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笛
卑微到塵埃里的仰慕,絕望到死亡里的暗護。
一個卑賤的奴才愛上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王,注定只是一場飛蛾撲火的無疾而終。
1
丫鬟雪梅被人抬出去的時候,眼睛睜得極大,死不瞑目。
她是被人掐死的,雪白的頸子上五個血紅的手印,可以看出歹徒殺她時用了極大狠力。
茗兮女皇氣怒地下令嚴加徹查,斥退了所有宮人,卻唯獨將阿貴留下。殿前那筆直立著的灰衣人,微微垂著頭,讓她沉了眼。
“雪梅有哪里惹你不快,竟如此狠毒殺她?”
阿貴面無表情地抬眼:“陛下在說什么?”
“因為裴?。俊?/p>
阿貴沉默不語,詭異的寂靜在倚鳳殿里散開,惹人煩悶。
“阿貴,你曾經(jīng)為了救孤,差點斷掉一只手掌,你的手心有一條深印,雪梅脖頸上的手印,也恰恰有一條紅痕?!?/p>
阿貴垂首:“陛下英明?!?/p>
“阿貴,孤不能再包庇你了,”茗兮從龍椅上走下,“這些年,你瞞著孤做了不少事情,可如今,你竟然惡劣到動裴俊的人!是權力讓你迷了眼嗎?”
阿貴沉默了一會兒,掀開衣擺跪下:“阿貴自知罪孽深重,不多求什么,只求陛下再給阿貴半月時間,到時候是生是死,任憑處置?!?/p>
2
阿貴從倚鳳殿走出去的時候,日暮斜陽。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他一步一步走在屋檐環(huán)飛的宮廊之間,廊外有衣著鮮艷的宮人忙著準備壽禮,來來去去,嬌聲笑語,熱鬧非凡,唯獨他除卻一身繁復,冷眼旁觀。
茗兮女皇的二十歲生辰,普天同慶。
在她心里,他所求她半月時間,一定是為了在她生辰那日,妄想讓她動些惻隱之心。
他扯了扯嘴角,扯不動,臉上便是那副淡漠得不將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神情。
若告訴她,他只是為了給她祝壽,她會信嗎?
不,不會信的,他已經(jīng)辜負了太多次她的信任。
他給準備她的壽禮,她會喜歡嗎?
不,不會喜歡的。她所在意的,從來都是另一個人,那個無論他做什么,她都堅定不移信任的人。
原來,自始至終,就不曾變過。無論他是低到泥濘里的卑微更夫,還是高至千人之上的內宮總管,一件事從未變過——她從來就不喜歡他,他從來就配不上她。
當年,茗兮還是公主,裴俊還是她的駙馬,阿貴,還只是名不見經(jīng)傳走街串巷打更的更夫。他遇見茗兮公主實屬偶然,她被無數(shù)官兵追趕著,突然便躍入他的眼里。
那時阿貴還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他身份低微,往日里被人欺負也多不還手,心地善良,明知被官兵追捕的大多不會是什么好人,可看見那瘦小的姑娘自他眼前驚慌跑過,也不管她是江洋大盜抑或是悍匪飛賊,伸手便將她拉入了四通八達的小巷里。
他長年累月打更,對這一帶爛熟于心,幾下便將追兵甩得遠遠的。他拉著她跑,手心溫熱,頭一次接觸到柔軟的柔荑,竟有些頭昏腦漲,緊張得手心發(fā)汗。
他將她帶至安全地方,連忙松手,也不說話,轉身就走。
他見慣了人情冷暖,也不做期待。他太不起眼,他做了什么事,沒人關心。因為他總是面無表情,在旁人眼里難以接近,幫助別人落入旁人眼中反而是兇神惡煞,于是他多是沉默,權當自己是個影子,默默隱入黑暗中便好。
可是,那個姑娘卻叫住了他。
“哎,你要去哪里?”
