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歌
楔子:
元德九年,因?yàn)橐粋€案子,作為貴族之首舒家的少家主的我決心在以女子為尊的大楚,向女王懇求開辟讓男子為官的先例。這是一件動搖國本的事情,因而過程極其艱難。在我?guī)缀跤X得要放棄的時候,我的夫君沈夜,大楚最大的小倌館鳳樓的主人卻突然同我說:“不如你找顧薔笙試試,他若幫你,你便有了大半勝算?!?/p>
顧薔笙我知道,寒門科舉出身的人,沒有任何背景,卻因長袖善舞、做事陰狠果斷深受女皇信任喜愛。且不說她這樣懂得站邊的人會不會幫我,哪怕就算幫我……
“她一介寒門,哪里有這樣大的權(quán)力?”
沈夜淡淡笑了笑,漫不經(jīng)心道:“他是出身寒門,可他背后,卻是整個祭司院?!?/p>
“你說什么?”我很詫異,“蒼山自接任第二年起十幾年都沒出過門的那位與她相識?”
沈夜沒接話,他端著白瓷綠湯,輕抿了一口。
“顧薔笙,”他斟酌著開口,一字一頓,慢得讓我有些害怕:“其實(shí)……是祭司的戀人。”
“祭司不是不能沾染情欲的嗎?而且現(xiàn)任祭司……”我咽了一口唾沫,“不是女人嗎?那顧薔笙……”
“男人。”沈夜說得很堅定,“就是長得娘了點(diǎn)?!?/p>
【1】
沈夜說,顧薔笙和當(dāng)朝祭司天韻的事,得從天慶十六年說起。
天慶十六年夏,大祭司西去,也不知是因祭司歸去導(dǎo)致天降異象還是純粹的巧合,那一年是青州大旱第三年,因?yàn)榫煤禑o水,便引起了地震,緊接著又是瘟疫流竄,一時死亡無數(shù)。新任祭司初初上任,便趕往青州救災(zāi)。
顧薔笙就是那時見到天韻的。
他始終記得,那日是個太陽極其毒辣的天氣,周邊人潮涌動,正午的時候,一隊白衣人馬在軍隊護(hù)送下走來,為首的是一個白袍青邊,額間繪火焰紋路的少女,她領(lǐng)著一干白衣祭司走上祭壇,然后靜靜注視著臺下的人。
片刻后,她單手放在肩上,微微躬身,向眾人行禮,她身后白衣少男少女們上前,將她圍成一個圈,然后便見她抬起手來,纖細(xì)潔白的手腕微微一晃,便有銀鈴之聲忽地響了起來,隨著她的節(jié)拍,一下一下響動。
顧薔笙呆呆瞧著,感受著心跳隨著那銀鈴的聲音飛速跳動,看見那少女三千青絲在風(fēng)中搖晃,白衣如雪,墨發(fā)如瀑,萬丈霞光繪成她身后背景,世間萬物因她失聲。
許久之后,當(dāng)?shù)谝坏斡曷湓陬櫵N笙臉側(cè),他才反應(yīng)過來,而周邊早已是人群歡喜吼叫之聲,白衣少女在旁人攙扶下停下步子,靜靜端望眾生。
青州大旱三年,終于見到了雨。而活了十六年的顧薔笙,終于見到了神。
【2】
后來顧薔笙和別人說,姻緣這種東西,其實(shí)是上天注定的,有些人你看她一輩子,也不會有旖旎之想,有些人你只需要一眼,卻就能怦然心動。
十六歲的時候,顧薔笙第一次見到天韻,便體會到了這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于是天韻在青州設(shè)壇七次,每一次顧薔笙都跟著。
天韻坐著馬車,他就憑著腳走,草鞋磨破三雙,腳底帶著水泡。
