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先覺
妹夫老母無疾而終,我請假回故鄉(xiāng)送葬。
初,因我是獨子,長年在外,不能侍奉雙親,便讓妹夫入贅,將老屋與地全送了,并特許兒女隨妹夫姓。后,父母相續(xù)過世,妹夫替我主持安葬。自此,老屋不再姓呂,姓張,別人的了。再后,我總是忙,不得寬裕,一年難回一回。要回,也是冬天年前拿臘肉,頂多住一宿就走,不過年。這么恍惚間,二十多年了,頭一回于夏秋之際回家。
我父母過世后,妹夫哥哥搬家至荊門,母親不愿離故土,他哥無奈,商量讓妹夫養(yǎng)活。同時師法我,也將老屋與地相送。因此,他母親近年跟著他過,死后也停于我的老屋。
回時正逢大雨,頭一天未停,一早又接著下。天地黑得很,如在洞穴。到后,靈堂早已設(shè)好,土場上也搭好雨蓬,蛇皮的,雨打蓬上,如下雪粒。一場子人,一干檐人,有一些認得的,是兒時玩伴兒,小學同學,皆一臉老蒼。不認得的大半中,有娃娃,男的,女的;有楞青,男的,女的;還有成熟女,想必是兒時玩伴兒或同學的兒媳婦。年老的近乎沒有,老天都收得差不多了。我就場邊劈柴上匆匆刮下鞋上泥巴,一一和認得的打招呼。妹夫,妹夫哥哥,妹夫弟弟都披麻戴孝,跑來見我,一齊跪倒在泥中。我連忙一一扶起,嘴里說,又不是旁人,免了,免了。這時靈堂喇叭響起來,是巫音調(diào)。妹夫請的喇叭師傅是坐吹班子,也叫云臺師,有客來,必吹之以迎。我便踏了節(jié)拍,上干檐,進靈堂。靈堂也是一屋子人,坐著,走著,忙著,大部分披麻戴孝,是亡者侄男侄女們。沒一人哭,但臉上分明有淚痕,眼圈兒都黑,哭過了的,熬夜了的。喇叭響得緊,密,聽不清人說話,只聽見亂哄哄的聲音。整個靈堂像是蜂箱,黑色蜂扇黑色翅膀。靈堂靠里放花圈兒,十幾個。棺材停在兩張黑色方桌上,放于大門口,罩了棺罩,紅色,上繡金黃色龍圖。桌上放些供品,還有靈牌之類,上書已故三親六黨名字??孔蠓胖?,寫著羽化仙師某某某,某某某,是道士先生已故師傅牌位。桌上點兩盞煤油燈,是長明燈。看著,心里有些沉,便跪了,燒紙。妹夫也跪了,陪著燒。紙當然是竹做的火紙,黃,粗,兩三張一疊,劈中一折,放在瓦盆里燒,味道有些香。燒過了的火紙像是集體殉道的蝴蝶。想著妹夫一天到晚都要陪燒,膝蓋定是受不了,于是只燒三回便止,起了。天已麻黑。
隨后上樓,上100元人情。收人情記帳的是我小學同學,姓都,同座好幾年,沒考上中學,自小務(wù)農(nóng)了,后襲了他父衣缽,殺豬宰羊做屠戶。見我,很是熱情,先是說我胖了,然后問寒問暖,再然后就說我經(jīng)操,一點不顯老,還說農(nóng)村做活人辛苦,他自己老了,不中了,隔天遠隔土近了。我說哪里哪里,你還沒五十哩。邊說,邊看他,一頭亂發(fā),雜然無序,且間雜些花白了,一部絡(luò)腮胡十分惡劣,想是從未刮過,也間雜些花白。想起同學時情景,暗自嗟嘆不已,竟有些傷感。待他將人情記好收好,便匆匆離開,到另一個房間。道士先生在那兒封包袱。包袱用火紙疊就,長約一尺,寬約三寸,厚約半寸,以白紙封皮,上書故某某某老大人或老儒人一位魂下受用,云云。三親六黨已亡故的,一人一個,寫完一個便蓋一印。那印,行話叫法篆,聽說得用雷擊過的棗木做成,不然不靈驗。法篆一寸見方,似是小篆文,細看,竟有般若波羅密多字樣。正待與道士先生說些根源,知客先生忽喊開席,于是下樓。