“你、你在叫我嗎?”他回頭,面無表情。
“對啊!你怎么總是木著個臉,多不好!”
他垂下眼:“我……我有病?!彼孕”闵艘环N怪病,面部僵硬,無法做出任何表情,失去了所有表達情緒的能力,所有的喜怒哀樂無人知。知曉他的病情后,旁人只將他當作怪物,罵他是災星,他自小便在厭惡與鄙夷中長大,爛泥中滾出來的人,總是會帶有自卑。成長中學會了以躲避和沉默保護自己,卻不知為何,竟愿意將事情告訴這個萍水相逢的姑娘。許是一人生活寂寞了太久,他想與人說說話,便是被討厭了,也好過終日對著寂寥空遠的黑暗夜色。
“宮中有極厲害的太醫(yī),我?guī)闳雽m瞧瞧?!彼犕瓴⑽绰冻鼋z毫厭惡,反而粲然一笑,如暗夜中盛開的幽蘭,“別擔心,你的病會好的。”
許是那笑容太美,他微微一怔。
她無處可去,他便帶她暫住在家??此轮F氣,又是從皇宮方向來,指不定是個偷跑出宮的宮女,被官兵抓回去責罰。
第一次有人肯接近他,他很開心。
他死水般平靜的生活突然被打破,有些不知所措,總是想著要將最好的東西招待她??伤萑灰簧?,唯有一個玉米棒子焐在鍋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來。
她將玉米掰成兩半,分一半給他。
“我吃過了?!彼鏌o表情地擺手,心里想,他從不吃晚飯,多是打更完后做夜宵的,一頓不吃也不會餓死。
入夜,他將自己的房間收拾出來,床榻冷硬,他將所有衣裳取出墊在被下,親自給她打好熱水,他是那樣小心翼翼,唯恐怠慢了她。
他睡在柴房,左右睡不著。一時想竟然有人不怕他的病,想必是宮中人見多識廣不以為意,一時又想,竟然會有姑娘愿意接近他,他又窮苦人又笨拙,理該是孤苦一生的。他竟不曾想到會遇見她,遇見這一個待他不一般的人。
他想了一夜,心中隱隱有什么動搖了。
后來他想,遇見她已是耗盡了一輩子的運氣,于是之后,再也不能有更多的幸運,讓他能常伴她左右。
3
阿貴立在宮廊里想得發(fā)怔,一個小太監(jiān)瞧見他,歡喜地跑過來:“貴總管,陛下的壽宴正籌備著,您看還差些什么?”
阿貴跟著他過去,行至拐角處,那小太監(jiān)突然面目猙獰地回過頭來,拿匕首刺了過去:“你這個惡賊,還我妹妹命來!”他目中血光大盛,盡是綿毒。
阿貴面無表情避過:“我殺過的人太多,哪個是你妹妹?”
那小太監(jiān)左右刺不中,突然嗚嗚哭了起來。
“你這樣歹毒的人,為什么還活著?”
“我不知我為什么要活著?!?/p>
在遙遠的過去,他曾這么跟那個姑娘說過話。
因著那奇怪的病,他總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渺小無能的廢物,表達不了悲喜,宣泄不了愛恨。他想著自己大約就是這么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他的世界陰云密布,冷風颯颯,不會有喜樂,不會有幸福。沒有人關心他、注意他,他就像個影子,永遠活在他人看不見的角落里,他找不到存在的價值。
可那個姑娘對他說:“活著,就是有價值的?!?/p>
“那、那我有什么價值?”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當然有!你是我的幸運?!彼Σ[瞇地回過頭來,“若不是遇見你,我不曉得世上還有你這么奇怪的人。你救了我,遇見你大約是我一生最幸運的事。”
“遇見我,是你的幸運?”他念著這幾個字,有些生疏,有些迷茫,有些震驚。
第一次有人告訴他,他不是災星,他是幸運。她肯定他,第一次有人肯定他!
