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楔子
云傾辭的身體愈發(fā)不好了,趙清嘉去看她,離得還很遠(yuǎn),便聽到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
似乎從他去暗衛(wèi)營那日起,她就疾病不斷。
趙清嘉站在院子前,乳母錦娘低聲道:“公子還是離開吧,小姐不會見你的?!?/p>
趙清嘉沒有理睬,只是抬眼朝院子里看去,但見一抹紫色的身影立在瓊花樹枝上,衣裙揚(yáng)起,長發(fā)未綰,白花紫衣,在斑駁的光影里,影影綽綽。
他心中一陣酸酸澀澀地疼:“傾辭……姑姑,三皇子的鐵騎已攻入晉陽,今日一去,怕是再也不能回來,你還是不能原諒我嗎?”
秋風(fēng)拂過,寂靜無聲。
許久之后,紫衣女子仍是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趙清嘉苦笑,扶著腰間的佩刀,轉(zhuǎn)身踏上戰(zhàn)馬。
那是他們之間,最后一次相見。
第二日,晉陽城破。
趙清嘉帶著御林軍拼死相抵,刀光劍影之間,血流成河,萬骨成枯。
內(nèi)城被圍,利箭如雨。
不斷有人倒下,一支利箭直直沒入趙清嘉胸前。
疼痛席卷全身,時間仿佛在一瞬間靜止。
他用長劍支撐著自己緩緩下滑的身體,周圍的一切漸漸變得格外安靜,廝殺和血腥亦漸漸遠(yuǎn)去。
朦朧中,他似乎看到一抹紫色的身影自遠(yuǎn)處而來。
未綰的長發(fā)散落腰間,裙角隨風(fēng)輕輕揚(yáng)起,露出一段纖細(xì)的小腿和白皙的玉足。她立在城墻之上,手執(zhí)一柄白色的玉笛,縹緲得好似從仙宮而來。
笛聲響起,清脆悠揚(yáng)。
而后,趙清嘉便看到她周身籠著一層淡紫的光。
他想,自己當(dāng)真是要快死了,不然怎么會看到云傾辭。
他拼命睜著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卻只能看到云傾辭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虛幻。
而后,她對著他輕輕笑開。
趙清嘉亦笑。
他想,他是真的要死了。
【一】
趙清嘉從未喚過云傾辭“姑姑”,在十四歲之前,他甚至十分厭惡云傾辭。
他無父無母,自有記憶起,他身邊便只有云傾辭和乳母錦娘。
云傾辭長他十五歲,他不清楚自己和云傾辭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他只知道云傾辭將他養(yǎng)大,讓他喚她“姑姑”。
在他的記憶里,云傾辭長年不說一句話,雖然漂亮,卻不茍言笑,清清冷冷的。
他們并不親近,他也不想和她親近。
直到趙清嘉七年那年,他被送去學(xué)堂念書。
小孩子在這個年紀(jì)最是調(diào)皮,趙清嘉又有些怯懦,因此,便成了他們欺負(fù)的對象。
平日里他們戲弄,趙清嘉都忍了下來,直到那一次,城東張員外家的小公子罵他無父無母。他氣急,便和張小公子扭打了起來。
末了,兩個人皆是鼻青臉腫。
年邁的夫子氣紅了臉,差人去他們府上通知父母。
張員外很快便來了,和夫子道了歉后,便將自家兒子領(lǐng)了回去。而那個紈绔子弟,臨走之前不忘朝趙清嘉做鬼臉,嘲諷道:“你沒有爹娘,還是在這兒等著吧?!?/p>
趙清嘉攥著拳頭,死死地盯著張小公子。
夫子于心不忍,勸他去廳堂里等。他沒有說話,只是直直地站在樹下,分毫不肯移動。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學(xué)堂里的人亦漸漸離開。
到最后,只余他一人。
他抿著嘴,眼神黯淡下來。
他沒有父母,唯一的親人便是云傾辭。可七年來,他們說過的話不過十句,形如陌路,云傾辭怎么可能會來?
