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玉
·琴師篇·
一
一聲驚雷,閣樓外大雨瓢潑。
我在閣樓上倚欄調(diào)著七弦琴的琴弦,一蓬濕濕的水汽撲入懷里,像故國春天里一朵花的親吻。
七弦琴音調(diào)罷,我轉(zhuǎn)頭向外。嘩啦啦的大雨里,天地驟然空曠,又驟然混沌。
這時候,本不該有一抹妖冶的紅闖入眼底。
我凝目看去。傾盆大雨中,有人自遠(yuǎn)處而來,長發(fā)被雨淋濕,鋪了滿背。一身衣裙,仿佛由晚霞里最盛的那一抹裁成。那人赤著白如蓮瓣的足,提起夭紅的裙裾,露出光潔玲瓏的腳踝。
她就這么走來,挽著紅裙,步步生姿。
手腕一沉,我信手在琴弦上撥弄,不經(jīng)意便是一曲《桃夭》。
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我想那一定比桃花還要艷麗。
她慢慢走來,在離閣樓很近的地方忽然駐足,抬起頭,揚眉一笑。
我終于看清了她的臉。
那張臉并不美得讓人一見難忘,只有揚眉一笑時,才在剎那間美得驚心動魄。
等她走了,我思索為什么以往我從沒有留意到她。之后我想起,我彈琴的時候,是從來不會抬起頭。
但我今次為她破例。
不光今次,而后教坊的演奏里,我又一次為她破例。
我目光穿過一眾美艷的舞姬,終于鎖定最當(dāng)中的那個。她還是一身紅衣,襯著她的臉,真是比桃花還要艷麗。
原來她就是當(dāng)下教坊里最紅的姑娘。我見過別人說起她的名字,可我想叫她紅衣。
我很想常常見到她,然而我是不能去叩開她的房門。
去年御浮和夙盛一場大戰(zhàn),我作為御浮戰(zhàn)敗后被俘虜入夙盛的奴隸,地位當(dāng)真再低下不過。她那樣紅的姑娘,大概是不會瞧得起我這種沒入教坊的琴師。
只是沒想到不久后我真的又獨自見到了她。
她跪坐在院子里的一條溪邊,對著溪水比比畫畫,我仔細(xì)看了看她的動作,猛然發(fā)現(xiàn)她比畫的其實是一套手語。
神情認(rèn)真而落寞,不像是心血來潮的玩鬧。
我站在檀木小橋上,猶豫著是否要近前。小溪水波乍然被驚起,她頭上一支玉釵跌入了水中。
她挽袖要撈,我出聲道:“我來吧?!本瓦^去在溪中一番摸索。小溪看著淺,其實深度出乎意料。我最后脫了鞋踏入溪水打撈,半日才把斷成兩截的玉釵還給她。
趁著她臉上有笑,我說:“你剛才手語里,有個動作不對?!?/p>
她口唇奇怪地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聲。
既不會口唇配合著說話,又不停練習(xí)著手語。我心中微嘆,她或許,是個啞女。
“那個動作,應(yīng)該是這樣?!蔽揖従彽胤瓌邮终?。
她遲疑了片刻,最終微微笑了。雙手一動,翻結(jié)出漂亮的手勢——謝謝。
我一直壓在心上的忐忑終于在見到那個手勢時煙消云散。
我不自覺地牽動嘴角,柔聲道:“不必?!?/p>
她的笑意更盛。
此時,日光明亮,春風(fēng)正恰。
二
我為她譜了半支新曲。
我的琴曲向來不為眾人所喜,可我始終不愿意更改,也就始終在眾人的目光之外,連教坊里最拙劣的舞姬都不愿意跳我譜的曲。
可那些都無所謂。我只希望她愿意聽我那半支曲,她能夠不嫌棄,她能夠有片刻的歡愉。
我在大雨傾盆的時候,抱琴走到閣樓上,倚欄把那半支曲彈起。
我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是要在大雨里挽著紅裙,赤足從遠(yuǎn)處走來,但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我只專心為她奏起專屬她的半支曲。
