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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你

2015-05-04 17:14簡默
西藏文學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瑪吉阿米唐卡

簡默

西藏啊西藏……

記不清是從何時開始,也許是在讀小學時,我對西藏充滿了神秘和好奇。當時,了解西藏的唯一途徑是露天電影,而看過的與西藏有關(guān)的唯一影片是《農(nóng)奴》。猶記得其中一些情節(jié),殘忍、野蠻、血腥,不可思議。

我在懸掛于天與地之間的黑白幕布上,開始了對西藏的啟蒙。

那時,我認為西藏是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究竟有多遠呢?比唐僧取經(jīng)的西天還要遠。我樂此不疲地要別人猜謎語,不等別人猜出,就急不可耐地揭開謎底,這謎底往往是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似的小把戲。西藏就是我從未到過的“遠在天邊”。在我的想象中,她是一朵沒有根的白云,一陣風吹來,向西流浪,又一陣風吹來,繼續(xù)向西漂泊,一直朝著西走啊走,到了天邊,仍未扎下根,仿佛隨時準備著拔足上路。

漸漸地,我讀了中學,對西藏的了解多了起來,她的屋脊似的身高,她的熱情似火的陽光,她的冷冽如神話的冰雪,等等。她是一個復雜性格組合的巨人,自然界所有的秉性集中于她一身,她有足夠的寬廣和偉岸,能夠坦然接受和容納這一切。這些性格是如此矛盾,如此乖張,如此荒謬,如果它們在一個真正的人身上具足,那么,這個人一定交織著四季混亂、晨昏顛倒的神經(jīng)質(zhì),最后的結(jié)局也只有像尼采一樣瘋掉。但在她身上,卻像一管萬花筒,交替旋轉(zhuǎn)出的是大千神奇氣象。

初識了她的神奇,我仍未動過走近她的念頭。

究其原因,還是認為她太遠了,有多遠呢?這時有了一個時髦的比擬,像永遠一樣遠。永遠有多遠?你閉上眼睛,想一想塑造古今和未來,穿過祖先和我們身體的時間,就知道了。我低估和忽略了飛機,我甚至懷疑這只金屬的大鳥,能不能一路向西飛啊飛,像長翅膀的雷震子,追趕上那朵叫西藏的云?

我聽到了流行如風的《阿姐鼓》和《回到拉薩》。它們都是聚散如煙的往事,綿綿著夢囈的氣息,像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直到青藏鐵路開通。

我忽地覺得,西藏離我近了許多。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包括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海上游的,我最信賴的仍是火車,我對它懷有一種迷醉似的感情。兩條一眼望不到邊的鐵軌,像是兩根轎桿,抬起一頂長長的轎子,轎里坐著、站著生猛活鮮的我們,最底下鋪展開來裸露著胸膛的大地,不時地矗立起挺直腰桿伸長臂膀的橋梁。現(xiàn)在,火車像一條條溪流,從南方北方不同的城市出發(fā),最終歸入大海似的青藏鐵路,穿引起一條飄逸升騰的哈達。

我油然生了去西藏的心思。

我曾向一位朋友道破了這心思,她夢幻似的眼光從腳到頭地打量著我,仿佛不認識我似的,然后,長嘆口氣,幽幽地說,去吧,可惜我去不了,我有心臟病。我從她的目光中讀出了敬重和羨慕,還有一絲酸溜溜的嫉妒,這叫我渾身輕飄飄的很是受用。

去年八月立秋后,我隨山東作家交流采風團第一次入藏,往返乘的都是飛機。臨行前一周,負責我們行程的旅行社發(fā)給了我好幾頁紙,寫滿了進藏的注意事項。我不敢怠慢,心里也著實有些打鼓,前所未曾體驗過的高原反應,像一朵烏云,盤桓在我的腦海中。我按照要求買了墨鏡、唇膏和防曬霜,還對照著開列的清單,買了一大堆藥,它們幾乎對應著我身體的各個器官,以備器官們在遭遇高原反應壓迫時奮起反抗。那種叫紅景天的中草藥,像是自樹樁上橫切下來的,卻縮微到了一元硬幣大小,也沒有年輪,乍聞上去有股淡淡的香味,待煮開了卻散發(fā)著香皂水的氣息。因為它被無限放大的功能,我一邊皺著眉頭,一邊一碗一碗地咕嘟咕嘟喝著。

旅行社為了緩解我們的高原反應,有意選擇了由林芝入藏,這是一條階梯式的線路。但對來自平原的我們,日常生活在海拔幾十米,偶爾打量的是五六百米的山岡,此刻,從萬米高空甫一落地,腳下踩的就是2950米的海拔,的確像做夢一樣。在林芝,只要你不做劇烈的運動,高原反應只會在不遠處看著你,卻拿你沒辦法。我們住的賓館沒有電梯,我提著行李箱上到二樓,感覺得到心跳加快,氣喘吁吁。

隨后去拉薩,經(jīng)過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時,窺伺已久的高原反應像兇猛的藏獒,倏地撲了上來,扭住了我。我下車像邁著太空步,跌跌撞撞,大口喘著粗氣,雙耳轟鳴不止,上下牙齒打著寒戰(zhàn),吐不出只言片語。

此后它化作一汪水,潛伏在我身體內(nèi),稍有不如意,便流動開來,裹挾著頭暈加頭痛,我的太陽穴突突地擂起了戰(zhàn)鼓,煩躁不安的鼓點一路追隨著我,直到我徹底離開西藏。

