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仰之
一
改制成功,文森喘了一口氣之后要騰出手來為自己找一個亞洲部的負責(zé)人了,為此他要到亞洲走一趟。
第一站到日本,依照慣例,王凱文從臺灣飛來陪伴他的日本行。王凱文在文森的團隊里負責(zé)幾家重點日本供應(yīng)商,但是他的辦公室在臺灣。為什么這樣安排?應(yīng)該是文森的前任因人設(shè)事吧,王凱文的前任也是英文日文流利的臺灣人。
記得文森剛接受這份工作沒有多久,第一次到日本來看供應(yīng)商,王凱文的前任從臺灣到日本來陪他。日本的商家都禮信周到,文森的公司又是大客戶,招待的規(guī)格就更高了。他們一般都安排白天看公司介紹情況開會,晚上一定是請到當(dāng)?shù)刈詈玫酿^子吃晚飯,晚飯后開始喝酒,一般要轉(zhuǎn)兩三個場子,都是平常人不會去的地方,作陪的人洋洋大觀,有些中層干部也有趁機見見世面的興奮。
初次上任的文森打破慣例,一點也沒有客隨主便的意思,吃完晚飯就鞠躬告辭,回旅館寫電郵睡覺。供應(yīng)商苦勸不從也就只好作罷,公司批出來的娛樂費用浪費了也不好,大家把文森送走了以后一般還是借著招待文森的名義去玩樂。文森自己走了,并不反對部下留下來和供應(yīng)商交際,所以剛開始幾天倒也相安無事。
問題是文森身體太好了,早睡早起,干勁十足。每天早上六點鐘就把凱文的前任叫起來,趕飛機,趕新干線,到下一個城市的供應(yīng)商那里一般都還只有八九點鐘,幾乎和人家上班的人一起進公司,馬上開始工作。一天換一個地方,馬不停蹄,兩個星期下來把日本都跑遍了。
凱文的前任兩天后就開始吃不消了,自動放棄晚飯后供應(yīng)商提供的余興節(jié)目,抓緊時間休息。他習(xí)慣了每天喝點酒的生活,回到旅館自己買兩瓶啤酒小小地安慰一下自己的口舌腸胃神經(jīng)后就索然寡味地睡了。
有一天他正在房間里喝睡前酒,文森進來問他一個問題,他仗著酒意向老板抱怨道:“公司出的那點工資,不值得我們這么拼命吧?”文森對這抱怨當(dāng)沒有聽到,第二天照樣六點鐘把他叫起來開路,真是不上道??!
兩個星期后文森回美國,下了飛機一打開電腦就看到了凱文的前任請病假的信,這家伙一病就病了兩個星期,幾個月后他就辭職走人,躲過了第二次陪老板的苦差事。
凱文的前任辭職走人后文森認真地考慮了一下還需不需要在臺灣設(shè)一個職位的問題。這個職位好像是個陪老板吃吃喝喝的閑差,自己不吃不喝就用不到它了。但是既然公司的高層們對這個可有可無的職位設(shè)置沒意見,沒有道理自己申請把它裁減掉吧?
正好公司里有個臺灣來的工程師王凱文找到文森申請這個工作,說是家庭的原因想回臺灣去。凱文是個機械工程師,在臺灣和美國讀的都是一流名校,工作經(jīng)歷也不錯。機械工程師是工程界的萬金油,哪個項目都用得著,轉(zhuǎn)行去做供應(yīng)商管理很是順理成章,尤其是他本人愿意,文森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還為凱文爭取到了一個非常不錯的海外工作待遇,這讓凱文多少有點喜出望外。
凱文能夠爭取到這個職位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他能夠說非常流利的日文。凱文的母親就是日本人,他實際上有一半的日本血統(tǒng),但他是在臺灣長大的,行為舉止更多像個臺灣人。文森征求他的意見問愿意把工作站放在臺灣還是日本時,他選擇了臺灣。這個文森無可無不可,凱文離日本有一段距離有點不方便沒有錯,但是工作站設(shè)在臺灣也比較省錢,而且凱文的前任也是駐在臺灣的,所以凱文很順利地到亞洲上任去了。
凱文的前任是個不怎么作為的人,所以文森剛開始也沒有對凱文有什么期望,給他的工作要求也非常的空洞,這職位就好像棋局里的一步閑棋,可有可無。說實在話,這職位一遇到風(fēng)吹草動,比方按比例裁員10%什么的,文森就會毫不猶豫地放棄掉。
但是凱文上任后情況很有些變化,他工作作風(fēng)細膩周到,和日本人磨起來也很有耐心,慢慢地把文森部門和日本供應(yīng)商之間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一個一個地磨掉了。日本人也和他交流得非常好,有時文森看他和日本人你來我往,輕聲細語,客氣來客氣去,沒完沒了,都快睡著了,但到最后,終于還是磨出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結(jié)果來。這讓文森慢慢地感覺到了設(shè)立這個職位的好處,把一些牽扯自己精力、無關(guān)大局但對愛鉆牛角尖的日本人來說又放不下的事情都接過去了。
陪文森在日本出差對凱文的體力也是一大考驗,但他很努力地適應(yīng),完全沒有抱怨,回去以后也請病假,但是一兩天后就恢復(fù)上班了,顯得是真的病了,沒有鬧脾氣的成分。當(dāng)然文森一連撂倒了兩位手下,也多少有點檢討自己的行程是否過于飽滿,以后幾次出差倒也有意放慢了腳步,讓個子矮小、體力一般的凱文不至于太吃不消。
