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飲雪
千影樓是臥瑯最大的胭脂鋪,也是我開的第一家胭脂鋪。
我叫藏香,開胭脂鋪是為了等人,等一個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會來的人。
【一】
辛雪走進(jìn)千影樓的時(shí)候,我正在胭脂房中調(diào)制胭脂,用冰蕊重絳的花汁凝結(jié)為脂,做出來的胭脂顏色艷麗,清香宜人。
因?yàn)榍в皹堑纳鈱?shí)在太好了,而我生性憊懶,所以三年前便定下了規(guī)矩,一天只賣三盒胭脂,每人只能買一盒。
所以想要買胭脂的人須得早早預(yù)訂,也許要提前三五年,又或許有些人一輩子也沒有買到。
而辛雪,是我破例允許沒有預(yù)訂就讓她進(jìn)千影樓的人。
我并未雇人幫忙,于是她一路暢通無阻地上得樓來,待我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過頭去的時(shí)候,她已經(jīng)站在我的房門外,對我盈盈一笑:“我想買一樣?xùn)|西?!?/p>
那一日,她只靜靜站在那里,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我的目光微微一滯,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迅速收回目光,手下繼續(xù)不動聲色地調(diào)制胭脂,口中只問她:“姑娘看上了千影樓哪一盒胭脂?”
她搖搖頭:“聽聞藏香公子的千影樓是臥瑯最大的胭脂鋪,胭脂品種之多,顏色之艷,是整個臥瑯?biāo)械碾僦伡悠饋矶技安簧系?,今日所見果然不虛。但辛雪今日要買的,并不是胭脂?!?/p>
我這才放下手中的胭脂,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閑閑地瞧著她:“哦?那么你想要買什么?”
辛雪看著我正色道:“影子。我想買一個影子。”
我微微瞇起了眼睛。
臥瑯不乏繪影師,只是繪出來的人影只能在光線下出現(xiàn),在水中和鏡子里仍然沒有影子。而我身為臥瑯第一繪影師,用無色胭脂繪出的人影,便和凡人的影子一般,既能出現(xiàn)在光照下,亦能在水中和鏡子中照出人影來。
只是我這個繪影師的身份,卻是鮮為人知的。
而且一般來找我買影子的都是些精魅鬼怪,生來便無影,卻因?yàn)榱魬僭诜查g過普通凡人的生活,想要變得與凡人看起來無異,才來向我買影子。
而辛雪,卻是一個例外。她不是精魅鬼怪,她只是一個凡人。
我仔細(xì)打量著她:“辛姑娘,你失去了自己的影子吧?”
她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千影樓里掛滿胭脂壁燈,在如此絢麗奪目的燈光下,便像是無影燈一般,凡人與物皆是照不出影子的,只有我親手繪出的胭脂影才能顯現(xiàn)在地面上。
所以無論來者是不是凡人,有沒有影子,只要進(jìn)了千影樓,便一概沒有了影子。照理說,我是看不出來來者究竟有沒有影子的,不過——
我淡淡一笑:“我猜的。不然,你一個凡人又為什么要來買影子?”
辛雪點(diǎn)點(diǎn)頭:“我想要一個影子,無論花多少錢,我都要買。”
我隨手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再次望向辛雪:“我的價(jià),你出不起?!?/p>
她面上波瀾不驚:“三年前,我向你買過影子。臥瑯第一繪影師的徒弟所繪的胭脂影,不過三年便消失了,若是傳出去,一定丟盡繪影師一脈的顏面?!?/p>
我放下茶杯,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你不用威脅我,我自己繪出來的胭脂影,我最是清楚不過。”我說著站起身來,繼續(xù)道,“準(zhǔn)備一下,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去采集冰蕊重絳,千影樓的重絳花已經(jīng)所剩無幾?!?/p>
辛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你同意為我繪影了?”
我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二】
我單手撐著二十四骨節(jié)傘走在辛雪前面,她抬頭望了望有些刺眼的陽光,語氣中滿是鄙夷之色:“堂堂臥瑯第一繪影師的徒弟藏香公子,開胭脂鋪就罷了,出門還要撐傘遮日頭,實(shí)在太過女氣了些。”
我淡淡笑了笑:“不撐傘,恐怕會嚇到你?!?/p>
她快走了幾步繞到我的面前,微微揚(yáng)起下巴:“你這么一說,我倒是更好奇了。難道你不撐傘還會在我面前變成妖怪?”