他越想越覺得委屈,便坐在樹下,賭氣踢著腳邊的石頭。
直到有雙淡紫色的步履出現(xiàn)在他眼前,他一怔,而后抬起眼。
入目是一雙清冷的眸子,漆黑如夜幕里的星子。
雖然趙清嘉年紀(jì)小,但他也能看得出來,云傾辭長得極好,任何人都比不了。
趙清嘉揉了揉泛紅的眼眶,突然沒由來地想要親近她。
于是,他眨巴眨巴眼睛,直直地看著云傾辭,想著自己鼻青臉腫的樣子能討得她一絲可憐。
可未曾想,云傾辭伸出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皺著秀眉打量一番后,淡淡道:“沒用?!?/p>
說完,甩袖離開。
看著她的背影,趙清嘉撇嘴,方才的感動瞬時化為烏有。
【二】
從那一日起,趙清嘉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云傾辭不再像以往般對他視而不見,而是每日天還未亮便拉他起床練劍。
她極為嚴(yán)厲,趙清嘉每次出錯,她便會罰他去站樁,一站就是五六個時辰。
因此,云傾辭在趙清嘉眼里便是妖魔一般的存在,他對她又憎恨,又害怕。
如此過了數(shù)年,趙清嘉漸漸長大,心里的怨恨讓他不再像以往那般乖巧,而是常常忤逆云傾辭。
十四歲那年,云傾辭教給他一套劍法,他故意頻頻出錯。
數(shù)次之后,云傾辭終是怒上心頭,一掌將他打翻在地。
她垂眸靜靜地看著他,似失望,似痛苦,似憎恨,向來清冷的眼睛里第一次有這般復(fù)雜的情緒。
許久之后,那如琉璃般的眸子終為平靜,她冷聲道:“就你,也配做趙璟的兒子?”
那是趙清嘉第一次聽她提及“趙璟”這個名字。
少年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從那日起,趙清嘉唯一想做的事便是報復(fù)云傾辭,讓她比自己丟臉百倍。
打聽許久,趙清嘉才從錦娘那里知曉,云傾辭看著無所畏懼,卻獨(dú)獨(dú)怕酒,沾上一滴,便醉得不省人事。
那日晌午,趙清嘉很早便讓錦娘去請云傾辭。
平日里他們幾乎不說話,如今趙清嘉如此乖巧地敬茶,這讓云傾辭有些詫異。
她疑惑地端起杯盞,但在飲下的那一刻,她便察覺出了異樣。
眼前的少年哪還有半分乖巧的模樣,取而代之的滿是惡作劇的頑劣。
她搖搖晃晃地起身,掙扎許久,卻仍是無力地倒在桌上。
趙清嘉挑眉,想著平日里如此清高的人,如果把她丟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讓晉陽的百姓看盡她的丑態(tài),她醒來后會不會羞憤而死。
他邊想,邊去扶云傾辭。
卻不想,他剛攬住云傾辭的肩膀,便見本應(yīng)昏睡不醒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嚇得怔住。
然而,并沒有預(yù)想中的冷言冷語。
他側(cè)過臉去,但見懷中的女子正雙眼迷蒙地看著他,漆黑的眸子迷離得像蒙了一層水霧,白皙的臉上染上一層薄紅,像暮春枝頭帶著朝露的桃花。
她緩緩地伸出了手,趙清嘉甚至能感覺到她指尖的溫?zé)岷皖澏丁?/p>
而后,她輕輕一笑:“師兄,你來看我了嗎?”
