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勇 李知恕 黃開國
〔摘要〕魏源在《詩經(jīng)》上以今文經(jīng)學的三家《詩》為宗,但是,在孔子與《詩經(jīng)》的關系上,卻只承認孔子有正樂之功,而無刪詩之事。他從詩與樂的關系入手,論證了孔子對《詩經(jīng)》的貢獻,并駁斥了歷史上的孔子刪詩說。但魏源并未貶低《詩》的作用,在他看來經(jīng)過孔子正樂,《詩經(jīng)》才能夠成為經(jīng)學典籍,孔子正樂與作《春秋》具有同一意義。
〔關鍵詞〕魏源;孔子;《詩經(jīng)》
〔中圖分類號〕B2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5)02-0149-05
孔子與《詩經(jīng)》的關系,是經(jīng)學史上一直爭論不休的問題。從司馬遷的《史記》提出《詩經(jīng)》成于孔子刪定之后,鄭玄、孔穎達等皆沿襲為說,如《毛詩正義序》就說:“于后時經(jīng)五代,篇有三千,成、康沒而頌聲寢,陳靈興而變風息。先君宣父,釐正遺文,緝其精華,褫其煩重,上從周始,下暨魯僖,四百年間,六詩備矣?!钡脏嶉蚤_始,也有人提出懷疑?!对娊?jīng)》的歸屬不只是一個著作權的問題,而是涉及到《詩經(jīng)》及其《詩》與樂的關系等重大問題。一般都以為經(jīng)學的今文經(jīng)學有一個觀念,就是認為五經(jīng)皆是孔子所作,《詩經(jīng)》為孔子所刪定,魏源在《詩經(jīng)》上以今文經(jīng)學的三家《詩》為宗,理應在《詩經(jīng)》的歸屬上持孔子刪定之說。但是,恰恰相反,魏源在《詩古微》的《夫子正樂論》上、下兩篇,卻明確反對孔子刪詩說,以孔子有正樂之功,而無刪詩之事。
一、詩與樂
在魏源看來,孔子刪詩之說之所以為人誤信,是因為一直以來人們對《詩》與樂的關系沒有清楚的認識。樂以詩為體,樂不能離開詩而存在,詩與樂的關系是表里的關系,“樂與詩相表里”,〔1〕故詩與樂是合一的,孔子的雅頌各得其所,既是正三百五篇之樂,也是正三百五篇之詩。但樂為音樂樂章,詩為文字,二者又是有區(qū)別的,故春秋禮崩樂壞,詩卻完整地保留了下來。后人不明樂與詩的聯(lián)系與區(qū)別,而在歷史上出現(xiàn)種種關于詩與樂的異說,正是這些異說使孔子正樂之說長期不得確解,而有孔子刪詩之說的流行。他說:“古者樂以詩為體,夫子自衛(wèi)反魯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則正樂即正詩也,樂崩而詩存,于是有三百篇入樂不入樂之訟。鄭樵謂,夫子刪詩,其得詩而得聲者三百篇,其得詩而不得聲者,則置之逸詩,凡存者皆可以祭祀燕享。而程大昌則謂,春秋列國燕享所用,未嘗出二南、雅、頌之外,而自邶至豳,則無一篇,因謂二南雅頌為樂詩,而諸國為徒詩,陳旸、焦竑皆從程說。……馬端臨則力詆徒詩之謬,而仍不得聲樂之用,函矢相笑,冰炭無休?!薄?〕
從詩與樂的表里關系出發(fā),魏源認為“欲明詩必先明樂”?!?〕他有一段關于詩、樂的論說:“知詩有為樂作不為樂作之分,且同一入樂有正歌、散歌之別耶?古圣人因禮作樂,因樂作詩之始也,欲為房中之樂,則必為房中之詩,而《關雎》、《鵲巢》作焉;欲吹《豳》樂,則必為農(nóng)事之詩,而《豳詩》、《豳雅》、《豳頌》作焉;欲為燕享祭祀之樂,則必為燕享祭祀之詩,而《正雅》及諸《頌》作焉。三篇連奏,一篇一終,條理井然,不可增易。此外,各以類附,不特變風變雅,采于下者,陳于下者,與樂章迥殊,二南之《殷其雷》……《豳》之《破斧》……《頌》之《訪落》……凡因事抒情,不為樂作者,皆不得謂之樂章矣,然謂皆徒詩而不入樂乎?