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時年歲初,當最后一場冬雪開始消融時,赤松城的信使便帶著城主晗穹的手書接二連三地出了城。
書中曰:今欲借求一神兵佳器,稀有龍息所焠,螭鱗之堅,如有合用者,血珀一斗為謝。
這是足以驚動四方的謝禮——琥洲多產琥珀,卻只有赤松城中有千年古松,其脂如血,見風凝珀,稱為血珀,因古松天下無雙,故而血珀之價亦數十倍于黃金。
重賞之下,必有應者。
暮春三月的最后一日,名劍“情絲”被送到了晗穹的案頭,相傳此劍是龍鱗所研,能迎風斬發(fā),堪稱十洲所界之內第一等的利器。
執(zhí)劍在手,晗穹先是覺得輕若無質,正在猜疑間,森森寒氣順著劍身而上,縈繞在他指尖,那其中蘊含的殺意甚至令他感到了一瞬的膽怯。
但隨后狂喜便涌了上來:“去,開珀神祠?!彼蚴窒率疽?,幽深的黑眸中,映著名劍森然的寒光。
珀神祠就建在千年古松之下,在祠堂的盡頭,整面墻都是空的,露出古松皺裂的樹皮,而在正中的位置則是一道巨大的縫隙,血紅松脂滿填其內,松脂中——
有一個窈窕的身影。
仗“情絲”上前,晗穹看了那人影好一會兒,猛然提劍斬去!
血珀之貴,既因其稀,亦為其堅。故而要剖開它,非神兵利刃不可。
而當纖細的名劍碰觸到血珀的瞬間,劍身的寒意驟然化為熾熱,青色火焰狂燃而起,瞬間燒融了血珀。
龍息之炎,所遇無有不化。
“情絲”輕而易舉地將血珀切開了一道細縫,而以此為始,隨著細小的碎裂聲,血珀正在崩裂。
最終,珀中倩影顯露出來。
當那原本包圍著少女的血珀盡數碎裂掉落后,她也隨之撲下,堪堪落進了晗穹的懷中。
溫香軟玉,吐息如蘭。
片刻后,少女睜開了眼睛:“你是誰?”她的眼中滿是迷茫。
他的臉上閃過一抹驚訝之色,但片刻后便露出了笑意,低下頭去與少女額頭相抵——
“你可總算回來了,驪樂?!?/p>
他笑著說。
(二)
一斗血珀,換取一人。
這事兒頗有些佳人傾城的味道,更不用說這驪樂不過是自幼在晗穹身邊長大的一個侍女,不知怎么被封進了血珀里,而有見過驪樂真容的說此女倒是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城主年少惜色,也不奇怪。
雖然是有點兒敗家吧,但咱赤松城得天之厚,也敗得起。
當然這些閑話驪樂多少有聽到:“驪樂微不足道,城主為何要如此執(zhí)意救我?”
