陽坡小學只有兩位民辦教師,小王老師的爸爸老王老師就是其中一位。老王老師只有高小文化程度,另一個老師也只是初中文憑。老王老師一心想讓兒子考上大學,然而,連考了三年,轉(zhuǎn)了三所高中,均名落孫山。為了兒子,老王老師自作主張,私自讓兒子接替了自己,成為小王老師。小王老師考大學雖三年未中,但教我們比只有高小文化的父親還是得心應手一些。然而,不到半年,小王老師離開了學校。他不但沒當成老師,連老王老師也永遠地失去了這個崗位。聽說被人告了。其實,那年頭子女頂替父母的崗位的,比比皆是。老王老師這樣一個文化人,在這事上犯了迷糊,沒有通過正常手續(xù),擅自讓位。多年過去了,人們說起來還替他們父子惋惜,說他們父子是陽坡小學教課最好的老師。
頂替王老師的,是個姓李的老師。他屬“文革”一代,除了斗狠耍兇,胸無點墨,是方圓十里出了名的痞子。他能考中,有兩個版本。他的未婚妻是公社書記的侄女,版本之一不言自明。還有一個版本,說他在考場上明目張膽地抄襲,監(jiān)考者無人敢管,被抄者自認倒霉。他臭名昭著,進考場前就揚言,誰要和他過不去,就要他全家老小好看。不論哪一種,他來了。一來攪得全校雞犬不寧。他在學校飛揚跋扈獨斷專行,常把個人的私憤帶到課堂,宣泄到學生身上。他打罵體罰學生花樣百出,臟話粗話不堪入耳。實在受不了,你后來轉(zhuǎn)學了,但多少年之后,每每夢見回到陽坡小學,你常常會驚出一身冷汗。
是人都能看得出來,小王老師和這個姓李的,誰更適合當老師。誰都知道姓李的是個惡棍,卻為什么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對,任由他誤人子弟?當年考大學多難,尤其一個農(nóng)村孩子,堅持讀完高中實在太不容易了。十年寒窗,往往到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這樣的人再回到田地,往往成了弱勢群體,成了眾人嘲笑的對象。他們畢竟有文化,為什么不讓他們頂替那些自私自利的村干部?小王老師走后,你們心里都非常懷念他,但不敢言說。
眼里心里關(guān)注的全是這些事,偶爾泄露一點,立馬被父母呵斥回去:“別一天胡思亂想,好好念你的書,這是我們平頭老百姓操的心嗎?”你狗拿耗子,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整天心事重重操著原不屬于自己操的心。
這天同前一天沒多大區(qū)別。今天這個世界,區(qū)部戰(zhàn)爭、恐怖襲擊、偷盜兇殺、地震海嘯……天災人禍似乎從未停息過,然而,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尤其一個單位的小職員,一天一天,千篇一律,何況被限制在這十來平方米的小房間里、能有什么區(qū)別?唯一的區(qū)別,就是除了送飯的小余,還有一個人來到病房的窗外。
吃過午飯,我坐在床邊,像只坐井觀天的青蛙,盯著窗簾問那條灰暗的窄窄的天空發(fā)呆。這兩天,我時常無端地跌入這種類似于真空的狀態(tài)之中。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了,我像好龍的葉公般被嚇了一跳。潛意識里,這兩天我一直期待著,可偏偏手機啞巴了似的,連個打錯的電話都沒有。終于有人打電話了,心頭不由一熱。拿起來一看,是羅亮,在電話中問病房的位置。羅亮在電話中說要來看我,我自然極力攔擋。能來個電話,我已經(jīng)感激涕零了。也許這個疑似只是個疑似,但畢竟是疑似。警報還未解除。我在電話中一口一個“謝謝”,說門診有規(guī)定,不容許任何人探視。羅亮說他到了,就在門診部外面。我說那你快回到去吧,別客氣,我挺好的。說著走到窗前,通過窗簾的縫隙向外窺視,果然看見羅亮,站在門診草坪前的馬路上,一手提一大袋水果,一手提一箱牛奶,背上還背著個背囊,正東張西望,被大風吹的東倒西歪。我眼眶不由一熱,說風這么大,你快回到去,防盜門鎖著,你進不來的。羅亮急了,說知道風大就告訴我位置,我知道進不來。我就在窗戶外面瞅你一眼,想你了。知道他在開玩笑,但還是被拍暈糊了,內(nèi)心感動得一塌糊涂,一把扯開窗簾,打開窗戶,對著羅亮邊喊邊向他招手。
看見我,羅亮踩著干枯的草坪小跑了過來。我洞開窗戶,又退回到屋子中央。小余每次送飯來我都如此,已成了慣性動作。羅亮跑到窗前,踮起腳尖邊向里張望邊調(diào)侃,單間,條件不錯嘛!我說,買這么多東西干嗎?你快帶回去吧,一日三餐小余給我送飯,一天不活動吃不了多少東西。羅亮笑著說,賄賂賄賂領(lǐng)導,看能不能也給我弄個單間享受享受。天冷風大,笑容僵在了臉上,看上去有點哭笑不得。原本白凈的臉,這會兒越發(fā)慘白。他一邊往窗臺上放東西一邊發(fā)抖,讓我更是于心不忍。
風實在是太大了,羅亮把東西全部掏出來擱在窗臺上,也沒久留,說這樣的幸福,不可多得,好好享受吧,我走了。說完,揮了揮,轉(zhuǎn)身走了。我迅速走到窗前,探出頭目送著他在狂風中快步離去的身影。他在身后說道,莫曉北,無論如何,你都要記住,這是你一輩子都要記住的人。
是呀,患難見真情,古人說的真是沒錯,一次疑似,就將人心試得如此分明。雖說自己來的時間不長,大多數(shù)時間獨來獨往,但也不乏在酒桌上交杯換盞,把酒言歡之人。
吃得用的,羅亮拿來的東西真是不少。一經(jīng)我這個疑似的手,不好再轉(zhuǎn)給他人,消化完這些東西,看來需要些時日。我一邊往屋內(nèi)搬東西,一邊心生感慨,風這么大,自己未必能做到這樣。這樣一想,越發(fā)覺得這樣的朋友,值得一生去交。
歸放整齊后,我再次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內(nèi)心波濤洶涌。于羅亮來說,也許不算什么,可帶給我的感動和溫暖,足以銘記一生。人真是情感的動物,如果這世界沒有了溫情、真情,該是何等荒蠻?自己雖然至今一事無成,可如果沒有太多太多人的無私的關(guān)懷和幫助,一個農(nóng)村孩子,是萬萬不會走到這間病房的。想到這里,我不由地主地嘆了口氣。我不得不承認,就像沙漠正在蠶食著一些草地、田園,一步步向我曾居住的那個城市逼近一樣,物質(zhì)也正吞噬著人們的溫情,物化的速度比沙化的速度還要迅疾。
又在唉聲嘆氣什么?他問。
我搖著頭說,但愿不是杞人憂天。
關(guān)上窗,把嗚嗚的風聲關(guān)在窗外,然后拉上窗簾,只留一條窄窄的縫隙。
午飯上床想休憩片刻,不料卻睡死過去,直到小余送晚飯敲窗戶,才從沉睡中醒來,發(fā)現(xiàn)已暮色四合。我現(xiàn)在越來越期盼夜晚的到來,就像演員期盼粉墨登場。我發(fā)現(xiàn),墨黑的夜晚,看不見眼前,卻能清晰地看見過去。我想乘機找找,一路走來,當年的那個自己,到底去了哪兒?
匆匆吃完晚飯,上床背靠床頭坐定,像候場的演員,只等著上場的鑼鼓響起。羅亮送來吃的東西不少,我勸小余別每頓必送,可他堅持著要送,我也再未反對。整天待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斗室中,我還是盼著能看到他英俊的臉龐,陽光般一日三次溫暖地升起在病房的窗前。醫(yī)生護士雖說每天也來一兩次病房,可捂得嚴嚴實實,且?guī)缀鯖]什么交流,他們給我的印象,同冷冰冰的機器人沒什么兩樣。
空曠的田野。孤零零的水泵房。望著一池綠得作嘔的死水發(fā)呆的少年。
夜色街頭。香味撲鼻的炒栗子攤。徘徊不去的少年。
蒙蒙煙雨。鮮艷紅潤的蘋果。紅衣女子。一路尾隨的少年。
黑夜里,三組畫面猶如電影中的蒙太奇,在眼前一一閃現(xiàn)。
父親去世時,還不滿六十歲。白天還從地里往輾麥場挑麥子,晚上突發(fā)腦溢血,連夜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不到三天就走了。發(fā)病后父親再不能言語了,可臨咽氣卻比畫著告訴陪在身邊的二姐,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還年幼的小兒子。父親臨終你不在他身邊,不知道這句話真是父親回光返照說的,還是二姐為了讓大哥替父親把你扶養(yǎng)成人故意杜撰的。但不論父親臨了能不能說出話,但誰都相信,那千真萬確是父親最后的遺愿。
疼了你一輩子的父親,不料臨去世那年變得非常愛罵你,張口閉口“我死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在他的溺愛下,你好吃懶做的習氣已初見端倪。包產(chǎn)到戶后,糧食連年高產(chǎn)。從饑餓年代走過來的父親對糧食之貪婪如葛朗臺之于金錢,年復一年的陳糧堆積到家里散發(fā)著霉味,可他一粒也舍不得賣掉。也許,那時父親已預感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所以他努力地為自己的妻兒囤積糧食,希望他不在的日子我們依然能夠衣食無憂。為再建一座儲存糧食的屋子,父親擅自做主,忍痛割愛,砍掉了院內(nèi)那株在全村獨一無二的大杏樹,砍掉了你有別于村里其他孩子的幸福與富有一一再也吃不到那雞蛋般大小,色澤金黃,香甜可口、汁液飽滿的杏子了,從此,你便在心里與他置著氣,一聽到這掛在嘴邊的這句“我死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就來氣,“那么好的杏樹被你砍了,我能有什么好果子吃?”那段日子,你們父子就這么劍拔弩張,甚至有點水火不容。許多年后你才明白,是父親對年幼的好吃懶做的你充滿擔憂,放心不下,恨鐵不成鋼。
父親的擔心是對的,失去他羽翼的庇護,你立馬嘗到了苦果。父親還未入土,你何去何從,便成了全家討論的焦點,親戚朋友七嘴八舌為此爭論不休。大哥最初的意見是想讓你學門技術(shù),最好是學開車,早一點自食其力??蛇@一計劃很快就破產(chǎn)了,母親說什么也不愿離開父親經(jīng)營了一生的家,也不愿讓你就此中斷學業(yè)。她說即便吃糠咽菜也要供你讀完高中,就這樣半途而廢,她死后無臉去見父親。一想到離開校園,你更是心如刀割。你在日記中寫道:“親戚朋友看似都在關(guān)心著我的未來,卻沒有一個人問過我想要一個什么樣的未來。如今,我成了一塊眾人眼中的絆腳石,他們關(guān)心的,不過是如何將我挪開,然后好各奔自己的前程。離開校園,就等于和夢想作別。沒有了夢想,今生還有什么意義?!”
