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袖
一
我近來很是疲倦不堪。
因為瑾易看上了錦芳郡主。
才識過人,未及笄便是名冠天下的傾城美人,這樣的女子,和他再匹配不過了,若她不是旬國女子的話。
三個月前,我們靖國將將攻破了她們旬國的都城,整個旬國皇室除了殤帝殉國,大將軍戰(zhàn)亡之外,全部降了我們靖國。
瑾易看上了這樣的敵國女子,要讓這樣的女人日日睡在自己的枕側,我不放心。
滿朝的文武大臣都不放心。
仲夏的陽光照在人身上,跪得久了,腿已經(jīng)麻掉了,整個人像是被拋上岸暴曬的魚,我茫然地看著面前關得緊緊的承乾殿門,思緒卻是一陣陣放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扇門終于開了,明黃色的身影漸漸踱出來,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的聲音卻帶著怒極的笑意:“好,好,好,你們一個個都想造反了是不是?”
我抬起頭瞇著眼睛想要看清他,他的神色有種奇異的冷,視線在這跪了一地的大臣面上隨意地掃了一圈,最后卻轉向我,目光定定地看了我片刻,嘴角微微下沉,我知道他動怒了,我和他從小便玩在一起,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不比別的,結果我現(xiàn)在不幫他也就算了,還帶頭率領群臣來逼迫他。
果然,他看了我片刻,然后轉過身重新往殿內走去,聲音是怒意勃發(fā)的前兆:“召齊相入殿?!?/p>
我從地上站起來,踉蹌了一下,王總管抬手扶了我一下,我對他笑笑,跟在他身后進了殿中。
瑾易穿著明黃的龍袍負手而立,整個人長身玉立,神色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喜怒不形于色。
“你對我要納錦芳郡主有意見?”他仿佛幼時那樣,開口喚我的小字,“阿杏?”
我微微松了一口氣,抬眼直視他:“陛下,錦芳郡主是旬國的亡國郡主,這天下哪個女子都可以,只是她不行?!蔽掖瓜骂^,盡職盡責地說,“佛語有云:‘芙蓉白面,須知帶肉骷髏,美貌紅裝,亦不過蒙衣漏廁。'您貴為一國之君,卻置自己于如此危險境地,您將置這萬里江山于何地?置這萬千百姓于何地?靖國美貌的佳人如此之多,您要納多少入宮微臣都沒有異議,只是……”
“你認為我是看上了她的容顏?”他突然出聲打斷我的話,微挑著眉,嘴角斜斜勾起,不以為然。
我冷不防被他打斷,半晌沒有反應過來,所以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他嘴角掛著冷意:“還記得先帝在的時候嗎?寧德二十五年?”
我心神一震,還沒說出話來,他已經(jīng)轉頭望向了我:“是她,那年為了結靖旬之好,先帝派人去旬國求親,求的就是她?!?/p>
我什么都明白了。
寧德二十五年,靖國有意拉攏旬國,所以派使臣向靖國求親,當時幾位皇子已有正妃,唯有他因為不受寵愛,所以遲遲未有婚配。
這是靖國主動求親,所以嫁過來的旬國女子必須是正室,可是當初那個旬國郡主聽說是嫁一個不受寵的皇子之后,她拒婚了。
不僅拒婚了,還隨意指了身邊一位端茶的侍女,封為郡主代替她的身份嫁給了他。
這是他的正妻,這是她附加于他身上的羞辱,這于他而言是奇恥大辱,我知道。
他成親的那晚,我一直都記得。
肆意嘲笑的幾位皇子和滿堂心不在焉的賓客散席之后,我在后花園里的涼亭里找到了他。
那晚皓月當空,他穿著大紅喜袍面無表情地坐在涼亭里,我躊躇片刻,才低身行禮,勸諫他:“殿下,時辰已經(jīng)到了,郡主……她還在房里等著你去挑蓋頭?!?/p>