晗穹擔心她的身體,尋藥師為她配了補藥,每日親自端過來看她喝了才走。這日他又端藥來,她小口小口地呷著苦澀的藥汁,終于忍不住問道。
晗穹哂然:“你我自幼一同長大,雖然身份不同,但在我眼里,你絕非微不足道……還有,”他說著說著就擺出生氣的樣子來,“都說了要叫晗穹,不許再叫城主了?!?/p>
她輕笑著飲下最后一點藥汁,抹著嘴含含糊糊地喊:“晗穹。”
溫柔婉轉很纏綿,于是她得到獎賞,一顆蜜餞。
咬著那蜂蜜浸透的果肉,唇齒間的苦味卻仍舊消散不去。于是一邊聽晗穹講今日城中的新聞她一邊想——改天一定要去見見替自己配藥的藥師,認真抗議。
藥師是半年前自外頭來的,手段高強,只憑數帖靈方便控制住當時城中的疫情,晗穹感念他,聽聞他正尋找落腳之地,便邀他在玄虎閣住了下來。
這些都是驪樂偷聽侍女們聊天得知的,藥師淮晏是玄虎閣中正當紅的談資,據說生就玉樹臨風的好相貌,又受城主器重,那些個年輕少艾的女孩子沒事都要去他面前晃兩圈。
于是自然了,她輕易就曉得了該去哪里找這個淮晏。
西面的玲瓏臺,是整個玄虎閣里最好的一處居室——據說已經封閉了好幾年,特意為淮晏重開。
這日午后,她偷溜到那里的時候,但見花圃中數百株木芍藥已經打了花骨朵,一朵魏紫初初盛開。
待到韶華極盛的時候,從玲瓏閣推窗外顧,那真是無邊勝景。
也不知道晗穹怎么這么看重這個人……她在心底做了個鬼臉,走不多遠,回廊一拐,眼前的通道便幽暗起來,小道之中既無格窗透光,又不見明燭照亮,只有深處的那扇門上門環(huán)想是以螢石琢成,透著幽幽的綠光。
她遲疑了,正在躊躇間——
“姑娘,有事?”聲音驟然在身后響起,雖是低沉好聽,但也嚇了她一跳。
轉身見男子肩負藥囊,面目看著比晗穹還小幾歲……她忽然覺得眼前一花,諸多虛影浮現上來,與這人的樣貌重疊在一起。
“姑娘?”
她暈暈乎乎的,幸得這人一把攙住,然后他好像才看清了她是誰,有些驚訝地喊道:“驪樂姑娘?”
“你認得我?”她晃了晃頭,再看時那些浮影已盡數消失。
“如今玄虎閣上下誰不認得姑娘?!蹦凶有α诵?,“況且不才之前也曾為姑娘診脈,只是當時姑娘昏睡不醒,所以不知。”
“那么你就是那個淮晏了?”她猜測道,卻不等他回答便又覺得頭暈起來,扶著墻才沒跌倒。淮晏立刻覺出她的異樣,待她稍稍恢復時便說:“姑娘請隨我來?!?/p>
說完他向小道深處的那扇門走去,她遲疑了一下方才跟上。
這條小道看似并不長,但不知為何他們卻走了很久,淮晏一直在她前方三步之遠的地方,一片幽暗中他的背影僅僅隱約可見,不過她盯著那背影,不斷有畫面浮到眼前。
初如霧中之花,朦朧依稀,但漸漸,霧散云消,一切都開始清晰起來。
暗色之中,她的神情漸而肅然。
然而當那扇門豁然洞開,將近黃昏的光線照在她的臉上時,她又是那副懵懂天真的樣子了。
玲瓏臺室如其名,內間與外間以雕花墻隔開,內中又嵌了多寶閣,各色陳設精巧富麗,她在外間坐著,小口啜著淮晏配的藥茶,心不在焉地四處亂瞄。至于她來此的初衷——
“姑娘方才還搖搖欲墜,這會兒就好了傷疤忘了疼?”淮晏語調溫柔,說的話卻叫人難以反駁,“良藥苦口而利于身,病未痊愈豈能半途而廢?”
眼看這濟世為懷的藥師就要開始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嚇得她茶也不喝了,跳起來都不告辭就溜出門去。一口氣跑到花圃邊才停下腳步,大口喘著氣,她回望幽暗的回廊,那一驚一乍做出來的樣子便褪去了。
“裝得也是真像那么回事……”低聲喃喃著,她轉身鉆入了小徑。
(三)
夜間晗穹來看她,想是聽說了午后的事,半笑半嗔地說她怎么能這樣自作主張,又說些病去如抽絲,像個老婆子似的絮叨了半天,見她一言不發(fā)只是盯著自己看,不由得奇怪:“你看什么?”