則師瞽肄習之何為?然則其用之奈何?曰:一用之于賓祭無算樂,再用于朦瞍常樂,三用于國子弦歌?!薄?〕樂與詩的聯(lián)系分為兩種,一是詩為樂而作,一是詩不為樂而作。為樂而作的詩有樂章,出自朝廷,用于隆重而正規(guī)的燕享祭祀等場合,而被稱之為正歌。凡有樂章的詩在演奏時,都是采用三篇連奏的方式,“曷言皆三篇連奏也?古樂章皆一詩為一終,而奏必三終,從無專篇獨用之例,故《儀禮》歌《關雎》必連《葛覃》、《卷耳》,而《左傳》《國語》歌《鹿鳴》之三,則固兼《四牡》《皇皇者華》……此樂章之通例”。〔5〕魏源在《夫子正樂論》后附有《樂章節(jié)次》的考證,并引段玉裁之說為據(jù),對樂章三奏有具體的說明。樂章三奏的確是春秋時期燕享祭祀的規(guī)則,如《禮記·鄉(xiāng)飲酒》:“工入,升歌三終,主人獻之。笙入三終,主人獻之。間歌三終,合樂三終,工告樂備,遂出。”《左傳》襄公四年載,“穆叔如晉,報知武子之聘也。晉侯享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鳴》之三,三拜。”所奏樂章都是三篇連奏。而古代樂章至周集大成:“周之合樂集六代之大成,猶孔子集群圣之大成歟!”〔6〕不為樂作的詩,即所謂徒詩,其特點是不與樂章相配,而是借事以抒發(fā)其情感的產(chǎn)物,這些詩都來自民間,故魏源說是采于下,陳于下。不為樂作的詩,只是沒有固定的樂章,演奏沒有場合、程序的規(guī)定,但也可以入樂,所以,才能夠作為鄉(xiāng)間賓祭時的無算樂、朦瞍時常歌唱之樂、國子私下的常樂來使用,而被稱之為散歌。因此,魏源反對徒詩、散歌無聲之說,也不同意以有聲、無聲來區(qū)分三百篇與所謂逸詩。
詩與樂是不可分離的,在功用上又是不同的,魏源說:“蓋合樂惟主聲,而歌詩則兼取義,豈得以合樂之不必類,而并誣歌詩之無取義乎?”〔7〕在春秋時期歌詩必合于類是一個原則,如晉侯在溫與諸侯宴會,命大夫歌舞時,就提出“歌《詩》必類”的要求,齊國的高厚歌《詩》不類,不僅引起晉國荀偃的震怒,而且遭到各國大夫的一致譴責,以致與會各國盟誓“同討不庭”?!?〕樂只與聲音有關,合樂只要求樂器演奏的聲音與音節(jié)相符合,而無所謂義理,故無所謂合類的要求;詩不僅要與樂配,而且蘊涵有一定的義理,歌詩就一定有義理蘊涵在里面。這是詩與樂的區(qū)別。
從此出發(fā),魏源對孔子正樂作出了不同于正統(tǒng)儒學的解釋:“荀子言《詩》三百篇中聲所止,《史記》謂《詩》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于韶、武之音,豈非聲之與義,各不相謀耶?曰:詩三百篇皆中聲所止者,宮成其宮,羽成其羽,是謂中聲,巨不過宮,細不過羽,是謂中聲所止,非皆和平中正之謂?!瓌t知歌必永言,聲必依永,但其用于樂,有正歌、散歌不同,且季札觀周樂于鄭、于陳,并直詞譏之,自鄶以下,譏以不屑,若謂皆合于韶、武之音,何以審音而知政耶?……史遷既言三百篇皆弦歌以求合于韶、武之音,及作《樂書》又曰:雅、頌之音理而民正,鄭、衛(wèi)之曲勁而心淫,又與韶、武之音相反何耶?”〔9〕韶、武之音分別指舜樂與武王之樂,孔子有《韶》 “盡美矣,又盡善也” ;《武》“盡美矣,未盡善也”〔10〕之嘆。魏源以為荀子說的《詩》三百篇中聲所止,并不是指一一合于韶、武的和平中正之音,而是說的宮、商、角、征、羽五聲皆合于音律,所以,孔子正樂只是使三百篇的正歌合于樂章,散歌合于其相應的音調,并不是一一以韶、武的和平中正之音為準。若以《詩》三百篇中聲所止是一一合于韶、武的和平中正之音,三百篇就沒有什么分別,就不可能審音知政,而有季札觀周樂所發(fā)的各種不同的評論,也與司馬遷關于雅頌、鄭衛(wèi)之音的不同評價相矛盾。在這里魏源所要強調的是孔子正樂僅與聲音相關,既然正樂只與聲音相關,自然就無所謂刪詩之事。魏源此說區(qū)別詩與樂,是與一直以來將樂本身賦予義理的觀念的反動,而把樂作為一個音樂問題來處理,是合于樂的本質特點的。