心里好像翻滾起了巨浪,臉上,卻依舊是面無表情。他多想歡天喜地熱淚盈眶,可他無法表達欣喜,無法表達快樂。
他的人生是這么單調而乏味。
她并不知道他的激動與復雜,只是微微笑著:“你看,我打小生活在皇宮,宮中人多是鉤心斗角,虛與委蛇,他們都戴著虛偽的面具,只有你是真心待我的?!?/p>
頓了頓,她想起了什么,繾綣笑了起來:“不,還有一個人,他也是真心待我的?!?/p>
提起這個人的時候,她的眼里閃爍出了奇異的光芒,是溫柔,是眷念,是愛慕。
他微微地失落起來。
轉念又暗罵自己,他這是在期待什么?他有什么資格去失落?這個仙子一般的姑娘,只能讓人捧在手心珍視,奉在高臺仰望。她是明亮的燭火,是高不可攀的星月,照亮著卑陋的他。
4
那時她借宿在他家,他尚且不知她的身份。只將她視若珠寶,小心伺候。他一輩子都沒那么細心整潔過,整日將自己打扮妥帖,翻出所有家當,買來好肉好菜。她雖然不嫌棄這里貧苦,可是他卻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不久之后有人將她接走,浩浩蕩蕩的隊伍,個個都是一等一的護衛(wèi)。他悄悄跟在后頭,看她進了裴府。
以后,他每日爬到墻頭去偷偷看她。
綴滿梨花的院落里,她坐在秋千上,婢子在身后推著她,她的身體便高高蕩了起來。她的臉小小的圓圓的,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了月牙,她的聲音像榕樹上的黃鸝鳥一般動聽。明黃色的裙裾被暖風吹得微微漾開,像盛開的芙蓉花,一朵一朵,綻放在他心上。
“什么人藏在那里!”一日,那婢女發(fā)現(xiàn)了他。府內護衛(wèi)魚貫而出,立馬將趴在墻頭上的他拖了下去,板子一下一下打在背上、肩上、腿上,又麻又痛。護衛(wèi)們見他不吭聲,深感受辱,一時打得更賣力了。
“住手!”
“公主!”護衛(wèi)們停了手,恭恭敬敬地行禮,他卻只覺得腦子里嗡嗡作響。
公主?她是公主殿下,女皇唯一的女兒,已定的儲君,沒有比這更金貴的身份了,而他只是走街串巷打更的更夫,她那樣遠,離他越來越遠了……
原來她只是一時頑皮,逃離宮中,可笑他竟以為她只是普通宮人。
他只覺得心臟被千萬只手拉扯著,整個人晃晃悠悠,想要掉進冰涼的湖水里去,痛痛快快地淹沒那些心思,萬不可有的心思。
“阿貴?”
那個貴氣逼人的少女蹲下身來攙扶起他,他卻像是被烈火灼傷了手,猛地推開了她。
“大膽刁民,竟敢對公主不敬!”護衛(wèi)們揚起棍子又要打,可他卻已然不在意了,他的思緒已經(jīng)飄到了很遠的地方,虛無,空曠,走了,再也拉不回來了。
他落荒而逃。
可她卻帶了人過來他簡陋的屋子。陋室狹小,那十多個仆從站不下,便在門外等著。她溫和地對他說:“阿貴,我答應過你的,帶你入宮,我會找個頂好的太醫(yī)醫(yī)治你,你愿意跟我走嗎?”