極為清淺的笑容,可趙清嘉的腦海中卻如天光乍破一般,愣在了原地。
絕色的容顏越來越近,直到那嫣紅的嘴唇輕輕吻上了他。
他緊緊地攥著云傾辭的雙臂,雙手不可控制地顫抖著,心似乎要跳出胸膛。
會笑的云傾辭,不一樣的云傾辭。
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姿,美得不可方物。
世間的一切仿佛離他遠(yuǎn)去,安靜得唯余女子清淺的呼吸聲。
他怔愣著,將昏睡的云傾辭攬在懷中。
許久之后,他伸手捂住眼睛,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窗外縷縷清風(fēng),絲絲微雨。
宛若萌芽的愛意,他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三】
趙清嘉開始躲著云傾辭,不再跟著她練劍,而是結(jié)交了一群紈绔子弟,整日不在家中。
他學(xué)會了喝花酒,學(xué)會了逛青樓,摟著千嬌百媚的姑娘,努力告訴自己,云傾辭是他的姑姑,他可以喜歡這世間任何一個女子,唯獨(dú)不能喜歡她。
他日漸墮落,聲名狼藉。
直到有一日,他的所作所為被不問世事的云傾辭知曉。
那時他正摟著青樓里的姑娘喝酒,長發(fā)散落在頸間,衣襟大敞,放縱而浪蕩。
云傾辭破門而入,目光如寒冰一般清冷。
他懷中的姑娘嚇得要起身,他卻攔住她,繼續(xù)和她調(diào)笑。
他努力不去看云傾辭,努力告訴自己,他不喜歡她,他不在乎她。
許久之后,云傾辭終于轉(zhuǎn)身離去。
玉爐紅燭,歌舞弦樂,喧鬧中,那把清冷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趙清嘉,你不配。”
你不配。
他仿若未聞,繼續(xù)和身邊的姑娘喝著酒,搖曳的燭火中,竟是紅了眼睛。
夜深人靜,喧囂散去,他在漆黑的街道上坐了一夜,孤獨(dú)至極。
他想了許多,直到再也不能欺騙自己。
喜歡便是喜歡,姑姑又怎樣,他們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
第二日一早,他便跪在云傾辭門前。
從那時起,他便告訴自己,要認(rèn)真念書,認(rèn)真習(xí)武,長成一個能夠配得上那個如皎月一般的女子的少年。
他變得如此乖巧,讓云傾辭有些始料未及??此麆ΨㄟM(jìn)步,有時還能稱贊他一番。
雖然只是簡單的幾個字,雖然她眼睛里的笑意十分清淺,但趙清嘉能開心得夜不能寐。
喜歡一個人當(dāng)真是一件簡單而又卑微的事,只想著能討她歡心,只想著讓自己變得足夠好。
那段日子是他十多年來最美好的時光,衣袂紛飛,倒映著傾城的容顏,朝夕相伴的,是他喜歡的姑娘。
他那樣天真,總覺得,只要自己努力習(xí)武,總有一日,云傾辭會將他看在眼里。
直到兩年后,云傾辭將他帶到書房。
向來冷清的女子靜靜地站著,纖細(xì)的指尖輕輕地?fù)嶂鴫ι系漠嬀恚迕鞯难劬Ψ撼鲂┰S水光,眸子里的情感濃烈得化不開。
那是一幅大雪紛飛的畫,畫中的白衣少年撐著一把青色的骨傘,嘴角噙著一抹淺笑,俊美得如月光一樣。
他手里牽著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長發(fā)及膝,紫裙赤足。只一眼,趙清嘉便認(rèn)出這是年幼的云傾辭。
那個少年的眉目與他有七分相似,窗外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畫中的景色漸漸變得模糊,那一排小字卻格外清晰——趙璟贈傾辭。
腦中仿佛劃過驚雷,他竟有些站不住腳。
過往的一切終于有了解釋。
他們本無半點關(guān)系,她卻養(yǎng)了他十六年。
只因為他的父親,趙璟。
【四】
