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中
2012年,蓄謀已久想試試,一個人,開自己的越野車,先南后北,在九州大地游歷一圈。沒有預(yù)設(shè)詳細的路線,也沒通知各地朋友,加油卡充值兩萬,銀行卡儲存三萬,就出發(fā)了。如友誼關(guān)、河口、瑞麗、騰沖、丙中洛、紅其拉甫、阿拉山口、喀納斯、東方航天城、黑水城、海拉爾、漠河、黑河、珍寶島、丹東等地標,列為必到。想以后喝茶納涼給后輩聊今講古,一肚子都是談資了。寫過《入蜀記》的陸游,有一句我很喜歡的詩:老子猶堪絕大漠。此番車行大地,仿佛神州萬水千山,無不由方向盤掌控;平素遙遠的人們與喜樂,迎面于前風擋玻璃,寬銀幕一般的呈現(xiàn)。一年下來,除了珍寶島、丹東,其余都到了。這一年,我五十一歲。剩下臺灣,海南,西藏,以后再找機會。尤其西藏,有個朋友說:“兩種人適合去西藏,一種是神,還有一種是神經(jīng)?!毕M痪玫膶恚矣忠淮伟l(fā)神經(jīng)。
——題記
一、出發(fā)
“我也要去。”媽媽說,她已經(jīng)八十一歲。
“您不能去?!蔽艺f。
“我可以?!眿寢尣惶岣呗曇?,而是閉上眼睛。
“我們有時候要睡在車上。”我簡明扼要。
“就是和那個哲學家?”
“對?!?/p>
“他姓毛?”
“他姓冒,帽子的帽不要那個巾字旁?!?/p>
“你們要小心,一路上都要小心。”
“曉得。”
自從告訴她老人家要開車出去,時不時就要發(fā)生上述對話。
只要在看地圖,看相關(guān)的雜志或網(wǎng)上的東西,甚至整理鞋子,媽媽就會借故聊起這件事,然后九九歸一,說出關(guān)鍵的那句:“我也要去?!?/p>
有一次電視里正好在播廣西巴馬。那地方是全球五大長壽地。
我說:“我先去巴馬探路,以后再和您老人家去,好啵?”
媽媽會睜開眼睛——她平常習慣“聽電視”。
電視里是巴馬喀斯特地貌的山水。
媽媽鑒定出結(jié)論:“和水洞底的情況差不多嘛,農(nóng)村主要是水好,空氣好?!?/p>
水洞底是以前小三線湖南鍛造廠所在地,在湘黔線漣源市到婁底市之間,如果坐慢車,那一站叫竹沖。我們家在那里住過三年。廠子已經(jīng)沒了。水洞底現(xiàn)在是婁底市所轄的一個鄉(xiāng)。
“冒哲學家會寫一本長壽的書不?”
“會。我和他一起寫。”
“他寫哲學道理部分,你寫探訪老壽星的例子。好,有理有據(jù)?!眿寢尡M管閉上眼睛,但在微笑。
她也天天在寫書。寫老娭毑菜譜,還時常提及自己的榜樣是畫畫的摩西奶奶。
她的嗓音很脆,聲音清亮。常常被我的小伙伴們以為是三四十歲的表妹,她毫無例外地哈哈大笑,然后必定神氣十足地解釋好幾分鐘。
我盡量不當她面收拾東西。陪她聽電視的時候,盡量讓她開眼看。現(xiàn)在的電視臺給力,總有旅游廣告片和旅游點出事的新聞。
播旅游廣告,我就贊美漂亮得一塌糊涂的美景?!翱隙ū扰艿浆F(xiàn)場看還要漂亮。”
播旅游點出事的新聞,我就在地圖上一本正經(jīng)地畫一個圈,寫下來:“某年某月某日,有人被騙(或者有人受傷)。”
媽媽相當欣賞,會表揚一句:“干脆我只在電視里看?!?/p>
“車子檢修過沒有?”這一句也是媽媽掛在嘴邊的。我就得不厭其煩,把檢修車子的全部故事,從頭到尾講一遍。
輪胎和備胎(千慮一失,備胎在喀納斯平生第一次換上了),機油和機濾,隨車工具和空調(diào)、錄音機……
不能說她不懂,畢竟掌管過國營廠的供應(yīng)科,車隊大小車近三十輛哩。
但又不是全懂,比如,如今汽車均有方向盤助力,手動換擋也不必踩兩下。
在她看來,開汽車仍是一個辛苦活。也是,如今的人再開北京212吉普車,沒車內(nèi)空調(diào)一條就讓人受不了。
她總是說,“冒哲學家為什么不學開手動擋?”
我說:“他要開我也不讓他開,動作不熟練,第一是開得慢,第二是容易出交通事故,第三還可能把變速箱打壞,如果車壞在山里,搞不好還會碰上一群野豬!廣西還好,云南還有大象咧?!?/p>
媽媽就被野豬激發(fā)回憶,然后我們大談特談。
她會講起耳朵都聽起繭的故事,如何撞見野豬,野豬怎樣的獠牙,如何跳起腳奔逃。
近年退耕還林、收繳獵槍、動物保護三管齊下,于是,又經(jīng)常能聽說野豬搗亂破壞的事情。
媽媽從小在湘西長大。除了野豬,我們家還流傳著更多那塊土地的風物典故,野豬遠不是最嚇人的。
從檢車肯定講到野豬,從野豬又會講到野人,講湘西如果講到野人,就好比不可避免地會講放蠱、趕尸的故事,野人自然而然又會聯(lián)想到匪人,車匪路霸。
媽媽肯定會說:“你們不要打架??!”
“好,不打架?!蔽乙侧嵵仄涫麓饝?yīng)。
然后媽媽附耳低聲:“也要準備好刀?!?/p>
我更加鄭重其事,“那是的,以防萬一?!?/p>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p>
這句“也要準備好刀”是我一路上想起來就忍俊不禁的場景。
我收藏有好幾種刀劍和槍刺,盡管都不是名貴品種,攜上防身,或許也會有一定作用。
不過,我記著一位不愿攜槍的統(tǒng)帥的話,他這樣回答建議他配槍的人:“如果輪到我用槍的時候,恐怕我們的事業(yè)已經(jīng)完全失敗了?!?/p>
但凡須用刀來解題,這題目或答案多半就用血來寫了。殺人一萬,自損三千。即使是受個小傷,不管人和車在何時何地,所謂漫游中國,也就要暫時歸零,重新來過了吧?