她笑了笑:“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可是我想,我以前定是很喜歡你的?!?/p>
晗穹一怔,表情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許久才淡然一哂:“那是自然?!?/p>
子夜,玄虎閣在沉沉的黑暗中徹底平靜下來,樓閣之后千年古松巨神般的身形在初缺弦月下拉出長長的陰影,覆蓋在玄虎閣上。
有人匿身于此暗色之中,緩步前行。
身影在玲瓏閣外停下了腳步,來者指尖輕觸螢石門環(huán),相接之處爆出火花,照亮了來者的面容。
是驪樂。
門悄無聲息地洞開,她緩步而入,亦不聞絲毫聲息。
不甚明亮的月光映照了半間外室,隔斷內外的雕花墻上此刻帷幔已經放下,那淮晏想是正在里面休息。
她向帷幔輕輕呼了一口氣,吐出的氣息瞬間化成金色的煙霧,薄薄一層,轉眼覆滿整個帷幔。四下里頓時又安靜了一點,仿佛是這煙氣隔絕了聲音一般。
然后她轉身,向正被月光所映照的那架多寶閣而去。
轉銀壺,疊玉盤,撥動琵琶弦,她快速地擺弄著多寶閣上的各色陳設,直到最后一只玉鼠掉了個個兒,“咔”的一聲輕響,整個多寶閣驟然翻轉,一條通道出現在她眼前。
她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漫長的通道,雖無燈火,但墻壁上散發(fā)出的紅色微光足以照亮前路——這是血珀碾成粉末后涂抹在墻上,而如此珍貴之物在此不過做照明之用……
通道的盡頭是一間石室,這里的溫度冰冷到呼出的氣息會立刻化為白霧的地步。
寒意從正中的石榻上散發(fā)出來?!笆潜锹铩!变橹迾O陰之地所產的石材,因其自身陰寒不絕如同不融之冰而得其名。此物雖然稀少,但真正的作用也只有一件——
保存亡者的身軀。
石榻上正躺著亡者,新月一般纖細的彎眉,線條精致的菱唇和鼻子,容色如生的少女十分美貌,合著眼倒像是睡著了一般。
“好久不見,松若?!彼谑竭吀┫律?,向少女微笑著說。然后,屏息以待——
“你果然什么都記得?!?/p>
帶著怒意的熟悉聲音,她起身回頭看向說話的人。血珀些微的紅光,正映著晗穹憤怒的臉。
他不再是平日溫存款款的樣子了,森然神情,滿懷恨意的目光。
她卻再次笑了起來:“你對松若真是用情至深,這冰魄本是歷代城主用來入殮的,你竟將它全用來保存這丫頭的尸……”
“住口!”晗穹怒喝,似乎是忌諱極了“尸體”兩個字,“松若還活著,你知道的。”
中了血咒的人,即便氣息心跳全無形同死者,但只要身軀不受致命損傷,一旦血咒解開,仍是能復生如初。
這點她確實知道——她當然應該知道。因為三年前,就是她以血咒奪走了松若的性命,之后為了躲避晗穹的追殺,她斬開古松,自封于血珀之中,以咒術加上血珀的靈力維護自身的性命和安全。
“你寧可受這血珀封身之苦也要活著,倒是真懂得茍且偷生的意思?!标像泛鋈恍α似饋?,“不過,幸好你活著?!?/p>
他的語氣忽然溫柔起來,她驟然警覺:“什么意思?”