我卻看見了西藏神圣的一面,這面像一襲藏裝的里子,不進入西藏,你是難以體驗得到的,它在每一座雪山的褶皺里,在每一條冰川的溝回里,在每一汪湖泊的心跳里。作為國土的西藏,它當然是神圣的。但我拋卻了它的地理意義,而選擇了它的精神能指與所指,它在每一座寺廟里,在每一條轉(zhuǎn)經(jīng)道上,在每一個藏胞心中。

至此,從我幼時的露天電影開始,到我站在中年的門檻間,神秘、神奇和神圣的西藏,終于三位結(jié)合為一個真實全面的西藏。

我曾經(jīng)固執(zhí)地認為,像西藏這樣的地方,我一生至多去一次。記得上次高原反應的間隙,同行者中不止仨人跟我說過再也不敢來了,仿佛西藏是一只老虎,這當中也許有我。誰記得呢?曾經(jīng)的高原反應早已杳然遠去,連同那些半夢半醒的話。

這一次,我又來了,距上次不足半年。

同行者中有人說,去西藏是一種病,一種無藥可治的病。

我說,去西藏是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永遠帶著初戀的沖動上路。

在以后的時光里,我也許還將N次去西藏,因此,我將“……”鋪向未來,投問西藏。

西藏啊西藏……

買錯票上對車

打知道主辦方安排我們坐著火車去拉薩,我一直在盼望著,期待著……

上次去西藏,我曾與青藏鐵路擦肩而過。在從林芝到拉薩的318國道上,我坐在中巴車里,左側(cè)下頭是奔流不息的雅魯藏布江,捋著雅江向左,就是青藏鐵路。高高的橋梁平地起身,依傍著江水,托舉著青藏鐵路。一列長長的火車,像從夢境中開出,頭也不回地震蕩向前。在這一段,青藏鐵路與雅江一路并列平行,它置身于半空,卻不是空中樓閣,有來自大地的堅實支撐。它的挺拔向上,叫我無論是坐在車里,還是站在路上,都必須對它投注以仰視,它也不斷地超越著自我,在起伏曲折中接近更高。

我將走青藏鐵路說與朋友聽,仿佛這是我此次進藏的最大亮點,其他倒退居次要了。也許我潛意識里也是這么認為的,開口就流露了出來,夾雜著難以按捺的興奮和炫耀。朋友說,你應該帶個好相機,坐在車上一路拍些好照片。

這是自然。我想象著在車廂里,嵌著的每一塊玻璃都是一方高清的屏幕,顯示著向兩邊奔跑的風景,就在前方,未知的風景正迅速綻放,像拉洋片似的接踵涌至。

我提前復印身份證后傳給主辦方去買票,并按時趕到了活動的集合地——北京,我們將從這兒奔赴拉薩。

見面會后,經(jīng)辦人開始讀著身份證號碼分發(fā)臥鋪票,像其他人一樣,我認真地捕捉著從她口中流出的每一串數(shù)字,對照著爛熟于我心的那一串數(shù)字,但讀到結(jié)束,也沒有我的,我有點兒失落起來。

經(jīng)辦人來到我跟前,悄悄地告訴我,他們是委托旅行社買的票,由于旅行社的疏忽,沒買我的票,而買成了旅行社一位工作人員的票?,F(xiàn)在,我被排斥在了這支臨時組織起來的隊伍外頭,成了孤孤單單的一個,沒有票意味著所有的門將對我關(guān)閉,我也將灰溜溜地獨自一人打道回府。

經(jīng)辦人安慰著我,說她馬上跟旅行社交涉。過了一會兒,她來說,離開車還有仨小時,退票再買票肯定是不行了,旅行社的人答應找關(guān)系將我送進站。盡管我反復地質(zhì)疑這樣做的牢靠性,但事已至此,又有何更好的辦法呢?去拉薩的火車票本就難買,在這樣火燒眉毛的時刻,退了再買委實是一件大難事。

我像一個黑戶,尷尬地拖著行李箱跟在隊伍后頭,懷中揣著一個陌生人的票,它不知屬于一個男人還是女人?潦草地吃過晚飯,天色漸漸黑了,其他人有說有笑地走向檢票口,經(jīng)辦人和我在寒風中等候著旅行社的人。他來了,經(jīng)辦人將我交給他,追攆隊伍去了,我和他繼續(xù)在寒風中等待他要找的人。好半天,他也來了,是一個當兵的,聽口氣就在車站值勤。他領著我們,穿過影影綽綽的人流,來到了檢票口前。我掏出了那張票,坐在里面的女檢票員接過去,說,身份證。我的心一緊,看了看那當兵的,他像是沒事似的。女檢票員以為我沒聽見,不耐煩了,湊近話筒近乎喊道,身份證拿出來。當兵的擠上前,說,我們給他買的票。女檢票員像沒聽到,仍然在強調(diào),身份證。當兵的抬高了聲音,像是在強調(diào),我們幫他買的票。他反復說的這句話仿佛是一個保證,潛臺詞是你就放心吧,這個人不是壞人,而是一個可靠的好人。女檢票員一句話沒說,緩緩地將票遞給我,這意味著我可以進站了。我和旅行社的人如獲大赦,道別了當兵的,快步過了安檢通道。

我們在候車廳找到了我的隊伍,他們正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興奮地談論著記憶和想象中的西藏,腳底下立著沉默的行李。幾個好動的同行者端著相機,到處轉(zhuǎn)悠著尋找他們感興趣的鏡頭,惡作劇地湊近我們拍些變形的大頭像。旅行社的人像是沒話找話,也加入了進來,說著他曾經(jīng)在西藏的經(jīng)歷,但沒人搭理他,只有我在旁邊插上幾句話。一直到我隨著擁擠如潮的旅客,再次掏出那張票檢票進站后,沖他擺了擺手,他才放心地離開。

我下了臺階,右首就是我們要坐的火車:T27次,北京—拉薩。

我扯著行李箱,穿行在崎嶇顛簸的站臺上,箱子的兩只膠皮轱轆滾過地面,發(fā)出亢奮響亮的喘息,像是我無法止息的心跳,又像是實現(xiàn)某個“陰謀”后按捺不住的激動。我捏著一個陌生人的票,在3車廂找到了它,這是一個上鋪,稍坐起來,都會碰到頭,卻足夠長和寬,能夠容納得下我的身體和夢境。而那個被我冒領了車票的陌生人,此刻也許在北京,也許在外地,不知在干些什么?

