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及時

這張拍攝于1980年代的黑白老照片，它所獨具的滄桑感和它對歲月的還原，可以說，還沒有一張可以和這張補(bǔ)鍋的老照片相比;還沒有一張，可以讓我如此輕易地就找到了一條走回童年的捷徑。

當(dāng)老家門口肥厚的梧桐樹葉遮住頭頂陽光的時候，那些童年生活的片段，便秋葉般堆砌起來，不知不覺地就陰沉了窗外低矮的天空。

一

也是這樣一個不明不暗的秋日吧，拴著一塊粗藍(lán)布圍腰帕，正在廚房里煮飯的母親焦急地大聲叫我：“老二，快，大銻鍋漏了，快拿到街上去補(bǔ)！”

據(jù)說過幾天家里有貴客，父親母親的老朋友鐘紀(jì)民要從廣西南寧來訪，一生都愛面子的母親，當(dāng)然要那口大銻鍋來燉肉煮菜了。

雖然快9歲了，大銻鍋拿在我手中還是很吃力，因為鍋太大，太高。

那銻鍋在左鄰右舍中非常出名，比這張老照片上所有的銻鍋都要大得多。逢年過節(jié)，全家九口人，這口大銻鍋要裝得滿滿的，燉一大鍋棒子骨頭白蘿卜才夠吃。鄰居曾老師家，若鄉(xiāng)壩頭的客來多了，要借這口大銻鍋燉棒子骨蘿卜，燉排骨海帶大白豆，母親總是千叮嚀萬囑咐，生怕人家把鍋整爛了。

據(jù)父親說，大銻鍋還是母親的嫁妝呢。

因為是娘家的東西，因為實用，母親特別珍愛這口大銻鍋，還沒出門她就開始叮囑我：“老二，小心別把鍋摔壞了，一定要給補(bǔ)鍋匠說，補(bǔ)好點，補(bǔ)漏了1分錢不給，還要賠起！”

剛要出門，母親從廚房窗口伸出頭來又說：“算了，你一個人拿不起，喊三弟和你抬去補(bǔ)?！?/p>

母親的話剛落音，如釋重負(fù)的我就興奮地大叫：“三胖子，快來抬銻鍋！”

三胖子就是三弟，雖然小我兩歲，卻長得很壯，個子比我還稍高點。出門后，兩兄弟抬著高過肚臍眼兒的大銻鍋，笨笨地走在大街上。這情景，一定特別惹人發(fā)笑。沿途，只見路人紛紛站住，有的笑，有的叫，有的比劃著說：“哇，好大的銻鍋！”

街頭的人笑著站在兩邊，一直目送我和三弟跌跌撞撞地，漸漸消失在這張老照片一樣的舊鍋高壘的補(bǔ)鍋店里。

二

補(bǔ)鍋的店鋪在窄長的豬市街，也許是因為那條街上有一個買賣豬的熱鬧的小市場吧，所以叫豬市街。就在那到處都飄著淡淡的豬屎味兒的街尾，有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昏暗的小屋里高高地堆滿了待補(bǔ)的舊鍋。

舊鍋空出的地方，坐著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兒，又黑又瘦的他，一面敲敲打打，一面用一種沙啞的嗓子哼著川戲，一絲凝固在嘴角的微笑，訴說著他對手藝的自信和對平凡生活的熱愛。

補(bǔ)鍋匠姓張，很少有人喊他的名字，連街坊的乳牙小兒，也會站在他的店門口，奶聲奶氣地吼一聲：“喂，張補(bǔ)鍋，補(bǔ)鍋！”

張補(bǔ)鍋并不生氣，他反而為這個綽號自豪，大笑著并不在意地說：“這名兒就是好，我爸、我爺爺就叫張補(bǔ)鍋，我家不光手藝祖?zhèn)?，連綽號也是祖?zhèn)鞯?！?/p>

綽號也會祖?zhèn)?？這也許是張補(bǔ)鍋杜撰的。不過，他家祖?zhèn)鞯难a(bǔ)鍋手藝生意的確好，不光豬市街一帶的人找他補(bǔ)鍋，遠(yuǎn)近的人家都找他，都說張補(bǔ)鍋補(bǔ)的鍋又好，價錢又便宜，而且張補(bǔ)鍋從來不坑人。

那天，我和三弟舍近求遠(yuǎn)，不到就近的南街口補(bǔ)鍋，而是抬著大銻鍋穿過書院街、北街、蒲陽路口走進(jìn)了豬屎味兒的豬市街。

三

張補(bǔ)鍋的小屋前堆滿了待補(bǔ)的大大小小的舊銻鍋，六歲的三弟喘著氣把大銻鍋往門前“咚”地一放，奶聲奶氣地吼道：“張補(bǔ)鍋，補(bǔ)鍋！”

張補(bǔ)鍋從老花眼鏡上方瞟了三弟一眼，他一點兒也不生氣，只是拿過大銻鍋看了看，摸了摸，沙啞著聲音說道：“1角錢，后天下午來拿?！?/p>

“哇，那么貴，1角錢！”我故意大聲吼道，因為母親一再叮嚀別忘了講價，便說，“張大爺，少點，5分錢嘛?！?/p>

“5分錢？你看那鍋的洞好大。還要補(bǔ)3個洞啊，另外找人補(bǔ)去，不懂事的小娃娃，拿起走！”張補(bǔ)鍋手一揮，埋頭“叭叭叭”地敲打起來，不再理會我和三弟了。