設(shè)壇祭祀很費(fèi)精力,而天韻也不過就是個十五歲的少女,初初擔(dān)任著新任祭司的位置,面上看著無事,其實(shí)七場祭祀做下來,早已是透支了大半年的體力。歹人約莫也就是瞧著這樣的機(jī)會,在天韻回城的路上設(shè)下了天羅地網(wǎng)。
顧薔笙運(yùn)氣好,打斗的時候恰好不在,他去遠(yuǎn)處河邊撈魚,當(dāng)時天暗,他站在河里,見有黑色的東西浮動,他以為是魚,手疾眼快一把下去,便撈出一張秀麗的臉。
他驚得把手一放,任人落進(jìn)水里,片刻后才想起那額間火焰紋路,趕忙追了上去,把人從水里抱起來。
他將少女抱上岸,看見少女身上白袍早已被血染紅,全是劍窟窿,便慌得什么都來不及想,背著她就往林中跑。
天韻迷迷糊糊醒過來,眼里落進(jìn)月光,她勉強(qiáng)看過去,臉側(cè)是少年端正俊毅的側(cè)臉。
那少年面上表情那么堅定,仿佛是赴死也會帶著她一般,讓她分外安心。
后來回想起來,她不記得當(dāng)時有惶恐,不記得當(dāng)時有痛楚,就只記得婆娑月光,和滿夜花香。
顧薔笙帶著她跑了大半夜,沒有聽到人聲,他終于才尋了個山洞,將對方放了下來。他給對方換了衣服,又找了些草藥療傷,隨后便躺在她身邊。
等第二日清晨醒來,他便瞧見她盤腿坐在他身邊。她似乎有著超出常人的愈合能力,明明昨夜還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今日卻已是滿臉安然。她靜靜瞧著他,霞光從山洞外落了進(jìn)來,他想了很久,才憋出一句:“你餓不餓?”
【3】
她以為他是個普通村民,問他愿不愿意帶她去楚都。他當(dāng)然愿意,便肩負(fù)起了這份責(zé)任。
天韻身上有塊玉佩,把玉佩當(dāng)?shù)艉?,他們有了盤纏,買了一匹騾子和幾件樸素的衣衫,讓天韻坐在騾子上,他牽著騾子帶著天韻一路往楚都走去。
他們走過鄉(xiāng)間小路,縣城青石板道。天韻很少說話,很多時候都是靜靜觀望。而顧薔笙話多,每遇到一件事,便要向天韻詳細(xì)解釋,他們在做什么,他們是什么人。
有時候天韻會忍不住問他來自何方,他便會說起自己家鄉(xiāng),一個小小的縣城,滿城梨花。他說春日時分,梨花開滿小鎮(zhèn),有頑童輕搖花枝,便可見花瓣旋身而下,落滿肩頭。
他從來只描繪這些好看的景色,偶爾有一次她問及他的父母,顧薔笙便是很久很久都沒有作聲。天韻心思通透,便不再提及。
顧薔笙偶爾也會詢問天韻關(guān)于她的事。提到父母之事,她便看回答他,她的父母是上天。
“我出身便在祭司院,無父無母,上天乃我父母,百姓為我親人。祭司一生,為天下生,為百姓死?!?/p>
“那你會有愛人嗎?”顧薔笙問得天真,天韻沒有說話,靜靜瞧向遠(yuǎn)方。許久后,她慢慢道:“薔笙,每一位祭司的陵寢,都只有她一個人。”
沒有共枕之人,更不會有共寢之人。
這話太隱晦,顧薔笙沒能聽懂,他只是牽著馬,靜靜走在她前方。夕陽拉長他的身影,鄉(xiāng)間小路上,青麥如浪。
去楚都的路很漫長,騾子走得慢,更是拖延了很多時間。等他們接近楚都的時候,已是接近深秋。
進(jìn)城前一晚,他們歇在山林里,半夜天韻突然醒了過來,剛翻身而起,便聞數(shù)十道劍聲破空而來,天韻將顧薔笙拉著退開半丈,而后從袖中拔劍而出,一人仿佛一道屏障一般,攔住了數(shù)十人,高吼了一聲:“快走!”