我有一個一塊兒參加工作的小伙伴,后來經(jīng)商,順風順水,現(xiàn)在開著一家4S店,代理兩個品牌的汽車銷售。
我告訴媽媽檢車的地方,就是他家4S店后面的檢修車間。
據(jù)我所知,當年他在做汽車銷售的時候,總是要不遠千里,從車廠把車子開回來,整飾一新之后,再出售給客戶。
風雨應(yīng)該是見慣,閱歷肯定也很多。討教時,一問,他居然顧左右而言他,然后是笑而不答。
我隱約記起來,當年我買車之后,到所屬品牌指定的——那時是2003年,還不興4S店包打包唱——汽配廠檢修保養(yǎng)換油啥的。某一次被忽悠,發(fā)動機舊油放干之后,銷售經(jīng)理推薦我給發(fā)動機打個點滴,用一種所謂高檔發(fā)動機清潔劑,一點一滴“掛”進發(fā)動機,其時發(fā)動機干燒。約半小時后,點滴結(jié)束,據(jù)說此番“保潔”之后,相當于發(fā)動機去了一趟韓國整容,比煥然一新還要漂亮。
有次聚餐他聽我講起這事,臉上也是這種笑容。
越野車升起來,我隨檢修工走到車底抬頭仰望。這么多年,這樣的機會真少。
從下面的角度看自己的車,尤其是看到大梁上被石頭磕出的印跡,那番滋味,五味雜陳。
如果抒情易引起不適,我只想說,希望車不會記恨吧。當時,車速在那兒,閃避左右都不行。想到要緊是避開車底下的大軸包,用后軸橫梁右邊硬扛了一下?,F(xiàn)在,傷痕清晰可見,石頭啃過的地方鋼梁傷口有半厘米深。
剛才問小伙伴的事還在腦際回旋,這個小傷痕在心里忽然成了一個回應(yīng):遇事放膽,能扛就扛過去。
他到底對我說了,其中有幾句是這么說的:“會碰到各種情況,碰到各種人。首先,不要那么容易發(fā)脾氣;其次,不要說過頭話。不發(fā)脾氣就不會升級沖突,反正認吃虧,再說過頭話就犯不著。”
人家到底是老總,有大局觀。他又補充說最近公安系統(tǒng)在全國搞了一次清網(wǎng)行動,各種旮旯里的臭魚爛蝦車匪路霸應(yīng)該都消停了。
車子檢修完畢,他被員工從辦公室叫出來,我們握手道別,我祝他生意興隆,他祝我一路平安。
在車邊他掏出一把大改錐,遞給我,那鐵桿足足有小指頭粗:“放在駕駛座前面地墊下面吧。”
友情有一千種表達方式,送改錐,是第一千零一種?!对鰪V賢文》有好多膾炙人口的金玉良言,這把改錐,一定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一句的注釋。
這把油漬不多的大改錐,躺在駕駛座的腳墊之下,像一柄保衛(wèi)者的佩劍,盡管最終沒有一次出墊的機會,但也沒有一次惹出不該有的麻煩。
2012年7月7日星星峽,到烏魯木齊高速入口,所有車輛停車檢查。每個人登記身份證,駕駛員登記駕駛證、行駛證。一個警員身后跟著一幫駕駛員,他手里抓著好大一把駕駛行駛證。到我車前,讓把車邊后五門全打開。
掀起地墊時,他看到了改錐,警察脫口而出,“這個沒事。”還沖我一笑。
在我的車后座,其實還有一個扁平的塑料盒,里面井然有序放著切菜的砧板,一把菜刀,一把剔骨小刀,和一根磨刀銼。
這個野餐廚具盒是二哥送我的禮物,后來,在用電飯鍋做飯菜的過程中,它發(fā)揮了極大作用,不可或缺。
星星峽高速入口的警察,應(yīng)該是一眼就看穿了改錐后面的小伎倆,也下意識地認同自我保護的小機靈。“這個沒事”就是“這個可以有”。
還有媽媽的低聲囑咐呢。
二、湘行·前記
之所以稱前記,是因為,2011年12月9號離開長沙,經(jīng)湘南翻過諸萌嶺入桂,由桂到滇。一個半月之后,由滇東北羅平短暫過黔,再入桂,然后由桂至粵,經(jīng)湛江、陽江、廣州、深圳到梅州,由梅州到福建龍巖,從福建長汀過江西瑞金、興國、吉安、宜春、萍鄉(xiāng),返回湖南長沙家中,時序已是3月,早春的花陸陸續(xù)續(xù)在開了。
6月下旬再出發(fā),經(jīng)湘西過湖北一角到重慶,再由重慶、四川綿陽、梓潼抵甘南……到新疆去,這是第二趟出湘,西北行,內(nèi)容不太一樣,所以分成兩篇,前記、后記,分別記述。
長沙南行四百里是衡陽,京珠高速通車以前,有一條赫赫有名的107國道。這條國道我走過不知多少次,沿途暮云市、板塘鋪、易家灣、中路鋪等鄉(xiāng)鎮(zhèn)的小飯鋪,吃過飯、喝過茶。更別說湘潭、衡山兩個“大碼頭”了。
有高速的緣故吧,現(xiàn)在107國道上車不多,而且,養(yǎng)護的情況也很一般。深秋的天氣里,路邊的木葉盡脫,車輪過后,灰塵卷著落葉,在車后飛揚舞蹈好一陣。
過湘潭不遠,路旁有巨大的規(guī)劃圖示——應(yīng)該說是照壁,因為是磚砌石灰粉白后畫上去的,可見莊重其事:“齊白石文化園規(guī)劃圖”。
沿著一條會車都有些勉強的水泥村道,七拐八拐,水塘邊不起眼的一幢湘中常見的土磚農(nóng)居,就是大畫家的故居了。
文化園尚未開工,故居附近連停車的地方都沒有,我把車開進旁邊一戶人家的曬谷坪,在雞狗歡迎中跟主人說明叨擾之后,匆匆去參觀了一下,待要離開,才有一半百老人趕來收取五元門票錢,問他要門票留做紀念,卻說沒有。看我訕笑生疑,他趕緊申明票正好用完,而且丁零當啷打開齊家?guī)績?nèi)的土漆大柜,拿出收費文件請我過目。
然后,他故意整理找文件搬開的畫軸之類,一臉神秘地說有“老東西”,湊巧可以給我欣賞。我說待我參觀完再看,他連聲說好,趕忙把畫軸之類搬到屋外前坪的小桌上。
我向他打聽屋外廁所。方便之后,學習鴻門宴里的劉邦,悄悄間道歸營。等我和車轉(zhuǎn)到了故居對面的路上,他還在朝我大聲嚷嚷:“你坐一陣子再走!”