他原想說不愿意的,他太惶恐,他配不上她的身份。
可是,那樣清澈溫柔的眼神,織出了一張綿延的大網(wǎng),緊緊縛住了他,他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竟是惶惶然隨她入了宮。他的病果真是治不好的,太醫(yī)搖頭嘆息,茗兮內疚,許他做了一個看守內宮的侍衛(wèi)。
后來,他看到了她口中的真心待她的另一個人——裴俊。
裴俊風流倜儻,眉目俊秀,舉手投足優(yōu)雅俊逸,一身白衣纖塵不染。阿貴低頭凝視自己,灰衣暗沉,雙手粗糙滿是厚繭,眉目間是永遠也無法改變的冷漠僵硬。他模仿著那個人,模仿他的身形筆直,模仿他的一言一行,卻無論如何也模仿不來那人臉上溫潤清雅的笑意。
他想他們果是般配,都是凡塵俗世里難得見的謫仙般的人物,而他這凡夫俗子,只配仰望。
他想自己并不是一個稱職的守衛(wèi),因為他只消看見他們,便情不自禁悄悄跟在他們身后,看著他們相攜而笑,看著那個俊逸的男子將他心愛的姑娘帶入樹下,俯身吻下,梨花落滿肩。
他瞪大眼睛看著,內心是自虐般的苦澀與痛意。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瘋了一般跟著,許是想看看她過得到底好不好??墒撬慰噙@般,無論她與誰在一起,總比他好——總比他好!
茗兮與裴俊分開的時候,阿貴終是準備放棄了,這樣的自己實在太可怕,他想著這就是最后一次。就在他低頭離去的那一刻,他看到裴俊面上的笑意凜然撤去,轉身往西苑冷宮而去。阿貴一時奇怪,跟了過去,于是聽到了一個讓他悚然大驚的秘密。
茗兮說得對,這宮中多是虛偽,就連她最為信任的人,也時刻算計她、利用她。
阿貴只覺得牙齒都在打戰(zhàn),他只是個凡人,不曾經(jīng)歷過宮斗與陰謀,他只是感到害怕,卻無所適從,不知道該做些什么。
可是他想,不能讓她再留在宮里了。
她曾說他是真心待她的,他自然是真心。不,不僅僅是真心,是赤子之心。她想要他去做什么,他都會去做的,絕不猶豫。就算是要他去死,他也會毫不猶豫。他想,這大約就是常聽說書人講起的知己了。士為知己者死,她信他、鼓勵他、關心他,這是十六年來第一次有人這般待他,他是豁出命也要去珍惜的。
那么可能丟掉的性命,也沒什么要緊。
阿貴想盡一切辦法通傳茗兮,想要見她一面,終得準。一踏入殿中,阿貴要求她撤下所有宮人。茗兮疑問,他便開口:“公主,您信我嗎?”
茗兮揮手,待所有人走后,卻見阿貴突地向前一步,揚手撒了一把粉末,她只覺得一陣眩暈,陡然陷入黑暗。
阿貴將茗兮抱起,他知曉私綁公主是大罪,可他顧不得了。茗兮危在旦夕,他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只是眼睜睜看著。
他多在宮中走動,與內宮守衛(wèi)熟悉,于是未被為難,一路通行,一直到城門口。
守衛(wèi)攔住他,他掏出茗兮的令牌:“奉命辦事,讓開。”
守衛(wèi)檢查兩眼,示意放行。
長矛散開,阿貴心中一松,駕馬欲行,卻聽身后凌厲一聲:“等等。”回頭,裴俊白衣如魅,翩然而出。阿貴心下一緊,他早已不復羨慕,心中頓生厭惡。
“三更半夜,去哪里?”