說罷,她便沒再管身后,與一行黑衣人激戰(zhàn)起來。
祭司院爭奪復(fù)雜,這樣的刺殺天韻沒少遇見過,她不知是和別人打斗了多久,直到最后身邊倒下一片,而她自己也再沒有了力氣,癱軟在地。最后還剩一個黑衣人,提著劍朝她搖搖晃晃走來。
她想她大概是要死在這里。
這個念頭閃過的時候,她腦子里面一瞬間閃過很多東西,有她在祭司院的榮耀,有老祭司的囑咐,有百姓們期盼的眼神,然而最后卻只有一個背影。
那是個少年,穿著破布衣衫,牽著騾子,走在她前方。騾子其實(shí)不太舒服,她坐在上面感覺有些顛簸,然而少年輕哼的歌曲溫柔悠長,讓她忘記了一切,只看見這天地間廣闊無盡,青麥如浪。
她甚至能哼出那小調(diào)。
那少年曾問她,會不會有愛人。
她卻只知道,她的師父,她師父的師父,甚至她自己,卻從來只是一個人。
但從年少時,她就怕黑,不敢一個人睡。
她想了很多,在黑衣人在她面前提起劍時,突然傳來了一個少年大喊之聲。然后她便瞧見那個布衣少年站在她身前,仿佛瘋了一般,拼命刺著面前的黑衣人。
她忍不住想笑,她想問一句,你怎么回來了。
然而剛剛咧嘴,便哭了出來。
【4】
那天她受了很重的傷,顧薔笙背著她,瘋了一般往城里跑,敲響了一間一間醫(yī)廬的大門。
這樣重的傷,所有醫(yī)廬開出來的價格都不菲,哪怕拿出他身上所有錢財,也給不了預(yù)付的診金。終于有一家醫(yī)廬收了他們,卻也是簽下了高昂的欠條。
隔日他便去了楚都最好的小倌館鳳樓,走進(jìn)大廳便尋了管事道:“我要賣身?!?/p>
眾人嘲笑他,鳳樓從來不收主動賣身的,向來都是鳳樓去重金相尋,然而也就是這時候,一個月華色長衫公子卷簾而入,詢問他道:“你要多少錢?”
他不敢開太高的價格,也就是拿了天韻的藥錢,三百兩。
對方卻笑了笑,徑直給了他一千兩。
他拿了一千兩,回去給天韻尋了最好的大夫,置下一棟小別院。從第二日起,便去鳳樓接客。
鳳樓給他置了華麗的衣衫,給了他美艷的妝容,他其實(shí)不算頂尖的姿容,但是技藝態(tài)度卻非鳳樓里那些高傲慣了的倌人們有的,來了沒幾天,便有了自己的熟客。
他有固定的假期,常常就是晚上過去,白日里就照看天韻。天韻兩次重傷,氣息微薄,全靠人參這些名貴藥材吊著。等過了大半月天韻醒過來的時候,一千兩早已又變成負(fù)債。
然而他什么都沒說,在醒后不久,她身體恢復(fù)得差不多的時候,他帶她去了最好的綢莊,拿出所有銀兩,給她置辦了一套華衣。
【5】
顧薔笙說他找到了工作,在楚都一家酒樓幫人干活。于是天韻每日就瞧著他出去,直到清晨才回來。
她常常在家看看書,寫寫字,畫點(diǎn)畫。筆墨紙硯費(fèi)得多,可顧薔笙卻總給她買回來。冬天的時候,楚都下了大雪,青州向來無雪,顧薔笙頭一次見雪很興奮,天韻卻見怪不怪。
他們在一起過完了春節(jié),顧薔笙買菜,做飯,天韻就在一旁靜靜瞧著,在他回頭的時候,露出溫柔的笑容。
顧薔笙說楚都雪真大,天韻便比畫著告訴他,蒼山雪更大,每次下起來,都能埋到人的膝蓋。而且蒼山?jīng)]有臺階,上山的時候,跋山涉雪,更是艱難。
顧薔笙被這景象震驚到,不由得道:“那我這樣的普通人,豈不是一輩子都難登上蒼山?”
天韻不由得有些詫異:“可普通人登蒼山做什么呢?”