文森和凱文出了幾次差,聊得多一點也多少了解了凱文的出身。凱文的父親是臺灣的大家子弟,在日本留學(xué)時娶了個日本望族的小姐做太太,婚后帶著太太回到了臺灣。日治時期日本人在臺灣的地位高,凱文的媽媽一出門哪怕是到菜市場買菜都被人點頭哈腰地恭敬著,菜的分量也要多給一點。由于她是望族小姐出身,在日本人圈子里也很受尊敬。就算是光復(fù)過后,到了中國人當(dāng)政的時期,在凱文媽媽生活的小圈子里還是布滿了見到她大氣不敢出、頭都抬不起來的人。
凱文的日本媽媽在家里家外都過著說一不二的日子,長此以往她的氣焰就比較囂張,當(dāng)然日本女人大面子上不會錯,但他們家是母系社會是真的,他父親對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沒有什么發(fā)言權(quán)。
可巧凱文找的太太也比較強勢,也許是他們父子個性相近,兩個人都喜歡強勢的女人,家里家外都希望由別人主導(dǎo)。凱文的個性透著懦弱,一碰到比較強勢的對手就沒有辦法堅持自己的意見。在工作中他一碰到難題就交給老板處理,在家里只要和太太有不同意見,好的結(jié)果是他丟盔棄甲向太太投降,不好的結(jié)果是由著日本婆婆和中國媳婦熱戰(zhàn)冷斗,自己在旁邊啃手指甲發(fā)愁,總歸是失敗或難看的失敗兩種結(jié)果里面挑一種就對了。
工作中要麻煩到老板文森的時候倒是不多。凱文的日本媽媽對他的教養(yǎng)很到位,他的日文和作派都充滿了貴氣,大部分的日本人見了他都自動畢恭畢敬,受到挑戰(zhàn)的次數(shù)并不多,而且他非常敏感,一旦快要出現(xiàn)危機了就向文森求救,文森一般都會在第一時間沖到火線赤膊上陣。揚長避短讓凱文在這個位子上越做越好。
四月里,文森從陽光燦爛的加州到了陰雨連綿的東京,坐上機場大巴,計劃先到旅館放好行李再去公司上班。文森的作風(fēng)低調(diào),不喜歡手下或供應(yīng)商勞師動眾地到機場來接,這點已經(jīng)形成習(xí)慣,他每次到日本來都自己坐巴士到旅館。
大巴上坐滿了人,但鴉雀無聲,安靜到窒息。文森也入鄉(xiāng)隨俗,放棄在美國無時無刻不在看電郵、打電話的生活,靜靜地看著戴白手套的司機一絲不茍地做開車前的準(zhǔn)備。
小個子中年司機全神貫注,神情中透著緊張,掌著相對他的身體來說過分龐大的方向盤,穩(wěn)穩(wěn)地把他們的車拐上車道,出發(fā)了。車?yán)锏膹V播也同時響起日文和英文的歡迎辭,是兩個不同的女聲,一個婉轉(zhuǎn)一個利落,讓人覺得日本社會雙聲帶嚴(yán)重缺乏,又或者是這兩種文化不可能由一個人代表,非得兩個人分別表述不可,哪怕是報個站名,也得原汁原味完美無缺。
無所事事的文森浮想聯(lián)翩:這龐大的客車雖然是日本人造的,但似乎在美國司機的手上更像回事兒。美國胖大黑人司機的肥大巴掌把著這巨無霸方向盤更叫人覺得相得益彰。他們也不需要這些女人的拿腔拿調(diào),一邊開車一邊就把報站的活兒給干了,還時不時地開個玩笑,也不管你懂不懂他的話。停下車來他又兼任行李員,把那些行李箱像小雞一樣拎到地上,有時拎得太快,把別人的也捎上了,他就口稱Ops(哎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臉上沒半點做錯事的慚愧。這親切粗糙的服務(wù)讓人輕松愉快,漫不經(jīng)心地塞兩塊錢給胖子做小費,就可以一路講電話,一路拉著行李箱揚長而去。
在日本就不行了,開車的只管開車,講話放女人們的錄音,另外還有兩個穿制服的個子矮小神情嚴(yán)肅的行李員端坐在車上。上車時他們按遠近順序放下乘客們的行李,下車時也得由他們把行李拖下來。這是好嚴(yán)重的事情,不可以開玩笑的,兩個行李員都兢兢業(yè)業(yè)地操作著,滿臉認真,等的人也很肅穆,小費不要出,但也沒有什么輕松一笑的機會。要是萬一出了點差錯,事情就大了,行李員們會惶恐地奔來跑去,緊張得好像世界末日要來了。常來日本的文森有時想,哪次要是發(fā)神經(jīng)投訴一下這些嚴(yán)肅有余活潑沒有但還是偶爾會出點差錯的家伙們,搞不好他們會切腹自殺的呢,這個玩笑開不得。有一半日本人血統(tǒng)的王凱文自從搬到亞洲后日本味道也越來越濃了,自己不好再隨便罵他了,搞得他神經(jīng)衰弱睡不著覺,還得自己安撫他才能恢復(fù)工作能力豈不是自找麻煩?
文森正在大巴上正襟危坐,心里翻滾著各種如何作弄日本人的念頭自得其樂的時候,突然他的手機鈴聲大作,打破了車上的寂靜。這突然發(fā)作的鈴聲讓坐在文森旁邊的一個修飾得一絲不茍、連呼吸聲都控制得細不可聞的年輕小姐嚇得把手上正捧著看的雜志“咚”的一聲掉到膝蓋上了,整個車上頓時發(fā)出一片窸窣聲,大家都趁機換一下坐姿,也表達一下對這突發(fā)鈴聲的不滿。
文森欠身向四周彎了彎腰表示歉意后接聽了電話,誰知里面炸雷般傳出杰克的聲音:“老大,到了嗎?”文森壓低聲音說:“我等會打給你?!苯芸藛枺骸霸陂_會嗎?”文森答:“正坐在去旅館的汽車上呢。”杰克心想坐在車上不正好談事情嗎?怎么老大一到日本也變得陰陽怪氣搞不懂了?正在中國出差的杰克搖了搖頭遵命把電話掛了。
文森懶得理杰克,掛了電話順手就把手機關(guān)掉了,上次到日本在地鐵上接了一個電話,還沒講幾句就被乘務(wù)員禮貌地打斷了,說是地鐵上不能講手機,說不定這大巴上也有規(guī)定不能講手機的。搞不懂他們?nèi)毡救?,上班上學(xué)開車時不能講手機是有道理,這地鐵公車上也不能講手機算什么?那要手機干什么?
