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鳳喜
一
我喜歡躺在屋頂上看云。云在飛,變幻著顏色和形狀。它們把我飄起來,我在萬丈霞光中漸漸融化。
不看云的時候,我看春寶家的蘋果樹。秋天,蘋果熟了,漲紅著臉向我微笑。我越界匍匐到春寶家的屋頂上,還是沒有數(shù)清楚。我盼望著蘋果樹長高,我也在長。到時候,我趴在屋檐上就可以摘到蘋果了。到時候,掛滿果實的樹枝會翻過院墻落到我家的院子里。到時候春寶媽肯定會使壞的,她會把蘋果枝圈回去,或者干脆剪掉。我敢打賭,她要不這么干,就不是春寶媽了。
我都十歲了,春寶媽只給我吃過一次蘋果。那還是在前年秋天,春寶又犯病了。春寶不犯病也是個病人,他是楊村最著名的傻子。他在院子里摔東西,鐵桶、花盆、簸箕,他還以為自己是魯智深,想把蘋果樹連根拔起來呢。他嗷嗷地叫,他媽總算是哭了。我爬到屋頂上看熱鬧,蘋果樹還在劇烈地搖晃。蘋果噼里啪啦地往下落,春寶媽坐在地上,一個大紅蘋果把她的鼻子都砸歪了。我突然間看到我爹走到她的身旁。我爹和我媽本來站在隔墻下,他聽到了蘋果落地的聲音,八成是想趁火打劫。但他把春寶媽扶了起來。他沖了上去,晴天霹靂般扇了春寶一個響亮的耳光。春寶就傻眼了,他本來就是個傻子。他突然間彎下腰飛快地撿起了蘋果。他一邊撿,懷里的蘋果一邊滾出來,咧著嘴笑了。他肯定以為這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游戲。春寶媽哭著說:“春寶,你都二十九歲了,你想氣死我呀,你可真是一個傻子!”
就在那天晚上,春寶媽給我送來了五個蘋果。她來到了我們家,我躲到了廁所里。她顴骨高,臉盤瘦,頭發(fā)全都白了,卻總是抹得光光的,走起路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她在我們家待了不到兩分鐘。我跑回屋里去,我媽塞給我一個蘋果。我媽說:“把地球都快砸爛了,才給了五個?!蔽业f:“五個還少?人家給春寶攢著呢,人家可以做果醬,也可以曬果干?!钡龔膩頉]有在屋頂上曬過。我媽說:“你還打人家春寶呢,把人家打成傻子怎么辦?”我爹說:“笑話,他還不是個傻子嗎?”我爹咧著嘴笑了。我發(fā)現(xiàn)他笑起來后和春寶有點像。不過他有理由笑。他扇了春寶一個大耳光,給我換回來五個蘋果。
二
我們的老師結(jié)婚去了,已經(jīng)休息了五天。早飯后,我爹和我媽去地里干活,牽走了那頭老牛。我又爬到屋頂上數(shù)蘋果。春寶蹲在屋檐下吃飯,他把碗放到蘋果樹下時我才看到他。兩只母雞跑過去啄食碗沿上的米粒,他呵呵呵地笑。這個傻子,這有什么好笑的?春寶媽從屋里出來,我烏龜一樣縮回頭去。我看到春寶媽舉起胳膊摘下來一只蘋果。春寶媽說:“中午你吃三個蒸饃,兩根咸菜,一個蘋果,水已經(jīng)給你涼上了?!彼穆曇襞赖椒宽斏虾鬅熞粯由㈤_,我好不容易才聽清楚?!按簩毮阌涀×藳]有,”她又說,“你可不能出門,要守著咱們家的蘋果樹呀!”
后來我把事情搞清楚了,春寶媽要出門,但不準備帶上春寶。這倒有些奇怪,春寶總是影子一樣跟著春寶媽,像個警衛(wèi)員,也像一條多余的尾巴。楊村的人都喜歡和春寶開玩笑,春寶媽瞪起眼睛,人們就爭先恐后地把嘴巴合上了。春寶媽和人說話的時候,只要聲音高一些,春寶就會抓起一塊半頭磚,鼻涕落到嘴里都顧不上吸回去。就這,春寶媽都不情愿批評一下春寶呢。楊村的人都不情愿搭理她了?!白约豪氖翰幌映簦蔽覌屢沧鬟^這樣的評價,“笑話,她還想給傻春寶討個媳婦呢!”