二、孔子有正樂無刪詩
《史記·孔子世家》卷四十七說:“古者詩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可施于禮義,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于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孔子刪詩之說,從此成為關于《詩經(jīng)》成書的一個最有影響的觀點。魏源則從詩與樂之分出發(fā),以刪詩不同于正樂,孔子有正樂之事,卻無刪詩之舉,來否定司馬遷之說。
①此條引詩在莊公二十二年,不在莊公二年,系魏源誤記。見《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1774頁。
魏源的否定首先從孔子刪詩說的出處,來證明孔子刪詩的不可信:“魏源曰:夫子有正樂之功,無刪詩之事。刪詩之說何昉乎?曰:周秦諸子、齊魯韓毛四家以及漢董仲舒、劉向、揚雄、班固之著述,皆未嘗及,惟史遷因夫子刪書,而并為刪詩之說,謂古詩三千,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者,凡三百五篇。”〔11〕周秦諸子與最早說《詩》的齊、魯、韓、毛四家皆無孔子刪詩說,西漢的大儒董仲舒等人也無此說,故司馬遷之說只是后起之說,而且其說從孔子刪書說引申而來,并無實據(jù),是不可為信的。魏源斷定,司馬遷的孔子刪詩三千為三百之說,源出秦漢學者的不實之言,而被司馬遷誤信:“然則《史記》謂古詩三千者,殆猶《書》稱孔子得黃帝子孫帝魁之書,訖于秦穆公,凡三千三百四十篇??鬃觿h之,為《尚書》百二十篇,以十八篇為《中侯》。又《春秋緯》稱:孔子將修《春秋》,使子貢等求得百二十國之寶書。今《春秋》所載諸國不及二十,古詩三千殆亦是類,皆秦漢學者侈言匪實,史遷雜采輕信,而遂謂出魯詩,過矣?!薄?2〕至于司馬遷以孔子刪詩說出于《魯詩》,更是無稽之談。
其次,魏源從三百篇與所謂逸詩的數(shù)量的不成比例,來判定孔子刪詩說的不可信:“是說也,孔穎達即疑之,謂書傳所引多存少佚,不應夫子十去其九。今考《國語》引《詩》三十一條,惟衛(wèi)彪傒引武王《飫歌》,及重耳賦《河水》為逸詩,而韋注又以《河水》即《沔水》,則是逸者僅三十之一也,《左氏》引詩二百十七條,其間丘明自引及述孔子之言者四十有八,而逸詩不過二條(魏源注:成公年 ‘雖有絲麻六句,襄五年‘周道挺挺四句,襄三十年‘淑慎爾止二句,疑抑《詩》異文),列國公卿引詩百有一條,而逸詩不過五條(魏源注:莊二年:‘翹翹車乘四句①,襄八年‘俟河之清四句,昭四年:‘禮義不衍二句,昭十二年《祈招》之《詩》,昭二十六年‘我無所監(jiān)四句是也),列國宴享歌詩贈答七十條,而逸詩不過三條(魏源注:《茅鴟》《桑林》《轡之柔矣》是也,其《河水》《新宮》有謂今詩異名者),是逸詩不及今詩二十之一也,使古詩果三千有余,則自后稷以及殷周之盛、幽厲之衰,家弦戶頌所稱引當十倍于今,以是推之,其不可通一也?!薄?3〕《國語》《春秋》多引詩、賦詩的記載,如果孔子刪詩十去其九,那么,二書所載逸詩就應該是三百篇的九倍,但是,事實卻恰恰相反。