我搖搖頭:“那倒不會?!?/p>
她眼底漸漸浮起一絲期待,我不忍拂了她的意,便手一松,骨傘輕旋間,我整個人都暴露在了陽光底下。
我的嘴角還噙著一絲笑意,而辛雪瞪大了一雙眼睛,愣愣地望著我腳下的影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腳下,是重重疊疊數(shù)千個影子。
凡人在陽光下只有一個影子,而臥瑯第一繪影師的徒弟藏香,卻有無數(shù)個影子。
辛雪好容易才回過神來,打趣道:“你這么多影子,也無須繪影,直接賣你自己的影子好了。”
我只淡淡一笑,并不接話。
采集完冰蕊重絳的時(shí)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夕陽的光照讓行人的影子變得格外長,我猶自撐著骨傘,然后突然一把將懷抱著一捧重絳花的辛雪拉入了骨傘下。
那一股重絳花的清香撲面而來,卻是我生平所遇最芬芳的味道。
辛雪與我靠得很近,漆黑的眸中又氣又急:“你干什么?”
我淡淡瞥了一眼匆匆自我們身旁而過的行人,然后說道:“若是不想節(jié)外生枝,就乖乖地待在傘下?!?/p>
辛雪沒有影子,而我有數(shù)千個影子,我們兩個無論是誰暴露在陽光底下,都會引起凡人的恐慌。
她很快就明白過來,挨著我的肩默默地跟著我走。
那傘并不大,卻剛好可以遮住我們兩個。
我的目光一直直視著前方,而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卻仍舊被我盡收眼底。
后來我時(shí)常想起,那時(shí)大概是我與她相距最近的時(shí)候。
【三】
采集完冰蕊重絳,回去以后我讓辛雪研磨花瓣,自己便斜倚在榻上看書。
她搗漿的聲音透著一股不耐煩,我暗自偷笑,將書往旁邊一放,正色道:“搗漿的力道若是不勻,繪出來的胭脂影的壽命便更短了?!?/p>
辛雪瞪了我一眼,然后手下的力道便輕緩了些。
我重新取過書,看了幾行便又抬頭望向她:“三年前你來買影子,是因?yàn)橐o影國,那么這一次呢?”
無影國是臥瑯邊境的一個小國家,傳聞要去無影國的人,都必須交出自己的影子。
三年前,辛雪來向我買影子,然而從無影國回來以后,她不但沒了胭脂影,還失去了她自己的影子。
我不知道她在無影國經(jīng)歷了什么,而她似乎也沒有打算告訴我的意思。
她搗漿的動作只是稍微頓了頓:“我要去無影國救暗影?!?/p>
我忍不住笑了:“暗影?那是我為你繪的胭脂影?!?/p>
辛雪原是辛氏一族的嫡幺女,三年前,無影國國主對她一見傾心,一紙聘書送入辛府。
無影國人殘忍暴戾,世人都不敢輕易招惹。
于是那一日辛雪穿上無影國送來的嫁衣,她一襲紅衣獵獵,于月光下輕輕一笑,跪在辛氏族長面前:“辛雪愿意遠(yuǎn)嫁無影國?!?/p>
她嫁去無影國之前來找我,向我買了一個影子。我提筆為她繪了胭脂影,叮囑她一些注意事項(xiàng),然后她便走了。
那時(shí)候她并不知道,我為她繪出來的胭脂影,并不是普通的影子。
我為她的影子取名叫暗影,他有思想,能行動,會在夜里化作人形。
我望著辛雪,有些疑惑:“暗影不過是我為你繪的胭脂影,按照無影國的規(guī)矩,影子只能進(jìn),不能出,你又如何將他帶出來?還有,你這次來千影樓,是從無影國逃出來的吧?”