到衡陽市合江套是下午三點。把車停在草橋旁邊,我沿著江堤散步,對面是石鼓書院。又有二十年不見,石鼓書院完全被樹木包裹起來了。
此地名叫合江套,是有來歷的。湘水由永州逶迤北上,為誰留下瀟湘去?在此與蒸水、耒水匯合。不遠處的來雁塔,更遠處的珠暉塔,是衡陽作為古城的見證。
1978年11月,珠暉塔的對岸,那個水泥門楣上堆塑著國營向陽機械廠字樣的院子里,我和一幫小伙伴走下大巴,成了這家小三線兵工廠的新工人。一轉(zhuǎn)眼,時光飛逝如電。
我在這兒度過了八年,當年留下的小伙伴已所剩無已。招待所還是老樣子,現(xiàn)在我停放汽車的位置,是當年我們堆放自帶行李的地方,我的木書箱最沉,孤零零留到最后才抬進房間。
還好,大熊還在。在已經(jīng)重新翻建的氣派大門口相見,相互嘆息、擁抱,模樣在,面已蒼。
他陪我開車在廠區(qū)里轉(zhuǎn)了一圈。盡管當年的軍火倉庫已經(jīng)整個改成了職工宿舍,廠區(qū)依然很大。
我們學徒實習待過的車間仍在。靶場報廢了,因為軍品已經(jīng)不再生產(chǎn)。
在新建的車間,與更多當年的小伙伴相逢。唉,問起來才知道,我們父輩一代,已日漸凋零。而我們這一幫人,也都頭發(fā)花白。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加上我一共五個小伙伴。在一塊兒的時候,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它發(fā)生在我身上,簡單準確地說,發(fā)生在腦內(nèi),一種奇怪的、類似靈魂出竅的情形。
那就像是突然打開了一扇穿越的門,五個人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時候我們年紀輕輕,唇上的胡子還是軟軟的絨毛,個個十八九歲。
我感覺這么多年并沒有離開他們,因為所有的表情、語氣、笑聲,乃至說話時的小動作,還有,風吹動樹葉從鞋面掠過,有人會突然“啪”地踩住一片葉子,“得分”。
旁邊的人也會大叫一聲“得分”,這是當年熟悉的小游戲,就像后來又學會的,用指彈出抽完的煙蒂,等等。
一直到晚上聚餐完畢,有人建議去洗個腳打麻將,我的魂魄才如夢方醒,回到身體里。
后來,在云南、在廣東、在新疆、在東北,我一直發(fā)覺自己靈魂出竅,神游天外。當然,情形不似這一刻,有時是因為唱起同一首歌,有時是談起來發(fā)現(xiàn)同樣的遭遇,有時候是一聲不約而同的感嘆,總之,喚醒的方式不一,喚起后的思緒極為熟悉。
也許這是人老了,也許這是懷舊導(dǎo)致的?
按說,三十多年過去,大家的經(jīng)歷各不相同,應(yīng)該詫異、生疏、稀罕才對。
完全沒有,我們輕描淡寫就講述了連國家都感到波瀾壯闊的三十年,自己的各種經(jīng)歷。問及各自熟悉的名字,每個名字后面,其實有驚心、有動魄、有歲月、有蹉跎。
舉起啤酒杯(我開車例外,以水代酒),一切云天外。蒸騰在火鍋熱氣之上的面孔,皺紋和眼袋觸目驚心,唯獨嗓音和笑容仍然如故。
“當年我們知道今天的聚會就好了?!?/p>
“你應(yīng)該寫首詩?!?/p>
“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我們爭取人生可以彈兩次?!?/p>
“的確,看見追悼會上大字寫著音容宛在我就好笑,那時音容宛在,哪有現(xiàn)在碗里肉在開心實在?”
“哈哈哈哈。”大家哄堂大笑。
我沒有告訴他們漫游的計劃,他們也沒問。
他們肆無忌憚地談笑,說明他們也沒往別處想。
夜深回到廠里招待所,我好久沒有睡著,這個招待所,當年我們沒分配到單人宿舍之前,住了足足有兩個月。木板門已經(jīng)松弛,底下冷風颼颼,大廳墻上原來用仿宋體紅漆寫著語錄的水泥雕花欄內(nèi),貼著不知何時的學習心得。
工廠仍然有它一直以來的氣氛,而在這樣的氣氛里度過的青春,讓我聞到車間那股機油的味道,感覺上都會冒出一陣陣親切的漣漪。
據(jù)說,某位元帥在和平年代,必須坐上吉普到野外顛簸幾個小時,才能舒緩心中累積的沉郁和焦慮。
前面說到107國道衡長段不知走過多少次,那是因為我在供應(yīng)科工作,經(jīng)常跟車押貨。
我還騎自行車走過,也是兩次。兩次都是從衡陽騎到長沙。一次從早到晚,一次夕發(fā)朝至。到一百里外的南岳衡山,應(yīng)當說,經(jīng)常。
衡陽是我開始收集游記類書籍的地方,《名山游訪記》《萬里行記》《萍蹤識小》《橫越美國》《馬可波羅游記》《艽野塵夢》《五岳游草》《廣志繹》《大唐西域記》《徐霞客游記》,直到今天,這些書仍在書架上,而且有的還增加了不同的版本。
徐霞客衡陽湘江遇盜,差點死于非命,是當時我想騎車作考證的一件事,當時興致極高,信心滿滿,但為何沒有結(jié)果呢?還是有過結(jié)果但太過平淡無奇,于是湮滅在記憶之中了呢?
一陣倦意涌來,我沉沉睡去了。
醒來窗外白霧茫茫,我退房收拾好東西,開車離開招待所。湘江大堤上,早起的人們在買菜。
我準備第二晚睡在雙牌縣,那里也有一家小三線兵工廠,過去叫南嶺化工廠,是我出差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而今這家小三線廠鳥槍換炮,成了A股市場上大名鼎鼎的南嶺民爆。
有一回,廠里派我到雙牌水庫里陽明山林場運回制作炮彈箱的木料,我曾經(jīng)在南嶺化工廠招待所長住半月,閑極無聊,周圍大小山嶺都一一造訪,有時挖到老梽木,有時摘到野花椒、金櫻子。有幾個康熙、道光年間的墓碑也曾辨認過,記得那碑上的館閣體,真可以說是板著面孔,嚴肅規(guī)整。
下午三點多,看到了南嶺廠大門,建了好多新房子,但招待所還是原樣。
招待所一個小姑娘值班,跟她說好久以前來過,她瞪大眼睛笑,問是哪一年。告訴她之后,她羞澀地笑,說那時候她還在廠里上幼兒園中班。她問我去哪里,我說了,她再次瞪大眼睛笑,羨慕不已地說:“那么遠?那么久?一定好好玩?!?/p>
“副駕駛是空的,你來不來?”我開她玩笑。
她驚喜不已,“呵呵,謝謝,可惜要上班?!?/p>
她問:“這一定要好多錢吧?”