他望了過來,眼神漆黑,濕漉漉的,像是某種初生迷茫的小獸,我第一次看見他那樣脆弱的表情,不過僅僅一瞬,他的表情就很快收斂起來,唇線抿得很緊,神色狠戾地看著我,語氣仿佛是宣誓:“阿杏,我發(fā)誓,今日他們加在我身上的一切,有朝一日,我一定會還回去的?!?/p>
他做到了。
最后他看著我,像年少時期那樣,拍了拍我的肩,嘴角是篤定的掌控一切的笑容,對我說:“我不會失了度?!?/p>
我被他說服了,他一直有著異于常人的毅力和堅韌,他知道,什么會是他想要的。
我點點頭,轉身退出了大殿。
二
后來在府里的時候,果然聽說了他寵幸了錦芳郡主的消息,甚至當夜就冊封了她妃位。
初聽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震驚了片刻,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就算是本國顯赫世家的女子,也從來沒有聽說過越制到如此地步的冊封,直到我聽說了她的封號:藜。
荒郊野外的野菜稱之為藜,再卑賤不過的植物,瑾易竟然以“藜”為她賜號。他給了她尊貴的地位,卻用了如此卑賤的封號來羞辱她。
無論如何,我提著的一口氣終于緩緩地放下去了。
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說中的藜妃,是在半月之后,宮里的辰妃過生辰,這本是家宴,但瑾易待我素來寬厚,所以召我入殿赴宴。
他和中宮坐在高坐上,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飲著酒和他的妃嬪們寒暄,神色卻有些漫不經(jīng)心,我不敢抬頭多看,所以也不知道那位傳說中的藜妃到底是何模樣,只是沒有想到,她竟然沒有來,宴席過半的時候,內侍監(jiān)呈上了福糕,辰妃的聲音帶著嬌笑從旁邊傳過來:“哎喲,瞧臣妾,差點兒就忘了?!彼愿纼蕊椀穆曇舾裢馇逦?,“等下備盤福糕給藜妃妹妹送過去,讓妹妹也沾點兒喜氣?!?/p>
瑾易似笑非笑地望過來,神色莫名:“她連你的生辰都不曾來,難為你還記得她。”
辰妃的神色嬌俏,語氣嬌嗔:“今兒個是臣妾的生辰,臣妾就擅自做主了?!?/p>
瑾易神色不變,卻轉頭朝身邊的王總管吩咐:“去,去把藜妃叫來?!?/p>
王總管應聲低頭而去,不過他很快就回來了,身后卻一個人也沒有,瑾易大概已經(jīng)猜到了,所以神色一變,王總管附在他的耳邊低低地說了一些話,他嘴角的笑意果然漸漸地冷下來了,連眼里都帶上了幽幽的寒意,等王總管說完之后,瑾易的神色已經(jīng)恢復如初了,他漫不經(jīng)心地環(huán)視了一下宴席兩旁:“藜妃身體有些不適?!彼爝呌质悄欠N幽涼的笑意,“寡人可要去看看她,你們這些姐妹們自己說些體己話吧。”
心思轉念間,我高聲說:“陛下,微臣和您一起去。”
他腳步頓了頓,我趕緊跟了上去。
其實是沒想到會在半路上碰見藜妃,我還沒來得及告退,就在湖心亭里,白色的帷幔后面,影影綽綽地透出一抹女子的倩影來,模模糊糊的輪廓,像是隱在山嵐霧靄里的水墨畫,淡筆描畫勾勒的,是正在翻閱竹簡的剪影,這樣清晰,仿佛能看見如蝶翼般翩飛的睫,墨光傾瀉的發(fā),淡淡地透出天青色的裙裾……
瑾易腳步停住了,負手拾階而上,他的聲音很冷靜:“不是病了嗎?”
里面的身影頓了頓,半晌如同珠玉般的聲音就響在耳邊,清清冷冷的:“我不想去?!?/p>
這是大不敬,我不由得呼吸一滯,但是瑾易看著也沒有動怒的模樣,語氣淡淡的:“唔……不想去?誰給你的膽子讓你不想去?”