漸漸地,她在我閣樓下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后來她不再抬著頭仰望,而是就在我閣樓下,在雨里,踮起腳和著我的琴聲,排演著她的舞步。
終于有一天她挽著裙裾而過時,比畫著詢問她是否能進(jìn)門拜訪。她披著濕淋淋一瀑長發(fā)和一身紅衣,跪坐在我面前,在我給她倒茶的時候,比著手勢對我說:“我想請你續(xù)上這半支曲?!?/p>
我在一輪皓白的明月之下,將這半支曲續(xù)完。我告訴她曲名是《煙火》,她思索須臾,雙手比畫著:“真好。”
完曲的第二日,我就被人召去演奏它。
而在我身旁起舞的,便是她。
默契的配合,驚鴻的舞姿,綿洽的曲調(diào)。這一場人前的表演,空前成功。
我和她服侍的都是身份尊貴的客人,此曲罷,我的名字迅速在教坊里傳遍,也由在場的客人們傳到了教坊外。
而她,聲名更盛。
只不過我沒有想到,她明明讓客人滿意,卻還要受到教坊都知的懲罰。
黃昏細(xì)雨里,我第一次走到她的門前。門卻是微掩的,從那無意中遺留的一條縫,我能看到屋里,教坊都知舉起荊條落在她身上。
她裹著一層棉被,荊條落得再重也只會傷及內(nèi)里,表面上絕不會有一絲傷痕。但痛依舊是徹骨的,她面無表情,容色卻蒼白。
我想推門進(jìn)去,忽然看到教坊都知口唇翕動,說的是——
“知州大人問你可知錯?”
真正要罰她的竟是知州。
我救得了她這一回,未必能再救她第二回。
輾轉(zhuǎn)反側(cè),我想她只有離開教坊,才永遠(yuǎn)不會被責(zé)打。
我不太清楚一個官妓要怎樣才能脫籍離開教坊,但我開始拼命地籌錢。
以往我不屑一顧的曲子,我開始學(xué)著譜寫,以博得達(dá)官貴人們的歡心,在他們展顏大笑時,我能獲得那么一丁點賞賜;我開始像最貧窮的人那樣節(jié)衣縮食,我不敢多花出去分文,好像那一點點的錢用掉了,明日后日我就無法生存。
我揣著那永遠(yuǎn)不多的銀錢,宛如揣著畢生所有的夢想。
好不容易有一日,我拿著終于有了一點分量的錢袋去找她,想告訴她我要救她,卻被人告知她被知州召去陪客,客人是太常寺卿。
而夙盛的太常寺卿,臭名昭著,風(fēng)流成性。
三
別人都不會在乎一個官妓是否能保住清白,可是我在乎。
我抱著琴大膽對座上的太常寺卿和知州說,奏樂之人的技藝,配不上那位紅衣的舞姬。而后毛遂自薦:“唯有我的琴技,能與她的舞藝相得益彰。”
我指尖流瀉出一串清亮的琴音,是《煙火》的序曲。她像往常那樣和音而舞,全然沒注意到我看著她,目不轉(zhuǎn)睛,滿懷歉意。
《煙火》奏到最高潮,我狠了狠心,毫無預(yù)兆地手指加力,將這支曲彈得又快又重。本該停頓的地方我毫無停頓,本該流暢之處我卻陡然罷手。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原來的《煙火》,她跟不上我突然變化了的節(jié)奏。
曲將至最末,我小指一勾,琴音沖天而上。她一驚回頭,腳下卻咔的一聲響,而后跌坐在地,再不能起身。
舞姬折了腳,只能默默退下。
我知道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背過手,無聲地比畫著:“抱歉?!?/p>
酒宴還在繼續(xù)。我雖讓舞姬受傷,太常寺卿卻贊我技藝著實純熟,留我在一旁援琴作陪。
酒正酣,忽然有小廝向太常寺卿一番耳語,太常寺卿喜色一露,找個醒酒的由頭便轉(zhuǎn)去了外面。
離得太遠(yuǎn),我看不到小廝耳語時翕動的嘴唇,也就不知道他到底對太常寺卿說了什么。
太常寺卿匆匆離席后不久,一杯酒停在了我的面前。
我抬頭看去,知州穩(wěn)穩(wěn)地端著酒杯,似笑非笑地問我:“敢喝這杯酒嗎?”