找席坐。四個兒時伴兒同席,國輝,國府,承會,本厚,都胡子拉渣,至今光棍著。據(jù)妹夫說,全村如他們的光棍,少說也有八九十個,都年近五十,結(jié)婚,顯然無指望了。山高,又窮,本地女的大一個飛一個,外地的,更不愿進來,沒辦法的事。妹夫曾言之鑿鑿地說,好多光棍連女人皮都沒挨過,白活了。國輝自己也曾對我說,他長那東西,只是屙尿的。心中震撼。喇叭又響。這回卻是單喇叭,間之小馬鑼,一個人吹,一人打。吹的是迎賓調(diào),優(yōu)雅得緊。妹夫兄弟幾人由知客先生引著,稟席。每到一席,知客先生就說一通客氣話,然后叫孝子跪叩。每要跪叩,一席人都站起來說,免了,免了。妹夫兄弟們還是跪,不過只一跪,一叩。剩兩跪,兩叩,真免了。開始吃,喝,和國輝他們互敬。酒是土酒,苦,不好喝,仍不知不覺互喝五六個。邊喝,邊問些我家事,一一說知他們。我也問些他們家事,也一一說了。末了,不知誰說,老啦。我說,嗯,嗯,日子不經(jīng)過。便又敬酒,最后都有些醉了。只吃飯的都下席了,只剩我們幾個繼續(xù)喝。掏出好煙,每人上一顆煙。這時專管上煙的也來上,他們也接了,夾在耳朵間,把我上的點了,瞇了眼睛抽。散席。專管上茶的來上茶,一次性杯子,一人一杯。喝著,說笑著,噴著酒氣。自由組合打紙牌,屋里屋外,樓上樓下,四五攤,帶水的斗地主,一元起碼的。也有用煙賭的,一根起碼。喇叭班子吃得飯飽,喝得酒足,又吹開了。兩支喇叭一高一低,協(xié)奏。細看其中的一個,竟是我教過的學生。他見我盯著他,有些得意,腮幫越發(fā)鼓得大,曲調(diào)越發(fā)高吭。曲都有牌名,古人留下的,我卻不懂得。里外鬧哄哄的。雨聲早已遠去。我站著聽了全套,和學生打招呼,稱贊他吹得好。他說混飯吃,也說我胖了,也說我經(jīng)操,比他看著還年輕。問他多大,回答說四十歲了。復(fù)又唏噓。一套吹過,得歇。一時無趣,便上樓,和幾個小學同學打麻將。是卡五星,三人打,贏家歇莊,五元起碼。打了半夜,贏了八十多。困了,乘歇莊時找床。床床人滿,針插不進,只得繼續(xù)打。
中途出來小解。天黑得密實,沉重,豬毛透不進。雨還在下,滿屋滿山都是雨聲,感覺整個村子都被濤聲覆蓋了。心情不佳。打幾個冷噤,回靈堂,看道士先生超度亡靈。山中葬事,一般請端公,往往一師多徒,穿法衣,做法事,跳跳舞舞,很浩大。妹夫從簡,只請一個道士,卻是便衣,且照本宣科,念佛經(jīng),慢時唱歌似的,聲音蒼桑,悠長。緊時嘴唇飛動,破罐煮稀屎一般,然終歸于慢,聲音更蒼桑,悠長,似欲說盡人間疾苦。念完一折,喇叭吹一折,一共十幾折。夜深,有幾個打開了哈欠。人人打開了哈欠。雨聲復(fù)又響起,風刮雨蓬,嘩嘩啦啦,聽得真切。妹夫哥哥原是云臺師,多年不吹,一時技癢,披著麻,戴著孝,拿起喇叭,要求親自吹一折。眾人說聲好。于是吹開了,老譜尚在,聲音一樣高吭悠揚。曲罷,眾人稱贊不已。