趙清嘉眼睛酸得厲害,過去的堅持,過去的努力,在這一刻仿佛變成了笑話。
兩年來,他以為自己變得足夠好,他以為自己終于能配得上自己喜歡的姑娘,可這一切在他的父親趙璟面前卻幼稚得可笑。
年幼隨軍征戰(zhàn)沙場,年少成名,朱門清貴,皇家暗衛(wèi)。就連承德帝對趙璟亦十分喜愛,曾許諾,待他二十五歲便讓他離開暗衛(wèi)營,江南封王,富甲一方??伤诼錇t灑,從不貪戀權(quán)勢,在他二十二歲那一年,為了心愛的姑娘不得善終,死無葬身之地。
那樣好的一個人,難怪云傾辭喜歡了他那么多年。而他自幼無父無母,生活在尋常巷陌,不愛念書,不愛習(xí)武,再不普通不過。
趙清嘉終于明白云傾辭說的那句話“你不配”,不是他配不上她,而是他不配做趙璟的兒子。
心在一瞬間變得鮮血淋漓。
云傾辭沒有看趙清嘉,仍是癡癡地看著畫中的男子,道:“知道我為何將你帶到這里來嗎?承德帝昨夜傳來密旨,要你參選東宮暗衛(wèi),我已經(jīng)替你應(yīng)了下來?!?/p>
趙清嘉驀然睜大眼睛:“我不去?!?/p>
他哪里不會去,他要陪在她身邊。
可云傾辭卻不容他反駁:“當(dāng)年你父親便是承德帝的暗衛(wèi),若你成了太子顧玄的暗衛(wèi),那是再好不過的事,這是你父親的信仰。而且,你父親含冤而死,承德帝許諾,若是你當(dāng)選東宮暗衛(wèi),便重查你父親叛國之案。”
她聲音清冷,趙清嘉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所以,為了替父親洗去冤屈,你便不顧我的安危,將我送到那般危險的地方?”
“云傾辭,十六年了,你我朝夕相處十六年,你有沒有在乎過我,哪怕只有一點點?”
云傾辭低垂眼睫,末了,輕聲道:“清嘉,不要怨我。我活著唯一的念想便是有朝一日能看著你父親沉冤得雪,若不然,十六年前我便已經(jīng)死了?!?/p>
聞言,趙清嘉低笑,眼眶卻紅得厲害。
是有多喜歡,才能在所有人都拋棄她,才能在心心念念的少年亦離她遠(yuǎn)去后,還能在這蒼茫的世間無依無靠活了十六年。
他總覺得她如冷月一般高高在上,連多看她一眼就都覺得是對她的褻瀆,他在她面前那么自卑。可就是這樣清冷的一個人,卻喜歡一個不喜歡她的人,喜歡了十多年。
他覺得她很可憐,他可憐她可憐得大笑出聲,指著她道:“有什么用呢,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就算你再喜歡他,他也不會知道了?!?/p>
笑著笑著,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云傾辭可憐,而他,比云傾辭更可憐。
十四歲那一年,他算計了云傾辭,卻報應(yīng)了自己。
那是他成為暗衛(wèi)之前,他們的最后一次相見。
【五】
云傾辭遇到趙璟那一年,只有七歲。
那是在一個深冬的夜里,她被一群官兵追趕,慌不擇路之下,跑進(jìn)了一條小巷子。
巷子里很黑,只有一處府邸前的燈籠在一片夜幕里散發(fā)著微弱的光。她拎著裙角,就這樣撞到一個人的身上。
她摔倒在地,抬起眼,但見一個少年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問道:“有沒有受傷?”
還來不及回話,她便聽見巷子盡頭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她剛想逃,手腕卻被人拉住。
她一怔,看到少年朝她比著噤聲的動作,而后將她拉到他厚重的斗篷里。
她藏在他的身側(cè),緊緊攥著他的衣角,直到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少年輕輕拍了拍她,道:“出來吧?!?/p>
“那些人為何會追你?”少年問。
而后,少年垂眸瞧了瞧她的衣裙,詫異道:“你是苗疆人?”