故孔穎達在《詩經(jīng)注疏》中,就已經(jīng)指出《詩經(jīng)》存佚之比為十分之九倒置的不正常,而懷疑孔子刪三千為三百之說。魏源較孔穎達更詳細地考辨了《國語》《左傳》的逸詩情況,據(jù)他的計算《國語》中見于三百篇的與逸詩之比為三十比一;《左傳》的引詩見于三百篇的有二百七十條,逸詩僅兩條,為一百三十五分之一;列國公卿引詩百有一條,逸詩不過五條,列國宴享歌詩贈答七十條,逸詩不過三條,分別大約為二十分之一與二十三分之一,這較孔穎達的十分之九說差異更大,說明逸詩的數(shù)量少之又少,絕不可能有逸詩三千篇之事。魏源由此否定孔子刪詩之說,是很有說服力的。
再次,從古詩的內容論說刪詩說的不可信。魏源說:“古詩之不可刪者,莫如官禮樂章之宜備,莫如國風正變之宜賅,使所見果有三千之全,而昭代樂章尚大半不與焉,列國正變之風又大半不與焉,則竹簡充棟果皆何詩?豈元公制作尚煩甄別?且季札觀樂,已無出十五國耶?其不可通二也?!薄?4〕從古詩的內容上,主要有朝廷的官禮樂章,與采自各國民間的國風兩大類,這兩大類都是孔子刪定時最應該保留的。但是,如果按刪詩之說,這些詩絕大部分都被孔子刪掉了,而孔子所刪一定是應該刪除的,那么,豈不是說周公等制作之詩,也還需要孔子來甄別?同時,也不能解釋為什么季札觀周樂時,所聞皆出于三百篇之內。反過來說,也就是季札所觀周樂、周公等制作與采自民間的詩,都存于三百篇之中,不可能在三百篇之外還有三千篇的古詩。
第四,以孔子之后無逸詩,證孔子無刪詩之事。魏源說:“且夫刪詩之說,不過據(jù)逸詩為詞,而吾之謂不刪詩者,直以夫子之后無逸詩為斷?!薄?5〕其實,孔子以后的先秦典籍如《國語》《左傳》《孟子》《荀子》《儀禮》等,都有一些不見于三百篇的詩句與詩篇,而被后人視為逸詩。魏源承認這些詩句與詩篇不見于今存三百篇,但是,卻否定它們是所謂逸詩,認為這不過是《毛詩》與三家《詩》的異文,他說:“今所奉為正經(jīng)章句者《毛詩》耳,而孔疏謂《毛詩》經(jīng)文與三家異者動以百數(shù),崔靈恩載《般》頌末三家有‘于繹思一語,而毛無之;……鄭司農(nóng)《周禮注》述三家詩云:‘敷而瞽,率而眾工,奏而悲頌。今并不得其何篇。使不知三家經(jīng)文,必謂夫子筆削之遺無疑矣。”〔16〕后來說《詩》者或據(jù)《毛詩》,而將三家《詩》異文皆視為逸詩,三家《詩》又以《毛詩》所無為逸詩,這些都是不可為據(jù)的。如果各家各自為據(jù),“果孰為夫子所刪之本耶”?魏源由此得出結論說,后人據(jù)《毛詩》或三家《詩》為說的所謂逸詩“不盡為逸詩”。〔17〕魏源以為,千百年來人們或據(jù)《毛詩》,或據(jù)三家《詩》以判逸詩,是造成孔子刪詩說一直得以流行的根本原因。他說:“夫以《毛詩》章句例《韓詩》,以《毛詩》之篇第繩《魯詩》,而斷其不然,何怪刪詩之誣千載耳食矣?!薄?8〕
①鄭注《鄉(xiāng)飲酒》云:“《由庚》《崇丘》《由儀》今亡,其義未聞也?!币姟妒?jīng)注疏·禮記·鄉(xiāng)飲酒義》疏。
因此,三百五篇之外根本無所謂逸詩,孔子刪詩之說是不能成立的:“善乎《魯詩》、班固之言曰:孔子純取周詩,上取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曰純取者,明無所去,取其間也。因是以通《史記》之言曰:‘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者, 凡三百五篇。曰去其重,謂重復倒亂之篇,而非謂樂章可刪,列國可黜也。吾故曰:夫子有正樂之功,無刪詩之事,三家之本有同異,則三百之外不盡逸詩也?!薄?9〕孔子只有正樂之功,孔子的正樂只是去其重復倒亂之篇,而無所謂刪樂、刪詩之事。后人所謂逸詩,不過是四家《詩》異同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并不能作為孔子刪詩的證據(jù)。