日本人在老板老師長輩前輩面前都不能說話,在老婆孩子部下面前又不愿意說話,如今公共交通上也不能說話了,那到該說話、必須說話的時候他們到底還會不會說話呢?難怪他們那么愛吃,他們的嘴巴去掉了說的功能,當(dāng)然吃的功能就變得超級靈敏了。無聊得要死的文森,坐在車上不停地腹誹日本人的風(fēng)俗習(xí)慣,想把包里的材料拿出來翻翻吧,想到自己剛剛已經(jīng)用電話打擾過大家了,這時也不好意思再用翻動紙張的聲音來破壞這連呼吸聲都聽不到的沉寂。
好不容易熬到旅館里,放下行李,洗個澡換身衣服走下來,凱文已經(jīng)在旅館大堂等他了。他們坐上巖石公司派來的車子就往辦公室走,一路上凱文中英文混雜著向文森報告行程安排和工作要點,不知不覺間到了公司門口,還沒有下車就看到熊谷已經(jīng)嬉皮笑臉地站在那里接他們。文森長吁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在大巴上憋出來的氣悶一掃而空,又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人事和節(jié)奏,心情愉快,渾身充滿了活力。
熊谷是巖石公司負責(zé)重點客戶的干部,因為文森公司是他們的重中之重,熊谷跟他們熟得不得了,知根知底。雖然是客戶和供應(yīng)商的關(guān)系,但時間長了人還是會產(chǎn)生感情的,熊谷和文森多年來斗智斗勇,惺惺相惜,在不知不覺中混成了朋友。
熊谷像大多數(shù)日本大公司里受到重點栽培的精英一樣,被派駐過海外,曾經(jīng)在美國待過七年,英文不錯,最重要的是他的個性開朗,狡詐可喜,很對文森的胃口。比方他現(xiàn)在正按照日本的風(fēng)俗在向大客戶文森鞠躬,露著一口小虎牙嬉笑著一欠身,這鞠躬動作就算是馬馬虎虎完成了。瀟灑漂亮,又透著幾分譏諷,幾分無奈,還帶著些親切,帶著點我就這么打混式地鞠躬、你能奈我何的無賴相,內(nèi)容豐富極了。文森回了個更隨意的鞠躬,就走過去抱住他拍了一下,馬馬虎虎地又和他行了個美國式的見面禮,兩個好朋友都被對方逗笑了,滿心高興地相跟著進了會議室。
熊谷是日本人里面的異類,他聰明跳脫不拘小節(jié),腦子快嘴巴快,反應(yīng)快決策快回電子郵件也快,而且他的英文信完全沒有格式,字連字句連句,文法拼寫一塌糊涂,但內(nèi)容明白直接不拐彎,有問有答不含糊,馬上就能解決問題,簡直是一般日本人寫出來的規(guī)規(guī)矩矩、半天不得要領(lǐng)、廢話連篇的信件的反面。深受東方模糊哲學(xué)之苦的文森的美國部下們愛死他,他們連熊谷的錯別字和爛文法都挺,大家寫信也開始不拘文法拼寫,還不知廉恥地笑稱自己寫的是熊谷體,久而久之連文森都覺得他們這樣糟蹋自己的母語英文總有一天會遭報應(yīng)的。
熊谷和一般日本公司有培養(yǎng)前途的干部不一樣的地方是他跳過槽。日本職場超級穩(wěn)定,一般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進了一家公司后就從一而終,沒有人會中途換工作,提升也多是論資排輩按部就班,跳過槽的熊谷就比他們公司的同年齡干部級別低一到兩級,雖然他負的責(zé)任比這些人都重要得多,但工資比他們都低,這就是跳槽的代價。這和美國的職場不同,杰克有奶便是娘,跳槽是家常便飯,雖然級別不高,工資倒被他搗鼓得比常人都高一截。
這事熊谷是吃虧也是占便宜。熊谷這人讀書時就調(diào)皮搗蛋坐不住,不是個好學(xué)生,進的大學(xué)也很一般,畢業(yè)后順理成章進的是家二流公司。
巖石公司并不大,技術(shù)單一,但精益求精,是這個小行當(dāng)里的世界一流公司,名聲非常響亮,他們招人都是從一流大學(xué)招,輪不到熊谷他們學(xué)校。
熊谷當(dāng)時的公司是巖石公司的小供應(yīng)商,聰明機靈膽子大臉皮厚的熊谷被派到巖石公司做業(yè)務(wù)代表,他是被巖石公司的老板巖石老先生親自看中挖過去的,他原來的公司覺得像和巖石公司攀了親戚般有面子,高高興興放了人。
巖石公司的老板是兄弟兩個,看中熊谷的是老大,人稱大先生,他有個獨生女兒;巖石二先生倒有兩個兒子,都是美國留學(xué)生。當(dāng)年巖石大先生主外,二先生安內(nèi),兩兄弟配合得很好,靠天時地利人和才有了巖石公司今天這個局面。如今兩位先生年事漸漸高了,按日本家族公司的慣例隱約間也到了該交班的時候了。
當(dāng)年巖石大先生把熊谷挖過去,帶在身邊重點培養(yǎng)時,人人都說老先生怕是看上了個女婿,不久的將來熊谷就會改姓巖石,和巖石二先生的兩位公子都有當(dāng)巖石下一代掌門人的可能性。誰知熊谷沒有兩年就結(jié)了婚,太太并不是漂亮的巖石小姐,而是位聰明外露、不拘小節(jié)、五短身材、其貌不揚的有趣女子,讓大家都跌破了眼鏡。
熊谷婚后不久就被外放美國,負責(zé)美國分公司的工作,直接老板正是巖石二先生的大公子。笑口常開的巖石大先生對愛將熊谷的婚姻有沒有失望呢?這誰也看不出來,只知道老先生和熊谷的關(guān)系還是一如既往地密切。
熊谷調(diào)皮不愿意受拘束,但并不是不識好歹的人,他對巖石老先生恭敬有加,在美國的七年里,每個星期都會花上半天的時間認認真真給巖石老先生寫一封信,報告一周的工作生活,美國的風(fēng)土人情,甚至氣候變化。
這信熊谷不用電腦寫,而是用筆寫出來再電傳給巖石老先生,調(diào)皮的熊谷寫得一筆好字,老先生也更習(xí)慣在紙張上讀東西。巖石老先生每周也會認真地手寫一封短信給熊谷,信中有教導(dǎo)也有關(guān)心,有時就只是寫些日本的四季變化,花開花落。這一老一小的關(guān)系既像上下級,也像老師和學(xué)生,更有些像父親和兒子。
七年之后熊谷回到日本總公司,巖石老先生再次把熊谷帶在身邊,委以重任,其中心思很受外人揣測。巖石小姐最終沒有招女婿上門,而是嫁給了門當(dāng)戶對的企業(yè)家家族做當(dāng)家大媳婦,算是出了巖石家的門,巖石二先生的兩位公子如今都在公司里,各掌一個部門。
酒后閑聊,旁觀者清的外人常常議論巖石家的接班困擾,巖石公司的主要客戶都在美國,他家的二位公子都是美國留學(xué)生,美國味濃厚可以沒有困難地接近客戶,但這二位才能都平平,還有些花天酒地的紈绔氣。大公子做了熊谷七年的老板也沒有能夠收服有大將之才的熊谷,他們兩人的關(guān)系不怎么親密。
巖石大公子如果做了下一代掌門人的話,熊谷要么受憋要么出走,日子不會好過。公司在大公子手上不要說發(fā)展,連守成恐怕也要看運氣了。才華橫溢的熊谷不但受美國客戶喜愛,如今巖石公司發(fā)展的新天地中國似乎也很歡迎熊谷,如果未來由熊谷掌舵,公司大展宏圖指日可待。但把公司傳給不相干的外人這公司以后還會姓巖石嗎?巖石家的后人在這家公司里還能保有一席之地嗎?傳統(tǒng)的家族公司一般不會冒這個險,巖石公司要開先河嗎?