這篇日記被大哥看到了,倒不如說是你故意的。母親的決絕和你的日記,讓他最終決定犧牲自己的事業(yè),調(diào)回老家。大裁軍中,大哥所在的部隊整建制軍轉(zhuǎn)民,他也轉(zhuǎn)業(yè)安置到駐地一個沿海大都市。這無疑是一個艱難的抉擇,他走過了怎樣痛徹心扉的心路歷程,別人無從得知。為了老母親的意愿和一個前途未卜的弟弟,放棄苦心經(jīng)營多年且如日中天的事業(yè),離開優(yōu)越的工作生活條件,從大都市調(diào)回偏遠落后的西北小縣城,內(nèi)心的落差可想而知。調(diào)回老家,事業(yè)并未像當初盼望的那樣東山再起,而是一路江河日下。對一個男人來說,放棄了鐘愛的事業(yè),相當于放棄了大好的人生。許多年后你才明白,大哥為了你和母親,舍棄了什么,經(jīng)歷了什么。
安葬完父親,大哥什么也沒說就離開了家,開始為調(diào)動的事情奔波。恰逢一個縣辦企業(yè)瀕臨倒閉,為讓這個企業(yè)起死回生,縣領(lǐng)導決定大范圍競選廠長。為調(diào)回來,大哥急不擇路,參加競選,并從近百人中脫穎而出,一舉奪魁。競選成功,調(diào)動的事,自然一路綠燈。那邊調(diào)動手續(xù)還未辦理,這邊已經(jīng)走馬上任。所有這一切,全家都蒙在鼓里。
開學兩周后,你正在田里勞作,大哥突然回來,要你馬上收拾東西跟他去上學。大哥在辦理自己調(diào)動的同時,還托人為你辦了轉(zhuǎn)學手續(xù),把你從自己考取的普通高中轉(zhuǎn)到了縣一中,而且吃住問題都已安排妥當。大哥盡可能地為你創(chuàng)造最好的條件,希望你能學有所成。如果真是這樣,他自己所做的這一切也算值了。
這個從天而降的消息把你弄蒙了。你原以為這生再也回不去了,你已說服自己接受了現(xiàn)實,走向田地,卷起褲腿步入父親的后塵,準備安心做一個終老土地的農(nóng)民。不料峰回路轉(zhuǎn),又能回到學校,而且是自己夢寐以求的縣重點,可你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沉重。一種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你已想通了,真不想再上學了,可你說不出口。由于不在一起生活,你們兄弟在情感上是生疏的。大哥在家里向來說一不二。沒辦法,你只好跟在他身后,稀里糊涂回到學?!_始自己的高中生涯。其實,父親一心想讓你考中專。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在家門口當個小學老師,既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又不會離他太遠,還可以在農(nóng)忙時節(jié)幫他一把。可小小的三尺講臺,怎么能安放下你前程遠大的夢想?你雖考上了高中,父親還是很遺憾,再三鼓動你去復讀,爭取考上中專。那年頭,中專是農(nóng)村孩子最熱門的學校。沒想到就在這關(guān)頭,他走了,你讀高中便沒有了阻攔。
大哥將你送到校門口就走了,他要返回原單位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走之前他塞給你二十元錢,讓你安心讀書,說他很快就回來。你知道大哥囊中有多羞澀。接到父親病危的通知,他將自己的積蓄共七千元全部帶上,不料路上被偷得一干二凈,加之父親住院、安葬,家里已是負債累累。
大哥走后,你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一床軍用被,一無所有。你買了十元錢的飯票,又買了些學習用品,二十元錢所剩無幾了。你找人拿到鑰匙,按圖索驥找到自己住的地方,就像三九天被人陡頭潑了一盆冷水,內(nèi)心唯存的一點希冀“嘩啦”被燒滅了。這是座水泵房,孤零零地處在一片曠野中,唯一的窗戶又被人磚頭封死。更讓人難以忍受的,屋旁有一池綠汪汪的臭水。打開門,里面黑咕隆咚,沒有電燈,看許久,目光才能適應里面的黑暗。迎門是個土炕,上面的席子破爛成片。裸露的墻面被常年煙熏火燎,一片烏黑。靠里有許多粗細不一的水管和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還未靠近你的頭皮就會不由自主地發(fā)麻。那天,你幾乎崩潰了。返身爬上田埂,一直坐到暮色四合,才從田埂上拔了些蒿草,握到手里,進去簡簡單單地把炕上積了經(jīng)年的塵土掃了掃,摸黑把被子鋪到土炕上,關(guān)上門,枕著裝衣服的包,和衣躺了上去。
很長一段時間,年僅十五歲的你,每晚孤零零一個人躺在這座同樣孤零零的房間,用僅有的一床被子鋪一半蓋一半,躺在一團漆黑之中。你連自己都覺得奇怪,只是心情灰到了極點,但一點兒也不害怕?你曾是那么膽小如鼠,晚上在家里上個廁所也要大人陪著,可怎么突然就不害怕了呢?你甚至有點慶幸,幸虧父親走了,要是他看到自己最疼愛的小兒子就這么孤零零地躺在這間黑屋里,該有多難過?一想到這里,淚水汩汩地冒出來,擦都擦不凈。
從進校第二周,每到星期天,就去大哥要去報到的單位找他,可連去了三次,均未見著,也沒打聽到具體什么時候回來。兩地相距十來公里。這是段不近的距離,何況那時你越來越?jīng)]力氣了。正是能吃的年紀,起初你沒在意,每頓一份,一天三頓??粗掷锶諠u稀少的飯票,你有些慌了,不敢再放開吃,每頓只吃半份,再后來一天只吃一頓,再后來,每天只吃半份??僧敃r你并不覺得怎么餓,只是犯困,走路發(fā)飄,一點勁都沒有,上樓梯都要抓著扶手,一到教室趴在課桌上就想睡覺。晚上凈做噩夢,常常夢見偷吃東西被人發(fā)現(xiàn),被人追趕,卻怎么也跑不動。
去找哥哥,去的時候往往還可以,返回的時候,感覺往前邁一步都相當困難。尤其是第三次返回時,幾乎絕望了,走走歇歇,感覺自己隨時會倒在路上。走了整整一下午,進城的時候,天完全黑了,站在進城的大橋上,望著滿城燈火,你內(nèi)心有種說不出的孤寂和凄涼。你問自己,心甘情愿做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又怎么了?像這么走下去,真能抵近夢想嗎?你真的感覺撐不住了,舉起雙手,對著夜空默默呼喊:“拿去吧!拿——”第二個拿字還未出口,已經(jīng)淚如泉涌,像真有人要拿去似的,立即反悔,邊搖頭邊流著淚一個勁兒地說:“不要!不要!”如果真放棄了,沒有了支撐,你想自己真的會就地倒下,再也爬起不來。
沒交出夢想,心情又轉(zhuǎn)好了,又有了前行的力量。路過一條街道,炒栗子的香味一下子勾住了你的腳步,沒能抵抗住誘惑,用兜里僅有的兩毛錢買了四顆栗子。這兩毛錢一直沒花。有這兩毛錢,你就不會覺得自己一無所有山窮水盡,當然,你也不知道兩毛錢能買到什么。這個晚上,你毫不猶豫,傾其所有,慷慨地花光了裝在兜里許多個日夜的兩毛錢。你打心眼想犒勞自己,為自己沒有輕易交出夢想。你沒問炒栗子多少錢一斤,也不知道一斤到底有多少。賣栗子只給了你四顆,你覺得太值了。那四顆栗子,是你今生吃過的最好的東西。未剝皮,拿一顆湊到鼻尖聞聞,撲鼻的香氣就讓口水汪了一嘴。小心翼翼地剝?nèi)テ?,咬一半一嚼,無法言說的香甜,讓眼淚再次毫無來由地噴涌而出。你含在嘴里一直嚼呀嚼,卻久久舍不得下咽。你至今不明白,世上怎么會有那么好吃的東西?
就是這四顆栗子,讓你走過滿城的燈火,走過秋夜的寒冷,無所畏懼地走進曠野中那間漆黑一團的小屋,安然睡去。
十元錢的飯票,能撐半個月算不錯了,你竟然支撐了四十來天,而哥哥依然遲遲沒有音信,手里的飯票僅剩三張,而且天氣越來越冷了,晚上睡覺時常被凍醒,加之班主任催了幾次書費,你不好意思再拖了。由于入校遲,沒領(lǐng)到課本,學校又為后入學的同學補訂了課本,發(fā)到手兩周了。
入校第六周的星期六下午放學后,盡管下著小雨,一看到走讀的學生撐著各色雨傘,宛如一條色彩斑斕的河流,緩緩地流淌出校門,你想都沒想抓起書包沖出教室,步行往家里走。這條路,除了坐車走過一次,你從未步行過,三十公里具體有多遠要走多久,心里沒有概念,但你堅信,沿著公路走,就一定能夠到家。
正是蘋果豐收的時節(jié),走出縣城,沿著盤山公路往家里走,路旁隨處可見堆積如山的蘋果,你才發(fā)覺自己饑渴難忍。蒙蒙細雨中,一個個鮮艷欲滴的紅富士,散發(fā)著誘人的光芒。這光芒,像無數(shù)個鉤子,勾著你的眼睛,勾著你的嘴巴,勾著你的胃。手管控不住伸出去的那一剎那,你被自己嚇了一跳。好不容易抵制住了誘惑,另一個誘惑接踵而至。你的家鄉(xiāng)不愧是水果之鄉(xiāng),尤其是縣城周邊的村莊,家家戶戶以種水果為業(yè)。長長的一段路,如同誘惑走廊,幾乎是由一山又山的水果連綴而成。
走完這條“長廊”,你感覺自己已經(jīng)虛脫了,兩腳像踩在云上,縹緲無力。嗓子也像著火了似的。雨小了,抬起頭張嘴,一滴雨點也落不進嘴巴。不見蘋果堆了,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不料一個身著紅上衣的女子,挑一擔蘋果,從你身后超過,扭動著腰肢歡快地走在你前面,在陰暗的天氣里十分奪目。你像中了魔,亦步亦趨尾隨在她身后,喉結(jié)上下不停地滾動,再次覺得饑渴難耐。在你眼中,比女子的紅上衣更奪目的,是筐內(nèi)一個個鮮紅欲滴的大蘋果。你甚至又在不知不覺中伸出了手。就在手快要觸到蘋果的那一剎那,你醒了,急忙收了回了手。你被自己嚇了一跳,不清楚自己怎么這樣了。怕管不住自己,你強迫自己停下來,站在原地,看著女子走遠。沒走多遠,女子換肩時,一顆蘋果從筐里滾出來,滾到路邊的水渠里??吹竭@一幕,你的心頓時狂跳起來,你怕極了。你生怕女子放下?lián)鷵熳哌@顆蘋果。也許女子并未察覺,她挑著擔扭著腰肢一路走遠。看女子走遠了,你才走上前,看四下無人,做賊似的從水渠里撿起蘋果,在已經(jīng)濕透的衣服上隨便擦了擦,迫不及待地送到嘴邊。不料就在蘋果觸到嘴唇的一剎那,淚水沒來由地奪眶而出。你的胳膊緩緩地垂了下來,手一松,這顆鮮紅的蘋果重新滾到了路邊的溝渠……
那天,三十公里的路程,你從下午四點出發(fā),直到凌晨一點才摸進家門。一路上雨時下時停,時大時小。走了差不多五分之一的路程時,你就絕望了,不論順行逆行,只要來一輛車你就拼命揮手,可沒有一輛車肯為你停下,甚至有的連車燈也不減弱,害得你一次次踏進路邊的泥溝。最后,你整個人意識模糊了,只是機械地往前挪動,你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千萬別倒下,千萬別倒下。你知道,一旦倒下去,可能就再也起不來了。走著走著,你突然看到前面不遠處有盞燈籠。很難描述那一刻的感受,真有種絕處逢生的感覺。沒想到這個雨夜,還有像你一樣的夜行人,心頭不由地一熱。你想追上他,可提燈籠的人像故意逗你玩似的,你快他快,你慢他慢。后來,你索性不追了,知道有人陪著,心里便有恃無恐。走著走著,漸漸地忘了饑寒,忘了黑夜的孤寂和周遭的風雨,不知不覺又走進了自己的白日夢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轉(zhuǎn)了個彎,前面的燈籠不見了,一看,故鄉(xiāng)已在前方??粗谝估锸煜さ募粲?,感覺整個天地剎那間都亮了。
回想起來,那的確是一段曲折又漫長的歷程,有種望不到盡頭的煎熬,支撐我走過來的,依然是藏在內(nèi)心深處不滅的夢想。
我問,雨夜的那盞燈籠,是真有個夜行人,還是內(nèi)心那盞不滅的燈火?