我說:“準備睡在車上,開車窮游,關(guān)鍵是都要游到?!?/p>
她自豪地說:“那我怎么幫你?”
“給一個你權(quán)限范圍里最便宜的房價給我怎么樣?”
她點頭說行。
還真是一個意料之外的鋪位價!
在后面的旅程里,除了睡車上、朋友家不必花錢,再遇上這么價格低廉敞亮的鋪位,我統(tǒng)統(tǒng)都住上三天!比如在云南貢山秋那桶村老余家,在伊寧小巷里兩層四戶三室一廳開的安心旅店,我住了三天,不想走,住到第五天,走吧,連《非誠勿擾》的女嘉賓都換了。
出門閑逛,走到了職工宿舍的新工地,基礎(chǔ)挖出的格局,有點像打仗用的戰(zhàn)壕,但里面水泥柱露頭的鋼筋都生銹了,似乎已停工一段時間。
旁邊好大一片臨時搭建的平房,晾曬著衣物、床單和紅薯干,另有一些看上去像中藥的花、果。
曬太陽的老人打量我好一陣,遞煙給我,我說謝謝不會。他回屋搬出一只火盆,燒出好暖和的一堆火。
看他有些咳嗽,我掏出開車提神用的西瓜霜片給他,他從滿臉醬紫色的劇烈咳嗽中緩解過來,清涼的含片讓他對我有了好感。
之后進入他的傾訴時間,一輩子當工人,老伴也是,兒女也是。可是,他好歹退休了拿退休工資,但老伴被取消了合同之后,現(xiàn)在廠里、社保、縣里三不管,前兩年就一直被踢皮球,看來解決之日是遙遙無期了。說到傷心處,老淚縱橫。
正尷尬間,他老伴回家了,滿頭大汗,背簍里蘿卜、辣椒、大白菜扎實堆成小山,原來才從山間的菜地回來。
相比之下,老頭蒼老憔悴,他老伴面孔黑瘦,但精神頭極好。身后跟著的小孫女,活潑好奇,一刻不停地纏著奶奶說話,看樣子是沒有進幼兒園,從衣裳鞋子上的痕跡就知道也是從菜地里回來的。
女兒、兒子都回來了,一臉疲憊。一個大口喝茶,一個大口吸煙。我想起一件事,如果年紀差不多,他們應(yīng)該同時進廠。一問,果然認識。但那個人比他們稍大,也是廠職工子弟。在乳化炸藥車間工作了四五年,一直想調(diào)到汽車隊開車,不斷找車間領(lǐng)導(dǎo)、廠領(lǐng)導(dǎo)。不能如愿,工作有點吊兒郎當,車間干部找他談,情緒更加抵觸,終于有一天,他提前告訴幾位好友,當班時找機會躲遠點。他引爆炸藥,連鎖反應(yīng)廠房爆炸,死傷慘重,聲音之大,幾十里外的冷水灘鎮(zhèn)、雙牌縣城都引發(fā)驚恐。兒子、女兒都嘆氣,就是想去開貨車,也不好好做做工作,弄得死了六十多個工人,重傷二十多。那是發(fā)生在1993年11月26日的悲慘事件。
他老伴熱情留我吃晚飯,還非送我剛才從地里收獲的花生。我說起那年在山上摘野花椒的事,她拍手笑起來,“看樣子你是真的來過我們廠呀?,F(xiàn)在難得了,要么樹被挖到家里去了,要么采的人多,早就沒得了。走遠些,山里面還是多。”
她嗔怪老頭子:“發(fā)什么牢騷,有手有腳的,養(yǎng)活一家人沒什么難?!彼踔劣脛⑸倨媾淼聭褋韺捨孔约?,“他們那么大功勞,還不是冤里冤枉死掉,他們未必曉得死后若干年又會平反昭雪,修墳筑墓啵?”
老頭在李雙雙或者說李翠蓮似的民間哲學家機關(guān)槍一樣的伶牙俐齒面前毫無脾氣。
我覺得這些精彩的話要趕緊回去記下來,到底謝絕了晚餐,老頭怕我在宿舍區(qū)迷路,拎著花生和甜橙送我回到廠招待所。
晚飯后隱約聽到舞曲音樂聲,是廠俱樂部的方向。
除了舞會音樂,湘南夜晚的寧靜分外寂寥。當天是滿月,一輪皓月,寒風凜凜,零落的犬吠,打顫的蟲鳴,感覺有些不真實,但又毫無疑義……
一般往廣西走,人們通常由衡陽到永州后右拐,過全州、興安,就是風景甲天下的桂林了。既有國道,也有高速。我為什么往雙牌、道縣、江華一路往南呢?