我從屋頂上下來后去找二利。二利和我一個班,也住在這道七彎八繞的臟巷子里。暑假,我和他偷偷摸摸地在河邊結(jié)義成了兄弟。二利爹又喝多了。去年秋天,二利家蓋起了三間新房,但上梁那天,二利媽卻上了吊,大約是操心欠下的債務(wù)吧。那以后二利爹就每天喝酒,連早晨都不放過。他還想讓我陪他喝幾盅呢,我趕緊扯著二利來到了巷子里。二利說:“石頭,要不咱們?nèi)ゴ蛩釛棸?,喜?zhèn)上有人收酸棗呢!”“收不收蘋果?”我反問他,他咬爛了一個核桃,分給我一半?!疤O果也收,可酸棗樹哪能結(jié)出蘋果?”他這樣說,我嚼著核桃笑了。我急于把自己的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他。他有點不相信:“春寶媽出門不帶春寶,不可能吧?”
其實我也有點不相信。我?guī)е峙赖搅宋壹业奈蓓斏稀L炷?,春寶媽鬼一樣披散著白頭發(fā),正在梳洗打扮呢!春寶媽站在雞窩前,雞窩上蹲著臉盆。她梳兩下頭,蘸一下水,然后再梳,然后就照鏡子。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她的白頭發(fā)柏油馬路一樣光亮。她又拿起鏡子來照,春寶提著褲子,撅著屁股闖進了我們的視線。這個傻子,原來他在蘋果樹下拉屎呢。他的臉那么黑,屁股那么白,就像白天和黑夜。就像黑夜和黑夜的雪,他的屁股把他的臉映白了。我和二利捂上嘴笑,快要憋死了,我們已經(jīng)匍匐到春寶家的屋頂上。二利低聲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家?!蔽艺f:“蘋果樹也不是莊稼,傻春寶把蘋果都熏臭了?!蔽覀兛吹酱簩殝尳o春寶系褲子。系好了褲子,又揪扯他的衣襟,好像要把他嫁出去似的。春寶又笑了起來。春寶媽說:“你個傻子,媽的話記住了沒有?明年媽給你討個媳婦?!?/p>
后來,春寶媽就要走了。走以前,她用鐵鍬埋掉了那堆可惡的大便。春寶媽來到院門洞前,春寶跟了過去?!盎厝?!”春寶媽揚了揚胳膊,像趕雞一樣。“回去!”春寶媽又趕,“你守著咱們家的蘋果樹,你可千萬不能出門呀!然后她就走進了院門洞,春寶也跟進去了,好長時間后才出來。春寶耷拉著腦袋站在蘋果樹下,鬼才知道他想什么呢。我和二利正準備下房去,春寶突然間往雞窩那邊跑。我們還以為春寶發(fā)現(xiàn)了我們呢。天哪,這個傻子原來跑到了雞窩旁邊。他把他媽放在雞窩上的梳子和鏡子拿起來了。他像他媽那樣開始梳頭,照鏡子,很快就變成一只落湯雞了。他又開始笑。他突然間丟掉了梳子和鏡子,跑過去抱住了蘋果樹。我以為他又要搖樹,但他沒有。他居然歪起脖子,張開大嘴啃起了樹皮。二利后來說:“春寶不是在啃樹皮,他把蘋果樹當成媳婦了,他在和他媳婦親嘴呢!”
三
二利說:“只能智取,不能強攻,石頭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春寶家院門緊閉,還上了搭鉤,插了一根大拇指粗的樹枝。二利踮起腳把樹枝拔掉了,推了推門,里邊也上了搭扣。我從兩扇門的縫隙間往里看,一大堆蘋果閃閃發(fā)光。二利說:“石頭,把春寶誆出來,你把他引走,我進去摘蘋果?!蔽艺f:“二利,還是你把春寶引走吧,你比我跑得快?!倍f:“那你進去后不準吃,出來后再吃?!比缓笏腿ヅ拈T。他把胳膊舉起來,突然又縮回來了:“咱們還是去街上看看吧,春寶媽回來可不得了!”我們來到了巷口,并沒有看到春寶媽。兩個老頭子靠著墻根曬太陽,二利問:“全根爺爺,?;敔?,你們看到春寶媽了嗎?”全根爺爺說:“到喜鎮(zhèn)去了?!备;敔斦f:“那個妖婆子,去什么喜鎮(zhèn),八成是去鳳城相親了。”全根爺爺笑得咳嗽起來,我們就放心了。