辛雪一直低著頭,好像是在專心研磨花瓣,可我知道,她其實(shí)是不想回答我的問題。
我垂下目光,靜靜思考了半晌,然后翻身下榻,幾步走到她的身邊:“辛雪,我們做個交易吧。你把三年前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我,我送你一個影子,不收取任何報(bào)酬。辛雪,你只賺不虧?!?/p>
她抬眸望向我,我揚(yáng)起嘴角一笑:“如何?”
世人皆知臥瑯第一繪影師并不輕易繪影,每一個胭脂影都要價(jià)不菲。三年前我破例賣給辛雪影子,并未收取銀錢,只要了她每日一個時(shí)辰的時(shí)間作為報(bào)酬。
而今日,我再次破例,只要她的一個故事。
她有些疑惑:“藏香,你所求為何?”
“我不做虧本的生意,如此這般自有我的道理,而你無須知道。”
那日夜色降臨得很快,我和辛雪一倚一站,在她娓娓道來的故事里,我聽得微微失了神。
一直到月上中天,我才將辛雪研磨完的花漿制成胭脂,存放在暗格之中,然后便離開了胭脂房。
路過隔壁房間的時(shí)候,我的腳步微微頓了頓,最后終于停下來,輕輕推開門,朝屋內(nèi)走了進(jìn)去。
辛雪已經(jīng)睡著了,她睡著的樣子很美,就好像是盛開在月光底下的冰蕊重絳,令人舍不得移開目光。
三年前我收取了她每日一個時(shí)辰的時(shí)間,在這一個時(shí)辰里,我能對她的情緒和感受有所感知,我知道她在無影國愛上了一個人,而那個時(shí)候我并不知道,原來她愛上的那個人便是暗影。
那個我親手為她繪出來的胭脂影。
而這一刻,我所能做的事情便是這般靜靜地望著她,然后為她掖緊被角。
我想她不可能知道我為什么幾次三番破例為她繪影,而我希望她這一輩子都不會知曉。
【四】
第二日天一亮,我便叫醒辛雪,用昨天她研磨而成的胭脂為她繪了影。
畫最后一筆的時(shí)候,我猶豫了一下,最后仍然提筆畫了出來。
在胭脂壁燈奪目的燈光下,胭脂影跟著辛雪的跑跳而移動。她很高興,我知道她是因?yàn)榧磳⒁ゾ劝涤岸吲d。
她提著裙擺望著腳下的影子問我:“它也會像暗影那樣,化成人形嗎?”
我搖搖頭:“這次我為你繪的,只是普通的胭脂影?!蔽翌D了頓,看她玩弄腳下的影子,繼續(xù)道,“我再不會畫暗影那樣的胭脂影。”
她沒再移動,也沒抬起頭來,只是輕輕道了一聲:“謝謝你?!?/p>
辛雪臨走前我送她一盒胭脂,她愣了一下,我笑了笑:“這是普通的胭脂,不是用來繪影的?!?/p>
她接過胭脂,在手里把玩了幾下,終于開口問我:“藏香,你為什么選擇胭脂?繪影師繪影皆用墨,你為什么用胭脂呢?”
我隨手從架子上取過一盒已經(jīng)開封的胭脂,湊到鼻端聞了聞,反問她:“難道你不喜歡胭脂?胭脂比墨顏色艷麗,更招我喜歡。況且我又可兼職賣胭脂,每日可見美人來往進(jìn)出,豈不是人生一大快哉之事?”