接下來近兩天的時間,我將在這張別人的床上,做著自己的夢。

直至回到拉薩。

海拔表、老酸奶和青海湖

與那些我坐過的動車和高鐵一樣,這列昂首挺胸開往拉薩的火車也是全列密閉。我坐在車窗邊,感覺不到一絲風吹來,僅有的一點風,是旅客們風風火火地來往帶過的。如果你想找風,大概只有去車廂與車廂之間的結(jié)合部,或者是廁所,我混跡于結(jié)合部的“癮君子”們中間,在窗子拉開了一指寬的廁所中,都感到了寒風自車外擠入吹拂。

我好奇地東瞧西看,在我的頭頂上方,有一個刷著白漆的鐵盒子,比墻壁插座大些。我起身打開它,原來是一個供氧裝置,需要氧氣時就會有氧氣自出口源源不斷地飄出,你盡可以打開身體等待它源源不斷地進入,它是溫柔的救贖者,在你一點一點地割舍與這個世界聯(lián)系的唯一通道之際,救你于生與死的邊緣。

待我攀上我的上鋪,試探著仰面躺下,無意中發(fā)現(xiàn)我頭頂?shù)膲Ρ谏弦灿幸粋€,它像一條壁虎牢牢地趴在那兒,我抬手打開它。我的頭無論扭向何方,都能一眼看見它們,它們仿佛是維持火車奔跑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零件。我隨手打開它們,一個又一個,完全是下意識的,不自覺的,我想這其實源于自己內(nèi)心深處對不定何時猝然襲來的高原反應,懷著暗暗滋長的憂與懼。

知道車上有海拔表,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了。這中間,我像一個求知欲強烈的孩子,不斷地問著給我們送盒飯的那個小伙子,我的問題只有一個:現(xiàn)在海拔多少?他開始還耐心地回答我,終于被我問煩了,沒好氣地說,車廂連接處門背后有,自己看去。

我有點兒尷尬。他不完全理解,像我這樣一個生活在內(nèi)地平原的人,每天站在平坦寬廣如一大塊地毯的陸地上,對海拔的認識幾乎是零。我似乎很難想象,從平均海平面出發(fā),走著走著,道路翻身爬起來站直了,一下子躥成了三四千米的個頭。

我在那兒找到了海拔表,隔著一扇透明的玻璃門,它的紅色指針被囚禁到了玻璃罩中,隨著火車的奔跑,看似左右彈撥移動著,像一顆小小的心臟。

車廂里暖氣很充足,我穿著沖鋒衣,脊背沁出了汗。昨夜8點上火車時,我覺得長長的車廂涌動著清冷,火車開動了,暖氣供應了,漸漸地熱了起來,睡覺時我僅穿著睡衣睡褲,搭了一條薄被。起床后一些人穿著長袖內(nèi)衣和長褲,在車廂中晃來晃去,絲毫不顧窗外正是數(shù)九嚴寒天。我很快覺得了干燥,鼻子干、嘴唇干、皮膚干,恍然聽得到皮膚爆裂掀開的聲音。

廁所自車底下結(jié)冰了,堵上了,溢得滿屋一片汪洋。我一連跑了幾節(jié)車廂,都是這種情況,最后到1車廂才能正常使用,你可以由此想象外頭到底有多冷。

車到西寧,據(jù)說要換大車頭,停的時間較長,大家都一涌沖下去買青海老酸奶。到了西寧買老酸奶,不用誰提醒,這已成了口耳相傳的慣例,這列火車載著一撥又一撥的旅客來來往往,同時將關(guān)于老酸奶的記憶到處流傳。站臺上,僅有一個老太太推著車子在賣老酸奶,我們立刻圍住了她,10元3盒,有人問她買多了能少嗎?她說這是車站規(guī)定的,一點都不能少。旁邊一個女列車員問她大年初二還來嗎?她答說不好。今天是年二十八,離初二還有兩天,也許她是真的說不好。女列車員聞聽掏出了50元錢。她一個一個地收錢,賣完了一箱又一箱,空箱子摞起了半人高。

上車后我迫不及待地撕開老酸奶,卻不忍心下勺了,只見它凝如白玉,平整靜好,不似我們平時喝的酸奶那樣湯水多,搖晃起來流動有聲,而是一個整體,仿若渾然天成。我嘗了一口,濃濃的酸淡淡的甜,口味醇厚而地道。我一連吃了兩盒,意猶未盡,遺憾的是回來要坐飛機,吃不到了。

吃過老酸奶,像我一樣關(guān)注海拔的人多了起來,仿佛西寧、老酸奶與海拔之間有著一種必然的聯(lián)系。我們已進入了青藏高原。不停地有人去車廂連接處看海拔表,回來路上按捺不住興奮,大聲地宣告當前的高度,一車廂的人都聽到了,就像隔上一會兒,便往冰中扔入一塊燒得通紅的焦炭,激起一陣騷動和驚呼的煙霧。