二利讓我躲到了春寶家院門斜對面的廁所里,然后他去拍門。叭,叭叭,叭叭叭,他拍得越來越響。他沖著門扇喊:“春寶,咱們?nèi)ネ娌A虬?,我送給你兩個最大的?!彼暗降谌?,春寶的聲音終于傳出來了。春寶說:“不!”二利說:“春寶,那咱們?nèi)ゴ蚵槿赴桑腋鐒偨o我做了一副彈弓,看看你能不能把麻雀打下來?”春寶說:“不,蘋果!”二利說:“你是說打蘋果呀,那也行,你把門打開!”春寶說:“不!”二利說:“春寶,你就把門打開吧,我才不稀罕你家的蘋果呢,我爹從喜鎮(zhèn)給我扛回來一麻袋,我家的蘋果多得喂豬呢!”我在廁所里聽到二利這么說,覺得太夸張了。他爹喝得東倒西歪,怎么能從喜鎮(zhèn)上把一麻袋蘋果扛回來?我壓低聲音提醒二利:“二利,是你哥把蘋果扛回來的。”二利說:“傻春寶,你出來呀!”說著他踹了一腳門。
二利又去踹門,總共踹了十一腳。然后他跑到廁所撒了一泡尿。他氣壞了,雞巴挺得硬邦邦的,像一根帶著嘴子的搟面仗。他的尿像是從抽水機里噴出來,快把泥坯墻沖塌了。二利說:“傻春寶不聽我的話,咱們把糞坑給他填平?!闭f著掰下來一塊泥坯扔進了糞坑。我說:“就算填平糞坑我們也吃不上蘋果。”二利說:“你怎么就知道吃,我們要有骨氣,有本事你把春寶誆出來!”我說:“你都誆不出來,我也不行。”二利說:“你去呀,你還是不是我的兄弟?”我不好再拒絕。我可不想在二利面前丟臉。我也跑過去拍門,一邊喊:“春寶,你快開門呀,你媽回來了!”
我的手都拍疼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嗓子里摩擦。喊到第五遍的時候,哐當一聲,門突然間開了,我差點兒閃進去。我看到了春寶,他拎著碗口粗的頂門棍,我嚇得轉(zhuǎn)身就跑,一頭把二利撞翻了。我往起爬,二利仰躺在地上往后退。我從他的眼睛里看見了大難臨頭的恐懼。我扭了一下頭,天哪,春寶把頂門棍舉起來了。我爬起來沒頭沒腦地跑,二利還是跑到了我的前面。二利突然間停了下來。二利說:“石頭,你真是個膽小鬼!”我收住步子往后看,春寶將頂門棍杵在地上,咧著嘴沖我們笑呢。二利掏出了彈弓,撿了塊石子,拉開膀子向春寶射擊。砰的一聲,石子打在了頂門棍上,春寶不笑了,瞪著眼望著我們,然后跑回了院子里。我們小心翼翼地跑過去,院門嚴嚴實實地合上了。我們又去拍門,二利喊:“傻春寶,你出來呀!”我也喊:“傻春寶,你媽掉到水渠里了!”嘩啦一聲,門又響,我們扭身就跑,春寶拎著頂門棍再次沖了出來……
就這樣,我們和春寶苦戰(zhàn)了三個回合。我們累了,春寶又一次跑回去,二利鉤上了搭鉤,我撿回那截樹枝插到了搭扣里。這樣就安全了。我們呼哧呼哧地喘氣,從門縫里往進看。天哪,春寶坐在了蘋果樹下,正在美滋滋地吃蘋果呢。我們氣壞了。二利說:“石頭,咱們到你家屋頂上,用彈弓把他的蘋果全都干掉!”“對,干掉!”我附和著,走了兩步卻后悔了。真要這么干,就算傻春寶說不清楚,春寶媽也會認定是我干的。我爹也會。我不僅怕春寶媽,更怕我爹。我便磨蹭起來,剛好這時候看到大利了。
大利是來找二利的?;翌^土臉的大利二十二歲了,衣領(lǐng)上掛著兩片干枯的玉米葉。大利說:“二利,跟我去掰玉米?!倍锲鹆俗欤骸坝植皇俏胰⑾眿D?!贝罄f:“取媳婦和掰玉米有球的關(guān)系?”二利說:“有!”大利說:“將來爹會給你娶媳婦!”二利說:“爹到時候就喝死了,房子也塌了?!贝罄f:“爹要死了哥給你娶,房子塌了哥給你蓋,你的雞巴現(xiàn)在還不球行!”二利哇的一聲哭了。大利說:“你哭什么?”二利說:“我想媽!”大利說:“媽已經(jīng)死了,想有球的用?跟我走!”二利說:“哥,春寶欺負我?!贝罄f:“別磨蹭了?!倍f:“哥,春寶用頂門棍打我的屁股,不信你問石頭?!蔽亿s緊說:“春寶快把二利的屁股打爛了?!贝罄f:“傻春寶有這么厲害?他媽呢?”二利說:“他媽到喜鎮(zhèn)上去了。”我說:“他媽到鳳城相親去了?!贝罄瓦种煨α?,笑起來也有點像春寶。大利說:“我要替你報了仇你去不去掰玉米?”二利說:“那還用說?”大利說:“那你把他叫出來。”二利說:“我要能叫出來還用你報仇?我要能娶媳婦還用你娶?”