他說,也許同賣火柴的小女孩透過火光看到的一樣,誰知道呢。
說到這里,兩人陷入了沉默。我抹了把臉,臉上干干的。原以為已經(jīng)忘記,卻依然歷歷在目。我又想起了那則箴言中的一句話:“生活是那些你不曾遺忘的過去?!比绻娴倪z忘了,不能不說是一個巨大的遺憾。苦難的生活,永遠是人生最好的營養(yǎng)劑。
第四日
中午吃完飯,正準備上床躺一會兒,又聽到敲窗戶的聲音,我還奇怪,小余怎么又來了?拉開窗戶才發(fā)現(xiàn)是處里的另一名同事廖輝。上周五下午他回家了,上班后才聽說我被隔離。廖輝是東北人,為人豪爽,講義氣,上下口碑很好。我一看是廖輝,有些意外,在我的印象中,他是那種大大咧咧的人,不會太講究這些。
廖輝吃完中飯,從食堂窗口隨手買了些水果,拎著就來了。我打開窗戶,退后剛準備張口,就聽他問:“兄弟,咋的啦?”我如實相告,疑似禽流感,不讓探視,你快回去吧!不料招來廖輝的故意嘲諷:“屁,你就裝吧!”“你快回去吧,讓人看見了真的不好!”我繼續(xù)催促道?!翱匆娬Φ睦??大不了進來給你做伴?!痹掚m這么說,可他把水果往窗臺上一丟,說順便買了點水果,別嫌棄??!我剛說你拿回去吧,我這里不少,就被他打斷了:“別假惺惺的,我走了?!闭f著,手一揮,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廖輝來看自己,一樣很感動,但已不似羅亮來看自己那么激動。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期待電話以及讓人看望之類,甚至巴不得讓整個世界將自己遺忘。我有些迷戀上這種生活了,歲月靜好,沒有塵世紛擾,不用陽奉陰違。
如果日子真這樣過下去,不覺得有什么不好。
他說,怎么可能讓你永遠這樣住下去?進來還是出去,能由得了你?
經(jīng)他這么一說,覺得自己還年輕,往后的日子也許還很長,就這么避世厭世,不是件好事??勺约赫娴母杏X身心疲憊,真心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延長一點,能讓自己好好休整休整,也能有時間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該奔向何方,這種沒有方向的奔走,想想都讓人萬念俱灰。
下午繼續(xù)寫劉思源的報告文學,即將接近尾聲。我刻意寫得很慢。干一件自己愿意干的事,確實是種享受??缮钪校窍敫傻牟蛔屇愀?,不想干的你不得不干,活生生把日子過擰巴了。
劉思源的故事,有著太多的眼淚,許多與他相熟的人,說起他的事跡鼻涕一把淚一把,有個監(jiān)理,五十來歲的人,說著說著竟失聲痛哭,可最有眼淚的兩人一一劉思源和他的妻子,自始至終一直笑著。尤其是他的妻子,經(jīng)歷了那么多絕望,走過那么多提心吊膽的日子,她是最有可能淚流成河的人,聊天時,卻始終微笑著,那些錐心刺骨的往事,被她說得云淡風輕。
“生活是悲傷到微笑為止。”我問他,該怎么解讀這句話呢?是無盡悲傷的后面一定是微笑,還是悲傷太多只能用微笑呈現(xiàn),抑或是悲傷一定會教會人樂觀?
他說,不論悲傷還是歡樂,一切終將遠去。
是呀,有時候,我們感覺走到了盡頭,其實只是心走到了盡頭。再深的絕望,都是一個過程?;仡^再看,不過是人生長河中短短的一瞬,苦也罷甜也罷,生活都不會停留。
“孩子,別擔心,活人的路很多。最不濟,我們還有你爸留下的幾畝田地和這幾間房子,不愁沒有吃住。”高考前夕,你回了趟家,看你心事重重,母親一再開導、安慰你。你心里清楚,一切已成定局,參加高考,不過是走走過場。一切是自作自受,沒有什么好抱怨的,只是覺得非常對不起母親。隨著高考一天天的臨近,內(nèi)心的愧疚越來越重,像一塊石頭,沉甸甸的,壓得你喘不過氣來。你上高中沒多長時間,三姐也出嫁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全靠母親一個人苦苦支撐著。你無法置身事外心安理得繼續(xù)躲在校園里,你每時每刻遭受著良心的啃噬。
你真感覺堅持不住了。你想舉手投降。多少個夜晚,你把雙手舉向天空,對著長天大地默默呼喊:“拿去吧拿去吧!”不再有不舍??傻诙煨褋?,一切如故,這棵樹依然在心中,根深蒂固。你開始不再為擁有這個夢想而驕傲,你甚至覺得這是上蒼對你的捉弄,把這樣一顆種子,隨意播進你這樣一個人心里,讓它生根發(fā)芽,甚至成長為參天大樹。
甚至有一次,你誠心誠意地想把自己的夢想送出去。把自己的夢想送給別人,這聽上去有點荒唐可笑,可你確實這么做過。
有個旅行家叫余純順,上海人,徒步走遍全國,數(shù)次孤身一人穿越“死亡之?!绷_布泊,最終在那里畫下自己生命的句號??赡茉S多人聽說過,當年很有名。他路過你們縣的時候,到你們學校演講。他長得一點也不上海,滿臉的絡腮胡子。不可否認,他的演講極具煽動性。那是個冬日的下午,稍顯寒冷。然而,全校上千人,就坐在空曠的操場上,聽他演講。整整三個小時,大家像被磁石牢牢吸住了似的,結(jié)束后還久久不愿離開。甚至有膽子大的學生圍住他找他簽名。
那個下午,你絲毫未覺察到寒冷,你整個人感覺被點燃了。最后退場時,才發(fā)覺自己的腳已被凍僵。不知道別的同學聽后的感覺如何?你的內(nèi)心,波濤洶涌,久久無法平靜。在你看來,自己的夢想,與余純順何其相似,也曾想走州過縣。不同的是,一個只是為走而走,另一個,卻試圖用一支筆寫盡人間疾苦,鏟除世間不平;不同的是,一個在路上,一個卻從未出發(fā)。
放學路上,同行的一個同學告訴你,他小時候也有類似的理想,就是到處走走,哪怕是賣瓦罐。就因為他曾有過這樣的一個理想,從那一刻,你便把他認定為志同道合的朋友。直到今天,你們的友情依然延續(xù)著。你沒向他說出自己的理想,不再是因為怕他搶去,走到那個地步,你巴不得被人搶去。你幾次欲言又止,覺得自己很難三言兩語表達清楚。一路上,你倆各懷心事,騎著自行車慢悠悠地往回趕。騎著騎著,你突然覺得那個冬日的黃昏是那么不真實,甚至有些詭異,身邊的人流越來越虛幻,直至天地間只剩下你獨自一人。
那個黃昏,你內(nèi)心充滿騷動。夢想再一次被點燃,卻又不知何去何從。因為你清楚,自己的夢想,不僅僅只是走在路上。你漸漸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目標,就是上大學,讀新聞系,當記者。然而,你的學習成績遭遇“滑鐵盧”,一降再降,進了班里的最后梯隊,你清楚,這條路已遙不可及。功課落得太多了,根本無力回天,加之那個風雨飄搖的家由白發(fā)蒼蒼的母親一個人苦苦支撐著,一天天生活在巨大的愧疚當中,無法心安理得繼續(xù)待在校園。
那么,路在何方?痛定思痛,你決定把自己的夢想送出去,送給這個叫余純順的人。讓他帶上你的夢想上路,別只是走啊走的。雖然明知道實現(xiàn)無望,可真正供手讓人時,卻還是心如刀割,就像要送走自己的至親骨肉。吃過晚飯,你獨自一人來到余純順住宿的縣招待所外,徘徊至深夜,可最終沒有踏進他的房間半步。絕不是你又臨終反悔了,而是臨了還是發(fā)覺自己不知如何表述。最后,你又灰頭土臉把自己的夢想牽了回來。
周末回家,遠遠看到矮小的母親,滿頭白發(fā)的母親,長著一雙半解放腳的母親,挑著糞桶蹣跚在崎嶇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吹竭@一幕,你雙腿發(fā)軟,一屁股坐在路邊,淚水奪眶而出。那一刻,你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殘忍和自私。不供你讀書,母親不可能過得這樣艱辛。大哥雖說調(diào)回來了,可雖近猶遠。為了自己的承諾,為了不讓家鄉(xiāng)父老失望,他全身心投入到那個瀕臨倒閉的工廠,試圖以一己之力讓它死灰復燃起死回生。那幾年,不要說他給家里幫助什么,就是連見他一面都很難。偶爾回來一次,也是行色匆匆,弄得家里雞飛狗跳,往往母親連頓飯還未煮熟,他就揚長而去。他空著肚子走了,害得母親時常難過好多天。
找了個無人的地方,你大哭了一場后,決定退學。然而,話還未出口,就被母親堵了回來:“孩子,你這么做不是要媽的命嗎?你不念了,媽還有什么指望?媽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從這山溝里走出去,不要再像你爸一樣,一輩子累死在田地里。孩子,你可不能斷了媽的念想!你要是不念了,那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早點去見你爸?!眿寢層盟老啾疲俅伟涯阙s回校園。
夢想無望,退學無門,就這樣你被生活堵進了死胡同,無望地苦熬著。走近高考的那段日子,你就像一頭待宰的豬,每一天過的提心吊膽誠惶誠恐,卻又無時不期待它早點到來。你覺得,不管結(jié)果如何,都是一種解脫。回想起來,漫長的高中時光,你從未開心地笑過,也很少努力地學過。
高考毫無懸念地落榜了。十多年寒窗,竹籃打水一場空,連一粒聊以自慰的秕谷都未撈到,你順理成章地回到了祖輩們幾經(jīng)耕耘的那片土地,成了一個像父輩一樣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民。那時你想,也許這輩子就這樣了。不要說實現(xiàn)夢想,也許一生連火車也無緣目睹。不料四個多月后。你又從生你養(yǎng)你的那片土地上逃了出來。
哥哥同樣未能創(chuàng)造奇跡。滯后的觀念,無形的掣肘,他拼盡全力,左沖右突,就在企業(yè)露出曙光之時,被人掃地出門。在那個年月,在那個閉塞偏遠的小縣城,他的觀念太超前了,終于讓有些人忍無可忍。一縣之長都沒上電視,他小小的一廠之長竟然把自己弄到電視上,即使那只是個產(chǎn)品廣告。
原本在寫劉思源的報告文學,可不知不覺停了下來,又陷入往事。如今,回憶又走進了另一個路口,我想歇歇。回憶往事,同樣不是一件輕松的事。雖然時過境遷,可昔日的無望和掙扎,依然讓我心情沉重,有種呼吸不暢的窒息感。我慢慢地直起腰站了起來。坐的時間一長,腰就不得力,需要慢慢地一點一點直起身來。
走到窗前,我撩開窗簾向外望去,發(fā)現(xiàn)暮色再次悄然降臨,心頭滑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喜悅。也許上輩子是貓頭鷹或是蝙蝠,要不怎么這么喜歡黑夜?