“駙馬爺,小人有幸與公主結識,她將一物落至小人家中,說……是駙馬爺送的東西,刻不容緩,必須尋回,萬不可丟了?!?/p>
裴俊微微一愣。
阿貴說得認真,他打小便沒有表情,于是從未有人猜透過他的心情,他的喜怒哀樂,統(tǒng)統(tǒng)都深埋在心里。是以盡管他現(xiàn)在是驚懼的、惶恐的,裴俊卻在他臉上看不出絲毫撒謊的痕跡。裴俊毒蛇一般凌厲的眼神在他身上掃了一圈,終究毫無發(fā)現(xiàn),任他離去。
阿貴不曾想過自己竟會有這般急智,是因為認識了她,他方發(fā)覺自己身上還有許多連自己都不知曉的東西。他終于有些明白自己的價值,或許他到人間走一遭,耗盡心力,歷經(jīng)磨難,只是為了保護她。
他終于找到了人生的意義。
阿貴馬不停蹄地往外跑,也不知要去哪里,漫無目的地奔波。
他做不到害人,也沒有能力阻止別人害她,只有帶她逃了。逃離這吃人的深宮,逃離這些危機四伏的云譎波詭,逃得越遠越好,她再不要經(jīng)歷哪怕一點危險,他做牛做馬,愿意照顧她一輩子。
馬車飛馳一夜,茗兮清醒,察覺所處境況,滿是震驚。
阿貴見她醒來,將馬車停下,將水送了進去,卻只迎來一個清脆的巴掌。
“我信你,你卻做了什么?”
“我……我看那深宮太可怕,便想帶你走……”面對著她,他總是不會說話,方才的急智一點都看不到了。何況臉火辣辣的,有些酸麻,有些苦澀。
“誰讓你替我做決定?你有什么資格!”
他確實是沒資格。阿貴閉著眼睛,終于說出了這句話:“駙馬爺……他想毒害你!”
那時在冷宮后墻聽到的話仍彌留耳際——
“我已聯(lián)系朝中多方元老,待她登基,你便取而代之,大業(yè)可成?!?/p>
“不急,我已在她膳食中下藥,慢性之毒,算來恰好登基后一月便可發(fā)作,藥石無靈?!?/p>
“這女皇的制度,是該改一改了?!?/p>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劍,狠狠戳在阿貴的心口。那個他不敢與之相爭的男子,那個謫仙一般的男子,竟是如此惡毒如此狼子野心。
他一字一頓將真相告訴茗兮,茗兮卻仿佛是頭一次認識他,她目中蓄滿失望:“阿貴,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可因為嫉妒而污蔑他!”
“我看錯了你?!避猹氉择{馬離去,離去之時,目露厭惡。
阿貴猛然一震,呆呆立在原地。她從不曾以厭惡之色看他,可她為了駙馬,厭惡他了。
她厭惡他了!
以往被人踢打、唾罵,他心中傷感,卻從不刺痛,如今那話,卻像是拿刀子在心上狠狠剜掉了一塊肉,鮮血淋漓。
可他這樣悲哀,就連傷心,也是那樣面無表情的,好像他渾不在意。
不,他在意!他想要跑過去解釋,他說的是真的,他并不是小肚雞腸的人,雖然他確實嫉妒裴俊……但是,他從未生過絲毫的邪念想去破壞他們。他只要看著她快快樂樂的,這一輩子就值了。
他僅僅只有一個卑微的念想,能夠看著她,陪著她,就夠了。
可她嫌惡他推開了他,他再不可能接近她,也再不可能保護她。
他立在繁星之下,想了整整一夜,痛下決心。他做了一件事,在床上躺了整整三日,第四天,身上傷勢未愈,便急不可耐地趕往王都,城門兩旁侍衛(wèi)肅然,攔住他。
“我要入宮!”
“憑什么?”
“憑……我已凈身!”
當他被侍衛(wèi)拖著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茗兮臉上滿是難以置信。
“公主,此人說與您是舊識,為了入宮,已經(jīng)凈身?!?/p>
茗兮顫抖著一個巴掌打過去:“阿貴,你在做什么?為了入宮,如此不擇手段嗎?”