這句話她簡直太熟悉了,中原人向來視苗疆人為妖魔。
她抿唇不語,正要離開,少年卻拉住她的手:“這么晚了,你隨我回府吧,待明日我陪著你去找父母。”
溫柔的聲音讓云傾辭詫異,她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少年。
那時正落著雪,少年裹著雪白的斗篷,撐著一把青色的骨傘,玉冠白袍,笑得溫和,宛若春水。
明明是寒冬臘月,云傾辭卻想到了三月被風(fēng)吹散一地的桃花。
直到很多年之后,她還是能記得那天夜里,銀白的月華,搖曳的燭火,和漫天飛雪里那個溫潤少年。
那便是十五歲的趙璟。
云傾辭就這樣隨著趙璟回了家,在知曉她的父母已經(jīng)逝去后,她便留了下來。
府中其他人皆視她為不祥之人,從不和她說話,唯獨(dú)趙璟一人,每次看到她,都笑得清雅溫和。
他時常帶著出去踏青,惹得路邊的小姑娘羞紅了臉。
雖然年少,但那時的趙璟已經(jīng)從沙場歸來,舞得一手好劍,寫得一手好詩,人們每每提起護(hù)國公的大公子,無不贊揚(yáng)一番。
如此過了半年,在一個夜里,護(hù)國公收到承德皇帝的密旨,令趙璟進(jìn)宮參選暗衛(wèi)。
【五】
按理來說,云傾辭本應(yīng)留在趙府中,奈何她性子倔,抓著趙璟的衣袖不肯撒手。趙璟不得已,便也將她帶了去。
他們?nèi)チ税敌l(wèi)營,拜在同一個師父門下。
云傾辭初接觸劍法,資質(zhì)又不是最佳,因此很久才能學(xué)會一兩個招式。
她的師父——白芷是個年長她九歲的女子,與趙璟年紀(jì)相仿。
白芷脾氣不好,每次教云傾辭劍法時便會狠狠責(zé)罵她一番,久而久之,云傾辭漸漸不再隨著她練劍。
云傾辭算不上正規(guī)的暗衛(wèi)營弟子,因此,白芷也未將她放在心上。
她每日躲在自己的房中練習(xí)蠱術(shù),與師門中人并不親近。
趙璟知曉后,每日練完功便來教她,教她念書,教她劍法,教她騎術(shù)。她學(xué)得很慢,他也不著急,依舊溫溫和和,不厭其煩地教了一遍又一遍。
七年過去,她從當(dāng)初的懵懵懂懂,到如今已是身手凌厲,雖然未成暗衛(wèi),但也是讓人膽戰(zhàn)的殺手。
因此,白芷雖然是云傾辭的師父,但教她養(yǎng)她的卻是趙璟。
那個溫潤的少年對她而言,是亦師亦友,亦父亦兄的存在。
愛慕便是在那時生根發(fā)芽,這一喜歡,便是一生。
他對她那樣好,她總覺得他也是有些喜歡她的,她總覺得他們會在一起一輩子。
直到趙璟二十一歲生辰那日,云傾辭滿懷欣喜地端著壽面去找趙璟。離得還很遠(yuǎn),她便看到房中緊緊相擁的二人。
那是占據(jù)了她整個世界的少年,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天崩地裂,失去了一切。
從那日起,趙璟和白芷更是形影不離,比目連枝。每次有刺殺任務(wù),兩人皆是一同前去。
趙璟不再教她劍法,她甚至很久才能見他一面。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一起舞劍的二人,她突然自慚形穢,覺得他們才最相配。
她心里空落落的,每日宛若行尸走肉。她這才知道,過去的十多年,她一直為趙璟活著,如今趙璟漸漸離開她的生活,她能感覺到世界在一瞬間變得空曠灰暗。
幾個月后,白芷有了身孕,一切都順理成章,只等趙璟二十五歲離開暗衛(wèi)營,娶白芷為妻。
然,誰都未曾想到,白芷竟是敵寇齊國的公主,在西梁隱姓埋名數(shù)十載。
甫一知曉后,趙璟便帶著白芷逃離暗衛(wèi)營。承德帝大怒,下令追殺二人,并將護(hù)國公府的眾人流放西北。