我停了弦,恭謹(jǐn)?shù)溃骸靶∪瞬桓?。?/p>
“不敢?”知州卻真笑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他看我時滿懷殺意,這殺意令我不敢接他的酒??伤f:“不敢也要敢?!?/p>
我抬頭看著他,而后不得不雙手接過酒杯。正要飲,一只手伸過來蓋住了杯口。
太常寺卿,在這時刻匆匆回來了。
只是,面有春色,衣衫不整。
我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最后太常寺卿趕過來的目的出乎所有人的預(yù)料。他要帶我回府。
一瞬間知州的臉色難看至極,可他不得不讓我跟隨太常寺卿離開教坊。
我在晦暗的夜里抱著琴,冷得渾身發(fā)抖。我跟著太常寺卿的車馬前行時不?;仡^,可我知道我不會見到我想見的人。
有些事情,我真的不愿意深思。
但有那么一個剎那,我的手穿過層層的布,探到了琴握住了弦。我在想這么細(xì)這么銳的一根弦,它能不能成功地勒死一個壯年男人。
四
我從床榻上起來,只將外衫草草披起,就默不作聲地推開門,穿過長長的游廊,走回房間。抱著我的琴,不彈,就這么坐在角落里,一坐一整天。
有時候我會扳著指頭細(xì)數(shù),我所知道的琴師,最后卻成了男幸的會有多少。數(shù)來數(shù)去,大概終究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每一個被強迫的夜,我不能入眠的時候,都會支起身看著床榻上豬玀似的太常寺卿。我僵硬地動著手掌比畫,要不要在那肥肉成堆的脖頸上狠狠地切上一刀。
我早已不怕死。
可我怕再也見不到她。
那種害怕的力量比所有的屈辱更甚,我終于全然成了太常寺卿豢養(yǎng)的男幸。
我一日一日地瘦下去,一伸手,看到的幾乎都是嶙峋白骨。我從不知道我能這樣長久地忍耐著,我以為我的一生都這樣葬送掉了。
連太常寺卿都在我漸漸地順從后,認(rèn)定我終于屈服而致溫馴。
他躺在床榻上愜意地瞇眼,叫我彈那一曲《煙火》。
我沒有動。
他有些不耐煩,再三催促,甚至說再不演奏,就將我的琴銷毀,將我的手筋挑斷。
我盯著他的嘴唇,說:“是。”
在他閉上眼準(zhǔn)備聆聽時,我取下琴上的絲弦,一步步走到他面前,按照千百次比畫過的位置,狠狠地勒了上去。
《煙火》,永遠(yuǎn)是只屬于她的琴曲。我真的真的,很想殺了他。
但絲弦終究不能輕易地拿走一個壯年男人的命。他最終掙脫,反身撲向我,面色猙獰。
可他一定想不到,我想殺他,這念頭多么根深蒂固。我怎么可能天真地以為只用一副絲弦就可以了呢?