大利果然中計了。我明白,二利用的是激將法。大利也趴到門縫上看了看,然后拍門。大利喊:“春寶,你給我出來!”里邊沒有反應(yīng),他又喊:“春寶,你出來呀!”還是沒有反應(yīng),他就踹門。這些手段我們都使過了。二利說:“哥,春寶才看不起你,你忘了他把你推到水渠里了?”二利說的是一個著名的事件。有一天,春寶跟著他媽在大街上走,大利沖他扮了個鬼臉,春寶突然間把他推到水渠里了,褲腿濕了一大截。大利惡狠狠地從水渠里爬上來,春寶媽說:“春寶可是個傻子!”大利就沒話可說了。那可是大利的恥辱。大利生氣了。大利粗聲老氣地喊:“春寶,你給我出來,我要替二利報仇!”
四
大利還在喊:“春寶,你給我出來,我要替二利報仇!”
大利又喊:“春寶,你快出來呀,你媽回來了!”
大利又喊:“春寶,你快出來呀,你媽給你討回媳婦來了!”
大利把后邊這句話喊了三遍。大利肯定有點泄氣了,踹了一腳門。大利說:“二利,跟我去掰玉米吧!”二利說:“春寶看不起你!”大利說:“反了你了!”大利一把揪住了二利的衣領(lǐng),晴天霹靂般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二利哇的一聲又哭了。二利說:“春寶打我,我就是不去掰玉米!”大利又說:“反了你了!”我以為大利又要扇二利一個耳光,他卻又踹了一腳門。大利喊:“春寶,你快出來呀,你媽給你討回媳婦來了!”門突然間就動了一下,大利嚇得后撤了兩步。大利又喊:“春寶,你快出來呀,你媽真的給你討回媳婦來了!”門又動了一下,開了一條縫,突然又合回去了。大利說:“春寶你出來呀,我不打你,你媽真的給你討回媳婦了!”門就拉開了,我們都往后撤,包括大利。春寶又拎著頂門棍跨出了門檻,咧著嘴瞪著我們,像一頭站起來的野豬。春寶說:“不!”春寶往巷口瞅了一眼。春寶喊:“媽———”
我以為接下來會是一場惡戰(zhàn),大利撿起一塊磚頭,二利把彈弓都拉開了,我還在物色著武器。但大利笑了,扔掉磚頭。大利說:“春寶,我可不是來和你打架的,你媽真的給你討回了媳婦,就在我們家藏著呢!”春寶又往巷口那邊瞅。春寶說:“不!”大利說:“不相信你去看一看,你媽真的給你討回媳婦來了!”春寶皺起眉頭像是在思考,這個傻子,他思考什么呀!大利說:“你把頂門棍放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你媳婦又白又胖,屁股像一個大蒸饃。”春寶的嘴角抽了抽,嘴巴又咧開了。大利說:“春寶,你知道你媳婦為什么不來找你嗎?你媳婦嫌你沒有雞巴?!贝罄f完就笑,朝自己的兩腿間指了指,好像說的是自己似的。春寶使勁地搖起了頭,把頂門棍放下了。春寶說:“有!”大利說:“沒有!”春寶說:“有!”大利說:“肯定沒有!”春寶說:“有!”春寶突然間開始解褲帶,扯著褲腰往里邊看,我們?nèi)夹α?。春寶說:“有!”大利說:“那你讓我們看看,我們帶你去找媳婦!”春寶就把褲子褪了下來。天哪,他那家伙真是又粗又大,像一根發(fā)霉的玉米棒子,我笑得肚皮都疼了。大利說:“春寶,我們知道你有,跟我們?nèi)ヒ娔阆眿D吧!”春寶提著褲子,磨蹭著,好像又在認真思考,然后跟著我們挪動起步子。二利低聲說:“哥,你快給我報仇呀,你怎么還不打他?”大利笑了笑。大利說:“二利你懂個球,動他一指頭我就不叫王大利了!”