往日的皇恩,往日的榮光,在一夕之間蕩然無存。
【六】
云傾辭再見到趙璟已是半年之后,她遲了一步,待她趕到趙璟的藏身之處時,暗衛(wèi)已經(jīng)離開。
庭院里一片狼藉,她順著血跡找到了藏身在屋后的趙璟。
他似乎過得不好,身形比以前更加消瘦,尖削的下巴泛著青色的胡楂兒,一手拿著佩劍,一手抱著一個嬰兒。
看到她后,趙璟輕輕一笑,似乎還是幾年前深夜里的那個溫潤少年:“我就知道你會來。”
她瞬間紅了眼眶。
趙璟將嬰兒送到她的懷中,攥住了她的手:“阿芷被暗衛(wèi)帶走,為了等你,我藏身此處。傾辭,我那樣自私,讓趙家毀在了我的手中。如今,我只相信你,若是我沒有回來,你替我將他養(yǎng)大?!?/p>
“清嘉,他叫趙清嘉?!?/p>
他的話那樣決絕,云傾辭的淚如走珠般落了下來。
她能忍受他不喜歡她,她能忍受他和別的女子情深義重,她能忍受他漸漸離她遠(yuǎn)去,他所有的一切她都能接受,只要他好好地活著。
于是,她一把抱住趙璟的腰,第一次痛哭出聲:“師兄,不要去,你會死的。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趙璟一怔,許久之后,他輕輕拍了拍她的頭,聲音低沉而喑?。骸皟A辭,我從未后悔十多年前將你帶回家。我一直將你當(dāng)作妹妹疼愛,是我不好,不能陪在你身邊,不能像其他小姑娘的哥哥那般,親手送自己的妹妹出嫁?!?/p>
“傾辭,我必須得去。在京都生死未卜的,是我心愛的姑娘,是我珍重的妻子,我不忍看她獨(dú)自一人受苦?!?/p>
“傾辭,答應(yīng)我,要做個堅強(qiáng)的好姑娘……”
低沉的聲音越來越遠(yuǎn),云傾辭被封了穴道,只能淚眼婆娑地看著趙璟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無盡的荒蕪里。
她知道,他這一走,便是離別。
護(hù)國公長公子通敵叛國的罪名在一夕之間傳開,向來重視的臣子居然和齊國的公主勾結(jié)在一起,承德帝大怒,下令將趙璟和白芷吊在城墻之上,每日受鞭撻之刑,以警醒世人。
這些都是云傾辭在路上聽行人說的,待她趕到晉陽,已是深夜。
白芷已然沒了氣息,而趙璟身上布滿鞭傷,仿佛浸在血水里,奄奄一息。
云傾辭將趙璟救了下來,她心心念念的人,那個宛若神祇一般的白衣的少年,怎么就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樣子了呢。
她捧著他的臉,顫抖著嘴唇道:“師兄,你不會死,我煉成了生死蠱,我可以救你了。”
生死之蠱,情之所至。承君之痛,換君之命。
以命換命,看,她可以救他了。
可趙璟卻艱難地抬起手,打斷她的動作:“將我和阿芷葬在一處,傾辭,好好照顧清嘉……”
說完,他的嘴角溢出大片的血,手也無力地落在了地上。
云傾辭怔怔地抱著他,任他的血瞬間染紅了她的雙手。她顫抖著手指去探他的鼻息,纖細(xì)的手指在他的鼻前停了許久。
她就那樣怔怔的,目光渙散,蒼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顫抖。許久之后,她終是忍不住,抱著懷中的男子仰臉痛苦出聲。
一聲一聲,凄厲如子規(guī)啼血。
師兄,你為何不肯喜歡我……
師兄,你為何這般狠心,獨(dú)自離去,卻讓我好好地活著……
厚重的云層擋住了最后一抹光亮,一切在夜幕里都安靜了下來。
寂靜的夜里似乎有人在唱歌,唱一曲離別,唱一曲陰陽相隔。
她聽那聲音凄涼地唱——
那一年春華十丈,桃花灼灼,可這世間,再也沒有那個帶她回家的好少年……