我打開窗,讓冷空氣灌進來,頓時昏漲的腦袋清醒了不少。其實,僅僅下午五點,還未到吃晚飯的時間,天色已一片昏暗。房間里沒有開燈,我知道從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所以放心大膽站在窗前。院內(nèi)有三三兩兩的人影,一個個行色匆匆,從他們行走的速度中,就能判斷出屋外的寒冷。
什么也不想,就這么傻傻地在窗前站著,一直站到小余出現(xiàn)在視野里,然后一步步走出窗前。小余伸手正準備敲窗,才看清站在窗前的我,高聲問:“領(lǐng)導,你怎么不開燈呀?”我實話實說:“我喜歡黑暗?!蔽以絹硐矚g小余的聲音,活潑潑、清亮亮、坦蕩蕩……從聲音里就能感受到他的胸無城府和滿腔熱忱。
“整天待在屋里是不是很悶很著急?我明天給你帶些報紙過來?!毙∮噙呁芭_上放飯盒邊說。
“謝謝,還可以?!?/p>
“還有幾天了?”
“不知道。快了吧。一般是七天?!?/p>
“快點出來吧,要我真受不了?!?/p>
“不好意思,這段日子給你添麻煩了。”我笑著說道。我的笑容藏黑暗中,小余什么也看不到。
“你想多了。這算什么麻煩?我就是覺得你整天被關(guān)在這里太難熬了?!?/p>
小余放下飯走了,可我一點食欲也沒有。剛才小余的問話再次提醒我,待在這里讓人端吃送喝,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馬上結(jié)束了,不得不再次面對和承受不想面對和承受的一切人和事。不是說生活有多艱難,跟艱難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可就是那么不得勁,讓人提不起興致,千方百計想逃離,可又能逃向何方?
他看著我千腸百結(jié),眼里再次布滿憂傷。他也在追問,是什么讓這個男人寧愿離群索居,承受孤獨,也不愿走進人群?
我此刻的神情,一定和當年坐在故鄉(xiāng)山坡的神情極其相似。不得不承認,我不是個果敢的男人,生活中充滿了太多的糾結(jié)和掙扎。
第五日
這是住進門診最安靜的一天,安靜的連窗外連日不斷的風聲都止息了。
早晨醫(yī)護人員查完房后,再未踏進病房半步。從這天起,我不用再輸液了。是不是危險解除了,可以出去了?告知依然不能排除,也不能立即出去,最少要隔離七天。藥雖停了,可我還是個疑似,不能提前釋放。
停藥算是個信號,這個疑似也許只是個疑似,按理說我應該高興才是,可不知為什么,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反而生出一份淡淡的難以言說的惆悵。我突然覺得,生命中能和自己靜靜相處,是多么難得。
想著馬上要出去了,心緒隨之煩亂。好日子不長了,必須珍惜機會,整整一上午,我望著窗縫間那一方窄窄的天空,任思緒信馬由韁。
分明是大白天,我眼里卻是無盡的黑夜,深不見底。就在那個濃墨般的夜色中,我走出家門,一步步遠離故土。
當兵后,你漸漸明白,軍裝是這個世界上最欺生的服裝。只有經(jīng)過軍營的磨煉和摔打,不穿軍裝也能看出你是個軍人的時候,才能穿出軍裝的感覺和味道。否則,穿在身上就像是偷來的。還有,沒有肩章領(lǐng)花點綴的軍裝,就像繁華落盡的田野,枯山瘦水,一片蕭索。
高考落榜,在家窩了不到半年,你穿上了軍裝。鏡子中身著“橄欖綠”的青年站在對面時,你真有被人當頭一棒的感覺。威武、英氣、陽剛……所有這些詞逃得無影無蹤,只覺得扎眼、別扭、怪怪的,甚至有種小丑般感覺。身上的服裝一點也不服帖、不合體,非常捌扭。到了部隊后才得知,你第一次戴的那頂帽子叫作訓帽,穿的那身軍裝叫作訓服。
從沒想過此生會當兵。從軍入伍,不是你的主動選擇,如同遭獵犬追捕的兔子,是生命中的慌不擇路。
辜負了母親一番苦心,她依然沒有責備半句,反而整天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生怕你想不開。對未來,你不敢再有什么奢望,決心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與母親相依為命,伴她終老。你這個被父母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孩子,把巨大的愧疚,把強烈的不甘,化為行動,辛勞勤快得令一生在土地上勞作的村民們都贊嘆不已。雙手很快布滿了血泡、血泡又很快變成了繭子。你的勤勞,并沒有換來母親真正的歡喜。知子莫若母。她知道她的兒子心有不甘,她也不甘心自己疼愛的小兒子就這樣一輩子被拴在土地上,辛勞一生。她眼里盛滿憂傷,卻又無能為力。
勞作了不到三個月,便不得不承認,在這片土地上,憑你再怎么辛勞,也無法給母親真正的幸福。受人欺凌久了,也會形成巨大的慣性,這個家受人欺凌的命運并沒有因父親的離去而終止,而是子承父命依然要被人欺凌。
父親去世三年多了,三姐出嫁也已滿兩年,村里要收回屬于他們的那份田地,這無可厚非,令人生氣的是他們挑肥揀瘦,從你家每塊田地中劃去一塊,把好好的田地搞得七零八碎。當年包產(chǎn)到戶,隊里給你家劃分的土地,不是離村最遠的,就是最薄的。離村最近的那塊,石頭瓦塊多不說,幾乎是片水洼地。然而,相對愛計較的父親,那次一點也沒在乎,照樣歡天喜地。他說,只有懶人,沒有薄田。果然,經(jīng)他一倒騰,所有的田地都變成了沃土。他把最遠的那塊土地和鄰村人進行了置換,他家有塊地離你們村近,你家那塊地離他們村不遠。這一調(diào)換,雙方皆大歡喜。還有一塊土地,地埂上有兩棵大核桃樹,樹蔭常年籠罩,不長莊稼不說,而且經(jīng)常遭人踩踏,父親不種莊稼,種上了苜蓿,把劃分的苜蓿地挖了,種上莊稼。付出艱辛和汗水最多的,就屬離村最近的那塊水洼地。剛分來時,根本沒法耕種。整塊地呈V字形,地陡不說,中間凹下去的部分,牲口一過去,稀泥就陷到肚子。一有空,父親就把全家?guī)У竭@塊土地,大人平地,挖溝排水,小孩撿石頭瓦塊,經(jīng)過三年的改造,成了全村最豐饒最讓人眼紅的田地。家鄉(xiāng)一年比一年干旱,別的田受影響,這塊地卻連年豐收。
這次村里收回土地,許多田地被一分為二,小塊的田地耕種都成了問題。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是,他們把那塊水洼地也全部收回了。坦白說,你對土地并無深厚的感情,可收回這片土地,讓你感受到了痛,鉆心的痛。
新仇舊恨,讓你怒不可遏。在村民眼里性格溫順的你,不顧母親的阻攔,提了根棍子找村干部。從大隊找到村干部,見到后破口大罵,罵得這些平日耀武揚威的人見你抱頭鼠竄。你似乎鐵了心要與這個村莊決裂,要與他們?yōu)閿场D阒肋@是最低級的,也從不認為這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可這次你選擇了。你甚至想和他們拼命。這些欺軟怕硬的家伙,真被你的氣勢嚇住了,問題隨之解決了,而且出人意料地圓滿。也許,在這個世界,許多問題也許只能這樣解決,可你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一想到明天的明天,一個又一個的問題都這樣解決,想想都覺得心灰意冷毛骨悚然。
小余送午飯時,順便帶來一沓報紙雜志?!皬念I(lǐng)導那里拿的,看著解解悶吧”。對于小余的好意,我照單全收,但自隔離以來,我沒怎么覺得孤單寂寞煩悶過,反而有種從未有過的充實。借了一摞書,至今沒看幾頁,而是連篇累牘翻閱著自己的回憶。
中飯過后,我打開電腦,利用下午的時光,讓拖了兩天的《陽光之子》終于完稿。敲完最后一個字,既感到欣慰,又有點悵然若失。欣慰的是,對于這片稿子,自我感覺還算良好,感覺從始至終,不像是寫出來的,而是從心靈深處流淌出來的。這在自己的新聞寫作中是比較罕見的。有人說,新聞是真實的,但讓人覺得虛假;小說是虛假的,卻讓人覺得真實。這話我深信不疑。
我問他,你知道在寫作中我聽到最多的一句是什么嗎?