顧薔笙沒說話,他紅了臉。他本來想說,也許哪一天他會去找她,可想想,他這一生,大約也不會再找她。
相逢本就是上天給的偶然,一生若多幾次偶然,也就不是偶然了。
于是他岔開話題給她夾菜,她夸贊他的手藝。當(dāng)天兩人一起賞過了煙花大雪,分頭各自回房。轉(zhuǎn)身之前,天韻突然叫住他。
當(dāng)時大雪紛飛,煙花絢爛,那姑娘在長廊靜靜注視著他。然后她抬起手來,指間帶著熒光,在空中一筆一畫,慢慢寫下他的名字。
緊接著,她抬起手來,將那帶著微光的名字握到了手里,輕輕一吹,就隨著風(fēng)送了出去。
他們倆一起看著那微光在風(fēng)雪中盤旋,然后飛往天際。
“我把你的名字送給了神,”她輕聲開口,面色有些蒼白,溫柔道,“無論你過去是幸運(yùn),或者不幸,日后你都是神眷顧的人了。”
顧薔笙沒說話,雪花飛到他的眼里,他眨了一下,又一下,天韻笑了笑,似乎他眨眼這瞬間,雙方便已明白了什么。
姑娘似乎想要走到他身前來,然而才踏出步子,便猛地摔倒在地。
【6】
大夫說,她過去重傷多次都沒有好好調(diào)養(yǎng),元?dú)馐軗p,此后都將是這樣虛寒的身骨,且壽元不長。
他問有沒有其他辦法,千金亦可。
大夫便笑了,說這姑娘寒毒初犯,及時醫(yī)治,用心調(diào)養(yǎng)也能救治,只是這哪里是千金可求,而是萬金才行。
“千金萬金,”顧薔笙抓緊了衣服,苦笑道,“不就是錢嗎?”
說完,他讓大夫開了方子給他。等第二日天韻清醒,他小心翼翼問她:“你一個祭司,為什么還不回祭司院呢?”
“如今我?guī)熜秩腙P(guān)修煉,那批人必然是在祭司院布下天羅地網(wǎng)等我,我怎敢回去?”天韻坦然相告,又有些奇怪,“你怎么突然問起這些來?”
“沒事,”顧薔笙別過臉,看見她手上細(xì)細(xì)密密的傷痕,又道,“大夫說你過去受傷多次都沒有好好調(diào)養(yǎng),祭司院是不是很窮?。俊?/p>
聽到這話,天韻不由得有些好笑,卻假裝認(rèn)真道:“是挺窮的,都是些算命的人,哪里會有很多錢。不過,歷來祭司都活不過四十歲,你知道為什么嗎?”
顧薔笙詫異回頭,看著面前面含笑容的姑娘,溫柔地抬起自己的手掌道:“因?yàn)槲覀兊拿巧咸斓?,自然也就沒有了價值?!?/p>
“沒有可以掛念的人,沒有需要等待的人,空握一身權(quán)力,活太久了,又做什么呢?”
“你呢?”
“我?”天韻愣了愣,片刻后,她收起了笑容,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慢慢道,“我想活久一點(diǎn)了。”
想多看看這大好山河,想多陪陪身邊的人。
顧薔笙訥訥點(diǎn)頭,袖里緊握著大夫開的那副藥方。
往后的日子,他接客接得更勤。鳳樓里的其他人都看不過去,讓他不要太勉強(qiáng)自己,然而他卻也就是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再沒有多說什么。
可那副藥方果然是萬金之方,其他都還好說,就那火靈芝,萬金難求。
他透支著自己的生命一般在努力接客,最終還是差那火靈芝。兵部侍郎的女兒很喜歡他,同他笑談間道,她家有好幾顆火靈芝,若是他嫁到她家,當(dāng)她十八房侍君,那她便送他這顆火靈芝。
他信以為真,糾結(jié)了許久,終于還是答應(yīng)。
他同沈夜厘清了贖身錢,收拾了個小包裹便去兵部侍郎府中。走的前一夜,他同天韻告別,當(dāng)天晚上他給她做了一頓很豐盛的晚餐,然后將她平日的用藥都分成小包交托給隔壁,讓他們每日煎藥過來送給她,又將她的衣物折好,生活習(xí)慣紛紛寫在紙上交給了新來的小廝。做完這一切后,他將在房間里讀書的天韻請出來,對她說明日后他不在時的一切,最后他端起酒,朝著面前姑娘溫和道:“今日與君拜別,望君來日富貴榮華,切勿相忘?!?/p>
說完,他一飲而盡,而對方什么都沒說,只是靜靜看著他。很久之后,天韻慢慢開口,她說,我以為你懂。
“你將我從河里撈出來,你為我殺人,你給我買新衣服,你救我一次又一次,我以為你做一切的原因,我明了?!?/p>
“而我,”她頓了頓,似是想說什么,片刻后,才道,“新年送你祝福時,我以為你懂?!?/p>
顧薔笙沒說話,許久后,他溫柔道:“你以為你懂的是什么,以為我懂的是什么?!?/p>