不相干的外人議論紛紛,常常為巖石家的事起爭執(zhí),有的為巖石大先生二先生擔(dān)憂,對他們的決策之苦感同身受,覺得他們左右都為難。有的為熊谷操心,覺得他將來掌門的話處境尷尬日子不好過,在大公子的治下更會虎落平川,不得展志。
當(dāng)事人似乎都沒有外人那么急切,兩位巖石老先生還是笑瞇瞇地每天都到公司來。熊谷還是拿著比他所負的責(zé)任低得多的工資,帶著幾分譏諷幾分灑脫的笑容和客戶們周旋,巖石大先生對他的極度信任讓他在手下和客戶面前都言出必行,得心應(yīng)手。兩位巖石公子也時不時地周游世界,在巖石各國分公司的精心安排下到世界上風(fēng)光最好的高爾夫球場上愉快揮桿。相關(guān)人等得其所哉,底下的暗波洶涌外人都看不見,只能靠猜測。
和熊谷開會總是很有效率,雙方都有準(zhǔn)備也都能做主,一條條談下來很快就談完了正事。文森的公司雖然是大客戶,但巖石公司的技術(shù)好,作風(fēng)穩(wěn)健,產(chǎn)品供不應(yīng)求。文森要的量大,價格上也不能太高,有求于巖石公司的地方挺多的。好在巖石老先生和熊谷都是講交情的,在供應(yīng)上總是把文森的訂單放在首位,價格上也特別克己,兩好合一好,他們的生意好談。
正事談完,熊谷帶文森走了一圈給相關(guān)人等打打招呼,安排幾個會議,解決一些技術(shù)上的新要求,大半天工夫,文森在巖石公司的工作就結(jié)束了。
凱文的會議還沒有結(jié)束,熊谷就把文森帶到他自己的辦公室聊天。文森得便向他請教一些有關(guān)日本其他供應(yīng)商的問題,他們兩人是好朋友,互相都會幫些忙,給對方的工作提些建議。之后就是閑聊,聊行業(yè)的人事變遷、技術(shù)動態(tài)甚至八卦,有時聊著聊著想起什么他們又會討論些正事。
這就是見面的好處,可以保證有質(zhì)量的交流時間,也可以激發(fā)出一些新想法。信件和電話交流一般都是就事論事,公事公辦的意味比較濃,這也是為什么文森他們一個地方一年至少要跑一趟,建立或保持些活的關(guān)系。
這時熊谷接了個電話,是巖石大先生打來的,他要親自出席今天晚上招待文森、凱文的晚宴,說是要和文森喝一杯??吹揭呀?jīng)不大出來陪客戶的老先生這么有興致,文森和熊谷都很高興。
晚上吃日式菜,大家熱熱鬧鬧地盤腿坐在一個長條桌子的兩邊,除了文森和凱文是客戶,還有好幾個巖石公司的中高層干部。文森的對面坐了老先生,旁邊坐著熊谷,以備在老先生英文不夠用的時候幫幫忙。
巖石老先生矮矮胖胖的,頂著一個錚亮的光頭,笑口常開,一雙總是笑得瞇成一條縫的小眼睛偶爾張開來精光四射,是個文森每次和他交談都覺得愉快有趣,同時又讓他覺得深不可測的老人家。
畢竟是做美國生意起家的,巖石老先生的英文并不差,語速緩慢,表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雖然詞匯并不是太多,但應(yīng)酬起來完全夠用,還時不時地可以開個玩笑逗得大家樂不可支。
今天他主要拿文森的不喝酒取樂,說:“趙君啊,你這個年輕人我最喜歡了,每次見到你都想和你好好地聊一聊,遺憾的是你不喝酒啊,你要是能跟我痛快地喝上一個晚上,不醉不歸,那就是人生中的一樂了。”又說,“趙君啊,你是個十全十美的男人呢,哦不,十全九美,你要是喝上酒了才能算得上十全十美?!币泌w文森和在座的人都大笑。
他嘲笑完文森又嘲笑自己,瞪著一雙小眼睛很認真地問在座的:“考考你們,誰知道世界上哪種語言最多人說嗎?”有人答“中文”,他說“錯”,再有人答“英文”,他再說“錯”,停了一下有人遲遲疑疑地說:“難道是法文?”