弘揚主旋律。
對,弘揚主旋律??赏缓霌P,一切就變味了。
刻意提純、拔高,讓人物一個個成為高大全,遠離人性,接近神祗,變得可敬而不可學。
對,就是這樣,連寫作者自己都覺得不真實不可信,能指望大眾信讀者信?可往往許多領(lǐng)導喜歡這樣的稿子,報刊喜歡這樣的稿子,久而久之,提純、拔高,成了寫作者必備的手段。
其實,弘揚主旋律沒錯,而是許多人理解出了偏差,把弘揚主旋律和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畫上等號。
我再沒說什么。心情無端地沉重起來。這個社會有太多這樣的人,只是為了迎合,為了投其所好,終其一生也發(fā)不出自己真正的聲音。這,不僅僅只是個人的悲哀。
吃過晚飯,回憶再次如潮水般涌來。
“啊——啊——”一個小孩尖銳急促的哭叫聲,隔著時空傳來,心不由跟著提了起來。那些時日,不論白天多么辛苦,晚上一聽到孩子的哭叫,你便無法安然入睡。大哥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兒,抗不住母親的一再嘮叨,又超生了一個,不料還是女兒。孩子生下滿月后便抱給二姐代養(yǎng)。當時二姐的兩個孩子都小,其中一個也在襁褓之中,十分辛苦。你回家后,二姐把孩子抱回來,交給母親扶養(yǎng)。后來才知道孩子缺鈣,整夜哭泣,而且經(jīng)常發(fā)燒。許多個夜晚,每聽到孩子的哭聲你就提心吊膽,經(jīng)常站在屋檐下,側(cè)耳諦聽,確信孩子睡著了,才回屋上炕。還不到一歲的孩子,只會用哭聲表達,讓毫無經(jīng)驗的你手足無措。你這才知道,挑起一個家庭,遠不是只有勤勞就可以。
收割、打碾麥子,是農(nóng)村最忙碌的季節(jié)。好幾次,夜里十一、二點,你才從場里幫人碾麥回來,回家發(fā)現(xiàn)孩子燒得厲害,你又抱著她去五里外的鄰村打針。你在校時,哥哥姐姐偶爾還會回來周濟一下母親,你回家后,他們再很少回來,你和母親的日子越來越拮據(jù),有段日子連買食鹽、給孩子買奶粉的錢都沒有了。有天母親讓你去集市把家里一只下蛋的老母雞賣了,給孩子買些奶粉,給家里買袋鹽??赡氵€沒走近集市就望風而逃,好面子的你,怕碰到昔日的老師同學丟人。隨著離家越來越近,你的心一點點變涼。這樣回家,你不知道該如何向母親交代,孩子的奶粉又該如何解決?連這樣的事都干不了,讓你異常沮喪。想到這里,你突然連蹬車的力氣都沒有了,兩腿像貫了鉛,變得異常沉重,只好推著自行車一步一步往家挪。走到家鄉(xiāng)的山梁,你再沒有向前一步的勇氣,便避開行人,在后山坡一個山洼里直坐到太陽落山。你不得不承認,再這樣下去,自己不僅不能給母親幸福,反而會拖累她。
其實,心中的夢想,并沒有因生活的潦倒而擱淺,反而因看到太多的不公平依然橫行而更加熾熱,每晚不請自來,攪得你夜夜難眠。有個聲音在耳邊在不停地狂喊,離開!離開!離開……那天,你決定離開,只是不知道該去向何方。
入伍,是當年你能逃離大山的唯一路徑。所以,征兵開始后,你有些迫不及待。當然,你不是沒有猶豫,你怕幾年之后,再次灰頭土臉返回大山。大哥的一句話,讓你終于釋然。他說,出去見見識世面也好,總比一輩子窩在這大山里強。你想:“對呀,出去見見世面,就是見一見火車也好。”這之前,你連火車都未曾親眼見過。于是,你義無反顧地跳上了那趟軍列,也不管它會把你帶向何方,只要能讓你離開就行。
離家那晚,天色漆黑,比今夜有過之而無不及。天下著凍雨,地上很滑,鄉(xiāng)武裝部要求你們凌晨五點到鄉(xiāng)政府集合,凌晨三點你就出門了。你穿著沒有帽徽領(lǐng)花肩章的軍服,離開家門,開啟新的人生旅程。光滑的路面,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是否預示今后的道路并不好走并不光明?你沒有去多想,離家的時候,你的腦子幾乎是木的。你從心底感謝漆黑的天氣,它讓你無法看清母親的表情。你知道這一步邁得有多勉強,稍有風吹草動都會讓自己的決心崩潰。從領(lǐng)到入伍通知后,母親一直強顏歡笑。母親心里有多矛盾你清楚不過,她既為兒子能走出大山高興,心里又有深深的不舍。得知你想去當兵,母親是家里唯一全力支持你的人。
從來沒忘記過年少時的夢想,即便身在軍營的日子。它一直擱在心里,多年來遲遲沒有人搶去。軍營不是與世隔絕的象牙塔,營外的分吹草動,時時傳來,不絕如縷。生活就像一扇沉重的石磨,稍一挪動,都能清晰地聽到大的小的滴血的不平的呻吟。你沒法置身事外。你相信終會有一天,會調(diào)整方向,回到最初的那條路上。
你希望成為一名針砭時弊,直面現(xiàn)實的記者。后來,隨著你喜歡上文學,感受到文學的力量,便漸漸有了調(diào)整,你希望自己的文字既是深刻的,又是溫和的、春風化雨式的,同時又極具文學性。就像十三歲那年你在日記中寫的一樣:“文學是人類精神家園的毛毛雨,對人的靈魂最具滲透力?!蹦闫笸?,就是這種極具滲透力的,潛移默化能給人影響的文字。后來你試著寫文學作品,再后來,你成了一名新聞干事。
十年一覺軍旅夢。十多年的軍旅生活,你發(fā)表了一批新聞作品和一些文學作品,但沒有一篇能和你的夢想、能和你真心想要表達的合二為一,它們依然隔河相望,相見無期。生活其實就是溫水煮青蛙,在一個環(huán)境待久了,就會慢慢產(chǎn)生依賴和惰性,就沒有跳出來的勇氣。你心里清楚,你一心想走的路并不在軍營,可待的時間越久越無法跳出來,甚至漸漸地對走出軍營重新開始有了恐懼,你怕走出軍營會進入另一種羈絆,依然無法隨心所欲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最大的愿望是能在部隊干滿二十年,然后自主擇業(yè)。這樣,生活有了保障,你可以有恃無恐走自己想走的路。然后,還有兩年就能如愿,你卻被轉(zhuǎn)業(yè)了?!拌F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年年有人退伍、有人轉(zhuǎn)業(yè),能干滿十八年,你都覺得是個奇跡了。兩年之差,讓你不得不走進另一個羈絆,與企盼已久的生活失之交臂。這時候,你不僅僅只是你自己,你還有妻兒,你沒法隨心所欲。
其實,在實現(xiàn)夢想的企劃中,原本是不打算結(jié)婚的,你不希望有太多情感的牽絆和家庭的拖累,你幻想著像獨行俠一樣瀟瀟灑灑來去自由。然而,那一年,母親走后,世界一下子變得那么空曠,空曠的讓你無著無落無所適從。母親在世,哪怕隔著萬水千山,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叫家的地方,心是踏實的,是有依靠的。母親走了,那個叫家的地方也隨之消失了。沒有了家,整個人感覺像沒了根的浮萍,無依無靠,心里充滿了太多的凄涼和恐慌。母親在世,一直牽掛著你的婚事,卻被你一拖再拖,她去世后,為有一個家讓自己躲進去,經(jīng)人介紹,你認識了妻子,交往不到三個月便結(jié)婚了。
人生最深的遺憾,真是莫過于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當兵后,看老兵每次探家給父親買酒買煙,你心里都會生出巨大的遺憾。小時候一心盼著長大,能夠?qū)崿F(xiàn)夢想,能夠出人頭地,讓父母過上好日子,不再受人欺凌,然而,還未長大,父親便撒手而去。你想把對父親的遺憾能在母親身上彌補回來,然而,軍校畢業(yè)沒多久,開始領(lǐng)工資了,覺得自己可以更好地孝敬母親了,不料她依然沒有給你機會。連你自己也不清楚,母親離去的那段日子,你是怎么撐過來的,那時大白天看天都是黑色的。
為了能盡可能照顧母親,軍校畢業(yè),你分到了離家最近的城市。母親去世前一周,你回去看她。那時母親還健康,多年前她已和哥嫂他們生活在了一起,早已衣食無憂。你和她回了趟鄉(xiāng)下老家,在路上她對你說:“人這一輩子,經(jīng)常走著走著就沒路了,你感覺一步也走不前去了,這時候,你得一點一點往前寸,寸著寸著路就又寬了?!蹦悴恢罏槭裁茨赣H臨走給你說這樣一句話,但正是她的這句話,讓你一步步走過來,并將一步步走下去。尤其是剛轉(zhuǎn)業(yè)走上新的工作單位,這句話給了你莫大的安慰。
母親走了,于你來說,哪里都是異鄉(xiāng)。你像片無根的浮萍,隨著工作調(diào)動、轉(zhuǎn)業(yè),再次離開故鄉(xiāng),隨波逐流,最后又來到這個城市,躺在這個病床上。
我頹然地坐在床上。當初那個心懷夢想的少年去了哪里?怎么就成了這樣個被生活打磨的瑣屑甚至蠅營狗茍、在生活的夾縫中卑躬屈膝、茍延殘喘的懦夫,沒了夢想和自我?依然一頭霧水。
夜,一片漆黑;風,嗚嗚地吹著。從過去吹向看不見的未來。
第六日
吃過早飯,什么也不想干。一想到馬上可能出去,心里五味雜陳。留戀、恐慌,還有種淡淡的悲傷。
拿起書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無所事事,又翻看小余拿來的一沓報紙。一翻才發(fā)現(xiàn),報紙里還夾有一本書。書名叫《和諧拯救危機》,杏黃色封面,中間是一張故宮全景圖,上面寫有“人心和善,家庭和睦;人際和順,社會和諧;人間和美,世界和平”幾句話,掃了一眼,沒太在意,拿起報紙翻看,卻依然看不下去,便又拿起了這本書。
本來是打算隨便翻一翻的,不料這一看,很快沉了進去,看著看著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到最后竟然痛哭流涕,委屈得像個孩子。書中的許多說法,依然不明就里,但我不得不承認,還有許多說法,擊中了我的命脈。一些令我困惑的,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也似乎有了答案。
一直以來,你期待成為一個直面現(xiàn)實的記者或關(guān)注民生的作家,有一天,你果真成了一名軍事記者,也零零散散發(fā)了一些文學作品,可你清楚,這一切,和你的內(nèi)心,和你真正想成為的人,其實,有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赡阋廊恍拇婊孟?,堅信有一天會終歸上路。然而,轉(zhuǎn)業(yè)后,開始重新面臨職業(yè)選擇的時候,你權(quán)衡再三,還是向現(xiàn)實妥協(xié),做了世俗的選擇。
在等待安置的那一年,在重新選擇道路時,你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開始很沖動,想不管不顧選擇自己想走的路,可有一天你悲哀地發(fā)現(xiàn),夢想,曾幾何時已淪為你精神的拐杖、御寒的衣裳。你緊緊抓住夢想不放,并不是要實現(xiàn)夢想,而是沒了夢想,你的精神支柱將為之坍塌,你的世界將只剩赤裸的悲傷。對你來說,這是個不小的打擊。你問自己,對寫作,難道我只是葉公好龍式的熱愛?可你想都沒想就否定了。你心里清楚,自己迷戀寫作,既無超常的天賦又無過人的才華,有此愛好,不過是緣于責任。這種責任,讓你背上了沉重的包袱,每次提筆就陡感沉重,每次提筆就想解救眾生。似乎從一開始,你的寫作就抹上了悲劇色彩,就像堂吉訶德大戰(zhàn)風車那樣,注定徒勞無功。也許,窮其一生,你也無法真正寫出你想要寫的作品。你也想,即便有天寫出來,在文學日漸式微的今天,能激起多大的浪花?每每去書店,看到浩如煙海的書籍,你都禁不住心生絕望。
真正讓你迷惘的,不僅僅是這些,而是從小認定的那種打抱不平劫富濟貧的俠客式寫作在你心里開始坍塌。許多人的道德素養(yǎng)、精神品質(zhì)、人格養(yǎng)成。并沒有隨著物質(zhì)生活的極大豐富而水漲船高,相反,人心不古、世風日下、道德淪喪。在許多人眼里,金錢成了唯一的參照,為了追逐利潤,不擇手段,喪盡天良。蘇丹紅鴨蛋、三聚氰胺奶粉、地溝油、染色饅頭、塑化劑白酒、速生雞……層出不窮。不可否認,媒體監(jiān)督作用是越來越強了。然而,靠媒體監(jiān)督和懲治手段能切實解決淪喪的世道人心?你心里沒底。你想,也許你也可以像往海里扔魚的小孩一樣,一條條去扔,在“這條魚在乎”的自我安慰中心安理得。然而,現(xiàn)實會像扔魚那么簡單嗎?生活早就告訴你,許多時候,不是你想扔就可以扔。
經(jīng)過反復思量,經(jīng)過太多好心人的規(guī)勸,你退縮了,沒有獨辟蹊徑,走了一條許多轉(zhuǎn)業(yè)干部都走的路,成了一名公務員。決定之后,你真切感受到一直以來那個支撐你的東西轟然坍塌。你成了名副其實的行尸走肉,除了吃飯睡覺,要么沒長沒短泡在網(wǎng)上,要么一集接一集看冗長的韓劇。你在回避世界也在逃避自己。
轉(zhuǎn)業(yè)的單位還算不錯,兩年之后,經(jīng)人推薦你又調(diào)到現(xiàn)在單位。在許多人看來,這是一次質(zhì)的飛躍,可于你來說,又是一次逃離。轉(zhuǎn)業(yè)一年多,你感覺自己就像掉進陷阱的牛,有勁使不出來。你的直接領(lǐng)導是單位公認的好人,開始你也從心底感激他,他沒有因你是個“外來戶”而排擠你,而是笑臉如花地接納了你。但很快你發(fā)現(xiàn),在這個單位,不看能力看來頭。不論你怎么努力,沒有來頭你依然平庸。在這種評價體系里,你茫然了。部門一把手退休,新上任的一把手是從外單位調(diào)來的。有次你寫了材料呈給他,沒想到他看后大加贊揚,并當即在材料上批示:“寫得不錯!”