又是一夜。醒來窗外的天仍然黑著,撩開窗簾,對面隔著好遠的公路上,跑夜路的貨車瞪著昏黃的大眼睛,首尾相連地緩緩蠕動著,車廂里不知何時開始了供氧。絲絲縷縷的氧氣躡手躡腳,自狹小的出口慢條斯理地飄出,如煙似霧,漂白了目光,靜靜地諦聽,捕捉得到哧哧的聲響,向四下擴散,這是一種彌散式供氧。就在我沉睡間,火車怒吼著攢足了勁,已經(jīng)跑過了昆侖山口—可可西里—楚瑪爾河—五道梁—沱沱河,翻過了本次旅程的最高點——海拔5072米的唐古拉山口,而這些被冰雪和寒冷覆蓋的地方,都是在黑夜中跑過的。昆侖山看不到了,五道梁看不到了,沱沱河看不到了,唐古拉山口看不到了,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也看不到了,我坐著火車拍一些好照片的美夢破滅了。由于氣壓變小,我隨身帶的真空餅干鼓脹起來,一個個像氣飽了肚子的蛤??;那些塑料管的防曬霜,仿佛被誰用力擠壓了,激情噴射了出來。我的下鋪一宿沒睡,據(jù)他說到格爾木是凌晨兩點,他下車站了站,感到非常冷,呼吸有點兒困難,車上開始供氧了。我趕緊跑去看海拔表,紅色指針正在4200米至4300米間來回晃動,我們真的進入青藏高原了!

這條通向天堂的路此刻是一條單行線,孤獨地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安詳而平靜,就像這片土地一樣。

現(xiàn)在是凌晨5點多鐘,天揉著惺忪的眼睛,揉出了一幅水墨山水,四下里灰蒙蒙一片,好像是一眨眼,洗成了灰白,車廂左側(cè)對面是一片枯黃的衰草,草上凌亂地鋪著一塊一塊的雪。放牧的馬信步吃草。一匹白馬一匹黑馬,相依埋頭咀嚼,安享著這靜謐沉寂的時光,在內(nèi)心喚來了高原的黎明。再往前是一痕水面,寬寬的,望不到盡頭。仍然是灰白色,仿佛被凍住了,不見流動。

經(jīng)過的女列車員說,青海湖到了。

啊,青海湖!我在中學地理教科書中追尋過她的倩影,還有遍地鳥蛋的鳥島。我舉起相機,但不管怎樣躲閃,湖畔的水泥線桿,還有一路延伸的電線,都不可避免地闖入了我的鏡頭,這是一種生硬的揳入。

藏區(qū)當然需要電點亮文明,但這種文明的揳入對自然環(huán)境又是一種粗暴而野蠻的傷害。如何處理好這二者的關(guān)系,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我看到青海湖四周都被欄桿圍住了,也圍住了那些線桿和電線。

遠方肅立著并不陡峭的雪山,看上去似乎也不太高。

火車依依不舍地跑過青海湖。

不到6點鐘,天色開始孵出一窩灰藍,新鮮如乳名的太陽在山背后醞釀著露臉了。

歐杰的拉薩

我們到拉薩恰逢年三十的下午,又是藏歷新年的二十九。明晃晃的陽光照在不遠的山頂上,照在長長的站臺上,也照在我們的身上和臉上。

我們住的飯店坐落在北京路上,出門步行向西,過一個路口,不到五分鐘就來到了布達拉宮的腳下?,F(xiàn)在,我站在它的面前,隔著一道草坪和圍墻,仰望它屹立在瑪布日山頂上的宮殿,它樸素的白與紅,它堅固的花崗巖墻體,它平整的白瑪草墻領,它熠熠四射的金頂,它層層疊疊的經(jīng)幢和經(jīng)幡,無不默默地擴散著肅穆圣潔的氣場,吸引著藏胞們不辭勞苦地圍繞著它,一圈又一圈地走在轉(zhuǎn)經(jīng)路上,磕等身長頭。

這條被賦予各種意義的北京路,最實用的意義是作為拉薩城內(nèi)的主干道,連接起了拉薩的東部和西部。每天在它平坦寬闊的胸膛上,滾滾車流來往穿梭,撒下一串串尾氣和分貝;洶涌人潮與它擦肩走過,他們穿過它到對面的廣場,或從廣場向布達拉宮靠攏。它的兩邊高高低低的商鋪林立,到了夜間,霓虹閃爍,通明達旦。

當晚,我們一起在酒店吃年夜飯。窗外,鞭炮陣陣,煙花綻放。飯后我坐在車中,隔窗看到拉薩的大街小巷,藏胞們圍坐一起吃過“古突”(一種用青稞粉做的“面疙瘩”)后,全家出動燃放鞭炮驅(qū)鬼,舉行送鬼儀式。在他們眼里,世上有各種各樣的鬼在活動,導致人們患病、遭災、口角爭執(zhí)等,在新年到來之前,必須把它們趕出家門,趕到地獄里,才能獲得平安。他們先在家中點燃用青稞秸稈做的“索瑪”,從正屋開始,口中念著:“魔鬼出來吧,魔鬼出來吧!”屋里屋外地熏上一遍。然后他們當中一個婦女端著盛有垃圾、破舊衣物的鬼食盆在前面奔跑,后頭有人舉著火把緊緊追趕,高喊著“驅(qū)鬼”咒語一直沖到十字路口,最后鬼食盆被摔爛在熊熊燃燒的火把里。車過處人影幢幢,一堆堆火光沖天,一柱柱濃煙彌漫,今夜拉薩眾鬼逃遁,平安降臨。