阿貴仰著頭看她:“小人這樣做只是想告訴您,小人絕無那種心思,請讓小人留在你身邊。”
他何以這般卑微了……茗兮目光復雜地看了他半晌,他臉上蒼白如紙,襯得五個指印越發(fā)鮮紅,他眼下泛著青黑,唇上死皮翻起,雖是面無表情,目中卻是堅定異常。她心下一軟,終是答應了。
看到她點頭,阿貴心中大石落地,他始終放心不下,皇宮里危機四伏,她卻毫無防備,于是拼盡一切進來了。他身有殘傷,外加連夜奔波,此時竟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阿貴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只敢放在心尖上的那個人,陪坐在他的床榻前,靜靜看著他。隨即低低地嘆息,阿貴卻仿佛是聽到了天籟,只覺得一切都不可惜。那一聲嘆息,仿佛是遠古時期的一個夢,卻穿透了亙古歷史長河,帶著漫長的悠遠和空靈,直直落入他的耳中:“何苦呢?”
“不苦。”他喃喃,“能陪在你身邊,便不苦?!?/p>
那嘆息靜止,卻有一雙手,溫柔地撫過他的臉面。
這夢,當真美好。
5
過往的那些記憶,如今回想起來,還真是如同夢一般。阿貴凝視著蹲在地上哭泣的小太監(jiān):“你走吧,今日之事我只當作不知?!?/p>
那小太監(jiān)愣愣地抬起頭,滿是不可置信,隨即惡毒一笑:“別妄想我會感恩,昔日陛下遇刺,為了立功,你胡亂尋找兇手定罪,家妹何其無辜,我眼睜睜看著你殺了她!我只要活著,定不會放過你!”
小太監(jiān)冷笑著離去,阿貴看著他踉蹌的背影,沉了沉眼。
茗兮,遇刺的時候嗎?
阿貴自殘自傷,茗兮萬不忍心再趕他走,他總算是留在宮中。他如今只是一名小太監(jiān),無權無勢,不可多次走動。盡管如此,卻依舊總是逃開,偷偷去盯著那讓他不放心的人?;蚴峭低等肷欧?,見到有可疑之人碰茗兮的御膳,便偷偷換掉。每每被抓住,不許吃飯,狠揍一頓,是常有的事。
他時常鼻青臉腫,走路一瘸一拐,可他依舊是經(jīng)常曠工,突然消失不見。
主事越發(fā)狠辣,暗示其他太監(jiān)對他多加使絆。床被浸濕、蟲蝎入鞋、殘羹冷炙,何其卑劣。他從小便習慣了受辱,竟能視而不見,一心一意,只掛念在那人身上。
時光飛逝,如白駒過隙。
先皇年事已高,主動退位禪讓,茗兮終于迎來人生大事。
然而登基大典前夜,有刺客來襲。刺客熟門熟路摸入倚鳳殿,侍女宮人全被藥翻,阿貴看得目眥欲裂,若非他每夜悄悄守在外頭,茗兮或許真的會被刺殺而死。
他瘋了一般沖入大殿,就見茗兮驚險萬分地躲避著刺客的劍。他大叫著沖過去,擋在茗兮身前,那劍迎面刺過來,他拼著廢掉一雙手,張手就抓了過去。鮮血順著劍身汩汩流下,無論刺客如何用力,那劍竟是進不了半分半毫!
他對著那人道:“救兵馬上趕來,你此時不走,等著被捉嗎?”
刺客不知是被他目中冷氣駭?shù)?,還是真的擔憂,竟然棄劍逃跑。
茗兮驚慌地看著他血淋淋的手,太醫(yī)來得及時,終是保住了。茗兮感動,許他做主事,阿貴卻只求她將查找兇手一事交給他。
“值得嗎?”她問。
他知道她問的是什么,值不值得為了入宮傷害自己,值不值得為了救她不惜性命。他卻只是淡淡答道:“小人的職責所在?!?/p>
他連男人最重要的尊嚴都舍了,命還算什么,一雙手便更不算什么了。如今他沒有退路,他豁出一切,當個心狠手辣的佞臣也罷,受盡仇視鄙夷也罷,他終是要保護她。
他當下便徹查當夜誰碰過茗兮宮女的膳食,誰與茗兮有過接觸,那些有絲微懷疑的人,他一個也不放過,統(tǒng)統(tǒng)斬殺。
當他面無表情地將跪了一排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宮人一個個刺死,劍尖猩紅的血液流淌了一地,他便知道,回不去了。他開始了殺伐的一步,便再也無法回頭,只能前進。
“恨吧!”阿貴看向小太監(jiān)離去的背影,握緊雙手,“將所有的恨意傾注在我身上便好,所有的事情,我一力承擔!”
