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靜
天津2014年的歌劇舞劇節(jié),由波蘭波羅的海歌劇院的《居里夫人》開啟。沒有一次次升起落下的帷幕,沒有壯觀的舞臺布景,沒有華麗的服飾和妝容,沒有令人陶醉的聲樂炫技,卻有著強烈的直入人心的精神力量。
居里夫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經(jīng)歷和成就被濃縮在一氣呵成的100分鐘歌劇中。與過去頭腦里單薄的偶像概念不同,歌劇帶給我們一個溫潤可感的真實形象——在尋常生活中做妻子、母親、情人的普通人,在科學世界里為世界做出巨大貢獻并成就了自己的超凡之人。我愿意從此在心里稱她瑪麗(全名瑪麗-斯克沃多夫斯卡·居里,被稱作“居里夫人”實際上是性別歧視時代留下的烙?。?。劇中有一句臺詞:“她只不過是個普通女人”,但如果用這句話來定位瑪麗,將她當作悲情故事的主人公而一掬同情之淚,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正是對科學真理的渴望帶領她超拔于普通人的生活境遇——男權社會的壓制、親人變故的災難、來自各方的責難和干擾都在那一束微弱而強大的光芒映照下稀釋、消散,這個羸弱的身軀將霧霾踩在了腳下。從一開始就被瑪麗以無比珍愛之情握在手中的一克“鐳”,貫穿了整部歌劇,從視覺形式上來看,它是一條微小而堅韌的、不會被各種事件割斷的主線,從精神意味上看,它就是瑪麗不會停止的向往,是她百折不撓的靈魂。
歌劇將幾對矛盾放在我們面前:男權和女性:科學和倫理;信仰和自立:成就與名譽;群眾與精英:現(xiàn)世生活與理想境界;歐洲政治格局與民族自尊……有太多值得深思的內容。編劇和作曲家不作評說,只是展示,把思考留給每一個觀眾。相信走出劇院的人會有不少在反思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價值,“至道無難,唯嫌揀擇”,在這個誘惑太多的世界里,屬于我們自己的那一束永恒不滅的光,在哪里?你的翅膀可曾向著真理高高揚起?作為世界的過客,你留給這個世界的是什么?
《居里夫人》由波蘭著名女劇作家阿嘎塔·米克拉舍夫斯卡(Agata Miklaszewska)和女作曲家艾爾日別塔·希克拉(Elbieta Sikora)創(chuàng)作,2011年11月15日在法國巴黎舉行世界首演,十天后榮歸故里,在格但斯克上演,此后它成為波羅的海歌劇院的保留劇目,獲得了多個獎項。談到創(chuàng)作初衷,作曲家??死f:“我決定要寫一部歌劇。我很明確,主角必須是一位擁有強大人格的現(xiàn)代女性。于是,我開始在文學作品和歷史中尋找她,直到有一天我和我的密友、一位科學家聊天,我們的思維開始激蕩,偉大女性的名字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我們中的一個說出了那個名字——瑪麗·居里,幾乎同時,我說,好,我找到她了!”雖然起初的選定是出于直覺,但這個選擇十分正確。??死f。首先。居里夫人是波蘭人,其次,她獻身于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完全是陌生的未知的世界,第三,她是一位堅強的女性。
《居里夫人》的敘事方式是歷時的單線條,由瑪麗生活中一個個事件連綴而成,與傳統(tǒng)歌劇不同的是創(chuàng)作者并不對這些事件作藝術夸張,即便是災難突降或壓力重重的時刻也絕無催淚煽情,觀眾則被樸實的敘述引領著走近瑪麗,走進她曾經(jīng)的生活,與她感同身受。劇中沒有傳統(tǒng)的詩體韻文,全部是對話體和細碎的內心獨自,音樂當然也就沒有旋律鮮明樂句對稱的詠嘆調。所有歌唱旋律都是宣敘風格,即用音樂強化說話的語氣,只是偶爾在放大情感時出現(xiàn)片段詠唱性句子,那也與展示歌唱技藝無關,聽上去更像是呼喊或嘆息。樂隊的地位非同尋常,它被安置在舞臺上中心表演區(qū)域的后面,觀眾可以一覽無余地看到指揮和每一位演奏員。對電吉他和手風琴音色的點綴,作曲家解釋說,是為了營造戲劇的現(xiàn)代感和巴黎生活氛圍,有些場景還用了一點錄音聲效,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樂隊幾乎從始至終不間斷演奏,一方面它承載起事件、人物對話以及代表社會群體的合唱,形成強大的凝聚力,一方面又以細膩多變的音響揭示瑪麗的內心情感。與聲樂部分一樣,管弦樂沒有長大的旋律,沒有類型化語言。