一句簡單的表揚,竟然讓你不能自己,又有了前行的力量。那天從領(lǐng)導辦公室出來,你感到整個辦公大樓都亮了。在長時間的無視和否定又否定中,自信差不多喪失殆盡,迷失了努力的方向。然而,這一句表揚,讓一切峰回路轉(zhuǎn)。一年后,在現(xiàn)在的單位選拔人員時,經(jīng)領(lǐng)導推薦,你順理成章被調(diào)了過來。
你覺得你的能力應該得到了他人的認可,不料在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時,你的直接領(lǐng)導語重心長地問了一句話,讓你良好的自我感覺頓時大打折扣。他問:“這次調(diào)動,你花了不少錢吧?”聽了這話,你才知道,臨了別人依然沒有認可你的能力,你能調(diào)動,不過是花了不少錢而已?;蛟S,在他們的價值體系中,只有關(guān)系才是唯一的通行證。他自己的眼睛呢?判斷一個人怎么樣,兩年多的時間還不夠嗎?你抬頭在他的臉上尋找平日笑瞇瞇的眼睛,很奇怪,你竟然找不到他的眼睛,甚至連腦袋也找不到。
臨別時有同事給你送行,酒桌上一個個對你羨慕不已,說這地方觀念陳舊,去大地方就不一樣了。還有人說了一個段子:“對一個男人來說,最大的幸福是單位有個好領(lǐng)導,家里有個好老婆。老婆不好可以換,領(lǐng)導不好沒辦法?!边@個段子引起大家的共鳴,議論說一把手來了單位雖有所改觀,但一個領(lǐng)導在位也就三五年。三五年之后,說不定又是一潭死水。其實,這也正是你抓住機會選擇離開的原因。
從此,你以為柳暗花明順風順水,然而,生活永遠出乎你的預料,不然怎么叫生活。
你現(xiàn)在的頂頭上司年輕,學歷高,能力更高,至少在他自己的認知里如此。他意氣風發(fā),眼高于頂,很少有人能入了他的法眼。你們這些軍轉(zhuǎn)干部,在他眼里更是些大老粗。像你們這樣的人,轉(zhuǎn)業(yè)到他們的單位,竟然和他共事,讓他心里不平衡,甚至多多少少有種受了侮辱的感覺。受他領(lǐng)導,你感覺不是到了一個國家單位,而是進了他家的小作坊。
上司的品德,讓你這個在部隊受教育十多年的人自愧弗如。每晚新聞聯(lián)播,只要國歌一響,他說,他們一家不論在干什么,會立即放下手中的活,立正站起,高唱國歌,連他還未上學的兒子也不例外。他經(jīng)常以民工為教材教育你們,他說你看看那些民工,工資不高,又那么辛苦,每頓就五塊錢的盒飯,休息時就是馬路邊、草地上一躺,與他們相比,黨對我們公務員多好,我們每月拿這么高的工資,你們一個個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睡覺的時候睡覺,不加班加點,能對得住黨,能對得起人民嗎?一席話常常說得大家無比愧疚無比汗顏。
不論怎么拼命,卻總是追不上他的腳步達不到他的要求。你加班兩天兩夜,他說這算什么,我當年為趕材料,六天六夜一眼未合。你在報上發(fā)個文章,他不屑一顧,說當年他連編輯都不認識,在某某大報發(fā)了半個版。言下之意你還認識編輯,不過是走關(guān)系發(fā)了個“豆腐塊”而已。你利用業(yè)余時間創(chuàng)作發(fā)個文學作品,他說你精力外移不甘心本職,甚至對此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小兒科。他上大學就是他們學校響當當?shù)男@詩人,如果不改行堅持創(chuàng)作,中國作家獲諾貝爾文學獎怎么可能等這么久?他就像頭頂那輪高不可攀的明月,可望,但終不可及。
你最無法忍受的是他動不動拿部隊說事,一副天下大事沒有他不清楚的嘴臉。他說,你們部隊下級回答上級不是只有四句“報告長官,是!”“報告長官,不是!”“報告長官,不知道!”“報告長官,沒有任何借口”嗎?
他把美國西點軍校學員遇到軍官問話時的回答嫁接到中國軍隊,炫耀自己見多識廣,也可能也想讓你們服服帖帖聽從于他。他常挑釁性地問:“你們部隊什么時候收回釣魚島?”還沒等你張口就常常搖著頭輕蔑地笑了,覺得部隊沒有他這樣的人才,釣魚島問題怎能解決?他時常就兩岸問題、南海問題、東海問題大放厥詞,發(fā)表一通“真知灼見”,且常常感慨萬端,一副懷才不遇的樣子,覺得讓他解決,這些問題怎么可能成為問題?
到新的單位,為了盡快適應環(huán)境,讓自己早日立穩(wěn)腳跟,也為了不讓人把部隊上的人看扁,你從進入單位第一天起,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甘當小學生,可讓上司改變看法,真是比登天還難,許多事情甚至讓你覺得他是雞蛋里挑骨頭,可你一直隱忍著,并且一再告誡自己,你確實有差距,有很遠的差距。
有一天,你還是與上司爆發(fā)了沖突。有個材料,他讓你反復修改了四遍,卻依然無法通過。最后他把材料惡狠狠地摔你辦公桌上訓道:“狗屁不通!我不知道你們部隊上的材料是怎么寫的?”你一聽再也忍不住了,站起來回道:“你訓我就訓我,別總以偏概全拿部隊說事?!弊詈竽闼餍蕴^他,把材料直接呈給上一級領(lǐng)導,當即通過。材料雖通過了,你與他卻直接弄崩了,處得更是疙里疙瘩。從此,你的睡眠開始直線下降,有時整夜整夜睡不著。隨即,由心理影響到生理,身體出現(xiàn)狀況,先是牙疼、嗓子疼,緊接著又半邊臉腫了。你以為是自己著急,上火了,服用了不少牛黃解毒片、西瓜霜潤喉片之類的藥物,不但未得到緩解,右腳腕又腫了。單位要迎檢,全處加班加點,連上醫(yī)院看病的時間都沒有。你憋著一口氣,不肯低頭,不肯向他請假,只能是下班后到醫(yī)院掛急診。一說嗓子疼說讓你去耳鼻喉科,一說腳腕腫痛又打發(fā)你去骨科,一說牙痛又被推到口腔科。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一直未找到癥結(jié),病情越來越惡化,到后來發(fā)展到腰疼,往往坐久了直不起身來,而且胸部伴有間歇性劇痛。再后來每到下午開始發(fā)低燒,晚上睡覺虛汗不止,癥狀極像感冒,吃藥無濟于事。最后,你便睡到了這張床上。
小余中午送飯,我還埋頭看書。書中的許多觀點,我還沒有智慧來判斷它的正誤,但我堅信這是一本好書,一本難得的好書。如此強烈的危機意識,如此深廣的悲憫情懷,足以令人肅然起敬。我恨不能讓全世界人民都看到它。它教給我們的,是愛,愛家人,愛民族、愛國家,愛世間萬物。
我沉浸在書本中,小余走了,有沒有同他打招呼,我不記得。沒有心思吃飯,繼續(xù)急急地往下看。兩百多頁,下午兩點就看完了。很難描述這本書帶來的感受,震撼、歡喜、難過……為什么難過,為看書之前的自己難過,為還有太多太多的人看不到此書的人而難過……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閱讀體驗,帶給內(nèi)心的沖擊也是前所未有??赐甑谝槐?,我禁不住再從頭認認真真看起。小余送來晚飯前,我又讀完了第二遍。一直左沖右突找不到出口,此刻似乎又看到了方向,有種峰回路轉(zhuǎn)的驚喜,有種煙消云散的開朗。
摸黑吃完晚飯,依然不開燈,安靜地坐在床上,好讓自己激越的心沉靜下來。他坐在了我的對面,一改常態(tài),笑容滿面。幾天來,雖然共處一室,他卻總是冷冷的,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像個旁觀者,既無笑臉,也很少言語,偶爾冒一句,硬得像塊磚頭。與世界和解,一定先從自己開始。一種無法言說的歡喜,在彼此心頭流淌。
我問他,書里說,享譽世界的大歷史學家、英國人湯恩比博士在《展望二十一世紀——湯恩比與池田大作對話集》一書中說:“今天的人類社會已經(jīng)到了最危急的時代,而且還是人類咎由自取?!边€說,兩位思想家有著驚人的共識,就是:“拯救二十一世紀人類社會的,只有中國的儒家思想和大乘佛法?!边@樣的話,你信嗎?他說,深信不疑。我問,真的?他說,一點不假。
我又問他,這樣的書,能傳播開嗎?他說,一定會的。我問,你為什么這么肯定?他借用湯恩比博士的話說,今天的人類社會已經(jīng)到了最危急的時代,這是必然的選擇,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他的話也讓我想起曾經(jīng)讀過的一句話:這是一個需要付出代價來生存的時代?,F(xiàn)代人正在被這個時代粉碎,到處是欲望的碎片和喘息聲。一些人沒入了虛無主義的深淵,奄奄一息;一些人正在用性或者其他感官享樂來麻醉自己;還有一些人,像??思{在《喧嘩與騷動》一書的結(jié)尾所說的那樣——“他們在苦熬”!苦熬,這需要多大勇氣?。?
書中說今天之所以出現(xiàn)道德危機,是教育出了問題,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一味學習西方,側(cè)重于知識、技術(shù)教育,而忽視老祖宗倡導數(shù)千年的道德、倫理、因果等教育。愛因斯坦說:“光用專業(yè)知識教育人是不夠的,通過專業(yè)教育,他可以成為一種有用的機器,但是不能成為一個和諧發(fā)展的人。”最好的教育,應該是洋為中用,古為今用,去蕪存菁,而不是非此即彼。
是呀,現(xiàn)在的教育,一味地追求分數(shù),搞排名,以分數(shù)論英雄,更有甚者,讓考分低的學生戴綠領(lǐng)巾,還有地方給高考狀元塑像,想想都有些可怕。課堂上我們經(jīng)常聽到老師這樣說,這些考試會考,大家一定要記住;那些有可能考,大家要了解了解;那些考的可能性不大,大家就不要看了。學習的目的,已不是為了獲取知識,僅僅為了考試。一篇優(yōu)美的文章,卻往往被我們的語文老師字、詞、旬、段落、中心、考試重點等等,肢解的七零八落血肉糊糊面目可憎,讓學生望而生畏。我們回頭想想,對提高語文知識,大量的閱讀遠比如此教學更為有效。這樣的教學,你不能不心生憂慮。是什么讓教育如此極端?