白色的帷幔突然被掀開,一個天青色的身影從里面突地出來,我猝不及防之下不免打了一個照面,只看得清她的眸子,幽暗似秋水的黑瞳,我趕緊低下頭去,向瑾易告退,他微不可察地點頭,我跟在王總管的身后向外面走過去時,聽見背后傳來冷冷的聲音:“誰給我的膽子?不就是你嗎?”
后面的話自然是不敢再聽了,下了廊橋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她不知道什么時候依偎進瑾易的懷里了,瑾易的手搭在她的肩上,看起來莫名繾綣……
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我恍惚覺得,有什么是不是開始慢慢地失控了。
三
我再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在提刑按察使司來找我的時候。
一盞茶之后,他終于委婉地向我開了口:“齊相,你自幼便和陛下交好,若是有人欲對陛下不利,你將如何?”
我神色一斂,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他猶豫了片刻,終于忍不住說了出來:“陛下對那位旬國郡主,是不是太過上心了些?!彼椭^很恭敬的模樣,“我知道朝臣不得議論后宮,但是陛下,一連半月都是宿在這一位的殿中,旁的暫且不說,陛下也無子嗣,若是第一位是由這位……”他點到即止,沒有再說下去,轉身告辭了。
后宮的記檔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或許是他的女兒辰妃告訴他的。
我不擔心這些,我想起了那日光華流轉幽暗似秋水的雙眸,想起那對著瑾易也清清冷冷的聲音,我決定再進宮一次。
瑾易對我如臨大敵的反應很是嗤之以鼻,他依舊是漠然漫不經(jīng)心的態(tài)度:“阿杏,我有分寸?!蔽叶ǘǖ乜粗?,他看著我突然笑了起來,像是隨口敷衍似的:“好了好了,寡人還沒有怎么樣呢,你怎么越來越像個言臣了?”
我絲毫不為所動:“陛下不可不防?!?/p>
他的眉眼間全是濃濃的趣味,問我:“你這樣說,我倒是好奇起來了,你們一個個都說藜妃其心不忠,老實說,我也是這樣認為的,我一直在等她有所行動,可是她卻一點蛛絲馬跡也未露,越是這樣,我就越是想要知道,她那個腦袋里想的到底是些什么東西。”
我心里一驚,他的興味盎然到底是因為什么,是好奇她遲遲未有的行動,還是好奇她給他帶來的新奇,無論是哪一種,我都是第一次看見他這樣,對一個女人產(chǎn)生了這樣大的興趣。
先皇生性風流,宮中佳麗如云,瑾易當年的母妃不過是洗衣局里當差的一個有些姿色的宮婢,得一夜圣寵,之后就是在郁郁寡歡中度過了短暫的一生,大概是幼時受此影響很大,所以瑾易不近女色,他后宮的妃嬪,除了不得已娶回來的中宮,剩下的不是將相之女就是功臣之后。
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他對女人的態(tài)度,那時候他剛剛登基上位,朝中政局并沒有穩(wěn)定下來,太子一黨剛剛繳翻,朝中還有些大臣與太子曾經(jīng)交往過密,人人自危,我入宮去找他商量局勢,他坐在御書房的梨木案臺上,眉眼隱在燭火的暗處,漫不經(jīng)心地翻了翻手中的卷宗,突然開口對我說:“御史臺……中書省……提刑司……唔,要是寡人沒記錯的話,這幾個大人府里都有待字閨中的小姐吧?”他眼角含著冷淡的笑意,把卷宗一合,“你明日去替寡人傳旨,讓他們的女兒入宮為妃,事情這不都解決了嗎?”