距離巷口五六十米遠的地方有一個大豁口,二利家就在豁口里邊,門前是一大片空地??盏厣媳緛磉€有個垃圾坑,垃圾已經(jīng)把垃圾坑填滿了,長著一棵腰粗的椿樹。我們拐到了豁口里,春寶也跟來了。但他跟上來以前關(guān)掉了院門,還把頂門棍橫在了門前。這個傻子,他一只手還拎著褲子呢。大利說:“春寶,你站到椿樹底下,你媳婦一會兒就出來了。”春寶就站到了椿樹底下。大利撿起一截樹枝,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把春寶和椿樹都圈進去了。春寶縮起了身子,想跑。大利說:“春寶,你不能從圓圈里出來,你要出來你媳婦就跑掉了?!贝簩毦筒粍恿?。大利說:“春寶你可不能動呀,你看著你的雞巴,我們這就去叫你媳婦。”春寶就耷拉著腦袋,兩只手扯著褲子往里邊看。這個傻子,他輕而易舉就中計了。
大利帶著我們來到了他家的院門洞里。大利說:“你們看到了吧,春寶會在那個圓圈里看一輩子的雞巴。”二利說:“那你也不是孫悟空,你要替我報仇?!贝罄f:“這還不是報仇嗎?你們趕緊去摘蘋果。”大利指了指他家的院墻,他想讓我和二利爬上院墻,翻到巷子里。他和我想的一模一樣。二利說:“春寶要從圈子里出來怎么辦?”大利說:“他肯定不會出來。”二利說:“那要出來呢?你要替我報仇!”大利說:“你們快去呀!”大利探身往椿樹那邊看,我和二利也看,春寶果然還在看他的雞巴呢。我和二利正要行動,突然間聽到了一種憋壞了的聲音,扭頭去看,他爹正蹲在屋檐下嘔吐呢。他爹臉上掛滿了吐出來的臟東西,手上也是,衣服上也是,一邊吐一邊還咧著嘴沖我們笑。他笑起來也有點像春寶,我聞到了刺鼻的酒氣?!吧冢 贝罄R了一聲,向他爹跑過去。大利肯定又生氣了,我以為他會晴天霹靂般扇他爹一個耳光。但他沒有。他把他爹抱了起來,擱在了雞窩上。他爹還是那樣蹲著,像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雞。但他爹并不會下蛋。他爹說:“給我酒瓶子。”酒瓶子在屋檐下,他探身去取,轟隆一聲從雞窩上跌下來了。“給我酒瓶子!”爬起來后他又說。大利躬身撿起酒瓶子,舉過頭頂。我以為他爹的腦袋馬上要開花了呢,但大利把酒瓶子抽了回來,里邊的半瓶酒在搖晃。大利說:“你要再喝,我把你關(guān)到雞窩里!”二利說:“雞窩太??!”大利說:“把他切成八瓣,讓他吃雞屎!”
大利是在嚇唬他爹。他爹趴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他拎著酒瓶子向院門走去。
大利又來到了椿樹下。大利說:“春寶,雞巴還在不在?”春寶說:“啊?!贝罄f:“春寶,你媳婦知道你有雞巴,但她嫌你不會喝酒?!贝簩毜芍弁罄?,很無辜的樣子。春寶說:“不!”大利說:“你把這半瓶酒喝下去,你媳婦馬上就出來了?!贝罄丫破孔舆f給春寶。春寶騰出一只手來,慢吞吞接過去,舉起來認真地看。大利說:“你把它喝下去,你媳婦馬上就出來了。”春寶還是不肯喝。大利奪回來酒瓶子,喝了一口,又遞給了春寶。大利說:“春寶,你喝呀,你不想見你媳婦是不是?”春寶磨蹭著,突然間把酒瓶子舉起來,咕咚咕咚地往下灌,眨眼間就喝完了。大利說:“春寶,我這就去叫你媳婦,你可不能從圓圈里出來呀!”大利又往院門洞里走,我們又跟回去。大利說:“你們跟著我有球的用,還不去摘蘋果?”