老先生大聲說:“錯錯錯!世界上有最多人說的就是破英文,我說的就是破英文!”全場爆笑,果然十來個人個個都在流利地或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英文交流,但是沒有一個人的母語是英文,大家不同程度地都在說破英文,差別只是破英文、很破的英文和最破的英文罷了。
一般日本人最怕當(dāng)眾出丑了,因為怕出丑,有些每天都在進修英文,進修了很多年也不愿意開口,而且越是有點地位的人越是會裝腔作勢擺架子。像老先生地位這么高的人,不但不怕出丑,還敢自暴其短拿自己的弱點開玩笑,真是很另類,也難怪老先生這么喜歡熊谷,就算是熊谷辜負了他的好意,不愿意做他的女婿也不放手……文森一邊咧開嘴樂,一邊想。
拗不過老人的固執(zhí),文森這天晚上破例在飯后去了一家酒吧,喝了一杯啤酒才告辭,還答應(yīng)老人下次來訪時一定排出時間來陪他喝一晚上酒,不醉不歸,爭取當(dāng)個十全十美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六點,文森和凱文如常開始了他們緊湊的行程,這一忙就忙到了周末。這個周末文森決定休息一下,他讓凱文在一家溫泉旅館訂了兩個房間,準(zhǔn)備到那里去住一晚,放松一下。
文森和凱文在東京住的賓館提供自助早餐,但平時他們上班時間早,一般都訂一份簡單的早餐送到房間里來,匆匆吃完就出門了。今天他們約好了十一點鐘出門,早上的時間非常充裕,習(xí)慣早起的文森運動完后決定到大堂的餐廳里去好好吃個早飯,他知道凱文肯定還在睡,就不叫他了,自己一個人前往。
忙碌的文森難得有了一個清閑的早晨,他帶了份報紙,坐在高大明亮的餐廳里邊吃邊看報。這家賓館提供的是西式自助早餐,但所有的餐點都按日本人的習(xí)慣做了些改良,小巧精致,食材新鮮,色彩也調(diào)理得賞心悅目,不知不覺間,文森吃了不少品種,很是心滿意足。
吃飽后,他一邊喝咖啡,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四周。餐廳里人不少,很多一看就是出門公干的,因為是周末的緣故,衣著神態(tài)都透著點輕松。還有些看來是度假的,也有好些看來是本地居民,趁著周末到賓館里來好好吃個早午餐。日本高級賓館里的飯店都很講究,大家也很習(xí)慣到賓館里來吃飯。
文森的對面坐了一對老夫婦,男的高高瘦瘦氣度飄逸,是個好看的老人,女的更是讓人過目不忘。盛裝的她身形巨大,佩戴的耳環(huán)項鏈也色彩斑斕,很有質(zhì)感。她胖胖的手上戴著一只碩大的藍寶石指環(huán),隨著她手指的動作,幽幽地放著光芒,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藍寶石太太不但身材龐大,首飾耀人眼目,胃口也很好。她腰桿挺直,穩(wěn)穩(wěn)地坐在位子上,不慌不忙地吃了一盤又一盤。
雖然是自助餐,一般都是自己去拿食物,藍寶石太太還是可以不動聲色地指揮服務(wù)生來來去去幫她搬來食物,撤去空盤碟??催@二位老人隆重繁復(fù)的裝扮應(yīng)該是本地人,周末出來走走的,這孔雀開屏似的神氣的老年婦女在美國和歐洲是常??匆姷模毡纠蠇D人中就少見了,她們一般都謙卑低調(diào),看來藍寶石太太是見過世面的,怡然自得的與眾不同就是見多識廣帶來的底氣。
文森的父母應(yīng)該和這對夫婦差不多年紀(jì),他們的人生可沒有一天這么舒心過,這是文森第一次帶著惋惜遺憾想到他早逝的父親,為他短暫貧乏的人生發(fā)出一聲嘆息,也盼望著哪一天他母親可以像藍寶石太太一樣自在地在陽光下享受盛宴,而不會一到比較像樣一點的餐館就手足無措,局促不安。
藍寶石太太的先生早就吃完了,這時也和文森一樣在悠然地喝著咖啡,注意到文森的目光后笑著眨了一下左眼,好像在說:我太太她就是愛吃啊。文森舉起咖啡杯向老先生示意一下,就轉(zhuǎn)開了眼睛。就算是一對老人家,自己這么盯著看還是有幾分不禮貌的。
周末有興致有實力到五星級賓館里來吃高價西式早餐的日本人似乎都不簡單,左邊的一桌也透著不同一般,是一對年輕的夫婦帶著一個小男孩。一家三口中看上去最特別、最離經(jīng)叛道不像日本人的是那位年輕的男主人。
那位青年男子有著在日本男人中少見的高大壯實的身材,有一雙聰慧有神采的眼睛,他隨意地穿著一件名牌襯衫,皺皺巴巴的,和這家餐廳里別的衣著一絲不茍、個子矮瘦的日本男人一比非常引人注目。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吃完后若無其事地就把坐在太太懷里的孩子抱過去了,抱到窗口去逗著玩,這位太太也理所當(dāng)然地讓他抱走孩子,自己開始專心致志地吃起東西來。
這么平常的舉止在日本男人中是非常少見的,連熊谷那樣有反叛精神的男子也不會在公眾場合抱孩子,尤其這夫婦倆神態(tài)自若,看來是很習(xí)慣這樣做了。文森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幾眼,心說:這世界真的在變,連最怕出格的日本人中間也悄悄地出現(xiàn)了我行我素的新風(fēng)氣,像熊谷,像這位抱孩子的男子,都慢慢地有了個性,對日本以外的人來說,也更好理解,更容易交往了。
這種表面溫文爾雅內(nèi)心有主意、隱隱中還透著股霸氣的人正是文森在尋找的,他希望他將來的亞洲部負責(zé)人能有這種氣質(zhì),能夠為東西方文化所接受,又不被其左右,還有力量掌控局面主導(dǎo)別人工作。文森團隊里最順理成章可以接手這個職位的,是熟悉中美日語言文化習(xí)俗而且已經(jīng)搬到亞洲來了的王凱文,可惜他個性懦弱不能擔(dān)重擔(dān),把他推上去只能讓別人和他自己都痛苦。
文森不無自私地想:也許兩位巖石老先生昏了頭把公司交給了紈绔的巖石公子,新老板又腦筋壞掉激怒了熊谷,那自己就可以漁翁得利把熊谷挖過來了。嘿嘿,自己的心還真夠黑的,但這肯定是白算計,巖石老先生精明過人,這種傻事絕對不會干,就算是他們最終決定把公司交給巖石公子,也會想盡辦法把熊谷安排得位高權(quán)重,待遇好到?jīng)]有人挖得走,讓他知恩圖報為巖石公司鞠躬盡瘁。