一夜無夢。
早上醒來,天剛蒙蒙亮,值班室的小姑娘還沒起床。我把鑰匙按約定留在窗臺上,壓在一張空白明信片上面,那畫面是廣州還是上海的夜景,不太記得了。
這一路上用了不少明信片,大部分是寄給了朋友,少部分當成了小禮品,聊表謝意。
查地圖雙牌與道縣之間有座大山。公路盤旋蜿蜒,清晨的大霧未散,而車子已漸漸攀上云端,一輪朝陽,綠水青山,盡管窗外寒意侵人,溫暖的車內(nèi)卻移步換形,四望均美景連綿。沿途車輛很少,到處鳥雀盤踞著公路,覓食或是曬太陽??匆娷噥?,也并不飛遠,有的甚至就往路旁讓一讓,比征婚節(jié)目的女嘉賓,更不在乎安全感。
道縣穿越而過,早市相當繁榮,柑橘豐收的季節(jié),買了十元三斤的甜橙,把橙皮插進車內(nèi)空調(diào)的出口,滿車清香,精神振奮。
道縣南行三十公里左右就是江華縣城,從小我們家里就常常說起它。江華要算湘南的西南角落,隔壁就是廣西了。我出生在這兒。出江華縣城,再往南,緊挨著廣西鐘山縣的河路口鎮(zhèn)。
江華縣城整潔漂亮,旌旗飄飄,喜氣洋洋。到處貼著天下瑤都的標語,盤王廟修飾一新,門票不算便宜,一打聽,可能有重要接待,賣不賣票委決不下。一旁崢嶸的小山,上面修了古典風格的涼亭,望去頗有園林氣象,后來,我在新疆哈巴河縣中哈邊境口岸也發(fā)現(xiàn)公園里立著類似的亭子,爬上去遠眺,哈薩克草原,羊馬如蟻,卡車一隊像搬家的甲蟲蠕動。再后來在黑龍江漠河北極村,黑龍江邊,也有一亭翼然。
出縣城到河路口鎮(zhèn)用了一個半小時,已是中午,在鎮(zhèn)上一家粉店吃飯,五元一碗。一旁有老人曝背,跟他打聽729礦,居然知道。說早已賣給個人了,前幾年還聽說出金和銅,但最近已經(jīng)停產(chǎn)了,工人嘛,都到鄰縣一個銅礦上班去了,聽我說出生在礦上的醫(yī)院,老人上下打量我說礦上他也有好多熟人。如果我想去看看,他可以陪我。
我起身打算客氣幾句,請他帶路。忽然聽見他喃喃自語說,可惜大部分房子都拆掉了。
頓時就泄氣了。
老人遙遙一指說,“噥,過去一點點就是礦區(qū)老大門,你可以去看看。”
我想想,還是算了。原來就毫無印象(我在襁褓中離開729礦),又毫無舊時蹤跡,就是感傷都會顯得無厘頭吧?
不過,729礦與當年轟轟烈烈的原子彈計劃有關(guān)。全國之大,僅在湖南和新疆,成立了兩個尋找鈾礦的地質(zhì)隊——中南地質(zhì)局309隊,就是當年父母所在的工作單位。半年后,我到了青海海晏縣金銀灘草原,原子彈生產(chǎn)基地221廠已經(jīng)搬遷,建成了雄偉的中國原子城博物館。在紀念品小賣部與售貨員聊起父母曾在鈾礦工作,不覺眼睛泛潮,喉嚨哽咽。那一代人,的確是苦,也確實做成了事。
我來身無憑,我去影從容。一首詞中的兩句,似乎可以形容河路口鎮(zhèn)觸動的心緒。
早上雙牌到道縣之間的山頂公路旁,我看見一個流浪漢,單衣單褲赤腳,頭發(fā)既長又打結(jié)、滿臉污垢,背著一堆看不出名目的包袱,踽踽獨行。
從江華河路口往廣西賀州的山嶺上,又看見一位。少有人煙的山巒,他住在哪兒?吃什么?這是要去哪兒?
不由得想起少年時,曾盤算自己一咬牙,或出家做和尚,或扮成精神病流浪漢,就這么走啊走——那路旁這個人會是我嗎?有點不寒而栗。
三、廣西·前記
過江華河路口鎮(zhèn)之后又開始翻山,然后一路下坡,進入廣西賀州市地界,景物隨之一變:田野大多已收割,但間或還有連片的甘蔗林,路旁農(nóng)舍除了電信公司的廣告,也有些新鮮如“新的榨季,新的優(yōu)惠,新的甜蜜”的標語,紅的花、紫的花,不知名目,夾道開放,異常濃艷。
路非常好,就是收費站討厭,一會兒收六元,一會兒收八元。
電視里已經(jīng)在說省道2012年將全國性取消收費,這是好消息。
在望高鎮(zhèn)右轉(zhuǎn),離開207國道轉(zhuǎn)入323國道。過鐘山縣平樂縣繼續(xù)西行。
過平樂縣時未進縣城,從桂江大橋上眺望縣城,樓宇連綿,氣象興旺。
俯看江水,清澈深厚,波瀾平緩,遠處有一條小船,船上人不知是釣魚還是呆坐,紋絲不動,仿佛從舊畫里搬移出來放在這兒,湊成一幅山水畫。再細看,發(fā)現(xiàn)江堤上有小孩在曬太陽,四肢攤開,水里還有兩個小孩鳧水,水面上只見兩顆黑頭發(fā)的腦袋。
差一點就拐進縣城找住的地方,看見能游泳的地方我就心生喜歡。前幾天在大熊家里,他回憶說:不記得是哪一年,我從衡陽市區(qū)大橋下水,游了二十幾里從廠門口上岸,還跟他說一路上有人沖著我發(fā)怪聲、扔石頭,現(xiàn)在要我回憶,完全不知所以然。
他出門不知問了誰,回屋駭怪而笑,說今天是鬼節(jié),你頂著衣服在水里漂游,人家還不嚇個半死?他這么一說我似乎也想起來了,只好傻笑。
下午到荔浦縣城,市容相當不錯,也在水邊。沿荔浦河已建好河堤公園,長長的河堤風光,一點不比大城市小氣。
荔浦芋頭天下知名,晚餐少不了要點一份,卻稍稍失望,不知是廚師手藝,還是做法有異,反正香味不如想象中濃郁。
所住金鳳凰大酒店旁邊就有家特產(chǎn)店,香芋食品各式各樣,酒店臨河,電梯外置,從玻璃井中上下,河岸風光盡收眼底。
住店客人有不少是某個年終總結(jié)表彰會議的來客,上上下下手里拎著成盒成件的荔浦芋頭。
晚上散步,沿河堤公園且行且看,皓月當空,萬家燈火,車燈閃爍,隱約傳來電視里的聲音。
朋友來短信問,今晚落腳何處?答曰:廣西荔浦,與當年我們路過的浙江開化縣城十分相似。
記得在開化,朋友感慨,好多默默無聞的小地方,其實幸福指數(shù)蠻合適呢。
那也是一條不大不小的清澈河水,流過縣城,河岸邊新建的小區(qū)鱗次櫛比,漂漂亮亮。