有人提議說笑話,攆瞌睡。于是說,大多講故事,葷的。聽著蠻引人,末了才知整人的。一屋人也笑,被整的人也笑。妹夫兄弟姊妹后來也參與講。眾人笑,他們也笑。夜更深,漸漸都講累了,笑夠了,不講了,不笑了,又無所事事。有幾個已歪倒椅子上睡了,鼾聲漸起,雜聲漸稀,偶爾有人說話,皆如夢囈。云臺師自顧打牌,詐金花,一元下底的。贏的不時高叫一聲,嚇得夢著人一愣。妹夫親兄弟輪流著不走開,不睡,隔一會跪著燒幾張紙,給長明燈添油,總叫冥盆火不熄,長明燈長明。妹夫此時無事,摻入詐金花行列,不時高叫,想是贏了。妹夫哥哥則上樓打麻將,算是替我。
我也被吸引,站到學生身后看。不時鼓勵他跟牌。贏了兩把,也輸了幾把。又漸覺無趣,仍然上樓,接著打麻將。妹夫哥哥則下樓詐金花。我后來實在困得厲害,就后一倒,靠在一堆裝糧食的麻袋上睡了,靈堂中事,一無所知了。
醒來,天已然大亮。雨停,天放晴。屋里屋外人都在準備出殯。先覓亡。棺蓋斜錯,閃開一條縫,親朋好友侄男侄女和亡人最后告別。眾人擠成一團,爭著看,沒人哭,一時很安靜。只聽得妹夫的幾個妹妹說,我媽一點都沒變,跟睡著一樣。知客先生還是大聲提醒說,別把眼淚滴到亡人身上了,不然超不了生。一忽兒,棺蓋重新蓋好,幾個幫忙的用大鐵釘釘死,然后道士先生拿了引魂幡,有處無處不停揮,嘴里念念有詞。一忽兒,所以包袱都放在一個大竹背簍,背出去了,長明燈也收了。眾人七手八腳,移棺至外面場中,放在兩長板凳上?;ㄈ阂哺瞥觥l`堂空空,大門隨之關(guān)上。早有人備好纖繩、抬杠,綁好,綁牢。喇叭一直沒歇。鞭炮大作。抬棺上路。云臺師在前,妹夫抱靈牌隨后,次后是侄男侄女。一路花圈,一路孝布。棺材則被一群人團團捧了,緩緩移動,像是一群螞蟻捧著死去的王。有時,抬棺者故意比拼力氣,前面的故意蹲著不走,后面的則使勁往前推,原地打起了轉(zhuǎn)轉(zhuǎn),像推磨。一群人便到前面使勁拉,還是往前了。棺材走走停停,妹夫親兄弟不時下跪,一路五谷不斷撒。
墓穴看在對面小崗下,早在天亮前挖好,是我小時常放牛地方,與老屋隔著一條小溝,中間都是苞谷林。這時看故鄉(xiāng),山上田里都是青,不見黃土,能見的只有一些黑灰石頭,也爬滿了藤蔓植物。尤其小溝,長滿了荊棘,只聽水響,看不見溝底物事。苞谷林中多牽?;ǎ{藍的開得正艷。墓穴處多生黃楸,黃荊條,挨挨擠擠,幸好早已砍開一條路,棺材順利抬到。
落棺,入穴,國輝背明堂。背心抵著棺材大頭,雙手摳著棺底,下穴,走,待到盡頭時,借著后面推勁,兩腳蹬著土坎,身體跟土地平行,將棺材平穩(wěn)放下。這是最顯力氣活,卻都爭著做,說是這樣發(fā)后輩。國輝身高力壯,爭著了,滿臉喜色。道士先生讓妹夫兜起衣襟,裝滿土,沿棺材脊上走,邊走邊撒。隨后眾人七手八腳,把堆放一邊的土飛快往穴里鏟。這時樂聲復(fù)大作,鞭炮復(fù)大作。穴邊早燃起一堆火,侄男侄女都把包袱往火里丟,火更大,一股股青煙直往天上飄,跟云們會合。漸漸不見了棺材,漸漸只見新鮮黃土。一場故鄉(xiāng)白色喜事,也漸漸歸于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