第二天,主辦方安排我們采訪拉薩郊外的群增兒童福利院,這是一家以收養(yǎng)藏族孤殘兒童為主的家庭福利院。在這兒我遇見了福利院的藏文教師歐杰,這個又黑又瘦的藏族小伙子今年25歲,他出生于后藏日喀則的定結(jié)縣,一直在家鄉(xiāng)讀書,高中畢業(yè)考入四川康定藏文學校藏語法專業(yè),2011年畢業(yè)后即來到福利院教授孩子們學藏文。

歐杰從小學到中學都接受了正規(guī)系統(tǒng)的基礎教育,繼續(xù)深造學的也是藏文,這叫他一直生活在藏胞們中間,耳濡目染著本民族的文化。由于接受過長時間的學校教育,他能夠比較熟練地用漢語跟我交流,但要論起口頭和書面表達,他的漢語不及藏語,而且差得還挺遠。他是一個將根扎在藏民族生活習慣和文化風俗當中的人,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在藏區(qū)到處都是,唯一的區(qū)別也許是他們受教育的程度和接受外民族文化的經(jīng)歷不同。歐杰愛學習,善思考,有愛心,喜歡文學,會寫詩。他從后藏的日喀則來到了前藏的拉薩,就像從一座藏式四合院的后門走到了前門,拉薩向他展示了橫過門前的水泥路、奔跑的汽車、摩肩接踵的賓館、表情曖昧的歌舞廳、成群結(jié)隊的游客,等等。他仔細地觀察著,認真地思索著,最后將目光投注到了與本民族有關(guān)的人和事物上,心頭泛起了異樣,是那種霧氣漫天的迷惘和針扎似的疼痛。他11歲時跟隨父親一起到過拉薩朝佛,當時他讀小學二年級,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但一晃十多年過去,他還是喜歡那時的拉薩,喜歡它的一切,那時它的道路沒這么寬,汽車跑得沒這么快,游客也遠沒這么多。他用藏文寫了一首詩叫《我在拉薩找拉薩》,譯成漢語大意是:“小時候我心目中的拉薩是建筑/它們具有西藏特色、民族特色、歷史特色/是人民他們的服飾充滿民族特色/他們語言純凈懂禮貌/愛學習正直勇敢//現(xiàn)在我眼中的拉薩/慢慢地被時尚吞食了/建筑沒了西藏特色/丟掉了悠久的歷史價值/人民的服飾也變了/人群里分不清/哪個是藏族哪個是別的民族/他們尤其是年輕人/沒了藏族具備的種種禮貌/不喜歡學習天天離不開拉薩啤酒”

我沒到過那時的拉薩,但從歐杰的詩中我卻讀出了一種濃濃的憂傷,有相當一批像歐杰這樣的藏族人,他們是本民族文化忠實的守望者,油然生著強烈的文化自覺,面對城市化的洶涌入侵,他們感到困惑和迷惘,同時無能為力,只能從身邊熟悉的人與物上,從新與舊的對比中,借助各種途徑表達對過去的惋惜和留戀,這種情緒就像藏香和酥油的氣息一樣,終日彌漫在他們的心頭,一有時機就飄蕩了出來。

于拉薩我只是匆匆過客,沒有歐杰那樣切膚的疼痛,更沒有他那樣源自心靈的文化自覺。我看到的拉薩被濃厚的商業(yè)氣息所包圍,到處是商鋪,遍地是游人,青藏鐵路的開通在為西藏和內(nèi)地之間增加了一條通道的同時,也載來了大量的游客,他們帶來了新鮮、好奇與匆忙,除了錢和時間,似乎什么都沒留下。就在我所住的飯店,一層最西頭是一家足療房,我親眼看見兩個藏族小伙子操著本民族的語言,有說有笑地往里面進,守在大門口的一個中年人趕緊拿起對講機通知里面,接著傳出了輕浮濃艷的四川口音。我不點明你也知道這是一家怎樣的足療房,它在一幅布簾背后,蕩漾的是一浪高過一浪的欲望。而在拉薩,類似的地方還有不少,它們或富麗氣派,冠以金錢味十足的名字,或簡陋平淡,隱藏在滾滾紅塵的某個角落,卻都開門納客,傳遞欲望。

拉薩的冬天亮得晚,已經(jīng)快8點了,黑夜仍留戀著不肯離去。我站在布達拉宮前,看到一盞燈孤獨地亮著,是那種昏黃如豆的電燈,沖開了一小片濃濃的黑。迎面我碰到一撥又一撥轉(zhuǎn)經(jīng)的藏胞,他們身著傳統(tǒng)的藏裝,手搖轉(zhuǎn)經(jīng)筒,口中念念有詞,一圈又一圈地繞著布達拉宮轉(zhuǎn),神情虔誠,不知疲倦。

至今,在精神上沒有比布達拉宮更高的有形物體??粗D(zhuǎn)經(jīng)路上的他們,再看看夜色中亮著一盞燈的布達拉宮。我想,正是它和他們,使藏族成為藏族,使大地成為大地,使天空成為天空。

誰在畫唐卡

聽說唐卡這種藝術(shù)形式有些時日了。卻一直無緣親眼看見真正的唐卡。這就像風兒將遠方一位女子驚艷的名字吹入你耳中,因了山山水水的阻隔,你卻看不見她更為驚艷的真面目。