“不然你以為呢……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氣將你救出來……”
晗穹冰冷地笑著,她看著他,心底默默地嘆息。
隨后她感到頸后一記刺痛,黑暗隨之彌漫而來。
她嗅見了血腥味,陰寒的感覺很熟悉,大約是在玄虎閣的地牢吧?睜開眼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右手,箍著精鋼所制的鐐銬,鎖鏈的另一頭牢牢地固定在石墻上。
“真是大材小用。”她干澀地笑著,想坐起身,卻是一陣眩暈躺了回去。
過了許久眼前的昏花消失,她方才看清一旁還有個人。
是淮晏,他的手中提著一只晶瓶,里面滿是猩紅的液體,她知道那是她的血。
要解除血咒,除了必要的咒術與草藥調和之外,最重要的還是施咒者的血……
“真沒想到你竟然習得了解咒之術,”看著淮晏,她輕聲笑道,“我還以為晗穹為了救松若這丫頭,會將我榨干了事?!?/p>
淮晏沉默地看著她,良久。
“不會讓你這么容易死的……”最后他這樣說道,言罷退入了黑暗之中。
(四)
她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總之最后是被腳步聲吵醒的。睜開眼,看到的是晗穹,還有……
當然了,松若。
她由晗穹扶著過來,弱不禁風的樣子真是看得人心疼。嘖嘖兩聲,她坐起身來,目光在兩人身上打了個轉,出口就是涼薄的話語:“真是不錯,人救回來了,還特意來向我顯擺嗎?”
“我是怎么對你說的,松若,她根本不知悔改!”晗穹冷哼道。
她正想再譏諷一番,卻見松若推了推他,要他先出去。兩人小聲爭執(zhí)了幾句,終以晗穹一臉惱火地退了出去而告終。
“他對你還真是千依百順?!彼托α艘宦?,松若卻不言語,只是哀傷地看著她。
室內陷入沉默。
“我到現在也還不明白,你為何要那樣對我?”松若在石榻邊坐下,一副毫無防備的樣子。
“當然是因為嫉恨你。”她仰面躺倒,眼前掠過流年碎影,“同樣是老城主收留的孤女,怎么偏你的運數好,成了祭祀神樹的巫女?像月亮似的眾人捧著,我卻不過是個任人使喚的奴婢,成天被呼來喝去的……”她側目,但見松若一臉無辜,似乎無意接話。
心下一嘆。
“但這一切之中,我最忌恨的,還是晗穹喜歡你?!彼米约核詾榈淖顬樵苟镜恼Z氣說道。
松若驟然驚恐起來,跳起身,仿佛再晚一刻便有被她掐死的危險似的。
她大笑,心底卻是苦澀的,想這戲究竟要演到何時?
然后四周安靜下來,牢門外的燈被熄滅了,光線隨之消失。她在黑暗中閉上了眼,有風從石墻高處的孔洞吹入,帶著清香和細碎的聲響。
風入古松,沾染了松脂的氣息和木靈們的詠唱,她聽著這久違的聲音,卻始終難以平靜。
許久之后,有腳步聲在門外響起,卻是漸漸遠去的,像是有人在那里猶豫了很久,終究沒有進來。
非常,非常熟悉的腳步聲。
“晗穹……”唇畔輕輕吐出這兩個字,她想起了那句話,不知道那個人可還記得?可會相信?
我想,我以前定是很喜歡你的。晗穹……
古松長生千載,不僅僅是赤松城富足的來源,其渾厚的生命力更滋養(yǎng)著方圓數百里之內的靈氣,百草之豐茂,溪澗之澈然,皆仰賴于此。
所以作為能與木靈相通,負責祭祀古松的巫女,松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三年前她因血咒而進入假死,想必讓晗穹大傷腦筋吧?而如今松若回歸,他們的欣喜自然不言而喻。
這些天,她甚至能聽到外面?zhèn)鱽淼臍g呼聲,松若對赤松城來說舉足輕重,更是晗穹真正的心上人,所以晗穹會想盡辦法來延續(xù)她的性命這一點都不奇怪。
所以……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條附在自己手臂上的琉璃蛭,原本只是小小的白色肉蟲,此刻因為吸飽了鮮血,身體漲大了兩倍有余,更透出淡淡的紅色。
她覺得有點頭暈,但一旁淮晏并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夠了?!弊罱K卻是旁觀的晗穹一聲令下,淮晏這才取下琉璃蛭放進晶瓶,然后退出了地牢。
雖然“死而復生”,但松若的身體虛弱異常,于是淮晏仍舊需要她的血來制藥。也罷……自從從血珀中脫出那一天起,她不就已經成為松若專屬的“藥人”了嗎?