這個比較復雜,既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十載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的歷史原因,更與當前社會的價值觀念、教育理念、選拔制度、獨生子女制度、行業(yè)差別、等級觀念等等不無關(guān)系。俗話說:“有德有才是精品,有德無才是次品,無德無才是廢品,有才無德是危險品。”教育,不僅僅是知識的教育,更重要的是心靈的教育,精神的教育。
我問,什么是最有效的教育?他說,要加強知識教育,更要大力倡導多元文化教育。我接著問,為什么?他說,從整個人類來說,人與人之間有個體差別,用佛家的話說,根性不同;就個體來說,人是神性、人性和獸性的結(jié)合體,人性的幽暗意識決定人性不全是明亮的。人類整體的千差萬別和人性本身的復雜性,決定對人實施多元教育是最有效的手段。古人講“因材施教”,看不到差別性的教育注定是盲目的,失敗的。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上學時老師講的一個故事,有一對知識分子,覺得自來水有細菌,孩子飲用影響健康,便用蒸餾水給孩子飲用,不料孩子最后骨瘦如柴,抵抗力也急劇下降,并經(jīng)常生病??磥砣瞬徽撋眢w還是精神,只用一種東西喂養(yǎng),即便多么高級,并不能給你充足的營養(yǎng),讓你變得強大。身體需要多種元素,精神同樣需要多種養(yǎng)分,道理就這么簡單。
我接著問他,當前最緊迫的教育是什么?他說,是因果教育。他說,世道不古,人心澆漓,禮教不能勸化,刑罰不能禁止,唯“感應”二字,可以動其從善去惡之良心。他說,因果教育,不但扶翼圣經(jīng),亦且補助王化。
聽他這么說,我又有些害怕。我說,這不是封建迷信嗎?
他聽了我的話,有點動怒:何謂科學?何謂迷信?世人真是太愚癡了。宇宙浩瀚無邊,對于宇宙的奧秘,人類破解了多少,動輒貼上迷信的標簽。即便是迷信,這樣的迷信如果能勸善能治病,為何不用?
這樣的教育,真能在中國開展嗎?我半信半疑。
他反問,怎么不能?他說,上至國家領(lǐng)導人,下至一些有識之士,已經(jīng)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開始大力倡導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
聽他這么說,我有些氣餒。是呀,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揚文化軟實力的口號喊了有許多年了,可還是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所謂的文化,就是一場接一場的晚會,一家又一家電視臺的選秀節(jié)目、歌唱比賽。這樣的文化,看到的還是對利益的追逐,對凈化社會風氣挽救世道人心有何裨益?
他似乎知道了我的心思,說道,儒、釋、道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根。弘揚傳統(tǒng)文化,如果不解放思想,打破思維定式,就無法真正汲取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汲取古圣先賢的智慧。
那你依然堅信傳統(tǒng)文化一定會重新在中華大地上弘揚開來?
依然堅信。當然,這很艱難,需要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
那你為什么依然堅信?
因為道德滑坡依然沒有止步,而且在不斷加劇,你很快會見識到。挽救世道人心,如救頭燃。
很奇怪,他話音剛落,我眼前出現(xiàn)這樣一幅畫面:有個兩歲小孩相繼被兩輛車碾壓,18名路人路過視而不見,漠然離去??吹竭@一幕,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等再睜開眼,看到正在觀看電視的自己,電視正報道有叔侄好心捎了一個女子一段路,最后竟成了強奸殺人犯;接著報道中國游客在埃及3000年神廟浮雕上留下“到此一游”。然后,鏡頭又切換到一群窮兇極惡的恐怖分子,手持兇器亂砍手無寸鐵的無辜群眾……
他也痛心疾首,說很快你會看到這一切的。他的話,我一點也不懷疑。我閉上了雙眼,心痛得無以復加,淚水噴涌而出,喃喃自語道:“這就是我的同胞,這就是華夏子孫!”
我聽過這樣一則故事,說中國某公司到一宗教國家援建,公司員工一到這個國家,肆無忌憚?chuàng)瞥运锏聂~蝦蟹鱉,工地上晚上燈火通明晝夜二十四小時不休息,禮拜天也不進教堂……在當?shù)厝搜劾?,這些中國人如同怪獸,既恐怖也無法理解。還聽說國外有旅游景點不讓中國人入內(nèi)……每每聽到這些,心里非常難過。昔日,國貧民弱,在自己的國土,讓人寫上“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如今,我們富裕了,許多人走出國門,在別國揮金如土,卻依然不受人待見,在他們眼里,我們不過是一群沒有文化素養(yǎng)的土豪。
“所以,”他說,推進多元文化教育,別無選擇。
我說,會不會有許多反對的聲音?
他說,總會有不同的聲音,這很正常。會有人大聲昭告天下,我們要有大國定力!我們不用再在意別人的眼色,用他人的尺子量自己的長短:我們不能因為怕別人的攻擊就止步不前。要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要從現(xiàn)狀出發(fā),要從國家和人民的福祉來考量。當年一句“不管白貓黑貓,會捉老鼠就是好貓”,在那個思想相對禁錮的時代,石破天驚,需要相當?shù)哪懽R和智慧。請相信,一個說出“不管儒教道教還是佛教,能勸人向善就是好教”的偉人即將登場,這是時代的選擇。這個聲音的出現(xiàn),將是這個國家、民族乃至整個人類的福音,將會為這個世界帶來徹底的改變。如果再不打破桎梏,弘揚傳統(tǒng)文化就是一句口號,挽救世道人心就是一句空話。
聽他這么說,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我問,會怎么盡快傳播?他說,一些公益電視臺會應運而生,到時你會發(fā)現(xiàn),真正的弘揚傳統(tǒng)文化,不光是唱歌跳舞,而是講經(jīng)說法,解讀文化經(jīng)典。如果大家能聽經(jīng)明理,敦倫盡分,閑邪存真,諸惡莫做,眾善奉行,邪教市場自會萎縮。
我又不放心地問,這樣真能挽救世道人心嗎?
他說,真要聽老祖宗的話,很快會有效果。有句話說:“中國難生?!蹦阒罏槭裁磫幔恳驗橹袊睦献孀谔兄腔哿?,在每一個漢字里,都有教化人的密碼。如何教育,一看“教”字就明白,老祖宗說得清清楚楚,“教”者,從孝入手。“孝”者,老在上子在下、老人的事就是兒子的天。
說到這里,我倆心里樂開了花,不由自主地擁抱在一起,淚水在彼此臉上肆意流淌。心情從未如此舒暢,哭得也從未如此酣暢淋漓。痛哭后,兩人擦干眼淚,又在黑暗里無聲地笑了,止都止不住。笑完后才發(fā)現(xiàn),有一縷月光透過窗簾泄入屋內(nèi),照得屋子半明半暗。我倆同時跳下床,直奔窗前,掀開窗簾一看,晴空萬里,明月高懸。有個童聲在唱:
從生到死有多遠,呼吸之間;
從迷到悟有多遠,一念之間;
從愛到恨有多遠,無常之間;
從古到今有多遠,笑談之間;
從你到我有多遠,善解之間;
從心到心有多遠,天地之間;
當歡場變成荒臺,
當新歡笑著舊愛,
當記憶飄落塵埃,
當一切是不可得的空白,
人生是多么無常的醒來,
人生是無常的醒來。
歌聲純凈、清澈、空靈,反反復復,隱隱約約,在天地間回蕩。我和他佇立在窗前,傾心聆聽,徹夜無眠。
第七日
還未吃早飯,就接到頭兒的電話,問我怎么樣了?這是自住進來他第一次關(guān)心。我如實相告,很好,沒怎樣。他說那就給門診說一聲早點出來,沒事就別耗在那里,單位有一堆事,大家都忙瘋了。
吃完早飯,還沒等我去找,有護士就來通知我收拾收拾出院。
我問,不可疑了。
她說,排除了。
不知為何,突然悲從中來。一些所謂的專家權(quán)威,只要給你貼上標簽,即便你不可疑你也可疑了。我又記起真相將在幾年之后揭曉的“浙江叔侄案”,記起昔日太多的荒唐和冤屈。地主的后代,就是殘渣余孽;農(nóng)民出身,必定根正苗紅。想想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人類愚癡和盲從,造成了多少悲劇。然而,今天標簽化把人分為三六九等的,依然比比皆是。想想我們的祖宗多么智慧,他們說:“凡是人,皆須愛;天同覆,地同載?!?/p>
走出門診,感覺滿天滿地的太陽,明亮刺目的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
我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耳邊突然響起一句話——
走慢一點,請等等自己的影子。
我停下腳步,回頭——
身后沒有影子。
抬頭——
天上沒有太陽。
尾聲
睜開眼睛醒來,看到屋內(nèi)的陳設(shè),恍然如夢。陽光從門窗縫隙射進來,在屋內(nèi)形成數(shù)條明黃色的光柱。屋內(nèi)空了,寂然無聲。不知道幾點了,莫曉北爬起從丟在炕上的隨身包里取出手機,發(fā)現(xiàn)什么時候沒電關(guān)機了,難怪這么安靜。昨天到了縣城,他給大哥說去三姐那里,在三姐處拿到鑰匙說去大哥那里,出來打出租車直奔老宅,在山梁上一直坐到暮色四合才走進村莊。
開門出來,已日近中天。陽光明亮得讓他有些睜不開眼。天快亮時不知不覺睡著了,而且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實,連夢都沒有做。老屋好久沒人住了,院子龜裂成網(wǎng)狀的碎片。這些年,村里幾乎每家都新建維修了住房,且大多是馬鞍架雙面檐,磚石結(jié)構(gòu),像這種單面檐土木結(jié)構(gòu)、幾十年沒有維修的老屋,可能就此一家。瓦棱上長滿了蒿草,布滿了青苔。屋后的窯洞坍塌了,昔日怪獸般張著的巨口,有的半開半合,有的完全合上了。在初夏明亮的陽光里,古院荒宅,讓人心里還是有些毛毛的。
打了水,簡單洗了臉,刷了牙,從包里掏出買好的香裱紙錢,用一個塑料袋一提,走出家,掩上院門,前往父母的墓地。昔日雞鳴狗叫的村里,同樣一片死寂。年輕后生幾乎全部外出打工了,有些甚至在城里做生意,安了家落了戶。在路上,莫曉北遠遠看到滿倉爸迎面走來,作為村干部,當年在村里算得上霸道,不料多年未見,老的如此厲害,躬腰駝背,頭快要碰到腳面了。正想著如何跟他打招呼,不料他拐上一條小路,明顯避開了莫曉北,不知是他害怕讓人看見自己的衰老,還是晚年的凄涼與寂寞?老婆去世了,有三個兒子的他,卻長年一個人過著日子。
父母墓地周邊的土地,大片大片荒蕪著。有的雖然種了莊稼,但大多營養(yǎng)不良?,F(xiàn)在像父親那代人那樣種田的人少了。許多人雖然種了,但大多數(shù)像三姐一樣,全靠化肥農(nóng)藥,除草不再靠人工,一噴除草劑了事。據(jù)說許多土地,長年用不合格的塑料覆膜,把太多的白色垃圾埋進了土壤。土地被種地的人這樣一年年傷害下去,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不敢多想。
看著父母墳頭茂盛的野草,莫曉北心情又無端地好了起來。他跪在父母墳腳,點燃香燭,燒起紙錢,想給二老說些什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想給他們通報一聲,自己也許很快會見到他們,可張了張嘴依然沒能說出口。
祭奠完畢,莫曉北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坐在田埂上,極目遠眺。這個田埂,就是當初夢想誕生的地方。他似乎又看見那個小男孩,那個激動得渾身戰(zhàn)栗的小男孩。遠遠望去,千畦舞翠浪,平疇泛綠波,天空更是一片湛藍。好久沒看到過這么藍的藍天了,藍得那么不真實,那么虛假。