每一個孤獨難眠的夜,我的發(fā)簪都被我像匕首一樣在磨刀石上來回磨礪。到最后它果真像是一把真正的、短小鋒利的匕首。我拿著它,深深刺入太常寺卿的下腹。然后我奪過他腰上的印鑒,沒命地向外面跑去。
因為那枚印鑒,我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我向著教坊狂奔。
一聲驚雷,天地間大雨瓢潑。就像是不久之前,我在閣樓上遇到她的情景。
我在閣樓之下等她。她一定會從遠(yuǎn)處走來,挽裙赤足,步步生姿。
那身紅衣終于來了近了,我臉上全是雨水,又全是眼淚。
我伸手輕輕抱住她,在她耳畔喃喃細(xì)語:“我回來了。”
她慢慢將手攀上我的肩背,我只能感覺到她的手比漫天的雨還要冷。她在我懷里,顫抖得厲害。
這一夜我沒有想到要逃命。我和她在閣樓里,在冷雨敲打的窗前,深深相擁,魚水纏綿。假使明日就是如這場雨一樣避無可避的大難,我也可以心如止水,再無波瀾。
畢竟我已見到了她。哪怕是最后一面。
天明時,雨水漸稀。
枕畔一團(tuán)濕濕的印跡,她已不在房里。
我從地面拾起被風(fēng)吹落的花箋,她在上面淡淡地寫著——我跟你走。
酉時,城外河畔那座小亭,我將在那里和她再見。
五
我等了她三天三夜。
她始終沒有如約到來,我卻一直不會獨自離開。
我的目光望向她該來的方向,半點都不曾偏移。第三天的黃昏,我沒有看到那身紅衣,卻看到了太常寺卿府上的那隊侍衛(wèi)。
我應(yīng)該可以逃的,他們離我還遠(yuǎn),只要我沒命地跑,他們不一定能追上。
但我只是轉(zhuǎn)身,用盡所有的力氣死死抱住亭子的一根椽柱。
他抱著琴跟在轔轔車馬后,一步一回頭地走。我想他是在等我,我就扶墻站在最陰暗的角落里,可是我不能走出去,再讓他見我一面。
夜很冷,我像是和不久之前一樣,赤身裸體地整個暴露在風(fēng)里。
三
一只手拎著我的衣領(lǐng),把我推到墻上。
知州的神情似笑非笑,他的額頭抵過來,開口是夜鵠一樣的聲音:“那個男人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他,對嗎?”
我沒有說話。
心口突然大痛。
知州手里握著一柄匕首,直刺入了我的心口:“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彼氖忠粍樱笆子执倘肓藘煞?,“我給了你庇護(hù),你的心卻不知道感激。真想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樣子?!笔滞笠挥昧?,他是當(dāng)真要把我的心給剜出來。
我痛得難以呼吸,卻還用力握住他的手。眼淚淌了一臉,我向他伏低求饒:“我不敢了!”
我不怕死。
可我怕再也見不到琴師。
我要用這殘喘的性命,來等待我和他的重逢。
知州終于放過了我。但他的笑讓我不寒而栗:“你救他這一招用得不錯……不過有件事情我好像忘了告訴你——太常寺卿,對美姿容的男人,也是毫不手軟。不然,他怎么愿意僅僅為了你,就拂了我的意?!?/p>
我不記得我是如何回到房間的,那一晚,我徹夜未眠。
后來的每天我都提心吊膽,我怕淡漠高遠(yuǎn)的琴師會在某個我不知道的時候,自戕而亡。
但我又見到他了。
傾盆大雨里,他站在他當(dāng)初彈琴的閣樓下,面容蒼白,目光空茫,一眨不眨地望過來。
他瘦得幾乎只剩下骨頭,我的手攀上他的肩背,陡然就忍不住哭出了聲。
他在我耳畔喃喃細(xì)語:“我回來了?!?/p>
我忘記我是他的啞女,我在嘴里重復(fù)著:“你回來了。”
他回來了。雖然是戴罪回來了。
可是那又怎樣呢?當(dāng)夜我和他在閣樓里,在冷雨敲打的窗前,深深相擁,魚水纏綿。我和他像世間所有最平凡的男女一樣,相遇相知,而后再是我們自己的艱難相愛。但,即使是最艱難的時候,也從未想過要放棄。
等他睡熟了,我想明日一早,我就要跟著他顛沛流離,可我永不后悔。
這時候,有人在敲我的門。我聽到有人在問:“故國的花,是開在天上還是水里?”