她自嘲地笑了笑,晗穹露出困惑的表情,大約是不明白她怎么還笑得出來,也不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神色變幻不定的。
“到底要如何完全解開血咒?!”他忽然跳起來一把抓住她的肩,力道之大幾乎捏碎她的肩骨。
著什么急啊……
“我不知道?!彼ь^嗤笑了一聲,“知道我也不會說,主上能容我活到今日,不就是因為我還有這點用處?”倘若真正醫(yī)好了松若,晗穹怕是要立刻殺了她泄憤?
她總得保命……
不,不是的??粗像放瓪鈾M生的臉,她忍不住要想。
她只是,想再多見他幾次罷了。
只是如此。
(五)
離開地牢的時候,晗穹的腳步急切而沉重。
他從未覺得如斯挫敗——有時他真不知道究竟該怎樣對待驪樂才好,若說怨恨自然是有的,三年前她害得松若陷入假死,他痛失所愛之余更覺得遭到了背叛。當初是他在冬日的古松下發(fā)現了抱作一團幾乎被凍死的兩個女孩子,將她們救回玄虎閣后,先代巫女發(fā)現了松若與木靈溝通的能力,便選她做了弟子。
而驪樂,便做了他的侍女。
雖然身份有別,但在他心中,驪樂與松若確無貴賤之分。
而在變故發(fā)生之前,他也從未覺察驪樂竟對松若懷有怨恨。
或許……他是對她了解太少了吧?明明比起松若,驪樂陪伴他的時間要多得多,但他的注意力卻總是放在纖細明麗的巫女身上——畢竟那是祭祀古松的重要之人。
何況松若又那么美。
他只在意她又有什么不對?于公于私,松若都是無可挑剔的人選……
而且驪樂這丫頭,從來都是笑臉迎人,哪里心懷怨懟的樣子?他不知道她介意自己的身份,不知道她從哪里習得血咒這種術法,更不知道……
她鐘情于己?當真?
而也就是因為一無所知,他在困惑中憤怒了三年。
直到淮晏出現,年輕的藥師說——驪樂是在妒忌?
他立時便道不可能,淮晏倒是很篤定,說什么她要真是因愛生妒反而好,對于多情之人,欲求成事只要動之以情即可。
待那驪樂自血珀中脫出,城主只消懷柔示好,自可心想事成。
他覺得這很荒謬,只是淮晏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引起了他的好勝之心,所以當驪樂重歸,一臉懵懂地看著他的時候,他才會做出那樣的舉動來……
淮晏一定是弄錯了,抑或是即便他是對的那也無妨,他也不過是欺騙了驪樂一次。
她已經背叛過他的信任一次了,他們最多就是扯平。
他當時是這么想的,滿懷怨氣。
現在想起來真是腦子進水。
是什么時候開始意識到不對的?
那個瞬間……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可是我想,我以前定是很喜歡你的。
驪樂的目光,認真得他無法正視。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做錯了,或許他不該——利用那般傾慕之心去達成目的。
如果那傾慕當真存在的話。如果……
“城主?!?/p>
陰影中傳來聲音,他停下腳步,看著淮晏自暗處現身出來。
“何事?”
淮晏躬身行禮,恭謹得有些異樣,他直起身后靜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關于血咒,淮晏已然技窮,若城主欲求松若姑娘痊愈,恐怕只剩下一途……”
他警覺起來——什么話這么難以出口?
“任何方法,但講無妨?!?/p>
片刻后,即便是在地牢外守候的侍衛(wèi),都聽到了赤松城城主滿懷怒意的咆哮聲。
這日午后,百里之外傳來訊報,道是赤松城治下的一處村莊發(fā)生了地陷,晗穹聞訊立刻帶了一隊人馬出城去巡查。
“其實作為一城之主他用不著這般親力親為?!?/p>
地牢中,驪樂挑了挑眉,冷眼看向牢門外的那個人。
“這樣急著走,大抵也是不想親自來告訴你他的決定?!?/p>
晗穹的決定……
欲破除血咒,除了由施咒者本身解咒之外,就只有將施咒者處以火刑一途——他們要燒死她。
“可見他并非對你毫不看重,”門外人期期艾艾地看著她,“如此你可算有些慰藉了?”