【七】
之后的一切,世人皆有所耳聞。趙璟和白芷的尸身在夜里被盜,承德帝派人追查無果,最終不了了之。
與此同時,暗衛(wèi)營里也離開了一個不起眼的姑娘。
云傾辭帶著趙清嘉過了一段顛沛流離的生活,風(fēng)聲漸小之后,這才帶著年幼的趙清嘉回到晉陽。
每次看到趙清嘉,她便會想到白芷。
怎么能不怨呢,若不是白芷,她的師兄還是那個讓人艷羨的護(hù)國公府大公子,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般不得善終。
因此,她和趙清嘉并不親近,趙清嘉的一切也是由乳母錦娘一手打理。到后來,趙清嘉長得越來越像趙璟,她再想和他說話時,已是無話可說。
她向來清冷,對趙清嘉的關(guān)心也是教他習(xí)武,怕他被外人欺辱。
承德帝的密旨來得太突然,那時她才知道,原來這些年他們并沒有脫離承德帝的掌控。
趙清嘉身體里流淌著齊國的血脈,承德帝把他放在眼前看著才能安心。
這是他保命的最好辦法,她怕有朝一日她護(hù)不住他。
她知道,趙清嘉是恨她的,恨她不顧他的安危。
怎么可能呢,他是趙璟的兒子,她怎么會讓他有危險。她給他種了生死蠱,他所有的傷痛,他所有的苦楚,都由她來承擔(dān)。
那當(dāng)真是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每日身上都會有傷出現(xiàn),條條血痕浸濕了她的衣裙。
那日,她正在房里給自己的傷口上藥,突然覺得背部傳來鉆心的痛意。一條血口自琵琶骨而起,蜿蜒了整個背部,一時間血肉翻滾,深可見骨。她疼得跌倒在地,汗水浸濕了額頭,她緊攥著手指,想哭卻哭不出來。
有多少次,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可最終卻又活了過來。她告訴自己,再忍一忍,若是現(xiàn)在死了,就再也沒人能替趙清嘉承受這些傷痛。她答應(yīng)過師兄的,要好好照顧他。待他長大,待他離開暗衛(wèi)營,待他娶妻生子,她就能去找?guī)熜至耍湍芎荛_心地告訴師兄,她把他的孩子照顧得很好。
三年過去,她身上密密麻麻布滿傷痕,殘破的身體虛弱不堪,咳嗽不止。
好在趙清嘉終于當(dāng)選為東宮暗衛(wèi)。
【八】
趙清嘉回來那日,是一個天朗氣清的初夏。
十九歲的少年,一襲玄衣,褪去了稚氣,依稀帶著幾分他父親當(dāng)年手刃敵寇的影子。
他站在一株柳樹下,手握佩劍,輕聲喚道:“傾辭……姑姑……”
云傾辭總覺得趙清嘉是恨她的,她從未想過,他還會回來。
那一日,趙清嘉說了許多,待問起自己的父親時,云傾辭終于放下心中的疑惑,和他說了起來。
那個她喜歡了二十多年的男子,她想能在自己死后,還有人記得他的好。
她沉浸在回憶里,嘴角微微笑開。夜幕四合,如豆的燭火朦朧了她白皙絕色的容顏,依稀間竟帶著幾分天真。
趙清嘉心中幾分嫉妒,幾分不忍。
末了,他問:“傾辭姑姑,我從未見過父親,你能不能帶我去他的墳前祭拜?”
聞言,云傾辭一怔,緩緩斂下眼眸。
十九年了,她從未去趙璟墳前祭拜過,怕被承德帝發(fā)現(xiàn),她甚至連碑文都不敢給他立。
白芷來西梁時,手里握著齊國公御賜的令牌。那個令牌可以調(diào)動齊國一支精銳鐵騎,齊國公沒想到白芷會死,而承德帝在白芷死后才知道。
這個令牌被云傾辭葬在趙璟墓里,所以,就算承德帝恨不得將云傾辭碎尸萬段,在找到趙璟的墳塋前,卻也不能殺她。
云傾辭思索許久,看著少年清澈的眼睛,她終是點頭道:“你隨我來?!?/p>
荒棄的山頭青石滾滾,矮小的墳塋寸草不生。
哪還有生前半點榮光?