她眼底閃過一絲訝異之色,卻是什么也沒說,向我告辭離去了。
而我放下胭脂,緩緩垂下眸去,方才那一副登徒子的模樣已經(jīng)全然不見蹤影。
辛雪離開后不久,我身后的暗門便突然自動開啟,從里面走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那人便是臥瑯第一繪影師,也就是我的師父。
師父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做得對。只是徒兒,過不了幾天,她還會再來。下次她再來的時(shí)候,你絕不能見她,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能再幫她了?!?/p>
我點(diǎn)頭正色道:“是,師父?!?/p>
三天以后,辛雪果然再一次踏入了千影樓。
師父將我關(guān)在千影樓后面的小屋里,在屋外畫上咒語,令我出去不得。他在屋外對我說道:“為師這么做都是為了你好,你若去見了她,便會忘記為師所言,執(zhí)意要幫她了?!?/p>
我在屋內(nèi)找了塊空地坐下來研磨花瓣,聲音波瀾不驚:“徒弟明白?!?/p>
他終于放了心,徑直往千影樓而去。
他的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而我終于停下手中研磨花瓣的動作,施法提前感知了辛雪那一個時(shí)辰的時(shí)間。
她的情緒和感受那樣強(qiáng)烈,仿佛是受了極大的傷,硬是強(qiáng)撐著爬上千影樓,在見到師父的那一刻,她并沒有看清來者是誰,只勉力吐出幾個字:“藏香,救我……”然后便失去了意識。
我猛地跳起來,一把拉開門,卻立即受到屋外的咒術(shù)的沖擊,猛地撞上了身后的墻壁,然后又掉落到了地上。
我噴出一口鮮血來,心內(nèi)卻是焦急不已。
難怪師父要將我關(guān)在這里!他一早便測算出辛雪是受了重傷而來,他不讓我?guī)退?,他自己自然更不會救她?/p>
三年前師父便告訴過我,辛雪是我這一生的劫數(shù),我為她屢屢破例,可那都是我心甘情愿。
縱然我明知她心里永遠(yuǎn)也不會有我,可我沒有辦法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
我必須救她,至于師父,我只能事后請罪了。
我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漬,從地上爬起來,猛地沖向了屋外。
待我沖破師父的咒術(shù),渾身是血地走到師父面前的時(shí)候,師父的眼里滿是震驚和痛心。
我踉蹌跪在他的面前:“求師父救她。我可以答應(yīng)師父不再幫她,可我不能害了她。”
三日前辛雪來找我繪胭脂影,因?yàn)槭孪葞煾敢呀?jīng)囑咐我,這一次再不能幫她,所以我為她繪的胭脂影,只能支撐到她趕到無影國。而在她順利用胭脂影騙過無影國守衛(wèi)混進(jìn)去之前,胭脂影便早已消失,她不可能進(jìn)入無影國。
只是師父未曾告訴我,她會因此受這樣重的傷。
師父的神色絲毫未變:“三年前,為師就該殺了她。拖到今日,為師再不能放過她了?!?/p>
我搖頭:“不,師父,你不能因?yàn)樗俏业慕贁?shù)便起了殺她之心。我藏香這一生,總要?dú)v經(jīng)挫折艱險(xiǎn)。若我躲不過這個劫,欣然接受便是。若是天命如此,師父也絕不該違抗天命。”
師父默然望著我,良久才嘆了口氣:“罷了,罷了,為師深知你的性子。你且去吧?!?/p>
我心中一喜,整個人放松下來的時(shí)候才感覺到全身的傷口疼得厲害。可我全然顧不得,站起身便朝著辛雪走過去。
千影樓里有一株三百年生的冰蕊重絳,能治百傷。我將它取了來,親自熬成湯藥,給辛雪喂下去。
她在千影樓里將養(yǎng)了兩個月,才緩緩地好起來。能下地的那一刻,她便拉住我的手,言辭懇切地說:“求你,再為我繪一個胭脂影。”
我知她一心想去無影國救暗影,我也知就算我為她繪了影,她也救不了暗影。可這一刻她眼底皆是哀求之色,我只覺如鯁在喉,好半天才擠出一個字:“好?!?/p>
便是在剎那,她臉上綻開一個明媚的笑容,好像千影樓里的胭脂壁燈那般奪目。
那一刻,我在心里突然好生羨慕暗影。盡管他不過是我為辛雪繪的胭脂影,可他在陪辛雪去無影國的時(shí)候能全心全意保護(hù)她,他早已扎根在辛雪的心底,揮不去、抹不掉。
我沒做到的事情,他都做到了。
【五】
后來我不顧師父的阻撓,執(zhí)意陪著辛雪去無影國。
辛雪眼中交織著那樣多的情緒,我看不透,也猜不著。她就那樣望著我,滿臉愧疚之色:“藏香,我欠你的太多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還。”
那時(shí)我仍舊撐著那把傘,骨傘輕旋間便揚(yáng)起嘴角對她笑了笑:“我說過,我不做虧本的生意,我這樣做自有我的道理,你不用還?!?/p>
她欠我的越多越好,她對我的愧疚亦是越深越好。只有這樣,我堂堂臥瑯第一繪影師的徒弟藏香,才能在她心底占據(jù)一個小小的位置。
不用太大,有便好。
進(jìn)無影國前,我施法隱去了自己的影子。上千個影子要隱去,會消耗巨大的精氣,而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nèi),我便再使不出術(shù)法。
辛雪望著我腳下空空的一片,皺了皺眉:“可是進(jìn)無影國的人必須留下一個影子,否則無法入內(nèi)。藏香,如今你一個影子也沒有,要怎么進(jìn)去呢?我聽聞,繪影師是無法給自己繪影的?!?/p>
我從袖中取出蘸滿胭脂的畫筆遞給她:“如此,便要勞煩辛姑娘為我繪影了?!?/p>
她拿手指一指自己,睜大了眼睛望著我:“我?藏香,你是在開玩笑嗎?”