初到西藏,參觀博物館,與懸掛于墻壁上的唐卡猝然邂逅,盡管它們在漫漫數(shù)百年時光的拂面下,漸漸地顯出了陳年舊態(tài),但沉落于色彩底下的華麗與姣美仍足以令我驚艷。遺憾的是,隔著一道挺立的玻璃,多少有一絲霧里看花的意味。

進入寺院,再看那些懸掛于墻壁或柱梁上的唐卡,在我的頭頂,必須仰望,佛陀法相莊嚴,度母神態(tài)安詳,我竟然覺得他們凝視著我,一眼洞悉了我的內(nèi)心,引領著我卑微的靈魂,沿著那一線筆直的微光向上飛升。

我動了“請”一幅唐卡回家的念頭。西藏的朋友介紹,近幾年唐卡的價格飆漲,動輒數(shù)千上萬直至數(shù)十萬。這還不算,好唐卡得提前預訂,它需要耗費幾個月甚至一年以上的艱苦時光。我聽了興嘆作罷。

唐卡是流動的廟宇。這樣說,是因為早期的藏民族游牧,藏民們在廣袤荒涼的高原上逐水草而居,一頂頂穹廬好似貼著大地生長的蘑菇。信仰佛教的他們不可能隨著游走到處蓋起寺院,需要一種方便隨身攜帶,又可以隨時隨地供奉的圣物來皈依和瞻仰佛陀,唐卡這種卷軸畫應運而生了。他們將唐卡畫中的圣像作為日常修行中祈禱、膜拜和觀想的對象,趕著牦牛走到哪兒,就把唐卡帶到哪兒,系掛在穹廬里,哪怕是天底下、頭頂上一根普通的樹枝。漸漸地,唐卡的身影延伸進了寺院和家庭,成為藏民們的修行依托和心靈日記。去年我來西藏,適逢拉薩的雪頓節(jié),乘車路過郊外,看到山坡上正在搭建巨大的曬佛臺,聽說將有大至上百平方米的唐卡在臺上緩緩展開,向四方奔涌而來的廣大信眾示現(xiàn),俗稱“曬大佛”??上覀兗庇谮s往日喀則,沒能停下腳步走到他們中間,見證這種壯觀而虔誠的情景。到了日喀則,在扎什倫布寺,我又看到了在寺院的最東邊,有一面高大平坦的墻,看上去純潔至尊,也是在每年的吉日“曬大佛”用的。

像藏傳佛教一樣,畫唐卡也是以師徒傳承的形式一代代地延續(xù)的。按照藏區(qū)傳統(tǒng)沿襲的規(guī)矩,拜師學畫唐卡是免費的,這叫更多人不論身份和職業(yè),都能夠有機會投入學習。正是這種開門免費的方式,使學畫唐卡有了最廣泛和堅實的群眾基礎,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普及和提高兼顧的作用,不至于叫它淪為高高殿堂的孤獨技藝,而使它薪盡火傳至今。在藏區(qū)有專門的唐卡畫院和專業(yè)畫師,他們?nèi)諒鸵蝗盏亟?jīng)過了嚴格細致的專業(yè)練習,仍舊每天弓著身子面朝唐卡一筆一筆地細心勾勒,直至功德圓滿。還有許多人,他們都是最普通的藏族人,往往出身于社會最底層,是標準的草根,也加入到拜師學畫唐卡的隊伍中,是他們托起了唐卡藝術(shù)大廈的根基。

我到過的群增兒童福利院,那兒收養(yǎng)的孤殘兒童大都來自貧窮家庭,他們中不少人從五六歲開始就拜師學畫唐卡,經(jīng)過堅持不懈的練習和感悟,一般十年左右才能出師。在二樓的一間宿舍里,我見到了藏族小伙子索朗,他正獨自一人坐在床邊冥思靜想。他今年22歲,5年前還在社會上打工,后來騎摩托車出了車禍,腿落下了殘疾,經(jīng)寺院喇嘛介紹到福利院學畫唐卡。在靠墻的桌子上方,我看到了他畫的綠度母唐卡,面前供奉著飲料、水果和各種吃食;旁邊還有一幅畫,正用繩子繃在長方形的木框上,已畫出了黑白線稿,等待著一點一點地上色,看輪廓也像個度母,不知是綠度母還是白度母?我要給他拍照,征求他的意見,他不肯,我從他的臉上和口氣中讀出了他深埋在心底的自尊。索朗說,車禍發(fā)生后,腿也殘了,曾經(jīng)健全的身體沒了,他覺得天要塌了,這個年齡所擁有的美好的一切都要離他遠去了,禁不住萬念俱灰,度日如年。就在這時,他幼時向往親近的唐卡向他發(fā)出了召喚,那些畫中的佛陀和度母仿佛活了,昭示和引領著他拿起了畫筆。最初他的心浮躁如拉薩河上升起的暮靄,手也不聽使喚,不時地畫錯,廢掉了一張張畫布。漸漸地,他的心平了、氣靜了、專注了,整個心靈都投入了一筆一筆之中,忘了痛苦和絕望,丟了落寞和憂傷,越畫越開心,重新獲得了心靈的慰藉和安詳。

在去大昭寺轉(zhuǎn)經(jīng)朝佛路上,我碰到了另一個藏族小伙子久美,他來自牧民家庭,初中畢業(yè)后到拉薩的寺院拜師學畫唐卡。由于受的正規(guī)教育有限,他的漢語口頭表達很差,我跟他交流起來很費勁。寺院里的畫室很安靜,他和其他人并排或背靠背坐在一起,弓起身子從學習畫黑白線稿起步,每天保持一個姿勢,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面前的畫布,反反復復地練習。繪制流程復雜的唐卡是一種不容出錯的藝術(shù),一筆畫錯前功盡棄,換張畫布重新起筆。這就要繪制者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在所有畫唐卡的時間中,都要秉一顆虔誠之心,保持清凈和平靜,心無旁騖地畫啊畫,這個時間可能幾個月甚至一年。久美說他曾經(jīng)花費三個月畫了一幅唐卡,僅畫天空就用了十天的時間,而那些細如頭發(fā)絲的線條更要盯準了一筆一筆地細細勾勒,一天下來,眼睛生疼,只想緊緊地閉上,仿佛有淚水就要溢出。