文森又看了那位男子一眼,施施然離開餐廳,收拾行李度假去了。
二
那天和巖石老先生喝酒的時候,他一再說:“趙君啊,你來晚了幾天,剛好錯過了東京的櫻花,太可惜了。明年春天請你再訪日本,到時記得算準(zhǔn)時間,只綻放幾天的櫻花是絕對值得看的?!?/p>
文森在山區(qū)長大,山花爛漫他熟視無睹,為生活奔忙的少年趙文森也完全沒有心緒關(guān)心花開花落?,F(xiàn)在的他常常在世界各地跑,滿腦子是工作,也很少有時間心思注意到異地風(fēng)光,何時到何地完全是工作需要,有些跑了好多次的城市長得什么樣他都不大清楚。
周末去溫泉旅館一多半是為了犒勞凱文,文森自己的意愿并不高,櫻花什么的就更沒有放在心上,但不多說廢話的巖石老先生提了好幾次的櫻花在文森的腦子里還是留下了印象。
他們這次訂的溫泉旅館位于日本東北部的銀山溫泉,屬于山形縣。新干線經(jīng)過山形縣城的時候,文森和凱文突然發(fā)現(xiàn)了車窗外的櫻花。斜風(fēng)細雨中,嬌嫩的花枝錯落有致,深紅淡紅的都還含苞待放,尤其是花枝身后山形縣城高大的城墻,還有花枝在寬大的護城河上的倒影,像一幅動人的畫卷,一下子就把文森的心抓住了。
他問凱文:“為什么東京的櫻花都謝了,山形的還沒有開?”凱文解釋說:“山形的氣候比較冷,這幾天又都在下雨,所以花就開得晚了?!蔽纳f:“我們明天回去的時候可以在山形城站停一下,賞賞櫻花嗎?”凱文說:“當(dāng)然可以,我們明天晚上沒有安排,晚一點回東京是沒有問題的?!?/p>
他們從新干線轉(zhuǎn)到地方上的火車,在連綿不斷的山巒中靜靜穿過,大樹參天,讓文森有回到家鄉(xiāng)的感覺。這里和文森位于湖南山區(qū)的家鄉(xiāng)景色相似人不同,一路上車下車的人都神色安靜,行動從容,穿著上也很考究。聽熟悉日本的凱文介紹,山形經(jīng)濟并不是太發(fā)達。
看來不發(fā)達也有不發(fā)達的好處,大家沒有急切要做的事、要見的人,生活品質(zhì)就可以講究起來。文森今天從早上起都沒有開手機電腦接觸公司的事情,身閑心閑之下思緒紛紜起來,覺得這就是換個環(huán)境度度假的好處了。
他們在一個連小鎮(zhèn)都算不上只有幾幢小房子的車站下了車,約好了旅館的車會在這里接他們上山。街上一共才十來個人,兩三輛車,他們毫不費勁地就找到了來接他們的面包車,司機也看到了他們,連忙跑下車來一邊鞠躬,一邊過來接行李。
天哪,竟然是一個身著合體的高級西裝,身材高大挺拔、氣宇軒昂的男子來接他們。這樣偏僻的小地方,如何有這樣的人物?這樣的人物如果生長在幾百年前的戰(zhàn)國年代,應(yīng)該是在剛才看見的布滿櫻花的高大城堡里當(dāng)將軍吧?
彬彬有禮、像山一樣沉默寡言的“將軍”穩(wěn)穩(wěn)地開著車,帶他們穿過有時開闊、有時險峻的山道,一直開到了山頂上,一幢被山和樹半遮半掩、半新不舊、好像和山景已經(jīng)融為一體的美麗木頭房舍就是他們將要入住的旅館。拐過山道,豁然看到路盡頭的旅館的同時,天空突然飄起了小雪。將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話,凱文翻譯說:“泡在溫泉里看飄雪是最美的了。”
文森和凱文常在一起出差,以前有過幾次一起到溫泉旅館過周末的經(jīng)驗,他們一般各自住一間房間,吃飯不約在一起,作息也各人自便,碰到了就點點頭聊兩句,沒有碰到也無所謂。這樣對兩人都好,尤其對凱文好,時時面對老板沒話找話應(yīng)該是無法放松度假的。
文森要求旅館兩個小時后把晚飯開在房間里,飯前他習(xí)慣先泡一泡,尤其聽了“將軍”對飄雪時泡澡的贊美,有了些迫不及待的心情。他換上旅館里準(zhǔn)備的和式浴袍,赤腳穿著拖鞋,搖搖擺擺地穿過走廊往溫泉走去。入鄉(xiāng)隨俗這句老話還真的沒有錯,穿上了寬大舒適、只有一根腰帶束縛的和服,就有了舊時日本男人懶散的腳步,也和他們一樣有了欣賞微妙細節(jié)的眼睛和心情。
走廊的左邊是一排房間,有的大,有的小。小的是單扇門,大的是雙扇門,套間是月洞門,間間不一樣,名字也各不相同。每間房門旁的墻上都掛著一盞風(fēng)燈,下面是一束插花,都新鮮欲滴,花材和造型也各各不同,姹紫嫣紅各有勝場。
文森住的房間名字叫做“洗心”,門前插的是幾枝很有風(fēng)骨的、帶著幾點小小花朵的梅枝。在飄雪的季節(jié)里,這山間旅舍的主人花的心思費的工夫都不好辜負,文森一邊行來,一邊細細地欣賞走廊里的插花,心想在洗心前先去洗個澡是不錯的打算。
走到走廊盡頭,赫然看到“將軍”在向自己鞠躬行禮?!皩④姟币呀?jīng)脫下西裝,換上了和服,正指揮幾個穿著素淡顏色和服的姑娘在準(zhǔn)備晚飯。文森猜測“將軍”應(yīng)該就是這家山中小旅館的主人吧?雖然人不可貌相,但這樣的男子是不大可能為別人做小工的,“將軍”的氣度一看就是干過大事的,門口接客的那位華服絕色的美婦人難道就是老板娘?
在漫天飄著雪花的黃昏,泡在干凈清澈燙得微微有點刺痛皮膚的溫泉里,低頭可以看到水底大大小小的被溫泉水沖刷得干干凈凈、紋理清晰的各種形狀的石頭,抬起頭來,透過濛濛的霧氣又可以看到深綠色的山巒輪廓在暮色中漸漸隱去,一條細長如白鏈的瀑布從山頂直飛到眼前,聞著空氣里淡淡的硫磺味,真的有洗心醒腦的清冽。
文森還在胡亂猜測“將軍”的背景,莫非他是個退役的棒球選手,帶著太太開個小店修身養(yǎng)性?莫非是家傳的產(chǎn)業(yè),不管愿意不愿意都要接手?自己一天天位高權(quán)重,但職場的事誰也說不好,一個滔天大浪打來就可能失去工作,真要有那么一天要不要趁機退出職場,開展另一段人生呢?帶著妻子梅林去湖南山區(qū)開一個小旅館,一天天不動聲色地把細節(jié)打磨得盡善盡美,感動有緣的過客,這樣能夠安頓自己的后半生嗎?