天韻沒有回答他,她靜靜瞧著面前含笑而立的公子,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他早已不像初進(jìn)楚都時那樣破布襤褸,他穿著一身嫩青華袍,頭頂?shù)窕ㄓ窆冢m說沒那么華貴,從打扮上卻也已是上乘。
她不太懂得這意味著什么,只是想這世界怎么能有這樣多的變化。她本想脫口而出那句喜歡,然而強(qiáng)行咽了下去,靜靜瞧著面前人,一句話也不說。
顧薔笙低頭輕笑:“其實(shí)吧,”他溫和地道,“天韻,你始終是個孩子?!?/p>
“你要知道,這世上很多事,其實(shí)都比愛情重要。比如說富貴,比如平安?!?/p>
說完,他拿過她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而后他便轉(zhuǎn)身,背著早已準(zhǔn)備好的小包離開。微風(fēng)吹動了他的華衣,已經(jīng)是春天,院里梨花開得正好,好像他當(dāng)年同她描繪的家鄉(xiāng)那樣。
天韻沒能忍耐住,猛地高喊出聲:“你懂我的心意嗎?!”
顧薔笙頓住步子,許久后,他朗聲笑開,轉(zhuǎn)頭道:“明白,你喜歡我,我早就知道?!?/p>
“在下十四歲便已入窯館,男女之事,再清楚不過?!闭f著,他面上似露出驕傲神情,又帶了幾分嘲諷道,“大人高潔之身,能垂憐在下這樣賤鄙之人,在下榮幸之至。只奈何在下所向往之處不是高山白雪,而是這盛世榮華。大人不過祭司而已,如何給得起呢?”
說罷,他勾起艷麗笑容。天韻一時愣在那里。直到他遠(yuǎn)走,她才反應(yīng)過來。
她想他說得對,她還是個小姑娘。
還總幻想著有那么一個人,愿為她拋棄這世間的一切,將她供若神明。就像她一樣,能愿意為一個少年,拋下蒼山主宮,墮入滾滾紅塵。
然而這紅塵總是太殘忍,等回過神來,眼淚早已落滿衣襟。
【7】
顧薔笙沒有回頭,他一路走到兵部侍郎府中。送上門來的人,對方哪里會給他尊重,隨意安排了個房間,便只等對方傳喚。
答應(yīng)好的火靈芝對方許久沒有兌現(xiàn),他去找了好幾次,反倒遭了怒罵,顧薔笙明白對方是不會兌現(xiàn)諾言,于是便尋了機(jī)會,將火靈芝偷了出來。
年少時偷雞摸狗這事他沒少做,結(jié)果這次鬧得大了些,被對方抓到后一陣毒打,他將火靈芝用線拴在牙齒上放進(jìn)了食道躲過了搜查,兵部侍郎府只當(dāng)他吃了這火靈芝,只能將他打了個半死,然后扔到了亂葬崗。
他身上骨頭被打斷了好幾根,臉也被人用刀劃了好幾道,在亂葬崗躺著的時候,他還惦記著要將火靈芝送回去。于是他用手從尸體堆里把自己刨出來,一點(diǎn)點(diǎn)爬過尸堆,爬了出來,最后終于被守墓人發(fā)現(xiàn),抬到了醫(yī)館。
心里有惦念,剛剛才好一些,他便趕緊下床去給天韻送藥。送藥的時候怕她撞到,他繞了很久,才悄悄來到他雇傭的熬藥小廝那里。遠(yuǎn)遠(yuǎn)地他瞧見天韻坐在長廊上看書,冰肌玉骨的人,在陽光下似乎是要隨時羽化一般。
他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終于才離開。
然后他回了鳳樓,小倌他當(dāng)不了了,只能當(dāng)一個跑腿的小廝,時不時回一下院子,從小廝那里打聽一下天韻的情況。有一次他忍不住問小廝,天韻有沒有提過他。小廝便笑著搖了搖頭,那笑容滿是諷刺,似乎在嘲笑他的癡心妄想。
然而他卻清晰記得春節(jié)那夜煙火下姑娘溫柔的眼神,他想他應(yīng)該沒有記錯,她的確喜歡過他。
雖然他們不能在一起,但是能互相對對方好,這也就夠了。
有了火靈芝,天韻身體好得很快,臉上也有了紅潤之色。初秋時她師兄出關(guān),聽聞祭司院連下十二道急令,滿天下找新任大祭司。天韻也沒多等,主動現(xiàn)身在宮廷,被接回蒼山。聽說她去得急,一天都沒在楚都多待。
等她走后,他才回到了過去他們住的院子。
熬藥的小廝留了下來,他將遠(yuǎn)在青州的父親接了過來。父親眼睛已經(jīng)不大好了,哪怕再不愿意來青州,也還是不得不過來讓他照顧。
轉(zhuǎn)眼間兩年過去,顧薔笙也已經(jīng)十八歲,十八歲的男子在大楚大多已經(jīng)定下了親事,而他這樣的過去和容貌,哪里會有人提親?