四
和琴師一批到來的歌姬,居然就是御浮新派來的細(xì)作。
她讓我刺殺知州。
我轉(zhuǎn)頭看向睡夢里的琴師,在花箋上留言:“酉時,城外河畔小亭,我跟你走?!比缓蟀鸦ü{放到他枕邊。
我并不會武功,歌姬給了我毒藥。
我敲開知州的房門,直截了當(dāng)?shù)馗嬖V他,歌姬要我殺他。
“你這是背叛了你的故國?!敝菟菩Ψ切?,“不過要恭喜你,倘若你真傻到來刺殺我,你會立時像她一樣死得難看。”
知州往旁邊一讓,他身后,赫然是才給了我毒藥的歌姬。只不過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一具千瘡百孔的尸體,眼睛還是睜開的,猶看得出死前的驚恐。
“放心,對她動手的人已經(jīng)被我屏退,傷害不了你?!敝葺p輕將我納入懷中,語帶嘲諷道,“故國的花,到底是開在天上呢,還是在水里?”
我微微笑著:“故國的花,是開在白骨堆里?!?/p>
知州猛然推開我,俯身捂住下腹的傷口。
但是那沒用的。我雖然只是用發(fā)釵傷了他,可那發(fā)釵上,卻抹著歌姬給我的毒藥。
我從來沒說我不會殺他。
然而知州難以置信似的:“你敢殺我?我庇護(hù)你這么久,你卻要殺我?”
我在他面前揚眉笑起,真真正正地開懷:“我已不需要你的庇護(hù)。因為,我遇到了最好的庇護(hù)。”
“誰?”
“琴師。”
知州不會明白。他從來都不知道,心也是需要一個人去庇護(hù)的。我這輩子只遇到過這么一個人,可已經(jīng)足夠。
我推門出去的時候,知州向我說了最后一句話:“你敢離開我一步,你就會死得很慘?!?/p>
“可惜,我寧死也要離開?!?/p>
琴師還在城外河畔的小亭里等我,我要趕過去,和他長長久久,一生相守。
五
城外河畔,他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本該出現(xiàn)的方向。
我忽然玩心大起,偏不走原來的方向,而是繞了一個圈,悄悄地向他身后而去。
我要從他身后出現(xiàn),踮腳蒙上他的眼睛,等他猜出我是誰,才轉(zhuǎn)到他面前,對他比畫著道:“天涯海角,你要帶我去哪兒?”
但,僅有幾步之遙時,我突然被人強行架住,往后拖去。無論我怎么掙扎呼喊,都掙脫不得他們的鉗制。而他,始終沒有回過頭,發(fā)現(xiàn)身后的事情。
我急得都忘了。
我不是啞女,而他,才是聾人。
我聽說過,他在御浮的時候就因太過桀驁,便被人生生用水銀灌聾了耳朵。一個琴師被剝奪了聽覺,我細(xì)細(xì)觀察過,他只能用眼睛觀看琴弦的震動,才能判斷出琴的音準(zhǔn);他也只能用眼睛觀看人們的嘴唇,才能判斷出別人的話語。
他看不出我在說話,因為我唇舌的配合,不是像他熟知的那樣。而他會教我手語,因為這套語言,本就為他所熟悉。
我在他身后,如何的掙扎呼喊,他都一點也不會聽見。
“你敢離開我一步,你就會死得很慘。”這是知州對我的警告。知州必定早安排了人手,以防萬一。
于是我終于閉嘴,也不再掙扎,由著那群人將我拖到他身后不遠(yuǎn)的地方,把我推入一個才挖好的土坑。
沙土鋪天而下,像亙古的銀河的沙子,終于流落人間,親吻我,也埋葬我。
我想起最后那一眼,他還在一動不動地等著。我生怕他會年年歲歲這樣等下去,忽然就無比地希望他能有一瞬的聽覺,我很想很想告訴他——
你不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