文森想象著和這里山水相近的湖南深山,藏著一個竹木結(jié)構(gòu)的小橋流水人家,穿著本色粗布中式衣服的自己和穿藍色衣裙的梅林忙碌其間……他微微笑著搖了搖頭。梅林的事業(yè)如日中天,她作為技術(shù)天才受政治斗爭的波及較少,機緣到了還可能有一番大的作為,何況自己也不是一個可以滿足于長年生活在深山里不問紅塵俗事的人,這個美夢就做到這里為止吧。
皮膚都泡得有點泛紅了,文森才心滿意足地回到室內(nèi)。出了浴室就有一位中年婦人站在門口,遞給他一杯冰涼的麥茶,這正是還在冒汗的文森所需要的。一口氣喝完了涼茶,文森放下杯子,鞠躬道謝后往房間走,覺得身上有些發(fā)軟,肚子也空空的,可以好好地享受美食了。
如文森所期待的,回到房間他看到榻榻米上的大方桌已經(jīng)擺滿了精致小巧的盆碟,第一輪食物已經(jīng)在等著他了。文森的房間外面有一個小小的庭院,錯落有致的幾盞擺在地上的風(fēng)燈讓人在夜色里也能欣賞庭院里的樹影花姿。
文森進房間后把對著庭院的紙門推開一半,帶著雪花的冷風(fēng)吹過被溫泉泡得發(fā)熱的身體,這美妙的感覺讓文森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他靠著墻壁在方桌前盤腿坐下,右邊對著庭院,左邊對著房門,喝起了擺在他面前的開胃酒,是一杯冰冰甜甜的梅酒,繁復(fù)漫長的夜宴就由這杯冰涼的梅酒拉開了序幕。
這里地處山區(qū),今晚的料理比起別家來海鮮類食物的分量減少了,山珍的部分增加了許多,文森吃了很多野菜、蘑菇做的拌菜和湯,倒覺得比別家的食物更合口味。文森是在山里長大的,山珍比海味更對他胃口。只是日本人料理食物都偏平淡,比不得湖南人做菜那么辛辣刺激,文森一邊享受美食,一邊回憶比較在家鄉(xiāng)吃過的品種大同小異、料理方式截然不同的山物。
大概因為文森是外國人不懂日語的緣故,今天侍候他吃飯的正是那位老板娘,身著華麗的和服,頭上插滿鮮花,身材小巧,眉目如黛,美艷非常。她不時從門外端來新的食物,再把文森已經(jīng)吃完的盤碟撤下。一頓飯幾十道菜,起承轉(zhuǎn)合,連綿不斷,就像一篇華麗的好文章。
老板娘和“將軍”一樣不懂英文,但笑意吟吟,禮貌周全,手眼靈活,善解人意,不需要任何語言交流就能知道文森想什么要什么,把這頓復(fù)雜的晚宴安頓得快慢相宜,恰到好處。最后一鍋蘑菇湯上來時,文森已經(jīng)吃飽,決定小嘗一口就結(jié)束晚宴,老板娘拿來半碗米飯,幫他泡上湯,堅持讓他嘗一嘗。這最后的半碗湯泡飯非常落胃,讓一直開著門一邊吃飯一邊欣賞雪景的文森又微微地冒了點汗,哎,真是舒服??!
比起愛說話會說話的美國人,日本是對語言使用很節(jié)制的民族。語言被節(jié)制了,感知怕是會變得靈敏些,日本人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比大大咧咧的美國人強多了。不懂日文的文森就算是單獨在日本行走也困難不大,這恐怕要感謝日本人特別是做服務(wù)工作的日本人的善解人意和文森的處處留心吧。
晚飯后文森想出去走一走,就在前臺借了一雙長筒雨靴穿上,一步一滑地走下山。下山的路沿著一條喧囂著飛奔而下的溪水,所以雖然看不到半個人,但水聲不小,一路行來不覺得寂寞。
這股并不大但氣勢很足的山水,到了半山腰突然來了個停頓,和緩下來了,人們就著平緩的水勢在半山修了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有些年頭了,房屋老舊,有些還歪歪斜斜的,但還透著當(dāng)年的奢華講究,又有東方文明的含蓄內(nèi)斂,很有些禪意。
平緩下來的溪流寬大了,也安靜了,在小鎮(zhèn)中間緩緩流過,兩邊是兩三層樓的舊房屋,幾步路就有一座木頭橋可以橫跨。這屋連屋橋連橋的小鎮(zhèn)幾乎沒有人煙,日本的年輕一代喜歡聚集在大城市里,擠地鐵,排隊吃改良過的西餐,手玩游戲耳聽音樂,雖然安靜不喧嘩,但也和世界上所有地方的年輕人一樣,喜歡熱熱辣辣的人生。
這燈火黯淡的小鎮(zhèn)是不太能受到他們青睞的,月光下在這寂寞美麗的小鎮(zhèn)上漫步只能看到自己的身影,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抬頭看看樓房,偶爾能看到一對倚窗望月的男女,或一只碩大的照相機鏡頭。這里每一處景色都能入鏡,每一個拐角都是上天或前人精心安置裝扮過的。
在小鎮(zhèn)上來回走了兩圈,天空還在飄著夾帶雨絲的小雪花,文森覺得被溫泉水泡熱的身體在慢慢變冷,晚餐吃的品種繁多但分量并不太大的食物也已經(jīng)消化得差不多了,就沿著溪水走回位于山頂?shù)穆蒙?。“將軍”在門口等他,幫助他脫下雨靴換上綿軟的拖鞋后,就關(guān)上了大門,嗯,文森是今晚最后一個回到旅館的人。
睡覺前文森又去泡了一下溫泉,他的房間榻榻米上已經(jīng)鋪好了松軟的被褥,被推到一邊的方桌上放著一個多格的漆色圓盤,里面有幾色茶點,另外還有一壺包著棉布套的茶,已經(jīng)泡出味道來了,溫度也剛剛好。房間里的大燈已經(jīng)關(guān)掉了,只有一盞幽幽的小立燈放在枕頭邊的榻榻米上。