心里沉沉一墜,我看著他勉強開口:“這是大事,你不喜歡這些臣女,何必勉強自己,我們可以找出旁的法子……”
他笑著打斷了我:“沒什么好勉強的?!蹦菚r他的面容像是隱藏在霧靄中,我至今仍記得他說的那句話,“我這一生,都沒有什么好勉強的?!彼湍菢涌粗遥骸鞍⑿?,我不會喜歡上任何人?!?/p>
我就那樣怔怔地看著他,然后極力控制自己顫抖的指尖,才能行禮穩(wěn)住嗓音里的顫意:“臣,領旨。”
可是現(xiàn)在,他卻對一個女人露出了這樣大的興趣。
我張口欲繼續(xù)勸諫,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打斷了我:“子行,你去幫我查樣東西?!?/p>
是塊玉佩,他提筆把它畫在宣紙上,圓潤的線條,中間鏤空,再普通不過的一塊玉,他提筆想了想,忽然在玉旁寫下了兩個字:兮兮。
他放下筆,眉心微蹙,臉上的神色淡然:“你去查查這塊玉的來歷。”
我欲言又止,他看了看我,突然笑了起來:“這塊玉或許是沒有什么來歷,我只是有些好奇?!彼恼Z調有些涼,慢慢地說給我聽,“藜妃這塊玉前段時間摔壞了,她難過了好一陣子,”他的眼神幽幽的:“你去查查這塊玉是怎么來的。”他頓了頓,“是誰送給她的?!?/p>
查出來的真相讓我觸目驚心。
當我策馬趕到承乾門的時候,瑾易已經(jīng)歇下了,宿在了藜妃的殿中。
王總管站在殿外守夜,看見我著實愣住了,大概是我一臉焦急嚇住了他,猶豫了片刻,他轉身朝殿中走去,等待的每一片刻都像是被無限拉長的煎熬,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終于等到了他,他臉上還帶著倦意,僅僅穿著白色的中衣,他看著我微微蹙了蹙眉頭,問:“這個時辰,你怎么來了?”
我行了一禮:“陛下,那件事微臣查到了?!?/p>
他不過一怔就知道了我查出了什么,若不是事情太過重大的話,我是不會半夜還進宮來見他的,他的神色果然淡淡地收斂了起來:“你查到了什么?”
四
數(shù)日之后,我辦完瑾易交代我的事回府,意外地看見了府里竟然有人送的禮,用紅色的綢布裹得嚴嚴實實的,我疑惑地望向阿言,他俯身低聲說:“是辰妃托提刑按察使司送來的。”
我明白后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瑾易這幾日對藜妃越發(fā)寵愛,兩人整日里幾乎是寸步不離,有幾日,他還沒有上朝,這是自從他登基之后從來都沒有的事,朝中嘩然,瑾易行事如同雷霆,他們不敢進諫,所以把算盤全打在了我的身上。
我笑了笑,不以為意,強極則辱,盛極必衰,連這個,他們都不懂。
我想起那晚我說完后他站在藜妃殿外臺階上的模樣,一輪彎月就掛在他身后的殿宇上,他負手而立,風吹起他中衣的下擺,他過了很久才淡淡地唔了一聲,神色平靜,仿佛我說的這些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
他轉身繼續(xù)往藜妃的殿內走去,我忍不住喚了他一句:“陛下?!?/p>
他背對著我沒有說話,這時藜妃卻從殿里走出來了,外面裹著黑色的披風,發(fā)未綰,似瀑布般傾瀉下來,我趕緊別過眼,卻看見她從披風下面露出來的赤足。
瑾易的聲音沒什么異樣,只是問她:“你怎么出來了?成何體統(tǒng)?”
她的聲音嬌嗔軟軟的:“你不在,我睡不著。”
瑾易從嗓子里發(fā)出一聲輕笑,沒有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卻是對我說:“齊杏,不要以為寡人對你格外寬厚些,就忘了你自己的身份,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就為了臨江那些個貪官的案子就擅自入宮,宮里的規(guī)矩你是知道的,自己去領罰吧?!?/p>
心神一動,我跪在地上領旨。
他攬著藜妃往殿中走去,遙遙地聽見他的聲音,輕輕的,像恍然像溫柔:“怎么不穿鞋就跑出來了?”