他不著急,總覺得就這樣自己過一生也是不錯的。然而他父親卻總是焦急問他,什么時候嫁人。他便安撫父親,他的妻子在蒼山之上,世人難得一見。
父親總當(dāng)他說笑,然而曾經(jīng)有個恩客告訴他,祭司成親的方式,便是將對方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交給上天,而他的名字,早已被那個姑娘交給上天了。
父親身體越來越不好,他總是說起過往來,說他的弟弟哥哥,說他的母親,說他小時候。大夫開了很多藥,一副比一副貴,銀錢一事上,便有些捉襟見肘。
父親敏感,很快就察覺到了錢的問題。于是他開始拒絕喝藥,拒絕治療,一遍又一遍只知道吼:“我不吃藥!”
有一日父親暈了過去,醒來時,已經(jīng)再看不到東西。他摸索著拉住守在旁邊的顧薔笙的手,溫柔地同他說:“父親老了,要去陪你的母親和兄弟,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費(fèi)錢了。咱們父子那么多次生離死別都經(jīng)歷過了,還怕今天嗎?你把錢留著,喜歡哪家姑娘,就去嫁給她。做個侍君也是很好的,只要對方是你喜歡的姑娘就成?!?/p>
顧薔笙沒說話,他剛想說什么,便泣不成聲。
最后他說,爹,你等我回來。
他一定要救他的父親。
于是他去了蒼山,日夜兼程。彼時蒼山大雪,像天韻描繪的那樣,一腳踏進(jìn)去,就能埋入半膝。他掙扎著前行,風(fēng)雪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然而他還是堅持著往前,爬了兩天兩夜,終于來到蒼山頂峰的祭司院。
所有人看到他都覺得很詫異,而他則顫抖著身子跪到祭司院門口,高聲道:“顧薔笙求見天韻大祭司?!?/p>
有一些小祭司們心生憐憫,進(jìn)去通報,然而每一個進(jìn)去通報的祭司,都沒臉回來見他。
他跪了一天,兩天,三天。跪到風(fēng)雪停下來,祭司院的院門卻都不曾為他打開。
等聞訊而來的沈夜到達(dá)蒼山的時候,便見顧薔笙整個人身上披滿風(fēng)雪,定定地跪在門口,仿佛一尊冰相。
他甚至不敢確定他活著,直到他睜開眼睛,沈夜這才反應(yīng)過來,趕忙道:“我可以救你父親,只要你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
顧薔笙沒有說話,很久以后,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
【8】
沈夜給的要求是一個很殘忍的要求。
他要把他變成一個女人——確切地說,他要換掉他的臉,斷掉他的骨。讓他從外觀上看,變得像個女人一樣,然后去參加科舉考試,盡量成為圣上面前的寵臣。
顧薔笙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這個要求。于是沈夜為他請出了宮廷名醫(yī),帶著名醫(yī)前去他家,然而當(dāng)他歡喜踏入宅院大門時,卻只見到他父親的棺木。
他的父親在他離開的第四天,聽聞他去祭司院借錢,將自己用一根繩子掛到了梁上。
他的父親只是個賣燒餅的小商販,一生沒見過超過五十兩以上的銀子,他生得貧困,死也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承受千金債款。
對他來說,錢比自己的命重要太多。
顧薔笙站在大廳里,看著那口棺木,很久很久沒有說話。沈夜去扶他,卻在觸碰他的片刻,被他吐出來的血濺了一身。
后來顧薔笙扶著他說,樓主,我們的承諾不變,只是我要厚葬我的父親。我要花費(fèi)萬金為我父親辦一場葬禮,修一個陵寢,他活著,我沒能好好供養(yǎng)他,他死了,我要讓他走得無限風(fēng)光。
沈夜答應(yīng)了他,為他父親辦了一場舉國皆知的葬禮。