三、孔子正樂為三百五篇
魏源的孔子無刪詩說,還有一個重要的證據(jù),就是從《詩經(jīng)》的篇目所作的論證。魏源以為《詩經(jīng)》正樂的篇目為三百五篇,故班固等人言《詩》皆為三百五篇之說。但是,今存《毛詩》卻有三百十一篇,其中《小雅》的《鹿鳴之什》的《南陔》《白華》《華黍》與《南有嘉魚之什》的《由庚》《崇丘》《由儀》六篇,僅存其序,而無其詩,被毛、鄭稱之為有其義、無其詞的六笙詩。
如果六笙詩是存在的,詩經(jīng)就不是三百五篇,而是三百一十篇。歷史上論《詩》者多持此說,如孔穎達說:“據(jù)今者及亡詩六篇,凡有三百一十一篇,皆子夏為之作序,明是孔子舊定,而《史記》《漢書》云三百五篇者,闕其亡者,以見在為數(shù)也。《樂緯·動聲儀》《詩緯·含神務》《尚書·璿璣鈐》皆云三百五篇者,漢世毛學不行,三家不見《詩序》,不知六篇亡失,謂其唯有三百五篇。讖緯皆漢世所作,故言三百五耳?!薄?0〕認為三百一十篇是孔子所定,而三百五篇不過是讖緯的說法。若從六笙詩的亡其詞,就可以證明今存《詩經(jīng)》一定有逸詩,孔子確有刪詩之事。魏源以為六笙詩之說,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是將笙管所奏之樂誤作為詩,“金奏之屬是樂非詩,笙管之屬是佚非刪”?!?1〕所以,六笙詩的佚失并不是詩篇的佚失,而是笙管音樂之失?!妒?jīng)注疏·禮記·鄉(xiāng)飲酒義》疏關于“間歌三終,合樂三終”的解釋說:“堂上人先歌《魚麗》,則堂下笙《由庚》,此為一終。又堂上歌《南有嘉魚》,則堂下笙《崇丘》,此為二終也。又堂上歌《南山有臺》,則堂下笙《由儀》,此為三終也。此皆《鄉(xiāng)飲酒》之文。” 這里將所謂六笙詩都視為演奏之樂,而不是可以用語言來歌的詩,可證魏源對六笙詩的判斷是正確的。是故從詩而言,三百五篇之外并無所謂六笙詩。同時,三家《詩》皆無六笙詩之說,所以,魏源判定《毛詩》的六笙詩之說是完全不可信的。他說:“若謂六笙詩三家《詩序》或亦有之,則班固《藝文志》曰:孔子純取周詩,上取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龔遂謂昌邑王曰:大王誦《詩》三百五篇;王式曰:臣以三百五篇諫;……王充之《論衡》、趙歧之《孟子后敘》《樂緯》《尚書緯》《詩緯》皆無三百一十篇者。而張輯之注《上林賦》,則明云:《大雅》之材三十一人,《小雅》之材七十四人,皆不數(shù)笙詩之明證。如謂三家《詩》或有其序,則鄭注《禮》時用《韓詩》,而其注《鄉(xiāng)飲酒》于此六詩皆云,今亡其義未聞①,則三家詩無此序,明矣。乃知夫子一則曰詩三百,再者曰誦詩三百,蓋始《關睢》終魯頌其全數(shù)始此。王通所謂詩三百始,終于周也,其后于宋得頌五篇,因附其后,以為余數(shù),則夫子時亦無六笙詩,明矣。”〔22〕既然六笙詩的說法毫無根據(jù),《毛詩》將其列入《詩經(jīng)》就不正確,后人將六笙詩列入《小雅》什篇之中,更是錯上加錯。