女子的聲音亦低了下去:“我喜歡——啊——”話未說完便是一聲嬌呼,隨即有氣急敗壞的嬌嗔隱隱傳出殿外,“你干嗎?誰要你抱了,你放下我,我自己走——”
剩下的便微不可聞,我抬頭望向天上的殘月,夜色濃厚,半點星光也沒有。
大概又有一場浩劫了。
這場浩劫比我想象中來得還要盛大。
半月來,我?guī)е罄硭碌娜嗣孛芸刂屏搜畤呀?jīng)歸順的一些茍延殘喘的皇室,直到最后才去皇家馬廄里見蕭炎——旬國那位戰(zhàn)死將軍的遺子。
我進宮復命的時候,瑾易和藜妃正在御花園里坐著,遠遠看去兩人言笑晏晏,我在宮人的帶領下去行禮,瑾易眼里的笑意漸漸地淡了下來,嘴角的笑意卻一分一分地加深,乍然之下見到外臣,藜妃輕輕地“呀”了一聲,然后以絹遮面轉身欲走,瑾易卻笑了起來:“無妨,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就留下來看著吧?!?/p>
她怔愣了一下,眼里飛快地劃過一抹不安,不過僅僅一瞬,就又重新染上了嬌媚的笑意,她順從地走到瑾易的身邊坐下,瑾易嘴角的笑意幽幽的,抬手攬住了她的肩,才開口對我說:“說吧?!?/p>
低下頭,我一字一頓地開口,字字是誅心的大逆不道。
旬國以蕭炎為首,以玉佩的形狀在各不起眼的地方傳遞消息,互相聯(lián)絡,意欲復國。
其實一開始查的時候,不過是查出那塊玉佩是蕭炎當年送給藜妃的聘禮之一,他們當年有媒妁之約,我拿著這個結果在府里躊躇,想想瑾易帶笑的眼角,我不知道是否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誰能想到,在這個結果下還能有這樣的謀逆。
我慢慢地說完,瑾易嘴角的笑意未減,藜妃臉上的血色已經(jīng)退下去了,眼里的笑意也已經(jīng)不見了,她似乎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是瑾易的手按在她的肩上禁錮住了她所有的動作,我都可以看見瑾易微微泛白的指骨。
瑾易還是漫不經(jīng)心地似笑非笑:“哦?是嗎?那把蕭炎帶上來給寡人看看,什么樣的人這般膽大包天?!?/p>
蕭炎被拉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被大理寺的人整得半死不活了,頭發(fā)散亂地披下來,素色臟污不堪的殘破的袍子上面全是黯淡褐紅的血跡,頭毫無生氣地垂下來,藜妃終于在瑾易的懷里失聲尖叫:“炎哥哥——”她驚呼完之后去拉瑾易的袖子,語氣倉皇,“陛下,不可能,我們旬國已無兵馬,如何復國,這是冤枉,炎哥……蕭炎是無辜的啊,望陛下明鑒?!彼空f一個字,瑾易的表情便冷下去一分,恍若未聞。
侍衛(wèi)放下手,蕭炎便在他面前轟然倒塌,但是在這一聲的呼喚中像是被換回了些許的神志,他抬起被亂發(fā)遮住的臉,眼睛依舊是閉著的,嘴里卻下意識地安慰:“兮兮,不要怕,兮兮——”
藜妃終于忍不住,遮面的絲絹慢悠悠地飄蕩過來,落在我面前的地上,她也想像絲絹一樣飄過來,只是瑾易不可能松開手,他偏過頭,眼睛里帶著笑意,但是一絲光一絲熱都沒有,像是氤氳著痛意般,他狠狠地控制著她的肩膀,上揚的語氣平靜無波:“兮兮?藜妃,兮兮是誰?”