那場葬禮辦得過于奢華,聽聞連祭司院都被驚動。主宮大祭司帶著十二祭司連夜趕出蒼山,來參加這場葬禮。
這真是帝王都不曾有過的殊榮,當(dāng)十三位祭司集體出現(xiàn)在葬禮之上時,所有人紛紛揣測著兩人的關(guān)系,企圖從兩人言談中了解一二。然而當(dāng)兩人看到對方時,卻只是靜靜端望著對方,一言不發(fā),許久之后,天韻屏退眾人,靈堂里只留下她和顧薔笙。
她不知該說些什么,而顧薔笙什么都沒說,轉(zhuǎn)過頭去,安靜地點(diǎn)著因風(fēng)熄滅的七星燈。
許久后,天韻動了動唇,卻只是開口說了句:“對不起?!?/p>
聽到這話,顧薔笙忍不住笑了,他撥弄著七星燈的燈芯,慢慢道:“天韻,你知道我最害怕的時候是什么時候嗎?”
說著,他似乎是特別疲憊,盤腿坐下來,慢慢道:“青州大旱三年,朝廷卻也沒能救災(zāi),早在地震前,便已是尸橫遍野。
“你一生大概都沒能看過那樣的景象,流民四竄,人肉為食。我們家有四個孩子,其中三個餓死在這場饑荒里,當(dāng)然,還有我的母親。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去?!?/p>
他聲音沙啞,卻還是含著笑容,天韻一時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聽他道:“我守在他們身邊,看著他們越來越虛弱,我想那時候如果能有一個饅頭,只需要一個,也許他們就不會死了。
“如果我那時候能有錢,我就能帶著我的家人離開青州,我就能買到糧食,我就不用在他們身邊看著他們慢慢死去我卻什么都做不到,我也不用在他們死去后,還要為了活下去,將他們的尸體販賣給別人?!?/p>
顧薔笙一面說著,一面握緊了身上的衣衫,淚眼婆娑,卻始終沒有滴落下來。就這樣直挺著腰板,仿佛是他唯一的尊嚴(yán)。
“從那以后,我想,”他站起身來,直視著天韻,沙啞道,“我再也不要遇到這樣的事情了。我再也不要因?yàn)殄X看著我愛的人死去而無能為力,我再也不要這么窮。我要榮華富貴,我要讓我的父親住上大宅子,安享晚年。我要能用這天下富貴,換我愛的人多活片刻。
“所以那一年,我用了所有積蓄救你。
“那本是我給父親買宅子的錢,給他調(diào)養(yǎng)的錢,可是我全部給了你。你不必和我說對不起,這一切,本就是我自愿的??墒?,如果再有一次……”
他的眼淚終于落下來,沙啞著嗓子道:“我再不會救你。再不會跟著你走遍整個青州,再不會冒著生命危險救你,再不會為你重入娼籍,再不會為你花盡所有積蓄、傾盡萬兩黃金,再不會為你偷盜火靈芝被毀容……”
“天韻,”顧薔笙慢慢閉上眼睛,一字一頓,“這世上若有我最恨的人,除了我自己,便是你。這世上若有我最不想再見的人,便就是你?!?/p>
天韻沒有說話,她靜靜站在原地,看著面前滿臉是淚的人。
她曾經(jīng)以為他喜歡自己,于是她義無反顧為他拋棄榮華,想要同他長相廝守。可是他卻又告訴她,他更喜歡富貴,于是她毫無眷戀地離開。
緊接著他到祭司院門前跪了三天,她便在門內(nèi)站了三天。她想出去,卻怕他只是因知道了她祭司的尊貴身份;她想不出去,卻放不下心尖尖那個人。
可對方也沒等到她的決定,就轉(zhuǎn)身離開,等她去打探他的消息,便已聽聞他父親的葬禮。
尋著葬禮,她才知道他所做過的一切。
她想說她愛他,卻才發(fā)現(xiàn),其實(shí)她這么不關(guān)心他。
從頭到尾,她以為自己付出了十分,卻不知對方付出了百分。
她想說一聲抱歉,可她什么都說不出來,只能呆呆站在滿臉疲憊的男子面前,像一個小姑娘一樣。
而對方靜靜看著火盆里燃燒的紙錢,火焰落在他明亮的眼中,閃閃爍爍。
她終于開口,感覺嗓子里全是腥甜的氣息,她問他,我們能不能重新來過?我不要大祭司的位置,我到你身邊來,我學(xué)著明白這個世界上的心酸疾苦,我陪著你,好不好?