我嚇了一大跳，要拿起走，好重呵。便嘟噥著，十分不情愿地讓步道：“好，好嘛，就6分錢嘛?！?/p>

瘦老頭兒又從眼鏡上方瞟了我們一眼，也許，比那大銻鍋高不了多少的三弟和我太可憐了，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好吧，看你兩個小娃娃可憐，若是大人，我肯定1分錢也不讓。唉，6分錢就6分錢，走走走！回家去，后天下午來取鍋?！?/p>

說罷，張補(bǔ)鍋又埋頭在那昏暗的小屋里專注地敲敲打打起來。

我一陣欣喜，伸手拉三弟快走。誰知三弟笨笨地站在大銻鍋邊拉不動。也許，他覺得剛才沒發(fā)言，功勞全被二哥掙了去不遂心，便奶聲奶氣地對著那間昏暗的小屋說：“喂，張補(bǔ)鍋，我媽說的，補(bǔ)好點，補(bǔ)漏了1分錢不給，還要賠起！”

我又嚇了一跳，便說：“張大爺，三弟還是小娃娃，別聽他亂說?！?/p>

“哈哈，我是小娃娃？你，你是大人……”胖胖的三弟笑出聲來。

快走，我悄悄地給三弟使了個眼色。豈料三弟半點不懂事，還握著小包子一樣的拳頭罵我：“二哥，你咋倒拐子往外邊拐？回家我要給媽告你！”

好在張補(bǔ)鍋并不理會我們兄弟倆的對話，只是埋頭在那間昏暗的小屋里敲敲打打地擺弄他的銻鍋，一面還用那副沙啞的破嗓子，悠揚(yáng)婉轉(zhuǎn)地哼起川戲。

四

第三天我和三弟趕到豬市街，跌跌撞撞地把大銻鍋抬到家時，正在大腳盆前搓一大盆衣服的母親，連滿手灰色的肥皂泡沫也沒揩干凈，就走過來摸著我和三弟的頭說：“老二、老三，曉得做家務(wù)事還會講價，長大了，懂事了，真乖?！?/p>

母親十分難得的表揚(yáng)，是我們童年里最大的快樂。我和三弟比吃了一根烤紅苕還舒服。高興中，我趁機(jī)又想掙表現(xiàn)，便說：“媽，喊大哥和我一起，去玉壘山撿青杠葉和枯樹丫，你看，灶房里的柴快沒有了?！?/p>

“媽，我也要去！”比大銻鍋高不了多少的三弟大聲說。

“都不準(zhǔn)去！”母親突然厲聲說，“老二，快去拿一張舊報紙墊在銻鍋下，打一盆水倒進(jìn)鍋里，看報紙浸濕沒有。如果有一點兒濕，馬上給我抬回張補(bǔ)鍋那里，喊他重新補(bǔ)，1分錢不給不說，還要使勁罵他。”

“還要抬回去補(bǔ)？還要吵架？”愛偷懶的三弟嚇了一大跳。眨了一下眼睛，他故伎重演，撅著小圓屁股往大門外邊跑邊叫，“啊喲，媽呀，我的屎脹了，又屙稀屎了！”

五

我自小受母親寵愛，是因為特別聽母親的話，打一盆清水倒進(jìn)大銻鍋后，我蹲下來圍著銻鍋一面轉(zhuǎn)，一面仔細(xì)看。

“媽，張補(bǔ)鍋手藝硬是好，報紙干酥酥的，大銻鍋一點兒也沒有漏！”我興奮地大聲說。

母親一面使勁搓那盆糊滿肥皂泡沫的衣裳，一面頭也不抬地說：“那就好，你和大哥一道去菜蔬店買10斤白蘿卜，燉一大鍋棒子骨，別忘了拍一小塊兒生姜在鍋里。”

那天晚飯，高高矮矮的一大家人，圍住熱氣騰騰的大銻鍋，由母親掌勺，甜滋滋的骨頭湯燉白蘿卜，吃一碗又添一碗，幾兄妹暢舀、暢吃。大家吃得稀呼稀呼的，吃圓了肚子，吃出一片歡樂的笑聲，吃得三弟那晚還尿濕了床單。

苦難而又饑餓的童年歲月里，能盡情地吃，把小小的肚皮吃圓、吃脹，那樣的快樂該是多么的令人難忘。

感謝那口大銻鍋，它能裝下我們一頓吃不完的東西，它是我們幾兄妹童年的肚子最好最好的好朋友。

后來，大銻鍋又補(bǔ)了十幾次，直到張補(bǔ)鍋也生氣了，使勁拍著大銻鍋說：“嗨，小娃兒，你給10倍的錢我也不補(bǔ)了，這么爛的銻鍋，咋補(bǔ)？別把我家祖?zhèn)鞯氖炙囷@丑了！”

直到這個時候，母親才依依不舍地把大銻鍋賣給了街頭的收廢匠，講了半天價，賣了5角2分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