云傾辭靜靜地立在墳前,看著跪著的少年。
突然,周圍傳來腳步聲,接著,數(shù)支火把映亮了半邊天。
低垂著頭的少年緩緩抬起頭看她,安靜的眸子沒有半分情緒。
眼前的少年突然陌生得厲害,她有些站不穩(wěn),連呼吸都覺得困難:“你在騙我?”
趙清嘉沒有說話。
云傾辭只覺得嗓子里一片猩熱,她攥著衣襟,竟生生咯出血來。
趙清嘉終于出現(xiàn)一絲慌亂,他抱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傾辭,承德帝答應(yīng)我了,只要交出令牌,他便放過我們。待過幾日,天下昌平,我就帶你離開。傾辭,你忘了父親好不好……傾辭……”
他聲音顫抖,帶著哭意。云傾辭卻一把推開他,伸手打在他的臉上,厲聲道:“趙璟怎么會有你這樣的兒子,滾……滾!”
佩刀侍衛(wèi)已經(jīng)開始掘墓,她掙扎著去攔他們,卻仍是無可奈何。
一滴清淚從眼角流出,她護(hù)了十九年,終究還是沒能讓他安息。
【九】
云傾辭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回到了庭院,趙清嘉正跪在她的房前。
從那一日起,她就不再見他。
天下似乎也不再太平,不多久,承德帝駕崩,太子登基。
叛軍直逼晉陽,烽火持續(xù)一年之久。
那是云傾辭最后一次見到趙清嘉,那是一個暮春的清晨,她站在瓊花樹枝上,身著鎧甲的少年在庭院外與她告別。
第二日,晉陽城破。
云傾辭來到皇城時,四周黑壓壓躺滿了尸體,凄涼慘烈。
趙清嘉帶著御林軍拼死相抵,就這樣,一支利箭直直沒入胸前。
疼痛席卷全身,他用長劍支撐著自己緩緩下滑的身體,周圍的一切漸漸變得格外安靜,廝殺和血腥亦漸漸遠(yuǎn)去。
朦朧中,他看到一抹紫色的身影自遠(yuǎn)處而來。
未綰的長發(fā)散落腰間,裙角隨風(fēng)輕輕揚(yáng)起,露出一段纖細(xì)的小腿和白皙的玉足。她立在城墻之上,手執(zhí)一柄白色的玉笛,縹緲得好似從仙宮而來。
笛聲響起,清脆悠揚(yáng)。
站在城墻之上的女子漸漸變得透明虛幻,而他身上的傷卻漸漸愈合。
多年的困惑在這一刻變得清晰,原來是生死蠱。
承君之痛,換君之命。
苗疆的至情至愛之物。
這生死蠱雖然種在他的身上,可她的愛,卻是給了另一個人。
他笑,眼淚順著眼角流出,而后緩緩閉上了眼睛。
云傾辭只覺得身體漸漸變得無力,玉笛從她手中墜落,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有血順著她的嘴角流出,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她沒有半點難過,卻帶著一絲解脫。
十九年,她孤身在這蒼茫的世間行尸走肉般活了十九年。
真的是,太久了……
眼神漸漸渙散,她似乎看到一襲白衣的少年來到她面前。他還像多年前那個深冬的夜里,將她裹在他厚重的狐裘之下,而后在一片春光里笑彎了眉眼,她聽到他輕聲對她說:“傾辭,我來接你回家……”
師兄……
師兄……
【十】
少年是從死人堆中醒來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這里,亦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跌跌撞撞朝城外走,遇到善心的老農(nóng)將他帶回了家。
戰(zhàn)爭過后,新帝登基,天下昌平。
他在那個村落生活了數(shù)年,娶了妻,生了子。
歲月靜好間,他卻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忘記了一抹紫色的身影,忘記了一個珍重的承諾。
待天下昌平,我便帶你離開。
他回憶了許久仍是記不起來,他想,那大概是他年少時做的一個美好的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