在六笙詩之外,秦漢的一些典籍還言及其他所謂詩篇,如《大戴禮·投壺》說:“凡雅二十六篇:其八篇可歌,歌《鹿鳴》《貍首》《鵲巢》《采蘩》《采》《伐檀》《白駒》《騶虞》,八篇廢,不可歌;七篇商、齊,可歌也;三篇閑歌。”后人就是據(jù)《貍首》《騶虞》等詩,以證孔子刪詩說,如姜炳璋就說;“孔子刪詩,三百篇成數(shù)而外,約尚有二十余篇,即《采齊》《新宮》《貍首》《九夏》,皆在其中,而亡于秦漢。”〔23〕魏源則以為,所謂《貍首》《貍首》《九夏》等名目,皆屬非樂非詩的內容,故不存在刪、佚的問題。
以《貍首》為例,魏源首先從四個方面論說了《貍首》不類《詩經(jīng)》與周公樂章,然后,從《貍首》的出處,說明其性質:“為是詩者,其萇宏乎?《史記·封禪書》:“周靈王時,諸侯不朝,萇宏乃明鬼神事,設射貍首。貍首者,諸侯不來者也。依物怪,欲以致諸侯。諸侯不從,而晉人執(zhí)殺萇弘?!薄妒酚洝し舛U書》原文作:“是時萇弘以方事周靈王,諸侯莫朝周,周力少,萇弘乃明鬼神事,設射貍首。貍首者,諸侯之不來者。依物怪欲以致諸侯。諸侯不從,而晉人執(zhí)殺萇弘。”《漢書·郊祀志》亦載此文,作“設射不來”《漢書·郊祀志》原文作:“后五十年,周靈王即位。時諸侯莫朝周,萇弘乃明鬼神事,設射不來,不來者,諸侯之不來朝者也。依物怪,欲以致諸侯。諸侯弗從,而周室愈微。后二世,至敬王時,晉人殺萇弘?!?,正合詩(指《貍首》)中“射不寧侯”之語,而貍、貍同字,貍、來同音,則是詩出萇宏明矣。”〔24〕魏源在這里據(jù)《史記》的記載,并借助文字訓詁,判定《貍首》出自萇宏。故《貍首》不過是萇宏射諸侯不來者之詩,此詩非風非雅非頌,與三百五篇不類,又非樂章,故為“非詩非樂”〔25〕之屬。故此類非詩非樂之“詩”,無論其存佚均與孔子的正樂無關。
根據(jù)以上的推論,魏源對歷代所說的所謂逸詩,作出如下的一個總判斷:“余于《小雅》力主三家無笙詩,而獨不取有聲無詞之說;力主《楚茨》非刺幽王,而亦不取《采齊》即《楚茨》之說;力主夫子不刪樂章,而不用《九夏》《采齊》《貍首》皆逸詩之說,亦實事求是而己。至《下管》《新宮》見于《儀禮》燕射之樂章,而或以宣王、《斯干》當之,尤為譏焉。吾故以三言斷之曰:金奏之屬是樂非詩,笙管之屬是佚非刪,貍、騶之屬非詩非樂?!薄?6〕以往的有關逸詩之說,或誤以金奏之樂為詩,如《下管》《新宮》;或誤以笙管之樂為詩,如六笙詩;或誤以非樂非詩之屬為詩,如《貍首》《騶虞》,都是不明樂章與《詩》的誤說。所以,在三百五篇外,無所謂逸詩,也無所謂佚樂。
不把《詩經(jīng)》的所有權歸于孔子,這與龔自珍以六經(jīng)為史,早于孔子之說是相通。這說明晚清今文經(jīng)學在龔自珍、魏源的時期,并沒有固執(zhí)孔子作五經(jīng)之說,甚至不同意孔子作五經(jīng)之說,而到廖平、康有為、皮錫瑞等人則固執(zhí)孔子作五經(jīng)說,這是晚清今文經(jīng)學在不同時期所表現(xiàn)出的不同觀念。但是,魏源雖然否定孔子刪詩,只承認孔子正樂,卻并未有絲毫貶低《詩》的作用,在他看來孔子正樂與作《春秋》具有同一意義:“故知八音之等,上可以兼下,下不得僭上,大夫歌雍舞佾,諸侯舞大武、大夏,皆見斥于《春秋》,此夫子正樂之大略?!薄?7〕經(jīng)過孔子正樂,《詩經(jīng)》才成為一部嚴格上下等差、為君臣父子正名的經(jīng)學之作。魏源此說未必合于史實,但卻正確說明了儒學解《詩》的精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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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顏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