文森的父親沒有過世前,他母親常常帶他回外婆家。外婆家條件好,心疼外孫,臨睡前總在床頭柜上放些零食和茶水,在幽幽的油燈下一邊吃零食一邊聽外婆講故事是文森童年少有的溫馨記憶。
外婆家有堂屋也有睡房,她不睡在地上,睡在做工講究的雕花大床上,枕著挑花的枕頭,蓋著繡花的棉被。不像老式日本房子,低矮簡陋沒有家具,簡單沒有裝飾的棉被鋪在地上就能睡覺,白天收起棉被房子就能做客廳餐廳,一房多用。
顯見早年的中國,哪怕是偏僻的湖南山村也是比日本富裕得多的地方,人的吃穿用度也復(fù)雜講究得多。這一百多年來此消彼長,倒是日本人比中國人的生活復(fù)雜講究了許多,如今他們把早年簡陋的生活升華成了精致的度假方式就是講究的一種,文森在這個異國的深山里找到了他的童年回憶。
不開電腦手機,床前地上擺的小電視也不開,躺在溫暖的被子里,聽著窗外的流水聲,文森黑甜一覺到天明。
日本的度假方式文森覺得別具一格,一泊兩食,加上火車快捷方便,兩天一夜間就能度一個精致的假期。因為時間短,就算是花個三五百美金對一般的日本人來說也不算過分,商家又可以好好利用這筆不小的收入對這迷你型旅游套裝精益求精地打磨,務(wù)求盡善盡美,讓度假的人在短短的時間里盡情地享受,很符合不貪多但求全的美學(xué)精神。
對文森來說錢還是小事,時間更重要。對于他來說,一天要收到位于世界各地的上級、同事、下屬、供應(yīng)商的幾百份郵件,要發(fā)出幾十份有內(nèi)容的郵件,關(guān)機兩天一夜還可以應(yīng)付,再長一點的假期就要事先做很多安排了,有些突發(fā)事件幾個小時不做出反應(yīng)就可能出大問題,這種迷你型假期效果好,時間負擔(dān)輕,他比較喜歡。
再說這山中歲月美則美矣,對習(xí)慣了千頭萬緒的生活,也自豪于體力好頭腦好、再多的事情也壓不垮還能收放自如的文森來說,要在這里放空十天半個月肯定就會煩了,所以見好就收,第二天起來泡了一次早溫泉,又吃了頓豐富的早飯,文森就和凱文由“將軍”送去火車站回萬丈紅塵的東京。
和來的時候比起來,他們二人氣色都更好,精神也更旺盛了,輕松談笑著在山形縣城下了車,如昨天計劃的,他們的假期還會加上一個完美的句號,在山形縣城觀賞櫻花。
到城堡里賞花也算是特色吧?山形的城堡規(guī)模很大,庭院深深,一城套一城,護衛(wèi)森嚴(yán)。外城的范圍不小,堪稱雄偉的城墻高高筑起,沿墻有一條寬闊的護城河。在高高的城墻上,當(dāng)年的城主隔幾步就種一樹櫻花,給這肅殺的地方加了一道艷麗的風(fēng)景,試圖攻打這座城池的人看到艷麗嬌小的櫻花一定會因不協(xié)調(diào)而感到恐怖吧?
如今這城這墻帶著幾百年的滄桑,而同樣有著幾百年生命的這些櫻花樹又韶華正盛,和城墻相映生輝,成了一大勝景——霞城,櫻花成云,如同紅霞。
文森和凱文沿著城墻漫步,看櫻花樹在護城河上的倒影,討論當(dāng)年花這許多心血用櫻花裝飾城堡的城主的心態(tài),他是對年年征戰(zhàn)游刃有余,還能騰出心思來為自己建造紅霞環(huán)繞的城堡,還是對與生俱來的爭斗生涯厭倦到只能用艷麗的櫻花來排解呢?他獨沽一味只種櫻花樹,是因為積一年的力量只綻放幾天就飄然墜落的櫻花和武士的生命相仿佛嗎?
猜不出城主的心思,但用現(xiàn)代商業(yè)頭腦稍稍一算,就可以肯定如今都不富裕,幾百年前更是貧窮的山形要養(yǎng)這么一個巨大的城堡,以及當(dāng)年生活在其中的龐大武士群,還要征戰(zhàn),一定是非常吃力、難以為繼的。
文森感嘆當(dāng)年這些城主和將軍們把心思都花在如何筑起一道道的圍墻把自己包裹在里面,如今他們做的工作是為了經(jīng)濟利益沒有錯,但也算是在拆墻。最起碼在他們工作的這個圈子里進展很順利,把等級的、文化的、語言的、宗教的、國家的、民族的墻一一拆掉,相互間的了解越多,偏見就越少,這大概是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無心插柳的另一功吧?
從不賞花的文森第一次享受賞花之樂就是由巖石老先生引領(lǐng)的,對剛中有柔的日本男人的文化傳承有了更深的了解。他明白巖石老先生不可能拋棄熊谷,熊谷也不會在失望下離開巖石公司,他們一定會找到一條共存的路,自己的算盤要重新打,挖角熊谷是不現(xiàn)實的,至少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回到東京后果然有急事,杰克的郵件和電話留言急如星火,文森必須把下一站韓國的行程取消,馬上到中國去救火,決定第二天就從東京飛上海。
在東京的最后一個晚上,文森一夜沒有合眼地處理急事,調(diào)整因改變行程引起的連環(huán)變化,坐到飛機上才把手機電腦關(guān)掉開始吃他從昨晚到今天的第一頓飯,文森覺得自己在溫泉度假中得到的身心愉悅已經(jīng)消失殆盡,只過了一個晚上他就又和平時一樣又累又煩了。
看來亞洲部負責(zé)人的人選一定要盡快確定,自己要是再繼續(xù)兼任這個職位的話,體力上吃不消是小事,在顧不過來的情況下出大事故就麻煩了?,F(xiàn)在亞洲的工作發(fā)展很快,比重越來越大,情況也更復(fù)雜,必須盡快安排一個人來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