6
阿貴為了救茗兮連命都可以不要,如此忠心,頗受先皇賞識。先皇不顧茗兮反對,將阿貴提拔為大內總管,監(jiān)管所有宮人。
從此阿貴在內宮橫行無阻。
他實行嚴苛的禁令,出入必得他的手令,事必躬親,所有飲食親自照看,旁人再無一絲可乘之機。
裴俊一行無法再對茗兮下手,深感憤怒:“阿貴,必當除之?!?/p>
裴俊送去了丫鬟雪梅,雪梅乖巧伶俐,深得茗兮喜歡。他多是借助于雪梅傳遞相思情意,頗有情趣,雪梅便是二人信使,身份意義不一般,而后,他故意讓雪梅做些惹人生疑的事情來。
阿貴品性暴戾,必定懷疑,從而對雪梅下手。
“間者,離也。”
阿貴對他的人下手,則與女皇之間的嫌隙會更大。屆時他推波助瀾,阿貴,死無葬身之地。
而今,茗兮果真下定決心要處死阿貴了。
半月時光飛速掠過。
女皇壽宴,燈火明珠璀璨,焰火繁華,熱鬧非凡。各大臣相繼送上賀禮,裴俊送了一副對聯(lián),字體凌厲大氣,夜間散發(fā)熒光之色,極是稀奇。女皇大喜,敬酒一杯,裴俊嘴角勾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而后目光若有似無地掠過阿貴。
阿貴垂立在左右,面無表情。
驚亂發(fā)生在三巡而后,坐立前排的裴俊突然渾身抽搐,嘴角鮮血濺落白衣,不過片刻,絕命當場。發(fā)出驚慌叫聲的,竟是那個穩(wěn)坐高臺的天子。
“阿俊!”她儀態(tài)頓失,踉踉蹌蹌跑下去,將裴俊的尸身抱入懷中,滿面蒼白不可置信,似乎一夜枯萎的曇花。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的目光直直掠過眾人,落在阿貴身上。那往日清透的雙眼中不見清澈,只余血紅,滔天的恨意,似乎要將她的理智吞噬了。
阿貴走過去,跪在她面前:“阿貴罪該萬死,陛下保重身體?!?/p>
群臣轟然。
無人想到,阿貴竟然惡膽滔天,女皇的壽宴,竟敢堂而皇之下毒害人。更無人想到,他竟這般隨意承認,仿佛他只是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他本是大內總管,所有一切經(jīng)他的手,做點手腳自是容易。
女皇拔劍而起,劍尖直直指著他。
“你說的讓孤等你半月,便是為了今日?”茗兮笑意慘然,“孤真是蠢,竟信了你這佞臣的話!”
阿貴抬頭看著她揚手刺了下來,劍尖依舊閃爍著萬千明珠璀璨的光輝,他不閃不避。
——茗兮,我送你的禮物,便是除你隱患。
——從此你可穩(wěn)坐江山太平,再不必經(jīng)歷一絲危險。
——你或許不信我,只信他,可是這信與不信,在這一刻都不重要了,因為阿貴,從來就沒有想過求什么。阿貴這一生,卑賤如螻蟻,能入宮陪侍已是萬年修得的福分,更遑論能為你做一些事。阿貴不求富貴,不求權勢,只求你一生平安喜樂,坐看萬里河山,便足夠。
阿貴直勾勾地瞧著她,想要將她最后的模樣刻入心里,眼看那蝕骨之劍就要落下,門外頓起喧嘩,無數(shù)執(zhí)劍士兵蜂擁而入,將所有人團團圍住。
裴俊竟早已謀劃逼宮,就在女皇壽宴上!