我將畫筆塞到她的手里,然后握著她的手,蹲下身在我的腳下開始繪起胭脂影來。
那是我第一次碰到她的手,辛雪的手纖細(xì)柔軟,握在手里仿佛無骨一般。
我畫得很慢,這大概是我一生之中畫得最慢的一次影子。而當(dāng)我終于勾勒出最后一筆的時(shí)候,辛雪輕輕將手從我手里抽了回去。
手中的盈握感剎那間消失,我垂下眼瞼,蓋住眼中的惆悵,繼而不動聲色地站起身來:“好了?!?/p>
我們終于趕到無影國的時(shí)候,辛雪突然有些緊張:“藏香,你說我們能救出暗影嗎?”
我對她安撫一笑:“我愿盡力一試?!?/p>
走至無影國城樓下的時(shí)候,我抬眼望去,便見整個無影國籠罩于黑霧之下,不見天日。
辛雪湊近我偷偷道:“無影國內(nèi)是不許點(diǎn)燈的,一點(diǎn)光也不能有。進(jìn)去以后,我們就只能靠摸索了?!?/p>
我沒接話,恰好已經(jīng)走至城門前,守門的兩個將士將我們攔了下來:“無影國人皆無影,無影者非無影國人不得入內(nèi),有影者凡入城必要留下影子來!”
說罷兩人便取出傳聞中的拘影繩,將我們腳下的影子拘走了。
此時(shí)城門才緩緩打開,望進(jìn)去便是一望無際的黑暗,令人望而生畏。
辛雪的眼中卻毫無懼意,徑直提步向那黑暗之中走去。
我也沒有猶豫,跟著她走了進(jìn)去。
身后的城門緩緩關(guān)上,一直到最后一絲光線被阻攔在城門外。
無影國內(nèi)是絕對的黑暗,凡人入此便如同盲人一般,再不可視物。
而我,卻能看清黑暗中的任何事物。
就像我生來便有數(shù)千個影子一樣,我可以在閉著眼睛的時(shí)候也能看見周遭的任何事物。
同樣,無影國的人在無影國內(nèi)也能看清一切事物。
城門關(guān)上的剎那,辛雪便出聲喚我:“藏香?”
我望見她臉上的無措,脫口應(yīng)道:“我在。”
她頓時(shí)舒緩了表情,微微一笑:“三年前我和暗影第一次進(jìn)無影國的時(shí)候,他也是這么應(yīng)我的?!?/p>
我下意識便要勾起嘴角沖她笑一笑,突然想起辛雪根本看不到,便收起笑容,朝前走去。
辛雪因?yàn)椴荒芤曃铮宰叩煤苈?。我遲疑了片刻,終于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她的手臂很細(xì),仿佛輕輕一用力便會斷一般。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我能感受到她肌膚的溫暖與那柔軟的觸感。
沒有了千影,我便會變成一個無異于他人的凡人,并且會漸漸忘掉一些事。
我想,有這份刻入骨髓的痛意,我總會忘得慢一些。
鋪天蓋地的痛意席卷而來的時(shí)候,我緊緊咬住牙關(guān),愣是沒有讓自己叫出聲來。
我眼中一片迷蒙,恍然間卻聽辛雪的驚叫聲傳來:“藏香!”