唐卡當然是一種講究技巧的藝術(shù),她在有限的尺寸里給繪制者提供了無限的可能和境界,同時它也是一門能夠賴以生存的手藝。像群增兒童福利院的創(chuàng)建人頓珠,就曾經(jīng)靠畫唐卡賣唐卡來養(yǎng)活福利院的孩子們。他收養(yǎng)的那些習慣了生活沒有著落的孩子,在來到福利院安定下來之后,他們首要考慮的仍然是今后的吃飯問題,為此他們得掌握一技之長,靠著自己的雙手在不遠的將來自強自立,因此頓珠就教他們學畫唐卡。還有像索朗、久美這樣的年輕人,他們在遭逢了不幸或一扇扇人生和夢想之門相繼關(guān)閉后,而選擇了到寺院或其他地方學畫唐卡。也許終有一日,他們會讓夢想開花,成為一名真正的唐卡藝術(shù)家,但目前,他們得先學會作為技能的唐卡。而他們曾經(jīng)空洞和浮躁的心靈,也在日復一日地畫唐卡中變得充實如成熟的青稞,平靜如八月的納木錯水。

說到底,畫唐卡是在自己有限如畫布的此生中,畫出心中無限的佛,為來世求得福報,這本身就是一種平心靜氣的漫長修行。

福利院的孩子們似乎懂得這些,他們將自己畫的白度母作為美好的祝福,也將象征不斷提升智慧的佛陀送給自己的老師頓珠

誰是“瑪吉阿米”

過去,“瑪吉阿米”是一個人,游走在虛與實的中間。

現(xiàn)在,“瑪吉阿米”是一家餐吧,坐落于拉薩八廓街的東南角落。

我是先知道過去的“瑪吉阿米”,后聽說現(xiàn)在的“瑪吉阿米”。

它們都與一位叫倉央嘉措的喇嘛和他寫的所謂情詩有關(guān)。

這些肯定都是近幾年的事兒。因為,倉央嘉措追隨著他的所謂情詩到處流傳,也是近幾年的事兒。

我曾不止三次地被年輕女性們問及讀倉央嘉措情詩的感受。其中最近的一次,是在一列途經(jīng)濟南的高鐵上,一位守著平板電腦讀電子書的女孩,她剛大學畢業(yè)從事廣告策劃工作不久,她說到倉央嘉措情詩時眼睛亮晶晶的像被撥亮的火苗。

來拉薩的內(nèi)地人,拜大昭寺,逛八廓街,還惦記著看一看“瑪吉阿米”,到里面坐一坐,無一例外地是因為倉央嘉措和他的那首所謂情詩《在那東山頂上》:

“在那東山頂上/升起白白的月亮/瑪吉阿米的面容/浮現(xiàn)在我的心上……”

我第一次到拉薩,也是這樣想的。拜了大昭寺,自東向西逛八廓街。八廓街是一條環(huán)形的街道,拱衛(wèi)著大昭寺。沿石板路走著走著,突然就看見了“瑪吉阿米”。它是一幢二層藏式建筑,房頂有露臺,通體涂成了黃色,黑窗框玻璃窗,裝飾著短皺簾。它正在開門營業(yè),二樓窗子次第打開,露臺上窗簾收攏,窗臺間擺放著普通的盆栽鮮花,每一格都是一個自由空間,可以面對面談情說愛,也可以促膝談心。頭頂藍天上飄著白云,搖曳變幻,適合放牧浪漫與想象。我與畫像中的“瑪吉阿米”對接著眼神,只見她撩開布簾一角,頭戴藏式帽子,身穿藏袍,眉目含情。就在露臺上,一個小伙子將胳膊擱在窗臺上,手支撐著頭,眼睛俯瞰著街上,似在看我,又似不看我,我承認我讀不懂他的心思。幾天后,在扎什倫布寺,我看見了相似的一幕。同樣是在露臺上,鎦金勝利幢下,一個小喇嘛,瞧上去十八九歲的樣子,身穿絳紅色的僧衣,露出兩只胳膊,正坐在那兒,背有些彎,手拄著頭,眼睛盯著前方,偶爾回首瞥一眼下面如織的游人,眼里滿是迷惘和困惑,我承認我同樣讀不懂他的心思。聽說“瑪吉阿米”經(jīng)營的是尼泊爾、印度和藏族風味,經(jīng)過改良已經(jīng)趨于西化,但由于是集體活動,時間也緊張,我終究沒進去坐一坐,留下了一個不小的遺憾。

這次應邀回到拉薩過藏歷新年,臨來前我就跟妻子說了,一定要去“瑪吉阿米”好好地看一看,坐一坐,點一壺酥油茶,吃一碗藏面。在火車上我跟一位同行者同樣說了,多次入藏的他說,不去也罷,去了就后悔。據(jù)累計曬了一年以上拉薩的陽光的他說,“瑪吉阿米”是由一個專業(yè)策劃團隊閉門策劃和炒作出來的。我聽了不以為然,心頭仍然固執(zhí)地堅持著最初的想法。