但我和二利還是沒有去。不清楚二利怎么想,我突然間就不想吃蘋果了。我覺得世界上還有比吃蘋果更有意思的事情。大利把他爹抱回了屋里,二利突然間哭了。二利說:“石頭,我想我媽!”我趕緊安慰他:“想也沒有用,你媽埋到地里就長不起來了?!倍f:“我不想讓我爹喝酒,也不想讓我哥娶媳婦?!贝罄麖奈堇锍鰜?,聽到了二利的話。大利說:“你管我娶不娶媳婦,你的雞巴還不球行!”大利走出了院子,我們又跟出去。春寶耷拉下了腦袋,兩只手拎著褲子,一動不動。這個傻子,他好像瞌睡了。他在打盹呢。大利說:“春寶!”春寶抬起頭來,瞪著眼望著大利。大利說:“春寶,你媳婦馬上就出來了!”春寶抖了一下,兩條胳膊突然間舉起來,突然又放下去,卻還是沒有抓住褲子,又露出了那個又粗又大的家伙。大利說:“春寶,你的雞巴還在不在?”大利這話真有意思,這還不是明知故問嗎?春寶躬下了腰,正準備把褲子提起來,胳膊又縮回來了。春寶朝兩腿間指了指。春寶說:“??!”大利說:“春寶,你媳婦知道你有雞巴,可是她嫌你不會爬樹!”春寶說:“不!”大利說:“春寶,你要能爬到這棵椿樹上,你媳婦就出來了,你媳婦就跟你回家!”春寶說:“?。 贝簩毻鶚渖铣?,這個傻子,他把褪下去的褲子忘記了。他想往樹跟前靠一靠,差點兒把自己絆倒。他扶住椿樹看著自己的褲子,好像在思考該不該把褲子提起來。大利說:“春寶,你還等什么,趕緊爬樹呀!”春寶突然間就抱住了樹,他讓我們把他和蘋果樹親嘴的事情想起來了。大利說:“春寶,你還等什么,快往樹上爬呀!”春寶沒有再遲疑。他把又白又大的屁股撅起來。他想用兩條腿夾住樹桿,落下去的褲腿太礙事了。他一屁股坐下來,撕扯著褲腿,那樣子好像又在和他媽生氣呢,臉都漲紅了。他終于把兩條褲腿拽下來,連同鞋子扔到了圓圈的外邊。這個傻子,光著下身站起來,呼哧呼哧地喘。大利又喊了一聲:“春寶,你快上樹呀!”他就往樹上爬。他的白屁股上嵌了兩塊石子,像是額外長出了兩顆眼珠子,直勾勾地望著我們。他看起來比狗熊還要笨。其實我也沒有見過狗熊,誰知道狗熊長什么樣子呢?他爬了不到一尺就滑下來了。兩顆眼珠子掉下來,兩條腿也蹭出了血道子。但他根本就不服氣。他又去爬,齜牙咧嘴地爬,掉下來后還動起了拳頭,好像他的拳頭比樹桿還硬呢。他抱著樹桿不停地爬,不停地滑下來。他發(fā)出了沉悶的嚎叫聲,兩條腿上到處是血跡。連樹桿上都掛上了血,屁股上也是,冷不丁瞅一眼,還以為他的白屁股上插上了一朵鮮花呢。我瞪著眼望著那朵鮮花,突然間聽到了大利張牙舞爪的笑聲,突然間看到二利把彈弓舉起來了。二利的彈弓說不定也瞄著春寶屁股上那朵鮮花呢。
但二利并沒有把石子射出去。大利把二利的彈弓沒收了。大利說:“二利,春寶在爬樹,你不能打他?!倍f:“你要給我報仇!”大利說:“等他爬到樹上后我就給你報仇!”二利說:“屁,他根本就爬不上去!”我也說:“他是個傻子,根本就爬不上去!”
但我們把這個傻子低估了。他爬了那么高居然沒有滑下來。他還在往上爬,屁股都超過我的腦袋了。他的屁股還在一點一點地挪動,我們一動不動地看著它,連大利都傻子一樣不吭聲了。然后,我們就看到春寶舉起一條胳膊,抓住了椿樹最下面的那個樹叉。他肯定是有點得意忘形,他在笑呢。天哪,他的身體突然間沉下來,把我們嚇壞了,還以為他會掉下來呢。我們趕緊往后退,他像蕩秋千一樣懸在了空中。他的兩條腿撲騰著,屁股也在扭,二利媽上吊的時候或許就是這副樣子。他撲騰了好長時間,扭了好長時間,樹枝晃動著,好些發(fā)黃的樹葉翻滾下來。但他終究沒有摔下來,我們真是把這個傻子低估了。他的腿探到了樹桿,天哪,這個傻子居然翻到了樹杈上。然后他直起了上身,變成了騎馬的姿勢。他嗷嗷地叫,耀武揚威地勝利了。
大利也許是不希望春寶爬到樹上。大利吐了一口痰。大利說:“他娘的!”大利像是在自言自語,他的頭發(fā)上落了兩片椿樹葉?!八锏?!”大利又說,大利突然間笑了。大利沖樹上喊:“春寶,你的雞巴還在不在?”春寶說:“啊。”大利說:“春寶你等著,我這就去叫你媳婦,你媳婦的屁股像一個大蒸饃!”二利說:“王大利,你替我報仇呀!”