她撲過來,滿臉都是淚痕。我顫抖著伸出手去為她擦去淚痕:“你能為我哭,我真是……真是太高興了。可是辛雪,你不要哭,我不會死。不過是失去雙腿而已,比起你的命,這根本不算什么?!?/p>
她拼命地?fù)u頭,淚水仿佛是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落下來。她哭著說:“藏香,你為什么這么傻?”
我忍不住笑了笑,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為她擦去淚水:“能夠這樣為你擦淚水,即使是死,我也死而無憾了?!?/p>
“辛雪……你不要擔(dān)心我,你帶著暗影離開這里,從今以后便再也不要回來了……他只有十二個時(shí)辰的記憶,十二個時(shí)辰以后,他就會忘記你,可是你卻永遠(yuǎn)記得他。辛雪,你不要怕,就算他忘了你,你也不要難過。你要讓他重新愛上你,他會十二個時(shí)辰喜歡你一次,同時(shí)也永不會厭棄你。把你交給她,我很放心?!?/p>
辛雪不停地點(diǎn)頭,她哭得說不出話來,我撫了撫她的頭發(fā):“傻丫頭,我真羨慕暗影。他能十二個時(shí)辰喜歡你一次,我也想永遠(yuǎn)喜歡你,可是我恐怕是做不到了……”
我還想告訴她很多事情,告訴她我為什么要繪一個暗影給她,告訴她我為什么要選擇用胭脂繪影……
可我的力氣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最后終于昏了過去。
【尾聲】
千影樓最近的生意日漸不佳,我推著輪椅去后院曬太陽。說是曬太陽,我卻撐著一把二十四骨節(jié)的骨傘。
師父跟我說,我不能曬太陽。
我想不起來他有沒有告訴過我不能曬太陽的原因,好像是自我失去雙足的時(shí)候便不能再曬太陽了。
近來我的記憶越來越差,有很多事情我再想不起來。
可是有些事情,我卻記得很清楚。
譬如我知道我在等一個姑娘,那個姑娘喜歡穿杏紅色的衣衫。
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臥瑯的一家胭脂鋪里。那是在臨近師娘生日的時(shí)候,我想著買一盒胭脂以師父的名義送給師娘,師娘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便是在那里,我遇見了她。
那天下著細(xì)雨,她撐一把二十四骨節(jié)傘,嘴角噙著笑意。她進(jìn)來以后便挑了一盒顏色較為清淡的胭脂,拿纖細(xì)的手指挑了一點(diǎn)試妝。
我從未見過那樣好看的姑娘,也從未覺得胭脂是那樣好看。
那以后我喜歡上了用胭脂繪影,同時(shí)開了一家胭脂鋪,讓它成了臥瑯最負(fù)盛名的胭脂鋪。
我想著總有一日,她會慕名而來。
后來她果然來了,卻不是為胭脂而來,而是為了繪影。
我為人繪影的條件向來刁鉆,我不缺錢,所以想用金錢打動我是絕不可能的。
可是來者是她。
那是她第一次來買影,她不知道我的規(guī)矩,翻遍全身也只找出一些首飾,輕咬著下唇可憐兮兮地望著我:“我只有這么多錢。”
我便笑了:“我不要錢,我只要你的時(shí)間。”
繪暗影的時(shí)候我在胭脂里滴了一滴我的血,所以他有了我對她的感情。我想讓他代替我好好保護(hù)她,可我又怕他會有自己的思想,所以才讓他只有十二個時(shí)辰的記憶。
繪影的時(shí)候我一直在心中想著,這是我心愛的姑娘,我把她暫時(shí)交給你照顧,從今往后,你便負(fù)責(zé)護(hù)她周全。
于是每一次暗影忘記她的時(shí)候,便會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就是她了,我此生定要跟隨她,傾盡全力護(hù)她一世周全?!?/p>
因?yàn)?,那就是我的心愿?/p>
若我一早知道她會愛上他,我決不會繪那樣一個影子,我寧愿親自保護(hù)她。哪怕放棄繪影,一生皆困于無影國內(nèi),只要身邊有她,我便不會后悔。
我閉上了眼睛,有一滴淚自我臉上緩緩落下。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原來我等的那個姑娘,她永遠(yuǎn)也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