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瀚
高中畢業(yè)后,大家四散天涯,嚷嚷了多時的同學聚會,終于在三年后千呼萬喚始出來。
誰料,一場久違的重逢,卻以遺憾收尾。
昔日常去的火鍋店里,全班來齊了十之八九,喝得熱火朝天,笑得東倒西歪。男生普遍頭發(fā)長了,胡渣粗了,言談紳士詼諧,著裝干練沉穩(wěn);女生們則巧笑倩兮,端莊優(yōu)雅,打扮得活色生香。昔日少年春衫薄,今已亭亭如蓋矣。
“咦?那不是小軍嗎?”有人瞇縫著眼低聲驚叫。我們紛紛側(cè)頭望去,還真是高中同學小軍,他正端著兩盤菜從后廚滿頭大汗地走出來。如果不是這不經(jīng)意間的重逢,我們大多人都早已忘卻這個缺席多年的同學了。許是貧困,或有其他難言之隱,沉默寡言的小軍在班上一直都是微如塵埃的存在,談不上跟誰有多么要好,習慣了像青藤一樣獨自生長。
小軍的自閉,是有淵源的。高二那年,有女生在教室里丟了幾百塊錢,這個噩耗不僅在班上掀起巨大波瀾,也讓大家的憐憫潰堤泛濫。彼時大家都熱血年少,紛紛誓要找出真兇懲惡揚善。
忽然,有人說曾在午休時看見小軍鬼鬼祟祟地進了教室。猜疑就像雪球,一旦誕生,就會在天馬行空的雪地中沾上細枝末節(jié)的線索越滾越大。終于,以李滿為首的幾位班干部將小軍堵在了廁所,義正詞嚴地要求他坦白從寬。但事實在小軍的竭力否認中依舊未能浮出水面,只是從此以后,他的形象一落千丈,開始活在了鄙夷的目光和眾人的孤立中。
半個月后,事情水落石出,是女生自己將錢夾進日記本中并遺忘了,因此才上演了盜竊的烏龍。但小軍再也得不到這份遲來的沉冤得雪。他已在兩天前退了學,青春過早地倉促收尾。后來,即使大家登門致歉,小軍也依舊沒有回校,而是懷揣著高中肄業(yè)的學歷消失在了人海。
看來,小軍是去學了廚師,并在這間餐廳扎下了根。
李滿放下酒杯走上前,從背后出其不意地拍拍小軍:“嘿,你小子真不耿直!給你打電話,還說是在廣東訂不了春運的票。什么事能那么忙?忙得同學聚會都不來參加?!闭f罷,把一臉驚愕的小軍硬拉著坐進了人群。
在眾人對小軍“好久不見”“最近怎么樣”的一通寒暄過后,觥籌交錯繼續(xù)進行。只是,小軍神態(tài)極其不自然,全程都漲紅著臉,面對別人的敬酒,也以一句“身體不舒服不能喝”給擋回去,搞得氛圍尷尬無比。大概僵持了有十分鐘吧,小軍終于站起來,一邊拱手說著“抱歉還要上班”,一邊風一樣地消失于我們視線中。
李滿把酒杯狠狠杵在桌子上:“大家都是一起熬過高三的兄弟姐妹,幾年才一次的同學聚會,真搞不懂某些故意缺席的同學還有沒有良心和情誼,搞得那么疏離干嘛?”這次同學聚會,的確是有好幾位同窗突兀地缺席。這話引起了共鳴,因為所有人都在疑惑為何個別人就如此絕情,畢業(yè)之后便杳無音訊。
后來,聚會不歡而散,在李滿的號召下,我們達成了重開一次全員到場的同學聚會的共識。沒來的同學,都由曾經(jīng)跟他最親近的人去邀請,我也被安排了邀請任務:邀請我的同桌苗子屆時到場。
苗子是個安靜內(nèi)向的女孩,整個班,似乎也只有我與她多一些交集。但即便如此,她的容顏在我心中也已趨于模糊。
電話接通,苗子應答的聲音精神又爽朗,看來這兩年過得極其滋潤。聽了我的邀請后,苗子拒絕得非常果斷:“打死都不去……”她頓了頓,幽幽地問我:“你還記得胖太婆嗎?”
她的詢問,于電光火石間激活了我的記憶。苗子同小軍一樣,也曾有過一段糟糕的青春。別看她取了個婀娜多姿的名字,但高中時整個人都很胖,再加上熬夜學習造成的眼圈肥厚,成為群嘲的對象是自然而然的下場。調(diào)皮的男生們給她冠以“胖太婆”的綽號,這個丑陋的標簽,生生跟隨她直到畢業(yè)。
“我的肥胖是體質(zhì)原因造成的,女生的自尊更強烈,也更脆弱,當他們樂此不疲地喊著‘胖太婆時,都猶如有一把利劍戳在我的心上。整整三年,我都在驚恐中度過,沒有人可以感受我的悲傷。為了擺脫這個綽號,我曾節(jié)食昏倒在家中?!泵缱拥穆曇粼频L輕,這是歷經(jīng)痛苦之后才能修煉出的平淡,“現(xiàn)在我瘦了,過得平安快樂。那段時光我不想回憶,有些人我不記恨他們,但也不想去原諒。我只想面朝未來,涅槃重生,在新的地方做新的自己?!?/p>
原來,執(zhí)意缺席的初衷,并不是矯情絕情,而是不堪回首。
我忽然就理解了小軍的逃避。
細數(shù)歷歷往事,我們身邊總有著那么幾位曾并肩同行的伙伴,在不知不覺中,不知所蹤。如果花開繁盛的青春是一片遼闊宇宙,他們就曾是游離于月光與星群之外寸草不生的孤單星球。不想就此墜毀的他們拼命掙扎,終于在新的星系里找到了溫暖的軌道,當然不愿再回到昔日的黑夜失去黎明。
在我們少不更事的時候,總會有那么一兩位“怪胎”受到我們的排擠傷害;當我們拔節(jié)成熟褪去幼稚后,又慣常以道德衛(wèi)士的身份去索取原諒,試圖重新構(gòu)建彼此的關系。因為我們總誤以為,時間,會撫平一切;幼稚,會讓所有的傷害合理化。
盡管原諒是最溫暖的春天,記憶是最彌香的醇酒,但并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去原諒,不是每一段記憶都值得再觸摸,不是每一位故人都值得再重逢。那些曾狼狽生長的男孩女孩終于在天涯海角處過上了浮世安穩(wěn)的生活,強行將他們挺起的頭顱按進記憶之水里,只會讓他們在痛苦的反芻中窒息。
聚是一段緣,散是滿天星,不如讓他們,消失于人海。
(作者系西華大學2012級法學系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