大利沒有搭理二利,又往院子里走,我們還是跟在他的后邊。大利還沒進院門洞,他爹東倒西歪地跑出來了。他爹說:“酒,給我酒!”他爹朝大利撲過去,大利輕輕一閃,他爹摔了個狗啃泥。大利說:“二利,你把他弄回去!”二利說:“不,你要替我報仇!”他爹說:“給我酒瓶子!”大利把一口痰吐在了他爹的屁股上。大利說:“你的酒已經(jīng)讓春寶喝了,你和春寶一樣是個傻子!”他爹說:“不!”大利說:“以后你要是再喝酒,我就把你扔到椿樹上?!倍f:“房子最少有我一間!”他爹爬起來,看到了椿樹下的酒瓶子,然后順著樹桿往上看,把春寶也看到了。他爹喊了一聲:“把酒還給我!”他爹突然間東倒西歪地跑。他爹抱住了椿樹,往上爬。天哪,他撅著屁股的樣子和春寶像極了。但他穿著褲子。他爬了不到一尺就滑下來了。然后他又爬,又往下滑。大利沖了過去,一下子就把他夾在了腰間,像夾著一袋糧食,惡狠狠地往院子里走。走了幾步,大利突然間停下了,我們也停下了。大利又往椿樹上看,我們也往椿樹上看。太陽已經(jīng)升高了,天空中似乎響起了雷聲。天哪,春寶那個傻子一動不動。春寶還是騎著樹杈,卻趴下去摟住了樹桿。這個傻子,他騎在樹杈上睡著了。
五
許多年后傻春寶已經(jīng)死了,但我還記得他在樹上發(fā)出的呼嚕聲。他的呼嚕聲驚天動地。他的呼嚕聲震得樹葉都掉光了。他的呼嚕聲讓時間停頓下來,讓我們忘記了呼吸。我們就那樣仰望著。我們看到沉睡的春寶裸露著兩條腿,像從天空落下來的一只受傷的大鳥?;蛘撸麃碜蕴炜罩?,比天空更高更遠的地方。他無視我們的存在酣然入眠。他咧著嘴爬在樹桿上嘲笑我們呢。
二利他爹不再爬樹了。漫長的寂靜后,他的酒勁兒好像過去了。他沒有再哭,也沒有再笑。他把那個酒瓶子撿了起來,偷偷摸摸地扔進廁所。他走路的時候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一邊走一邊側(cè)斜著腦袋望著樹上的春寶。他的鼻子撞到廁所墻上,那種纖細的聲音比春寶的呼嚕聲還要響。我們嚇壞了。我們扭了一下頭,趕緊把目光收回來。我們又往樹上看,好像看一臺大戲,不忍心錯過演員蹙眉眨眼的細節(jié)。我們一動不動地看,別人如果也在看我們,肯定以為我們是傻子呢。我們就像樹上的春寶一樣。
后來,別人就來了。春寶的呼嚕聲還在響,我把脖子扭了。我先是看到了全根爺爺和?;敔?,他們走過來后也是一動不動。全根爺爺想咳嗽,捂住嘴巴后腮幫子發(fā)瘋般抖,眼瞅著他都快憋死了。他垂死掙扎般把一聲咳嗽鎮(zhèn)壓到了肚子里。后來人越來越多,連歪脖子的李壯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椿樹下。他的脖子不怕扭,扛著腦袋往樹上看,同樣沒有發(fā)出來一點兒聲音。后來,我爹和我媽也回來了。我爹和我媽把老牛留在了田野里。我爹和我媽也往椿樹上看。后來忘記了是我爹還是我媽,朝豁口那邊輕輕地指了指,好些人就小心翼翼地把身體扭過來了。好些人躡手躡腳地往前走,頭頂響著雷聲,地下像是埋著地雷。好些人來到我們家后大口大口地喘氣,就像大口大口地吃面。好些人終于發(fā)出聲音來了。
后來,好些人便來到了村街上。我記得最少有七個,或者八個,我被擠在了最中間。我們坐到了歪脖子李壯的農(nóng)用三輪車上。別看李壯歪著脖子,三輪車開得利索著呢,幾乎是眨眼間便來到了喜鎮(zhèn)。我不知道這么多人來喜鎮(zhèn)干什么,路上他們在說笑,好像是去趕集呢??上叉?zhèn)只有農(nóng)歷的二月十九才趕集,現(xiàn)在是秋天。我是臨走的時候被我爹拉上的。三輪車停下來,人們紛紛往下跳,我爹把我抱了下來。我想問問我爹來喜鎮(zhèn)干什么,但他黑著臉不吭氣。他在路上根本就沒有說笑。陽光刺目,我的耳畔還響著春寶的呼嚕聲,我真的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熬褪悄菓羧思?!”我聽到全福爺爺這樣說,他也來了,他是被我爹和李壯從車上架下來的。他往前面指了指,我也往前看。喜鎮(zhèn)的街道上好熱鬧呀,路邊居然站著那么多人,居然還插著紅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臨街的那戶人家結(jié)婚呢。