她大概是知道瑾易不肯放過他了,所以半點戲也不肯假做了,抬起明艷的一張臉望向他,濃如點漆似的一雙眸子直直地瞪向他,眼神里是不加掩飾的憎惡:“你不配叫我的名字?!?/p>
瑾易定定地看著她,沒有動怒,她笑了起來,快活無邊的模樣:“你不要這個樣子看著我,你知道嗎,你的每一次碰觸,和你說的每一句話都讓我惡心,對,是我把你的消息傳出去的,你千防萬防,總有你防不到的時候——”我怔然地轉頭望向她,她未及笄時便被譽為第一美人,相貌身姿自然是絕世傾城,我不過是見過她寥寥數(shù)面而已,前幾面她給我的感覺有時會像慵懶的貓,有時又像游弋在水里的魚,當你覺得她在你的掌心的時候,她就會狡黠一笑慢慢溜遠。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一點吸引了瑾易,不過此刻她卻凜然得像是剛剛出鞘的劍一樣,鋒芒盡露,眼里的冷意也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劍,只不過全是朝著瑾易去了:“現(xiàn)在好了,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我也解脫了,終于不用見到你的這張臉,和你虛與委蛇了——”
一片詭異的安靜之中,瑾易卻突然笑了起來,目光看向我:“謀逆的罪名是什么?”他的目光虛虛地從我身上掃到躺在地上絲毫意識也沒有的蕭炎身上,眼神陰鷙,帶著殺意。
我頓時心領神會,他揮了揮袖子,侍從走過來把蕭炎帶了下去,藜妃想要一起,只不過被瑾易拉住了,瑾易用的手勁應該很大,她盈盈不堪一握的手腕處被瑾易箍出了一圈白印,他的嘴角掛著殘忍漠然的笑意:“你放心,寡人還沒有玩夠,怎么會舍得讓你死?!?/p>
藜妃突然嘴角微動,電光石火間,他猛然捏住了藜妃的下巴,止住了她欲咬舌的動作,俯首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睛,他一字一頓地說:“我現(xiàn)在只是殺了蕭炎,但是你們旬國還有多少人在寡人手里面?讓我想想,你的父親安閑侯?你的那些個姐妹們?”
這是最簡單尋常威脅的方法,但是卻也是最有用的方法。
藜妃只是狠狠地瞪著他,整個人像是死灰一般,在瑾易的示意下,被處死的蕭炎的尸體被帶了上來,藜妃終于掙開了瑾易的手,撲到蕭炎的尸體旁,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哀號,這聲音悲慟得不像是人發(fā)出來的一樣,她崩潰似的抬首惡狠狠地望向瑾易,滿眼絕望和恨意:“你不得好死——陳瑾易,你不得好死——”
我看著他,他的表情漠然,背在身后的手指骨卻泛著白,還在微微顫抖,他的語氣半分怒意也沒有:“放心,寡人即使是不得好死,也會有你陪著寡人,寡人不會寂寞?!彼噶酥干砗笪ㄎㄖZ諾的侍女,吩咐道,“藜妃累了,你們扶她回宮歇息——”
五
這些侍女還沒有接近藜妃的時候,她就像是耗費了全身的力氣一樣,軟綿綿地昏了過去。
那個時候,他下意識的第一個動作,讓我明白了,他愛著她。
雖然不知是為了什么,但是他是愛著她的??!
他滿臉惶恐地把她抱回寢殿的時候,整個人已經(jīng)半分鎮(zhèn)定也沒有了,太醫(yī)院里的所有御醫(yī)都被召了過來,我站在旁邊,心一分一分地往下沉,可還是出現(xiàn)了我預期中最壞的結局。
這些御醫(yī)面面相覷地對視一眼,最后對著瑾易俯首而跪:“恭喜陛下,賀喜陛下,藜妃——藜妃這是有孕了——”
我猛地轉頭去望瑾易的表情,他整個人都怔住了,像是聽不見他們說的是什么,臉上的血色一分一分地消失,他喃喃地問:“你們說什么?”