隔離結(jié)束后,你去醫(yī)院做全面檢查,被診斷為風濕。輸了半個月的青霉素,情況好轉(zhuǎn)。再后來,每有癥狀發(fā)作,你就自己到門診輸些青霉素。斷斷續(xù)續(xù)半年過后,除了脖子能稍微彎一彎,你的腰幾乎僵硬成了一根棍。有次輸完青霉素后,身上出現(xiàn)了一塊一塊的紅斑,醫(yī)生說過敏了。雖未發(fā)生什么嚴重后果,但被告知青霉素不能再輸了。聽說風濕沒什么特效藥,你想試試中醫(yī)。端午放假,你打的準備去中醫(yī)院看病,因為普通話不標準,被出租車司機拉到總醫(yī)院,經(jīng)檢查,你得的是強直性脊柱炎而非風濕。醫(yī)生告訴你,這是免疫系統(tǒng)的疾病。隨著社會壓力、精神壓力增大,人的睡眠質(zhì)量、免疫系統(tǒng)下降,得這種病的人呈上升趨勢。他同時明確告訴你,這種病,能控制住就不錯了,治愈的概率幾乎為零。
現(xiàn)在回過頭來,你從心里感激這場疾病,機緣巧合讓你看到了《和諧拯救危機》這本書,讓你對自己對人生對世界有了不同的認識。出院后,在治病的過程中,你有意識開始學習《弟子規(guī)》等中國傳統(tǒng)文化。隨著學習的深入,你既興奮又心痛,這樣優(yōu)秀的、凝聚著祖先智慧的東西,本該同祖先的血脈一樣在體內(nèi)流淌的東西,可在我們許多人成長史中卻是缺失的。因為后輩自身的愚昧,竟然把祖先太多燦爛優(yōu)秀的文化遺產(chǎn),貼上落后、封建甚至迷信的標簽,貼上封條封存起來,讓我們太多人與之失之交臂,錯過了人格和智慧的提升,想想都讓人心痛?,F(xiàn)在,《弟子規(guī)》走出國門,在有些國家成了學生的必修課,卻依然未能在自己的國家得到普及。
在威斯敏斯特教堂旁邊,矗立著一塊墓碑,上面刻著這樣一段話:“當我年輕的時候,我夢想改變這個世界;當我成熟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夠改變這個世界,我將目光縮短了些,決定只改變我的國家;當我進入暮年以后,我發(fā)現(xiàn)我不能夠改變我們的國家,我的最后愿望僅僅是改變一下我的家庭,但是,這也不可能。當我現(xiàn)在躺在床上,行將就木時,我突然意識到:如果一開始我僅僅去改變我自己,然后,我可能改變我的家庭;在家人的幫助和鼓勵下,我可能為國家做一些事情;然后,誰知道呢?我甚至可能改變這個世界?!倍覀兊睦献孀谠缇透嬖V我們“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順序,多智慧呀!隨著對傳統(tǒng)文化的學習,慢慢的,你開始明白,凡事不利皆因己。你經(jīng)常想,如果能早一點接觸中國傳統(tǒng)文華,遵從老祖宗的教導,也許這一生會少一些糾結(jié)和痛苦,也許不會像此生似的縱有報國之志卻碌碌無為枉度一生。古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蹦阋矎男睦锔械綉c幸,此生,終歸是沒有錯過。你開始從自身改變著手,要求自己多了,要求別人少了,開始變平和了,病情也很快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和緩解,工作也越來越有起色。兩年前,明確了職務。相由心生,境隨心轉(zhuǎn)。你改變了,世界就改變了。
隨著對傳統(tǒng)文化學習越深入,你心里越發(fā)著急。當年在病房中看到的一幕幕,“小悅悅事件”“浙江叔侄案”……無一例外一一發(fā)生了。國人信仰缺失、道德危急已經(jīng)到了危險的邊緣。人禍不斷,天災頻發(fā)。面對上蒼接二連三的警告,有誰真正醒來。昔日的“揚沙”天氣,早已被霧霾代替,比天空的霧霾更讓人心焦的,是人心的霧霾。其實,是因為人心的貪婪,讓我們生存的山河大地受到嚴重的污染。所謂“心清凈故,世界清凈;心雜穢故,世界雜穢。”欲澄清天下,先澄凈人心。澄凈人心從何處著手?唯教育而已。如今,媒體反腐、輿論監(jiān)督和懲處力度不斷加大,如果不大力弘揚傳統(tǒng)文化教育,不從凈化人心、改變世道人心著手,只能是杯水車薪,治標不治本。為什么?為什么還有太多的人癡迷不悟?
你想四處奔走,大聲疾呼。其實,你從來沒有放棄夢想。這么多年支撐你堅持下來的,就是希望有一天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哪怕微弱。它就是你內(nèi)心的火和不肯泯滅的吶喊。
不料夢想還未啟程,人生就要落幕。
莫曉北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是什么原因,讓我們一次次偏離航向,與自己的夢想南轅北轍?是不是這個社會還沒有真正為更多的人的夢想提供面包?沒人給他回答。望著父母的墳墓,他再次想起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此生不曾為夢想奔波過、付出過,我的墳塋一定會絕望地長不出一星野草。沒想到一語成讖。
坐在夢想的起點,眼里落滿憂傷?!吧钍且淮温L的修行。”他想想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僅僅是做了一場夢而已。
正當莫曉北神思恍惚時,突然發(fā)現(xiàn)他又坐在身旁。莫曉北此次前來,是為了在走之前再回一次生他養(yǎng)他的故土,也是希望能再次和他邂逅,問一問他有沒有騙自己,那個改變國家、民族和世界的聲音幾時出現(xiàn)?就這樣離開,他不甘心呀!原以為他不會來赴約了,不料他出現(xiàn)了。
“你這個騙子!你說有個偉大的聲音會出現(xiàn),怎么還沒出現(xiàn)?”一看到他,莫曉北忍不住責備道。
“我沒騙你。我來就是告訴你,這個聲音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已經(jīng)在疾呼了?!彼闳恍χ嬖V莫曉北,并沒有因他的責備而生氣。
“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已經(jīng)疾呼了?我怎么不知道?!蹦獣员比徊恍牛X得他又在忽悠自己。
“因為你迷得太久、世人迷得太久。遲鈍了?!彼f。
英國哲學家羅素說:“中國至高無上的倫理品質(zhì)中的一些東西,現(xiàn)代世界極為需要,這些品質(zhì),我認為和氣是第一位的?!薄皹?gòu)建和諧社會”的提出,就是老子的“知和日常?!笨鬃拥摹岸Y之用,和為貴?!泵献拥摹疤鞎r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避髯拥摹叭f物各得其和以生?!薄吨杏埂分械摹昂鸵舱?,天下之達道也”這些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和落實?!皩崿F(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就是重拾中華五千年光輝燦爛的傳統(tǒng)文化,在傳統(tǒng)文化滋養(yǎng)下實現(xiàn)民族復興。有著民族良心的老一代早就大聲疾呼:“傳統(tǒng)思想和價值觀是我們民族智慧的結(jié)晶,傳統(tǒng)經(jīng)典是民族心靈的龐大載體。這些是我們民族生存和發(fā)展的依據(jù),是我們民族幾千年來屢遭災難而不會解體的凝聚力。如果任此文化遺產(chǎn)在下一代消滅,我們將是民族的罪人、歷史的罪人!對不起世界人民!對不起人類!”《孟子·離婁》中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比罕娦月肪€的大力開展,不正對古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和“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些智慧的實際運用嗎?中國,這頭睡獅早已醒來,自上而下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大幕早已拉開。當然,這遠遠還不夠,還需進一步解放思想,不要被一些固有的觀念束縛?!澳懽痈笠稽c,步子更快一點?!痹谧哌@條路時同樣極為需要。有人說,這是個最好的時代;也有人說,這是個最壞的時代。中國現(xiàn)在的確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接近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這一目標;中國也遇到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困難和挑戰(zhàn)。就像一枚硬幣兩面,這并不矛盾。歷史關(guān)頭,就看你怎么抉擇。
是的,有人說中國人現(xiàn)在出現(xiàn)全民焦慮,“國有疑難可問誰?”他滔滔不絕一席話,讓莫曉北想起了《和諧拯救危機》一書中,一個叫陳大惠的主持人和一個叫凈空的老法師之間的對話。主持人問:“當我們這個民族或者國家,乃至全世界范圍內(nèi)出現(xiàn)了嚴重的危機,在這個時候,政府還有老百姓到底應該聽誰的?信任誰的?誰的聲音在這個最大危機面臨的時候是最重要的?”老法師說:“兒女遇到問題,頭一個想到的是我要去問爸爸。后代遇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要去問老祖宗。五千年的智慧和經(jīng)驗一定會幫助我們解答?!?/p>
莫曉北問,會很困難嗎?就像兒女許多時候覺得自己比老爸聰明,現(xiàn)在科學如此發(fā)達,聰明的現(xiàn)代人會聽嗎?他們會聽進去含血帶淚的吶喊嗎?當年不是一樣把馬寅初、梁思成等人的疾呼置若罔聞,甚至遭受批判,這樣的悲劇不是沒有發(fā)生過。
說困難也很困難,說不困難也不困難。他說,困難正如你所說,我們都認為自己是聰明了,與聰明的現(xiàn)代人相比,老祖宗是落后的、愚昧的。要知道,聰明不等于智慧。已知障往往是我們最大的障礙,它讓我們愚癡,讓我們停止探尋。說不困難因為我們是中國人。我說過,我們的老祖宗太智慧了,每個字、每個詞、每句話,都蘊含著教化人的密碼?!皬拿缘轿蛴卸噙h,一念之間?!敝灰仡^,只要聽從老祖宗的教誨,一切還來得及。
“二十一世紀必將是中國的世紀!”這是個老外說的,這話你信嗎?
堅信不疑!你呢?
我也信!莫曉北肯定地說。他的心頭再次燃起希望的火焰。他接著又問,我還能做些什么?
把自己的聲音匯入到這個聲音當中。它將不再微弱。
還有機會嗎?
你認為有就有!
從哪里開始?
從自己。從心開始。
聽他這么說,莫曉北想起有人說過的一句話:“你所站立的那個地方,正是你的中國。你怎么樣,中國便怎么樣。你是什么,中國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國便不黑暗?!庇淖兪赖廊诵?,改變世界,必先從自己開始,從心開始。改變自己,做好自己。你改變了,中國就改變了。
夢想之火,再次被熊熊點燃。莫曉北對自己說,不如趁著告別到來之前,再來一次瘋狂,帶著夢想私奔。
是誰在唱?
不管路艱辛
我愿意去
邁開大步勇向前
不管路遙遠
何時到終點
我會完成這心愿
他倆站起身來,他用探詢的眼光問莫曉北,走嘛?莫曉北堅定地點點頭說,走!他又問決定了?莫曉北說,堅定不移!
那么來吧!他伸出手,他們雙手相牽,大踏步上路,最后不由跑了起來。
初夏和暢的暖風徐徐吹來。忽然間,莫曉北身上充滿了無窮的力量……
責任編輯/劉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