而那個男人卻什么話都不說,很久以后,他將最后一張紙錢扔入火堆中,卻只說了句:“你走吧。此生此世,只愿你我,再不相逢?!?/p>
【9】
他說再不相逢,果真也就再沒相逢過。
葬禮完畢后,青樓那個顧薔笙就再沒出現(xiàn)過。天慶十九年宮亂,時局混亂,人口動蕩,尋人更是一件難事。待第二年新皇登基,改年號元德,此時已再尋不到那個叫顧薔笙的人的影子。
元德二年,一位叫顧薔笙的女子高中狀元,文章驚艷,舉國皆贊。天韻悄悄下了蒼山來看這狀元游街,只見女子眉目清秀,看不出半分那人的影子。她想自己也是癡心妄想了,那樣的男子,怎么會成為一個狀元?
元德九年,這位顧薔笙大人已成為帝王寵臣,終于來了蒼山。此時蒼山已經(jīng)不復(fù)當(dāng)年,一條臺階從山地直達(dá)祭司院,不分冬日酷暑,都有祭司在道路兩旁看守,協(xié)助路人上山。
他讓人傳報,終于再見到她。少女已經(jīng)沒有年少時的稚嫩,半白了頭發(fā),坐在高座上,靜靜瞧著他。
他說明來意,她點(diǎn)頭答應(yīng),而后卻是問了句:“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嗎?”
顧薔笙愣了愣,片刻后,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妻子為我女扮男裝相隨,還有了個兒子,有了大宅子,妻兒衣食無憂,也很健康?!?/p>
天韻伸手招他走上前來,她眼睛似乎不大好了一般,端詳了他許久,而后才笑著道:“后來我找不到你,便去了你的家鄉(xiāng),梨花開得真好。”
“我知道。”
“你的名字我送給了上天,就要不回來了?!?/p>
“我知道?!?/p>
“可是我也知道,”天韻婆娑了淚眼,慢慢道,“你不會再來了?!?/p>
顧薔笙沒說話,很久以后,他才道:“小時候我喜歡一株梨花,可她太高,我強(qiáng)行去取,卻摔了下來。那時候我討厭那株梨花,長大后卻明了,并不是那株梨花討厭,只是我非要去取自己拿不到的東西?!?/p>
“而后來我能拿得到,”顧薔笙嘆息一聲,“卻已經(jīng)不再喜歡了。不是梨花不好,只是我沒能在對的時間,遇到那株梨花?!?/p>
天韻久久沒再說話,顧薔笙起身辭行。臨走之時,天韻突然開口:“那年你說蒼山雪大,普通人怎么上山,于是我就修了這條臺階。你既然不會再來,那也就再不需要人來?!?/p>
顧薔笙微笑著點(diǎn)頭,優(yōu)雅地離開。祭司大門緩緩關(guān)上時,他抬頭看了看門外那開得正好的梨花。
至此之后,蒼山那條青石路,再未開給行人,而顧府大院種滿桃李,卻獨(dú)獨(dú)不曾有過一株梨花。
然而,既是無情何須問,梨花青石三千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