御醫(yī)又把話重新復述了一遍。
他在他們的話音里驀地轉頭望向躺在床上的藜妃,神色像個孩子般怔忪,但是慢慢地,卻透出一抹悅意來。
“陛下——”我終于忍不住高聲呼喊了一聲,掀袍跪了下來,一言不發(fā),他轉頭望向我,眼里的霧氣漸漸散去,神志重回他的眼里,他定定地看著我,過了片刻,才緩慢開口:“你們都下去吧?!?/p>
殿里的人魚貫而出,最后只剩下我和他,還有躺在床上的藜妃,靜得可以聽見殿中銅漏滴滴答答的聲音。
我慢慢地開口:“臣有本啟奏?!?/p>
他嘴角下沉:“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不要想——”
“臣不得不想,這是您的第一個子嗣,藜妃是旬國的郡主,這個孩子是靖國的第一個皇子,退一萬步說,您的子嗣里,不能出現(xiàn)一個皇子,他的血脈里流著兩個國家的血!”
他退后一步,目光閃過一絲殺意:“你不要逼我——”
我俯首行了個大禮:“陛下,是非曲直,您該明了,不是臣逼你,是靖國的列祖列宗在逼您,當初您納藜妃的時候,是怎么保證的,即使臣退一步了,滿朝的大臣也不會同意?!?/p>
他靜默下來:“讓寡人想想,讓我想想——”
我看向他:“若是陛下您下不了這個手,那么臣代您來?!?/p>
“她說得不錯——”有道虛弱的女聲從身后傳過來,是藜妃,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醒過來的,瑾易轉身望向她,她的聲音飄悠悠回蕩在這大殿里,“這個孩子不能留,我也不會要他的,這是我一生的恥辱,你也別妄想我會替你生孩子?!?/p>
瑾易雙目赤紅,看了她半天,最后神色漸漸地平靜下來,他一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相信,他能挺得過去,果然,他最后微微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最后他看著我,“你回去吧,寡人自己來?!?/p>
因為藜妃身體虛弱,這個時候小產(chǎn)母體受不了,所以御醫(yī)的意思是緩和幾日。
沒想到幾日后,我收到了辰妃從宮里秘密發(fā)出來的信。
瑾易受了重傷,只不過原因卻被他封鎖了起來,沒有人知道。
我在進宮面圣了之后才知道他是怎么受的傷。
他在藜妃喝藏紅花的時候后悔了,所以打翻了這碗藥汁。
藜妃不想留下這個孩子,在掙扎僵持的混亂之中,他沒有防備,所以藜妃用頭上的發(fā)簪狠狠地刺進了他的胸膛,還好他在反應過來的時候后退了一步,差一點,只差了一點點,那枚簪子就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心肺。
他半倚在床上,一圈圈白布從肩胛處斜繞到腋下,包得嚴嚴實實的。
我在殿外看了他一眼之后,轉身往外面走。
他厲聲喝住了我:“你要做什么?”
我沒有回頭:“去做您應該做的事,您用藜妃她家人的命逼著她留在你身邊,這次她能狠得下手傷您,下次就能刺死您,這樣的女人,我不能讓她留在你的身邊?!?/p>
“她不愛你,瑾易。”我喚他的名字,“她不愛你?!?/p>
我轉身出去的時候,他沒有再攔住我。
我這樣了解他,如果愛一個人已經(jīng)達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這就過了,這樣的女子就不適合再待在他身邊了。
六
藜妃突然暴斃之后的五天里,瑾易都沒有來上朝。
第六天早上,他終于出現(xiàn)了。
面色消瘦蒼白,但眼神依舊鋒利,知人善任,朝政井井有條。
我放下心來,他一直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這世上再悲哀的事,忍一忍,總能忍過去。
他表現(xiàn)得那樣正常,所以當我發(fā)現(xiàn)異樣的時候,他竟然已經(jīng)墮落成那個樣子了。
我不知道他會服用十灰散。
讓人沉溺幻境得到片刻解脫的東西,我從來沒有想到,他會服用這個東西。
若不是王總管含淚來找我,我差點就要被騙過去了。
偌大的宮殿半個人影也沒有,垂地的帷幔層層疊疊,旁邊的石柱上是一排燃著的巨大的蠟炬,整個殿中燈火通明,他就那樣赤足躺在冰涼地面上,表情虛虛幻幻,嘴角帶著意味不明的笑意,仿佛是解脫。
眼眶瞬間通紅,我忍住淚意,大逆不道的把手里的一盆涼水潑到他的身上。
他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眼神依舊迷茫,半點焦點也沒有。
卻笑了出來,只不過我寧愿他哭,哭一哭。
我一直以為他很強大,即使最艱難的時候我也沒有看見過他像這個樣子,那個時候先皇臥病在床,中宮把持朝政,太子清殺別派黨羽,大權在握,即使是那個時候的他,也是談笑風生,運籌帷幄,他曾經(jīng)那樣意氣風華,在不可能的道上殺出一條血路來,那樣多的主子,我們齊家選中了他,就是看中了他的這一點,像是永遠不會怕,不會累,也不會傷心一樣,這才是一個君主該有的模樣。
我永遠都不會想到,他會去吃十灰散,他會去碰這樣的東西。
眼里的淚意再也忍不?。骸八粣勰悖档脝??”