“將死之人,說什么慰藉。”她冷笑,“松若,你少假惺惺了?!?/p>
赤松城的巫女坦然迎接她譏誚的目光:“我是沒有辦法……若不是當初你用血咒傷我,我也不至于靈識受損以至于如今命懸一線,”松若平靜地說,“不過禍兮福所倚,卻也因此得知你竟能不受木靈排斥。所以……”
巫女柔柔一笑:“你我自幼情同姐妹,我是被你害成這樣,用你的靈識來為我修補損傷,想來也不算為過?!?/p>
真是讓人無言以對的表達,她什么都不想說了,仰面倒回石榻上。
“你不能永遠留我在此,驪樂,你若早明白這一點,何至于今日之禍。”
臨行時松若這樣低聲喃喃著,而她聽而不聞,漸漸地腳步聲遠去,地牢中歸于寂靜,她望著上方的石壁,又聽見了松風的低吟,隱約帶來遙遠處哀悼亡者的哭泣聲。
她還記得那個村莊,在赤松城所轄之地的邊緣,她曾經隨同晗穹前往巡查,那里的山崖上有一處回音壁,據說在寂靜的深夜凝神傾聽,便能聽見傳說中痛苦分離的有情人所唱的哀歌。
如泣如訴。
(六)
他在受災村莊停留了整整十天,查清地陷緣故的當日便啟程往回趕——他有話要詢問松若。
抵達赤松城時,正是三五月圓之夜,然而城中的光彩卻勝過天上的月光。
那是一片不祥的焰紅,帶著熾熱的火星襲入夜色,他在山道上遠遠望見,心中升騰起恐慌,快馬加鞭,直奔城門。
他看到玄虎閣前的廣場上筑起了高臺,高臺中心矗立著直木,被綁縛其上的不是驪樂是誰?
那個淮晏說,只有燒死施血咒之人,用她的靈識修補松若受損的靈識,才能令松若痊愈。
這似乎是個很簡單的選擇,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猶豫。
但事實是他猶豫了……
而現在——
“這是何人所為?!”他大吼著翻身下馬,圍觀的人群立刻讓出一條路來,他怒氣沖沖地到了高臺邊,卻聽有人朗聲道:“這是巫女所下的命令。”
他轉過身去,見淮晏從人群中走出來,手中高舉火把,那火焰是詭異的赤紅。
“你……”他不禁疑惑起來,淮晏何時直接聽命于松若了?
只是不等他想出一個所以然,淮晏已走近到足以與他低語的距離:“巫女之于赤松城何等重要,今時今日,城主心中更應該明白不是嗎?”
悚然一驚。
淮晏的話像是帶著暗示,他即刻想起那發(fā)生地陷的村莊——說起來所謂的在赤松城轄下并非僅僅是表達臣服之意,事實是古松屹立千載,其根系綿延幾百里之遙,木靈隨根系遠達別處,與地脈互為助力,涵養(yǎng)水土以保生民。
而這次地陷的真正原因,就是那里的古松根脈已經盡數枯死。
月盈虧,水滿溢,天下之物,盛極無有不衰。
古松自然也是一樣,能夠如此長生本就是一個神跡,如今縱使枯萎也屬尋常。
但這并非能夠坐視不理的變化。
根系枯萎木靈消逝,地脈必生異變,屆時地動山搖沙石俱下也并非不可能。
必須要保住古松的生機……
松若則是如今唯一能與木靈溝通之人,他別無選擇。
怔怔地看著淮晏,他忽然意識到那火把上的烈焰雖然有著熾熱的顏色,散發(fā)而出的卻是陣陣陰寒。
他哆嗦了一下,然后眼睜睜地看著淮晏投出了火把。
那朵紅光落到了柴堆上,赤紅的火焰瞬間吞噬了驪樂的身影。
他以為自己會聽到尖叫。
然而沒有,沒有尖叫,沒有咒罵,驪樂的表情甚至都沒變一變,什么異動都沒有,她只是那樣靜靜地站著,俯視著他和所有人。
不對!
