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圣華
查慎行為康熙詩壇大家,與王漁洋并入“國朝六家”。漁洋好佛門交游,中歲參禪禮佛,為清初居士禪代表人物之一,論詩深受禪宗思想影響,“神韻”說借參禪開拓詩境,重活句以得禪髓,主于妙悟,又以禪語為詩,因之成趣。慎行亦好與高僧往還,晚年有一段參禪禮佛的經(jīng)歷,詩境一變而趨“寂寥”。有關(guān)查慎行與禪宗的關(guān)系,歷來少有論述者,此不揣淺陋,略作勾稽辨析。
三十歲以前,查慎行恪守遺民家訓(xùn),足跡幾不出浙西??滴跏四辏?679)以饑寒所驅(qū),出入幕府,游歷南北,科場屢躓,江湖載酒,成為康熙朝江湖寒士詩人的表率??滴跛氖辏?701)正月,出都南返海寧,臨行之際請禹之鼎繪《初白庵圖》?!冻龆紩r屬禹司賓之鼎作初白庵圖,取東坡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詩意也,余自己未出游,計道里所經(jīng),視先生奚啻十倍,今白發(fā)且滿頭矣,所居園池之東,有閑地數(shù)畝,擬結(jié)茅其上,而資斧適乏,不潰于成,輒題數(shù)語以堅初志,覽者勿笑道旁之筑也》云:
平生好游不知止,二十三年十萬里。鴉飛不到雁飛回,中有勞人雙屐齒。而今老矣合歸田,又指茫茫兜率天。妄想難酬成佛愿,把茅聊縛定僧禪。
Wingdingsh@p (《敬業(yè)堂詩集》卷二十八《偷存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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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之鼎,字尚吉,清初畫壇名家,尤精于人物肖像。慎行號“初白”,取東坡詩意,自誓要終老初白庵,皈心禪寂,蓋二十三年來漂泊十萬里,人生已倦。初白庵終未筑成。吳騫《拜經(jīng)樓詩話》卷四云:“既得隙地于所居之西,謀筑初白庵,未果。又欲筑于妙果山,然訖于不成?!保ㄇ寮螒c刻本)盡管如此,慎行歸家后還是做到了“洗心皈釋典”??滴跛氖晡逶轮了氖荒昃旁轮娋帪椤督?jīng)集》,自題曰:“妄念稍萌,遂成障礙。自我致寇,于彼何尤?從此洗心皈釋典,未必非天之全我晚境也,戒之哉!”(《敬業(yè)堂詩集》卷二十八《經(jīng)集》)
慎行的參禪禮佛也有取法:一是前人蘇軾;二是時人王漁洋。慎行嗜好蘇詩,每欲躬行東坡人生之路。漁洋喜讀佛典,好以禪證詩,晚年欲合詩禪為一?!督?jīng)集》體現(xiàn)了慎行晚年詩風(fēng)之變,即從江湖寒士之調(diào)變而為禪寂幽清之音。秀水盛遠(yuǎn),字子久,號宜山,布衣工詩,能書畫。著有《瓣香庵詩鈔》。慎行在《瓣香詩集序》中提及盛氏一生詩格“三變”:初為諸生,志不見售,“獨以少陵為宗,怫郁沉苦之思,往往形諸唱和”;中年厭棄舉業(yè),出而索游江湖,“發(fā)抒盤礴之氣”;白首歸來,究心內(nèi)典,筑室南湖,署曰瓣香庵,結(jié)游逸士、禪衲,所作“么弦孤韻”(《敬業(yè)堂文集》卷中,上海中華書局民國排印本)。今觀慎行早年學(xué)杜,中年游歷江湖,繼而歸來究心內(nèi)典,以上文字無疑也是“夫子自道”。
漁洋參禪,熟讀《林間錄》。慎行首先研讀的是《楞嚴(yán)經(jīng)》,《讀楞嚴(yán)經(jīng)二首》其二云:
塵根遞纏繞,畢竟同生異。如結(jié)既綰成,是一要非二。一成仰方便,六解當(dāng)以次。觀性證三空,解脫亦如是。
Wingdingsh@p (《敬業(yè)堂詩集》卷二十八《經(jīng)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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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洋不以學(xué)問見長,通達(dá)禪理之事要不可誣,足增踵佛門。慎行亦通禪理,熟悉佛門故事。北京圖書館所藏《初白外書》抄本殘帙卷十一“釋道部下”列論佛、佛經(jīng)、佛化入中國、佛生年月、二十八祖、六祖、佛發(fā)、天竺觀音、阿羅漢、祅神、佛蛻、佛牙等十二子目(參見權(quán)儒學(xué)《稀見查慎行著述二種》,《文獻(xiàn)》1995年第4期),可與漁洋《池北偶談》、《香祖筆記》相關(guān)文字對讀。