他眼睛直直地看著莫名的虛空,聲音飄飄的:“我知道,她沒有真心對著我,我們都沒有真心對著對方?!彼蝗恍α似饋?,“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肯真心待我。”
我心里有些難受,低低出聲:“微臣誓死效忠于你?!?/p>
他的語氣莫名有些蒼涼:“你效忠的不是我,不是陳瑾易,你效忠的,是這靖國的陛下?!?/p>
他望向我,表情像是哭,又像是哭不出來:“太累了,阿杏,這一路走過來,我實在是太累了。
“我還在奢望什么呢?她待在我的身邊不過是想要我的命,從我?guī)Пト胙畤?,從我親自把她納為妃羞辱她,從我殺了她的那個心上人……”他突然頓了頓,笑了起來,“不,從她拒婚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沒有可能……”他的表情似笑似哭:“再也沒有可能了?!?/p>
我只能一遍遍安慰他:“會好起來,瑾易,會好起來的……”
他閉上眼,喃喃道:“不會好了,永遠都不會好了?!弊詈笏麌@息一聲,揮了揮手,“你走吧,我想要靜一靜?!?/p>
我只好退出去,走到殿門口的時候,我回頭望了一眼,他依舊躺在地面上,明黃的龍袍逶迤了一地,猙獰的五爪蟠龍栩栩如生,熠熠生輝的眼睛威嚴地瞪過來,而他躺在地上,像是睡著了一樣,一動都未動。
我想起他剛剛的樣子,他的神色那樣悲慟,語氣絕望。
不會好了,再也不會好了。
我閉上了眼,我后悔了。
是的,我騙了他,當初的那枚玉佩,不過是蕭炎送給藜妃的聘禮之一,我那時望著查出來的結果,想起她那天對著瑾易撒嬌的模樣,想起瑾易提起她時會含笑的眼角,她愛的不是瑾易,她一直都在騙他,這樣的女人留在他身邊,實在是太危險了。
書房里的燭火燃了一夜,我閉上眼,進宮向他撒了那樣大的一個謊,他太相信我了,抑或是他太不相信藜妃了,我那樣熟悉他,當我打破他和藜妃之間的那道帷幔時,我就敲醒了他。
我只想著讓他防患于未然,他曾告訴過我他不會愛上任何人,那晚我站在他面前,我有那樣多的話想告訴他,可他說他不會愛上任何人,所以我忍下了所有年少時萌芽的愛慕,忍下了嘴邊那樣多的話,我現(xiàn)在怎么能容忍他愛上別人……不……不……我只是擔心他,我不是嫉妒,不是記恨,我只是擔心他……
我仰頭看向漆黑的夜空,這黑夜還這樣長,銅漏一聲接著一聲,這一生還這樣長,還有這萬里錦繡江山,還有無數(shù)鮮妍明媚的女子,和這些比起來,這些傷心也仿佛不值得一提。
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