“來人!滅火!”他咆哮起來,率先沖上了高臺,人群頓時一陣騷動,他似乎聽見淮晏在高喊這是巫女之令,但畢竟還是他這個城主的性命更重要一些。
漫天的水花灑下,是眾人搬來了水龍。
所幸那火焰雖然冰冷古怪,總算還遵循著水能克火的鐵律,一陣忙亂之后便全然熄滅了。
他顧不得火焚后木材脆弱有一腳踏空的危險,幾步搶到中心圓柱前,奮力揮開了煙氣,然后——
震驚地看著原本驪樂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段枯木。
身后有人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回過頭去看到淮晏也是同樣的詫異,只是多了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
“啊——”忽然一聲慘叫劃破了夜空。
像是……松若的聲音。
(七)
“你……”赤松城尊貴的巫女此刻全沒了平日的從容模樣,只顧驚恐地看著眼前的情景,一個勁兒地往墻角縮。而數尺之外,曾經熟悉的樣貌正呈現異樣。
青色的木靈匯聚成焰,將驪樂纖細的身影裹挾于內,她周身都在燃燒。
“你又何必害怕……”木靈之焰中的人輕聲笑了起來,“是了,你其實并不知道。”
走到了松若近前,她微微俯下身——
“我為今日,已等了三年?!?/p>
纖細的手指,裹著青色的火焰,輕輕按上了松若的額頭,灼燒的嘶嘶聲頓時混合著慘叫響起。
青光大盛——
“松若!”
尋著慘叫聲闖入珀神祠的瞬間,晗穹恰好看到松若的身形在一片青光中化成了一道煙氣,直入驪樂體內。
叮叮當當,松若周身的衣飾失去了支撐,散落一地。
“你……”
他怔怔地看著周身燃燒著青焰的驪樂。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有太多疑惑了,關于松若的,關于淮晏的,當然了……最多的,關于驪樂。
她究竟是誰?被他救回的孤女?長久以來的侍者?背叛他的故人?
他不知該如何給她和她所做的一切定義,更不知道該怎樣給自己心中的她定義。
這時,火焰中的驪樂向他笑了笑:“這苦,我受著就足夠了?!?/p>
話音方落,異變陡生。
古松——珀神祠依著古松而建,那布滿裂紋的樹皮驟然豁開,新生的嫩枝伸展出來,一下子抓住了驪樂。
像一個擁抱,卻是致命的。
原本被“情絲”斬開的裂紋不知何時又充盈了血色的松脂,像是一汪血淚,纖細的松枝那樣用力地收緊,驪樂的身軀,再度陷入了松脂之中。
她周身的青焰與松脂相觸,雖則熄滅,卻也散發(fā)出燃燒時的清香。
這青焰竟如龍息之炎,能化血珀。
可驪樂如何在此焰中保得全身?他撲了過去,想去抓她的手,卻被一叢驟然橫生的枝條彈了回去。
背脊重重撞在石墻上,胸口悶痛,眼前黑霧升騰,失去意識前他最后看到的畫面是驪樂終究整個兒沒入了松脂。而即便隔著一層血色,她卻還那樣直直地盯著他看,仿佛永遠都看不夠的樣子。
耳邊,霹靂驚空。
這天夜晚,赤松城天翻地覆。
城主重傷,巫女失蹤,一整夜天空驚雷不斷,不知有多少人驚睹銀蛇自天際躥下,正劈中古松最高的那處枝丫。一瞬間,這屹立千年的神木就被點燃了。
金黃色的火光映亮了天空,人們分不清自己的哭喊與木靈的哀號。
當夜色最濃重之時空中終于降下瓢潑大雨,挽救了一城的生靈。
次日清晨雨收云散,矗立在所有人面前的,是劫后只剩半截焦黑的古松。
然而當半個月后,晗穹傷勢初愈剛能下地時,掌事喜不自勝地前來稟告——古松重生了。