如今裴俊雖死,卻還有其他同伙,既已生事,那便不能再退。朝臣中幾人站出,指使著士兵殺向女皇。阿貴大驚,從地上彈跳而起,摟過茗兮便往外跑。
“保護陛下!”
無數(shù)宮人圍攏過來,阿貴瞅準一個空當,抱著茗兮殺了出去。
他本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自從決定要為茗兮鏟除異己,便私下里練了幾手,只是到底根基薄弱,只能護住要害,拼著渾身是傷,將茗兮送上了馬車。
他駕馬奔逃,身后追兵不止,只是眨眼便被馬車甩得遠遠的。
他正松了口氣,心中思緒百轉,想著該將茗兮送去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卻聽耳畔傳來輕微的一聲:“阿貴……”
他以為是她受傷了,大驚回頭,卻只聽聞一陣細微的撲哧聲。那雙白皙細嫩的手,那雙曾讓他緊張得渾身濕透的手,那雙讓他魂牽夢縈的手,此刻按在他的胸腹前。汩汩的熱血順著她的手滑下,眨眼便將她的手浸得濕透。
“你為什么要殺他?”茗兮的眼中蓄滿恨意,又帶恍惚,“他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人,你怎么能殺他?你有什么資格殺他!”她手上再一用力,那把匕首便更深地刺入了他的體內。阿貴張了張口,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能說出來。
阿貴想過無數(shù)次自己的下場,被仇人刺殺而死,被下令凌遲處死,卻唯獨沒有想過,有朝一日,竟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在她手里。
耳畔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阿貴望去,只見一人黑衣蒙面,拔劍便刺過來。
裴俊竟想得如此周到,他還在皇宮布下了殺手,只是因為事出突然,殺手還未入場便出事故,阿貴馬車拖著車廂難以快速行進,那人單槍匹馬竟極快地趕了上來,此時目露寒光,勢必要將二人斬殺。
阿貴狠狠將愣怔的茗兮推了回去,猛然躍起,將馬上的黑衣殺手撲倒在地。他狠命踹了那馬一腳,那馬長嘶一聲,奔騰而去。與此同時,有一柄細長的劍,刺透了他的胸口。
“阿貴!”
他將她推開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個怔怔伸出的雙手,看到了她眼中的淚,水光瑩瑩,如星閃爍,他既是開心,又是痛心。
她終于為他落了淚,不是別人,是他,是賤如螻蟻卑如草芥的他。可他又舍不得她落淚,最后的訣別時刻,他怎么能讓她傷心難過呢?
馬車奔騰而去,揚起的灰塵漸漸淹沒了那個姑娘秀致的眉眼。
他心愛的姑娘終于安全了,他一切都沒有白費。從來僵硬的臉上,頭一次出現(xiàn)了裂紋,那是一個笑容,雖然是生疏地扯動著嘴角,干巴巴的,難看得很,可那確實是一個笑容——開心的、幸福的、輕松的,笑容。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卻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于是出賣了尊嚴,豁出了性命,卻從未有過半絲悔恨。
他這一生,活得這般無用,沒有什么夢想,也沒有做過驚天動地的大事,唯獨一場鏡花水月的暗戀,燃燒了他半生的真情,轟轟烈烈,直至將他燒作灰燼。
殺手惡狠狠地將他踹到一邊,將劍從他胸口狠狠抽出,他掙扎著爬起來,緊緊抱住那個人的腿腳,死也不撒手。他被踢開,又爬過去,再被踢開……直到一抹白光驚鴻一瞥般劃過他的脖頸,他終于仰頭栽了下去。
天地間生起的都是她的樣子,笑著的、嗔著的、調皮的、傷心的……它們在綴滿繁星的夜空旋轉著,綻放出一朵朵美麗的花,生根在他的眼里,深扎在他的心上。
如此,便是死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