后來,我們經(jīng)常用幸福指數(shù)蠻合適彼此調(diào)侃——那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本次想約他同行,但他忽然住院,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
第二天,一大早離開荔浦,在頭排鎮(zhèn)左轉(zhuǎn)進307省道,猶豫是否要去金秀縣,從車窗看出去,金秀山區(qū)峰嶺連綿,高聳入云。古時候這一帶稱大藤峽,傳說很多,民風彪悍。如今新開發(fā)了不少旅游景點,地圖上密密麻麻的紅字體標注,螞蟻窩似的。
快到桐木,遇上一起車禍,一輛捷達和摩托車相撞,車堵成了長龍。
下車跟交警問路,他建議不要去了。于是奔西,到了象州。
路過象州溫泉的牌坊,心里開始癢癢了。想想應(yīng)該吃飯以后再來(吃飯以后也不能馬上泡溫泉,后面有大教訓(xùn)),又開了數(shù)公里,進城找飯館。
象州文化廣場頗有規(guī)模,立有八根六棱石柱,每面刻有壯族第一詩人鄭獻甫的詩,旁邊還有他的石雕像。
文化廣場對面,是個公園。拾級而上,矗立著高大的烈士紀念碑。一旁有個小屋,墻上的石碑,密密麻麻鐫刻著烈士的姓名。
看我用相機拍它們,旁邊有個退休教師模樣的男人朝我笑笑。
聊起來之后,我向他打聽鄭獻甫先生。他一句話就讓我驚喜。
“他同你們湖南曾左彭胡是同時候的人,你們郭嵩燾先生當廣東巡撫的時候,還保薦過他?!眴燕溃课蚁脒@不得了,今天遇見一個學問上有道行的人了。請問貴姓。答曰姓莫。于是稱他莫老師。
我們聊起咸豐、道光那些人??上г谖业娜沼浝铮瑢υ捰浀貌粔蛟敿?,已經(jīng)一片漫漶不清,但他講的一個故事和一首詩,至今記得。
說的是鄭小谷應(yīng)做湖北巡撫的朋友之約,到他府上去做塾師。有一天去黃鶴樓游玩,碰上一群吟詩作賦的人作威作福,說不能做詩的人一律請自個兒下樓,外面玩去。見鄭小谷狀若不聞,就哄笑著請他做詩。鄭先生也不客氣,拿起筆就寫了一句:
“一爬爬上黃鶴樓……”
圍觀的人笑得更厲害了,這也叫詩?都想看他如何續(xù)下面的三句。
鄭先生整首詩如下:“一爬爬上黃鶴樓,煙橫滄海雁橫秋。若非對面君山隔,望盡江南十二洲?!?/p>
我雙手一揖,哈哈大笑。莫老師說:“氣象遼闊,意境不凡。用君山典故既有巧妙,又有諷刺,還有誠懇規(guī)勸,本身像是天外飛來,想象力不輸李太白?!?/p>
再然后我也忘了時間,更忘了溫泉的事情。日頭偏西,才意猶未盡跟莫老師話別。
傍晚到了忻城,可能是老城區(qū),街道狹窄,人流密集。
住縣人武部招待所,打長途電話免費。但也許是中午象州聊天沒注意,樹蔭下受寒,感冒了,嗓子發(fā)啞,頭痛欲裂,喉嚨著火。強撐著洗了個熱水澡,好在屋里有一瓶純凈水立在桌子上,旁有電熱水壺。我有個屢試不爽的治感冒的方子:一杯接一杯喝白開水,保持汗出如漿的狀態(tài)。八杯十杯以后,再快速沖個澡,鉆進被子,舒舒服服睡一覺,感冒至少會好掉百分之八十。
車里有一把青菜,用隨車帶的折疊桶洗干凈,就著電飯煲里的開水燙熟,不放油鹽調(diào)味料,像只兔子似的一根一根嚼爛吞掉。
第二天清早起床,不錯,清涕沒了,喉嚨火也滅了。因為送了兩張早餐券,吃了兩個雞蛋,拿了兩個雞蛋。
招待所接待大堂貼著一幅縣境旅游圖,問服務(wù)員,說城內(nèi)有個土司博物館,拍過不少電影、電視劇,蠻有看頭。
還真是來著了。博物館占地頗大,使用的就是莫土司的故宅。官廳、花園、內(nèi)室、下人廚房甚至土牢,一應(yīng)俱全。最讓人發(fā)笑的是,墻上介紹說明,這位土司莫老爺,就是電影《劉三姐》里洋相百出的莫懷仁。
我跟賣票的大姐討論,她冷得受不住,從值班室里出來,在門廳空地上燒木炭盆取暖。另外又來了兩位她的鄰居或是從前的同事。
因為她們一直在討論醫(yī)保的事情,對我的問題只是間或發(fā)表一下看法,仿佛是個公共汽車售票員,沒忘記到一個站得吆喝提醒一聲。
拼湊起來的結(jié)論是,莫懷仁土司實有其人,卻跟劉三姐不搭界,時間上差了好幾百年哩。莫老爺非但沒有迫害劉三姐,而且擁護朱明王朝改土歸流政策,為拱衛(wèi)邊疆震懾受南部小國挑動的反叛,功勛卓著。
她們覺得莫土司被污蔑導(dǎo)致旅游效益不好實在窩囊。要不,張藝謀沒準會來忻城拍大片哩。
我添油加醋說,你們比陳世美老家的人已經(jīng)好很多了。哦嗬不得了,幾位打抱不平的嗓門差點把屋瓦給震下來?;▓@里樹枝間一直眾鳥齊鳴,這一刻忽然鴉雀無聲了。
兩個多小時,這座巨大的土司宅子只有我一個游人。出來后又發(fā)現(xiàn),宅子的旁邊還有一座演武廳,正在整修,尚未開放參觀。
那么莫土司自然還養(yǎng)著一支隊伍了。從莫宅四角修有碉樓設(shè)計看,忻城當時,恐怕并非夜不閉戶、道不拾遺的所在。
好在這一切俱往矣。參觀它的人匆匆而過,留下印象的不是官廳桌案簽筒,而是大姐對醫(yī)保的繁復(fù)意見,這些平頭百姓的煩惱雖愛莫能助,可亦有平易近人之感不是嗎?
出縣城往南,我在往都安還是馬山縣哪條路線更近些躊躇不決。又遇上一起車禍,或者說,一起奇特的車禍。
從水泄不通的人流中擠進事發(fā)現(xiàn)場,是一個渝字車牌橫停在路中間,車前躺著一條死狗,狗嘴里流著血,齒間還殘留著一根雞毛,狗旁邊,躺著一只死雞。
三個警察在維持秩序,小車司機一臉委屈和茫然的神情,另一邊兩個警察拉住大呼小叫的兩個本地男女。一旁的人笑逐顏開,儼然滿臉是看好戲高潮將至的期待。
這件一望而知的車禍,卻并非一輛車躲避不及撞死了一只狗一只雞。
這里必須插一句,自離開長沙過了湘潭,有個怪現(xiàn)象:一路上的狗是不讓車的!車到面前剎住,狗施施然走到路邊,不叫也不怕,淡定從容,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誰一一傳達車不敢撞它們的消息?