作曲家說:“我想利用音樂的節(jié)奏、音調、旋律的變化來體現(xiàn)居里夫人在不同階段內心和行為的不同變化,從而呈現(xiàn)出一個有血有肉,敢愛敢恨,不斷挑戰(zhàn)完善自我的女人的形象。”樂隊與人聲的關系處理為二者既各自獨立又高度融合,有人說聽起來“像配樂朗誦”,實際上無論聲樂還是器樂,任何音高、節(jié)奏都牢牢嵌合在整部“精密儀器”上。這種寫法讓人想到表現(xiàn)主義作曲家貝爾格的歌劇《沃采克》和《露露》,再往回追溯,也可以說它是秉承德國人瓦格納“樂劇”理念一路走過來的。
扮演居里夫人的安娜·米科瓦伊齊克與角色完全融為一體,所有的聲音和形體表演都出自角色內心。就像不圖名利一心追尋真理的瑪麗,絲毫沒有舞臺上常見的明星姿態(tài),但實際上她的表演功力和演唱水平相當高超。其他演員如與瑪麗志同道合的伴侶皮埃爾·居里、她短暫交往的同行兼情人郎之萬、夢幻中的愛因斯坦、科學院副院長等。表演也都十分到位。
尤其要提一下為整部戲劇帶來夢幻色彩的女子獨舞,那一對潔白透明的大翅膀象征著瑪麗的靈魂向往。歷史上的確有一位與瑪麗幾乎同齡的影響力極大的女舞蹈家洛伊-富勒,她出生于美國,后來在法國獲得發(fā)展。這位蔑視保守勢力的勇敢女子,大膽摒棄傳統(tǒng)的舞蹈模式,利用奇妙的光影、幻燈和透明的服裝來揭示人物自由豐富的內心,出于對現(xiàn)代科技和居里夫人的崇敬,她創(chuàng)作了大量新穎的舞蹈作品,其中一個就是《鐳之舞》,歌劇中的舞蹈造型就取自她的杰作。
不知是虛構還是現(xiàn)實,歌劇中的洛伊·富勒病倒了,美麗的蝴蝶翅膀折損破碎,卻仍舊渴望飛翔,對瑪麗的放射性治療方法充滿期待。全劇結束時?,旣悢v扶起洛伊,兩個身形柔弱但靈魂高貴的女子相互依偎著走向舞臺深處,音樂靜靜地,字幕打出最后一行:“蝴蝶,蘭花……”,這是當時人們對洛伊·富勒藝術的形容,也是《居里夫人》創(chuàng)作者對瑪麗的贊譽。
合唱的寫作和表演都相當出色。一直處于暗光下的合唱團高置在核心表演區(qū)的上方兩側,面孔涂成鐵灰色穿著那個時代服裝的男人女人俯視著劇情的發(fā)展,這種擺位本身就構成了陰郁沉重的壓迫感,與孤身奮戰(zhàn)的瑪麗形成鮮明對照。他們有時對事件發(fā)出感慨,做出評論,有時以個別人身份突然站起大聲發(fā)言,代表科學院或社會民眾的議論爭執(zhí),偶爾幾次也走進表演區(qū)參加到戲劇情境中。這種形式讓人想起古希臘悲劇的合唱隊,它在時空上是跳躍的。有時處于事件中,有時又仿佛融入觀眾,代表“我們”發(fā)聲。一些音樂專業(yè)人士對這支合唱隊評價極高:“無調性合唱太難了,他們的音準和配合實在太好了?!敝档梅Q道的還有他們的戲劇表演,所有人的表情動作都與情景緊緊相扣,與主要角色一起構成了強大的氣場和生動的現(xiàn)實感。
《居里夫人》讓我們認識了一個偉大而真實的女性,也讓我們了解到波蘭戲劇和音樂藝術的高水平。在贊嘆不已的另一面,也有部分中國觀眾感到困惑,一種抱怨是“這難道是歌劇?”還有人因無調性音樂“頭疼”不已,演出時也有人中途退場。我想,對于藝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欣賞偏好和不同的目的,出現(xiàn)這種情況并不奇怪,但我真心為退場的人感到惋惜,如果總是因陌生感而與創(chuàng)新之作擦肩而過,因理解上有難度就將之排斥在自己的視野之外,這一生將會錯過多少風景??!那么,對這類新穎的作品。我們該如何欣賞和理解?是不是一定要懂得無調性音樂語匯和全新的戲劇理念?我覺得作為觀眾完全不必。提兩個小建議:首先是去掉預設,去掉自己頭腦中的框框,不要用以往的、傳統(tǒng)的、熟悉的模式去衡量眼前的新作品,而是以開放的心去感受。第二,盡可能進入劇情,體會每一瞬間人物的情緒,從這個角度去感受你聽到的音響,看到的情景,就可以理解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和手段了。如此,無論是有調性還是無調性,無論是樂隊還是人聲,合唱還是獨唱,是不是分幕分場,都不會存在理解障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