以上二首作于康熙四十年(1701)夏,大抵以詩證佛典,觀性空,去塵根,解“有我”之縛。慎行載酒江湖,緣于一個“情”字,至此堅意學(xué)“忘情”?!读露埂罚骸奥暪馔患?,夢覺胥忘情?!保ā毒礃I(yè)堂詩集》卷二十八《經(jīng)集》)當(dāng)然,他的“忘情”還包括欲從思念亡妻陸氏中解脫出來??滴醭酰跏慷G在妻張氏亡故后,曾借翻閱佛典尋求解脫。慎行蓋也受到王士禛的啟發(fā)。歸來如老僧參禪,時或獨行,時或登山,時或泛舟?!队旰螵毿谐厣稀罚骸拔遗c鷺鷥同照影,白頭相對立多時?!保ā毒礃I(yè)堂詩集》卷二十八《經(jīng)集》)《病枕口占》:“大千起滅了無際,靜視此身同一漚。”(《敬業(yè)堂詩集》卷二十八《經(jīng)集》,按后引查詩均出此集)只是皈心佛典,他仍不得解縛,弟查嗣瑮孤子阿愿殤,賦《德尹止一子,初生時余名之曰阿愿,六歲而殤,三詩哭之》其三云:“吾生早受多男累,得子中年未算遲。一慟竟成千古痛,十年重續(xù)《四殤》詩。孩提長養(yǎng)原非易,老大生存只自悲。借取劉郎詩作讖,一枝吹折又生枝?!?/p>
慎行參禪的結(jié)果是寒士詩中多了一些蔬筍氣,增了幾分幽清閑淡,不復(fù)縱橫灝衍,跌宕悲歌。如康熙四十年秋《同游菩提寺》:
路轉(zhuǎn)稻花村,山田間腴確。肩輿入古寺,墻宇半圮剝。林高樵斧稀,時有一鳥啄。居僧不耐靜,辛苦事詩學(xué)。世界無寂喧,心源異清濁。叩余笑不答,待彼迷自覺。何處一聲鐘,殘陽在樓角。
這種蕭疏閑淡之調(diào),是慎行此前詩中很少見的。由于參禪,慎行論詩也有所變化。康熙四十年冬與永福寺詩僧得川唱和,《題永福寺詩僧得川詩卷》云:
蜜殊不作參寥沒,湖上詩僧久寂寥。頗訝名山虛法器,忽傳逸韻繼江潮。招呼猿鶴隨孤磬,收拾煙霞貯一瓢。倘許往來成二老,借余閑地結(jié)團(tuán)焦。
得川從問詩法,慎行《得川疊前韻,從余問詩法,戲答之》云:
唐音宋派何須問,大抵詩情在寂寥。細(xì)比老蠶初引緒,健如強(qiáng)弩突回潮。閑來謹(jǐn)候爐中火,眾里心防水面瓢。不遇知音彈不得,吾琴經(jīng)爨尾全焦。
東坡喜與僧人交游唱酬,慎行五十以后皈依佛典,亦效之。得川問詩法,大抵是問宗唐、宗宋的問題。慎行傳查氏家學(xué)及黃宗羲詩學(xué),提倡“詩不分唐宋”,參禪禮佛后則昌言“唐音宋派何須問,大抵詩情在寂寥”。僧家詩以“寂寥”為本色當(dāng)行,故無唐音、宋調(diào)之別。慎行參禪而悟,以“寂寥”為詩趣。
對這位半生流落江湖的寒士而言,想一變而為居士,實是不易。慎行終不耐“久寂寥”,做不到“收拾煙霞貯一瓢”,經(jīng)過閱覽佛典的短暫“療傷”后,又開始了江湖游歷。然參禪還是給他的詩歌人生帶來一些顯著的變化,即使十年文學(xué)侍從生涯之詩亦打上“寂寥”的烙印。如任職翰林院,僦居京師城南道院三年,蕭然類居士,親近僧人,尋覓往日的經(jīng)生活,所作沾染禪悅風(fēng)氣??滴跛氖吣辏?708)《小憩一莖庵與靜章上人》云:
槐影落空庭,晝長鳥聲樂。我來叩門入,濃綠凈如濯。禪床聊閉目,非夢亦非覺。微涼何處生,風(fēng)動袈裟角。
Wingdingsh@p (《敬業(yè)堂詩集》卷三十六《道院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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覽友人汪灝《百聲》詩,嘆賞不已,冬至日獨直西苑,偶有所會,拈鐘聲、磬聲、木魚聲、塔鈴聲為題賦詩和之,《紫滄同年出示百聲詩,凡天壤間有聲之物,無不入其牢籠,和之不勝和也,冬至日獨直西苑,心有所會,偶拈四題,兼寄靈隱諦輝高旻湘雨兩禪師,亦屬并和》詠鐘聲有“三生同聽人何在,半夜孤眠夢忽回。一百八聲敲不斷,苦教積劫墮輪回”之句;詠木魚聲有“響入松濤疑掉尾,枯逃世網(wǎng)賴犍椎。憑誰悟徹前塵事,身是他山啄木枝”之句(《敬業(yè)堂詩集》卷三十六《道院集》)。入直西苑不作“館閣體”,而發(fā)為禪逸幽清之音,正可見其心態(tài)意緒?!抖棺x亡友錢木庵詩中有詠塵詠影二首,嘆其學(xué)道有得,追和原韻》二首分詠塵、影,詠影一篇云:“寓形宇內(nèi)豈惟人,幻出無端現(xiàn)在因。我覺官骸多是假,汝依水月詎為真。隨身只怪趨難避,面壁誰知坐轉(zhuǎn)親。吹卻油燈何處覓,佛光中現(xiàn)舜多神。”(《敬業(yè)堂詩集》卷三十六《道院集》)昔日經(jīng)以求解悟,《經(jīng)集》實無多禪語,如今不假皈依釋典,卻已悟道。所以,我們說“城南道院”也是慎行禪悟的道場?!妒鲁跷逡箟粢簧甸T乞詩,夢中了了作四言八句,覺而錄之》:“有目斯翳,有耳則鳴。人方擾擾,竅聰穴明??占词巧庞诤温??;煦绮昏?,以全其生?!保ā毒礃I(yè)堂詩集》卷三十六《道院集》)幾近詩偈,顯然非偶然所得。慎行宦情日冷,屢乞歸不得??滴跷迨荒辏?712)《殘冬》其十一云:
經(jīng)旬坐穩(wěn)一蒲團(tuán),才閱朝寒又晚寒。蘊火梅欣先臘放,避霜菊耐涉冬看。散花庵里新居士,視草臺中舊史官。勿著兩般分別相,大千世界本來寬。
Wingdingsh@p (《敬業(yè)堂詩集》卷四十《長告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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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比瞿曇“新居士”,調(diào)侃說與“舊史官”并無分別,不過是大千世界一物兩象。他決心連詩也戒了,只作參禪“新居士”?!稓埗菲涫疲骸皭巯Ь駡D省事,明年兼擬謝詩魔?!保ā毒礃I(yè)堂詩集》卷四十《長告集》)“詩魔”難降,不得速歸,濡滯待放,無聊中仍只能閑詠打發(fā)時光。晚香長老來乞詩,慎行《晚香長老六十乞詩》:“我今面皺眼昏花,師亦瘦如枯木查。童時觀性依然在,同閱恒河無算沙?!保ā毒礃I(yè)堂詩集》卷四十一《待放集》)“師亦瘦如枯木查”可謂會心妙句。這類作品禪詩合一,王漁洋晚年追求的“神韻”之境無過于此。
康熙五十二年(1713),慎行白首辭歸,里居儼然一瞿曇居士。康熙五十七年(1718)《介庵上人新住古衡丙舍,贈以六言二絕》其二云:
老去師宜住靜,佳時我定來游。一段因緣不淺,兩條拄杖交頭。
Wingdingsh@p (《敬業(yè)堂詩續(xù)集》卷一《漫與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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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洋自稱“老耽禪寂,遇事短吟,略如竺氏頌偈,不應(yīng)更作文字觀也”(蔣仁錫《雍益集書后》,《雍益集》,《四庫存目叢書》集部第227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慎行贈介庵六言絕句,亦近詩偈,只是無意如漁洋那樣標(biāo)榜“釋語入詩”。不幸的是,雍正四年(1726),胞弟查嗣庭案發(fā),查氏一門牽連下獄。明年五月案結(jié),慎行與子克念蒙特恩赦還,含恨還家,六月抵舍?!抖山笾壑屑俺醯郊易靼耸住菲淦撸骸笆鸸庵兴及握爵~聲里學(xué)逃禪。”其八:“白頭白盡非初白,別署頭陀忍辱庵?!保ā毒礃I(yè)堂詩續(xù)集》卷六《生還集》)將此次厄運比作人生未償之債、未了之緣。歸來生意黯然,思逃禪以度余日,因患脾泄,八月三十日病歿。是年七月之詩編為《住劫集》,收詩五首,止有起始年月。不過,他還是預(yù)先留下一則自題:“釋氏于賢劫一代分壞空成住四時,就此四時中,成劫已過,壞空未來,以現(xiàn)在者為住劫。余今患難頹齡,猶余口業(yè),正不知住世凡幾日,更得幾首詩也?!保ā毒礃I(yè)堂詩續(xù)集》卷六《住劫集》)解釋集名《住劫》的來由?!墩砩吓寄椤罚骸安∮嗌晕蚋⌒堇恚e處微征寂照心。因病得閑閑且病,也如夢閱去來今。”(《敬業(yè)堂詩續(xù)集》卷六《生還集》)作于七月二十四日,是慎行現(xiàn)存最后一首詩,也可稱得上是絕筆了。
綜之,慎行江湖載酒數(shù)十年,倦于漂泊,晚年效蘇軾、王士禛皈依佛典,然其心終屬于江湖,故雖通達(dá)禪理,卻未遁入空門,依然江湖寒士本色。參禪禮佛也改變著慎行的人生,僧家“寂寥”之境與江湖寒士之調(diào)的匯融,促生了慎行詩歌的新面目,在清詩史上具有典型的意義。清人沈壽榕《檢諸家詩集,信筆各題短句一首》評慎行詩云:“刊盡皮毛清到骨,寒潭秋月總無塵?!保ā队耋蠘窃娎m(xù)錄》卷一,《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55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可謂有得之言,解得其中三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