我跟著他們往前走,難免會激動。我覺得有可能吃上喜宴的,又覺得根本就沒有可能。春寶的呼嚕聲還在響,我終于把春寶媽想起來了。全福爺爺說:“春寶媽就在里邊,這個妖婆子,怎么就不知道帶上春寶呢?”歪脖子李壯說:“真是添亂,春寶怎么就爬到樹上去了?那個傻子,他還脫掉了褲子呢!”李壯吃力地扭著他的歪脖子,他是在找人說話。他和我笑了笑。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春寶為什么爬到樹上。二利沒有來喜鎮(zhèn),大利也沒有來,他們現(xiàn)在還在看春寶打呼嚕呢。我爹說:“全福爺爺,我們?nèi)フ掖簩殝尠??!比敔斂人云饋?,他肯定積攢了很多的咳嗽。全福爺爺說:“這么多人去你們覺得合適不合適,人家在辦喜事呢。”我爹說:“那怎么辦?我們聽你的?!比敔斦f:“怎么是聽我的?我老了,快入土為安了?!比敔斢挚人云饋?。李壯說:“石頭爹,要不你去告訴春寶媽算了,來這么多人有球的用?費了我兩碗油?!蔽业抢铝四X袋。全福爺爺說:“也是,那你就去吧,你放心,我們都不是傻子?!蔽业桶涯X袋抬起來。我爹的樣子有些怪,我從他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大難臨頭的恐懼。我爹說:“這樣不好吧?”李壯說:“有什么不好?沒有人管我們飯?”其他人也附和:“你家和春寶家隔著一堵墻,你就去吧?!蔽业鶝]有再爭辯,這有什么好爭辯的?我爹拉住了我的手,他可從來沒有和我這么親熱過。他拉著我走向那個插著兩面紅旗的院門,我真是有些激動。紅旗搖晃著,我看到了大門上貼著的喜字。我還看到了別人吐在地上的一塊糖,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一腳踩在上邊,把它帶走了。女人匆匆地往院門洞里走,那么多人匆匆地往進走,我爹的步子卻停下了。我爹說:“石頭,你進去把春寶媽叫出來?!蔽业穆曇粝袷窃谘肭笪?。其實,我早就想撇下他沖進去了。我聞到了肉香味,鬧哄哄的聲音從門洞里鉆出來,那么多人在笑。我應(yīng)了一聲,跑進了院門洞。院子里人可真多,我根本看不到前面,看不到春寶媽。我從人縫里往進擠,見縫插針,腦袋撞了那么多的屁股。他們還在笑,我終于擠到了前面,真的是累壞了。但我顧不上累,屋檐下正在拜天地呢。站在中間的肯定是新媳婦,她穿著紅綢子棉衣,胖墩墩的,身邊站著五六個男人,不清楚哪個是新郎官。屋檐下也貼著大紅喜字,一個高個子的男人手里捧著一張紅紙,正用他的公雞嗓子把一些稱呼和數(shù)字念出來。“二姨,二姨夫拜禮五十元———”他這樣念,聲音拖得長長的,兩個男人就揪住了新娘子的脖子,使勁壓下去,向前面坐著的人鞠躬。新娘子的屁股就高高地撅起來,但我看不到她的臉。我猜想她美麗的模樣,她又被人壓下去了。我的腳步并沒有停下來,都快走到新娘的身邊了。其實拜天地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見過,但我真的想看看新娘子的臉。新娘子又被人壓下去鞠躬,腦袋快碰到地面了。新娘子突然間扭了一下頭,我并沒有看清她的臉。我想繞到她前面去,突然間,真的是突然間,新娘子在被人壓下去的時候掙脫了身邊的男人。她甚至把兩個男人推倒了。她尖叫了一聲,好像大白天遇見鬼了。她揮舞著胳膊鉆到了人群里,就像羊群里鉆進一只狼,眨眼間亂套了。“不!”我聽到了新娘子憤怒的喊聲?!安?!”新娘子又喊,在亂套了的人群里左沖右撞?!安唬 毙履镒舆€在喊,幾個男人圍堵過去,我差點兒被撞倒。我像二利爹那樣?xùn)|倒西歪。幾個男人終于把新娘子揪扯住了,她憤怒地揮舞著雙臂,發(fā)出了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她像是瘋了。
“不!”她還在喊,我終于看清了她的臉。她的臉可真白。
“不!”她還在喊,我突然間把我爹安排給我的事情想起來了。我把春寶想起來了。
“不!“她還在喊,傻春寶已經(jīng)死了許多年了,她憤怒的聲音還在我記憶的深處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