雞則不同,一律埋頭猛沖,咯咯大叫,直到車子只剩尾塵飛揚,依舊在高聲抗議。在雞的世界,覺得司機開車這么快,要算很不禮貌了吧,但一路雞的脾氣都這樣,雞的氣性都這么大?
而面前這場奇特車禍,是因為雞和狗在路旁打架,狗大意,逃避雞啄時撞上了汽車的霧燈,當即倒地,而雞還不放過狗——這雞的氣性真大!追上車后邊的狗還要啄咬,狗當然不忿,最后關(guān)頭咬住了雞脖子,于是,同歸于盡。
車主自覺理虧,趕緊下來道歉賠款,一時不知雞主狗主,留下五百元,請路邊一商戶代轉(zhuǎn)。
被起哄的人看見,一個電話,真正的狗主出現(xiàn)了,開口要兩千元賠狗,好不容易講價到一千二百元,號稱雞的主人又現(xiàn)身了,說了一個怪怪的名字說是良種,也不管車主要賠償,他問狗主要,從小養(yǎng)大的,正要孵蛋抱雞崽呢,少了三千不干。
狗主只好打電話,警察來了之后,按總共賠四千二百元的條件說服車主,要不,路堵到明天也說不定。
我小聲問面前的警察,附近還有去來賓市的路么?
他笑著看我兩眼,又看看我的車牌,嘀咕說,來得遠嘛,路呢,肯定有。你呢,要慢慢開,是是是,一定慢一定慢。
他脫下帽子,頭發(fā)全汗?jié)窳?,“告訴你,你們過村屯的時候,一定要慢些開,不要以為現(xiàn)在這個賠四千五千就了不得,賠一萬的我也處理過,好多次哦?!?/p>
廣西普通話韻味很特別,慢條斯理中,有種廣東普通話沒有的東西,如果說廣東普通話是疲倦、曠達、無可奈何;廣西普通話除了上面三味,另有一股宿命、認命的自嘲,尤其桂北桂林、河池、柳州一帶人講話。
我身邊幾位聽了這幾句,面面相覷,暗自心驚,大家默默無語,一哄而散,各上各車。
待警察把撞狗小車移開,讓出一條單行線,我們緩緩移動車輛,路過車禍現(xiàn)場時一律行注目禮,最后的結(jié)果如何,不得而知,但現(xiàn)場那位車主令人心碎的委屈表情,想必在場之人至今記憶猶新。
本來當天可以到達巴馬,看了這么一場焦點訪談,車速自然慢下來,周圍的景致也愈發(fā)印象深刻,由不得不仔細觀察,聚精會神了。
在一個岔路口,我下車問路。
“請問到高速怎么走?”
“都安也可以上,馬山也可以上?!?/p>
“哪條路村屯比較少?”
“去馬山那條,要翻山哦,路有點窄?!?/p>
毫不猶豫就選擇了往馬山的路,正在修路。錯過了路口,發(fā)現(xiàn)前面村屯越來越擁擠稠密,還要坐船過渡,心想肯定走錯了。
退回二十多里,問一個屋后摘柚子的老人,總算找到了岔路入口,路標牌被放倒扔在田埂上,應(yīng)該是擴建道路的緣故。
無意中走上了一條美景不斷的縣道,當車爬上一個山隘口,阡陌縱橫的田園景色出現(xiàn)在后視鏡,停下車欣賞,卻不如開動中的好看,前面的秋色山景,斑斕燦爛,色調(diào)豐富。
這應(yīng)是一條新近改造好的公路,要么是柏油路,要么是水泥路,風把路面打掃得纖塵不染。
很多路段,它離開了沿山腳、溪水、村屯的老路,完全在山頂或山腰延伸。
沿途山腳積木一樣一覽無余的小學,小操場旗桿上靜止的國旗,是那么艷麗的一點紅。
農(nóng)舍清晰的格局,翻曬的玉米,甩著尾巴吃草的馬,在山坳里星羅棋布,安詳坦然。路上不時有客車追上我,或迎面客車過來,車頂上籠子里有鴨有鵝伸頸而望,讓我想起小時候回老家的景象。
在這么一條美麗景色應(yīng)接不睱的路上,按說不應(yīng)該再遇車禍。
可還是堵得排起了長龍。下車關(guān)好車門走了十分鐘,走到前面才發(fā)現(xiàn),是一輛履帶式小型挖掘機倒栽進七八米深的山崖,如果不是幾棵樹攔著,估計會到山腳下小溪里喝水了。
好在司機沒事,坐在路邊呆呆的。一輛吊車放下四只圓盤支撐,正徐徐往下放吊鉤。
兩頭的各式各樣的車可是堵了有兩百多輛了。
周圍的山景實在是漂亮,山民就像勤勞的小蜜蜂似的,見到了立馬到來的商機,因地制宜走攏過來開賣,煮玉米、蘑菇、紅薯,還有石斛、雞血藤之類的中草藥。馬上,垃圾開始出現(xiàn)了。
圍觀的兩個女人因為瓜子殼吐到對方手上,你一句我一句嗆起來。
客車車窗里一個戴眼鏡青年,用手機拍她們,跟他的同伴說,這是活的中國。
我聽見搭了一句,“真是,方志敏一定很生氣。”
眼鏡青年朝我笑,伸出手做出V字。
小挖掘機扶正以后,吊車收起支撐腳,可以單邊放行了。
一天之中兩遇車禍,我更加警惕了,一輛接一輛車從我身旁超過去,我坐在駕駛室內(nèi)安之若素。一戶山里人家的房子長得很好,吸引了我的眼球,我把車拐上屋前坪里,討了一杯開水喝。
屋主人相當客氣,搬出三把椅子,中間椅子放下竹籃,搬出橘子和花生,他自己不停手,在修一個吊在烤火房里掛臘肉臘魚的鉤子。
聊起來才知道,男性屋主盡管只有四十多歲,當兵在山東,打工去過廣州、深圳。現(xiàn)在是剛建了新房,給兒子成家用,所以才回來了。
路上車少了,我謝過主人,開車上路。到大化縣城,已近五點。
住水電大飯店,開窗就是紅水河,縣城就在大化水電站旁邊。
收集奇石的人,說起大化石可是兩眼放光。到了大化縣城,賣石頭的店鋪排滿了兩邊街道。
問了問價格,不便宜,拳頭大小的數(shù)百,信封大小上千,高壓鍋電飯煲大小,大多要七八千甚至上萬。
打聽到電站大壩不遠有家奇石博物館,明天可以一看。隨便吃了一碗米粉,逛逛街景就回住處了。
估計大化也有做旅游的想法,房間里不僅擺放著畫冊(一本是縣城風物概況介紹,另一本是某位攝影家的作品集萃),還有一本書,蓋著贈閱的大紅章,是一位作家挑頭編集的一部贊美歌頌大化的散文集,這應(yīng)當是某次筆會的產(chǎn)品,作家五湖四海,文字各有千秋,既是命題作文,少不得于錦上添花之際再打開加力,空氣稀薄的高處,不僅聲調(diào)發(fā)啞使不出勁,文字里堆放太多的好語精言,又甜又膩,看幾篇就感覺要花些時間才能消化。
不過大化到巴馬僅百十里路,明天可以消消停停前往,電視里也沒什么節(jié)目,一頁一頁,把散文集翻完了。
錢鐘書先生曾經(jīng)嘲諷過批評家的苦悶,說是衡文論詩盡說好聽的,不免讓有數(shù)的好詞加班趕點兼職兼差,不堪重負,旅游固然需要做,需要策劃,需要扯發(fā)線團的由頭,可是由作家或攝影家來擔綱,看來還得仔細思量。
前幾年,某座山風景照片南下北上,連京城里地鐵站亦無縫覆蓋,銀子滔滔瀉地,效果果然生猛。未幾,拍照者雖是大官,卻也出事。一時間照片成了另類,掛著窘,不掛也窘,而那座山的旅游自然也要受影響,至少會沉寂一段時間了吧?