他去看了那新生的枝芽,那么幼小而脆弱,不堪一擊。
可就在那纖細的枝頭,正滴落鮮紅的松脂……血珀。
這是值得舉城歡慶的事,但不知為何,年輕的城主在那新枝前站了很久很久,始終……
面色沉沉。
(八)
三載之后,有個人走進了赤松城。
她的衣衫襤褸,她的腳底滿是血泡??瓷先ニ亲吡撕苓h很遠的路,來此找一個人。
有人認出她是三年前失蹤的巫女松若。
被帶到晗穹面前時,昔日的巫女已然梳洗過,又著了舊時的衣衫,玄虎閣大殿微弱的燭火下,看起來倒還是曾經的樣子。
可匿身在陰影中的晗穹說:“你不像是松若。”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自然是比三年前更銳利了,更重要的是眼前這女子給他的感覺亦與松若不同,不是多了風霜洗練的緣故,而是另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同。
然而眼前人低低地笑了:“我已是凡身……”她說,就好像她原來不是似的。
然而她的確不是。
加護于古松的木靈知曉巨劫將至,便將古松的一縷命息一分為二,寄存在兩個剛剛死去的女孩子身上,以此命息維系她們的靈識,讓她們躲藏在凡人中,好逃過這場劫難。
她們是古松重生的希望。
然而這縷命息卻如懷璧之罪,對于那些想要羽化成仙,飛升九曜的修行者來說,這命息是絕佳的助力。
“淮晏,我一直以為他喜歡我,卻原來不是的……”回憶著昔日的情人,松若的目光冰寒。
她并不知道驪樂與她是某種意義上的雙生,六年前她迷戀淮晏想要隨他離開,驪樂生怕沒有了她自己獨木難支無法使古松復生,于是便對她下了血咒封住命息,將她強留了下來。
最后在那個一片混亂的夜晚,驪樂借自封于血珀中的三載所凝聚木靈之力將命息從她的靈識中剝離出來,保留了她的凡人之軀,又送她到千里之外。
他那樣看重你,會找到你的——驪樂如是說。
后來淮晏倒還真找到了她,然而一發(fā)現她已失去命息,他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驪樂這蠢丫頭,能夠有第二次機會為什么不好好利用?為什么不好好享受這人世的繁華歡樂,更何況……”
昏暗中,松若微微抬了一下眼:“她也不是沒有所愛。”
曾經的巫女微笑著說,那種詭異的怨毒,就像日暮時的黑暗,悄無聲息地鋪陳開來,令人窒息。
此時此刻,晗穹忽然明白了為何她不惜受盡苦楚也要回來。
因為她要報復。
她要讓他,也一樣痛苦地活著。
這苦,我受著就足夠了。
驪樂這丫頭,總是留給他謎題。
她受了什么苦?是血珀封身,難言難動之苦,還是以身祭樹,舍生忘死之苦?抑或是……
你所愛的人并不愛你——這求而不得的,人間至苦?
他從不知道。
夜里,赤松城的城主去祭祀了這一城的新神。
黑漆漆的焦木上,新生的松木已初初成型,舒展著枝條靜靜地佇立在月光下。晗穹踏上焦木,慢慢走到新松近前,發(fā)現不知何時又發(fā)了幼枝,細細的宛如女子的纖指。
他將額頭抵在松木上,鼻端充盈著清香,風過松下,帶動幼枝輕輕拂過他肩頭,溫柔的觸感讓他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幕。
只是如今哪里還有那樣一個人,來對他說:
我想,我以前定是,很喜歡你的。
很喜歡。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