到拉薩的當晚吃過年夜飯后,我們?nèi)齼蓛傻卦诰频觊T口等車,我趁機攛掇著其他人和我一起去“瑪吉阿米”,卻無人響應,我只得作罷。直到大年初二,我獨自一人去大昭寺轉(zhuǎn)經(jīng)朝佛,站在洶涌向前的藏胞隊伍中間,一點一點地挪著,繞過大昭寺,奔上八廓街,一直向東走,遠遠地看到了“瑪吉阿米”,它黃色的面容和表情,在正午燦爛如金的陽光下生動醒目。隊伍排出了幾里地,行動十分緩慢,這叫我有充分時間打量著它,我一步一步地接近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它,走過它,將我的背影潦草地留給它,卻沒為它停下腳步。由于是過年期間,它今天沒開門營業(yè),所有的門窗一律緊緊關(guān)閉。跟隨著人流繼續(xù)向前,畫那個圓滿的環(huán),待我朝佛后已疲憊不堪,我也不想沿著八廓街走上一段長長的石板路,重新回到它門窗閉鎖的面前,卻仍放不下走近它的愿望。

離開拉薩的前一天上午,我又來到了八廓街。鮮活的陽光照在八廓街上,左側(cè)明亮如鏡,右側(cè)暗黑如影。當?shù)亟哟覀兊囊粋€小伙子告訴我,凡是活佛曾光臨過的房子,都可以涂成黃色。我循著活佛的足跡和氣息,在八廓街尋找著黃房子,一座現(xiàn)在不知做什么用,也可能是寺廟,敞著門,門口立有兩排金燦燦的轉(zhuǎn)經(jīng)筒,我沒進去;另一座門匾上寫的是某公司,兩扇雕花窗子緊閉,一大一小兩扇紅漆鐵門緊閉,還有一座是“瑪吉阿米”?!艾敿⒚住毙睂^是一尊煨桑爐,先前有人煨過桑,青煙繚繞,四下彌散,一面刷著白灰的墻上嵌入的佛像和六字真言密密麻麻,上下掛滿了哈達和擺著供品。今天“瑪吉阿米”仍然沒開門營業(yè),桑煙飄了過來,煙霧中“瑪吉阿米”的畫像若隱若現(xiàn)。周遭電線纏繞,無聲地證明著這樣的時代;一層紅漆木門掛著銅鎖,卷簾門緊閉;二層隔著玻璃,里面深黃色的窗簾低垂,玻璃映出對面的部分建筑,清晰而破碎;露臺上凈白的窗簾垂落,紋絲不動。我踩著石板臺階,踮起腳尖卻看不到里頭,曾經(jīng)的熱鬧與繁忙都銷聲匿跡了。由它身邊一直向東,是一條更狹窄的小巷。行人來去匆匆,或挨著它往小巷中去,或手搖轉(zhuǎn)經(jīng)筒走過它,沒人向它投注一縷目光,更沒人為它停留下腳步,倒是我不停地變換著角度拍照,引起了他們的好奇,困惑地打量著我,也許心里在想:這有什么好拍的,還拍個沒完沒了,它每天不都是這樣嘛。

當晚,我在西藏文聯(lián)的作家次仁羅布家,遇見了西藏社會科學院原院長平措次仁老師,向他請教了有關(guān)倉央嘉措的問題。平措次仁老師認為,所謂情詩其實根本不是情詩,而是借此反映了倉央嘉措自己政治上的失意與苦悶。像“夜里去會情人/早晨落雪了/腳印留在雪地上/保密又有何用”,所描述的情景也根本不可能,身為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不可能深夜這樣自由無阻地出入布達拉宮,去私會自己的情人,這聽上去十分荒唐好笑。當?shù)亟哟覀兊哪莻€小伙子也跟我說,倉央嘉措就像南唐后主李煜,借詩曲筆抒發(fā)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抱負,以及遭逢打擊后的落寞和失意。我以為他的比擬是比較貼切的。倉央嘉措不是一個普通的喇嘛,他是達賴喇嘛,他所有的幸運和不幸的源頭都在這兒,作為一個政治符號,他別無選擇;而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的內(nèi)心一定波瀾起伏。他應該算得上一個政治的犧牲品,他那些所謂情詩其實展現(xiàn)的是政治與權(quán)力角逐糾纏的驚心動魄,就像一汪平靜水下的潛流暗涌,亂石密布。

在藏語中“瑪吉”意為未生或未染,可理解為圣潔、無瑕、純真;“阿米”意為母親。按照藏族人的審美觀,母親是女性美的化身,母親身上濃縮了女性所有的美?!艾敿⒚住钡暮x可解讀為:圣潔的母親、純潔的少女、未嫁的姑娘,甚至可以引申為美麗的遺夢等。那首《在那東山頂上》如驚鴻一瞥,記住了風雪中的一剎那、一瞬間、一面之緣,這是美綻放的芳華,同時給倉央嘉措冷冰冰的政治面孔之外,涂抹上了溫情浪漫的色彩。面對一個可愛可感的倉央嘉措,他散發(fā)著人性的溫度,那些策劃與炒作已變得不重要了。人們也許需要童話似的遺夢,來慰藉因癡癡追尋美而失望的眼神,來滋潤因苦苦追求浪漫而干涸的心靈。

慢慢地走出八廓街,已近夕陽西下,人流漸漸散了,就在我的正前方,有一位身穿灰色筒裙款式藏裝的少女,左手攥一串念珠,走在轉(zhuǎn)經(jīng)路上,她個子高挑挺拔,留給我一個美麗的剪影,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就像跟著“瑪吉阿米”……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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