翌日去看奇石博物館,果然場面宏大,巨石龐然,占地頗廣。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擺得如同石林一般。幾幢大廳正在加工擺放巨石的基座,電鋸刺耳,塵土飛揚。
如果這是一位私人投資家的手筆,當然夠得上土豪了。
出奇石館不遠就是河灘,沿石階下去,上了岸邊一條船,幾個工人在抽煙聊天,我問有沒有剛撈的奇石,或者包船撈石頭是什么價錢?
工人的興頭不大,說已經(jīng)撈完了,好石頭要么在岸上店里,要么在人家家里,再好的石頭,到香港、南寧、廣州去了。
大化石美,卻并非大自然之無盡藏,一旦石頭撈完,資源枯竭(但愿我是過慮了),奇石博物館會不會變成憑吊當年盛況的地方?
四、廣西記·巴馬
巴馬四百元住半個月,我成了候鳥人。
12月29日入滇,28日還看了一場候鳥人自娛自樂的元旦文藝匯演,在我暫住的坡月村。
這半個月,可記之事不少,話卻不能啰嗦。
先說“候鳥人”這個稱呼。
巴馬小縣,位于南寧北偏西方向六百里。不知哪年哪月,發(fā)現(xiàn)此地壽星公壽星婆頗多,八九十歲常見,一百多歲也不稀罕。
中華老年醫(yī)學會一干機構(gòu)做過調(diào)查,情況屬實。頒獎表彰,中國長壽之鄉(xiāng),據(jù)說全球有五大長壽之鄉(xiāng),前蘇聯(lián)高加索有一個,南美厄瓜多爾有一個,巴基斯坦有一個,唯獨中國有兩個,一個在新疆和田,而巴馬,排名長壽之鄉(xiāng)第一名。
記得是阿城講過:中國人生活的底子,以道家的成分最深厚。也許原話不是這么說的,但意思應(yīng)該差不離。對照人情世態(tài),到處若合符節(jié),就不得不佩服之外,深長思之。
比如風水,面相,生肖,氣功,食物講究熱性涼性,日歷上查得出每日宜忌,公園里練的拍打功,電視里教的敲膽經(jīng),取名字要懂筆畫,早晨起床的時候不能說鬼字,林林總總……
長壽,更是要緊的事,允稱第一?人想長壽,先要無病,所以,養(yǎng)生調(diào)理,衣食住行,不能大意。
此地水好,食物簡樸,空氣負離子是城市幾萬倍還見漲,生活簡單又花費低,巴馬是個大氧吧,是個養(yǎng)生桃花源。
我在坡月村半個月,除了臺灣,幾乎看到全中國的車牌,屢屢看到粵語與東北話爭音高,吳儂軟語跟廣西普通話討價還價的奇觀。坡月小學的小孩學地理方便,上學放學的路上,每個省的簡稱都看到了。
據(jù)說廣西有好幾怪,巴馬的車牌來自全國,隔著鳳山縣的南丹縣,挖礦致富,縣里的豪車據(jù)說超過省會南寧,當然還有玉林的狗肉節(jié)。
大到癌癥,小到失眠,攜家?guī)Э?,絡(luò)繹于道,長則半年,短或一冬,去而復(fù)來,來而復(fù)往,故自稱俺們都是候鳥人!
按說,打工異地,京漂滬漂廣深漂,多少也算候鳥人,為何別處不說,此地流行?
每天,百魔洞(瑤語:泉水出處)呼吸負離子氧氣的人出示著月票進進出出,洞外盤陽河岸邊石階石塊上,男女老少排排坐,泡著腳丫閑聊。
起初我看見河里有人游泳,以為河水不涼,到涌泉處打水才發(fā)現(xiàn),雖是廣西,也算是冬泳。而且水下地形復(fù)雜,不久前還溺亡過兩人。
我租住的房子很小,不到十平方米。屋內(nèi)有一床一桌,一壁掛小電視機,一張木涼靠椅,一個木衣架。玻璃推門外面,是一個大約四平方米的廚房和廁所,再外面是陽臺朝東。廁所內(nèi)除了洗漱瓷盆和坐式馬桶,還有一個電熱水器。
陽臺朝東的好處第二天就顯現(xiàn)了,那就是當太陽爬上山岡,陽光會照進屋子,時間不長,因為太陽在南回歸線哩,它再升上來一點點,陽光就到了隔壁一戶的陽臺上。
這幢十二層的樓,有一部電梯,一梯六戶,大小不一。
后來認識了土著房東,才知道為什么這房子會修成螺螄殼里的道場模樣。
土著房東,就是宅基地的所有人。他把宅基地出讓給建筑房東,由建筑房東負責建房、裝修,添置家具、電器。然后,或租出去或賣出去。三十年租期一到,整個一幢樓,全部移交給土著房東。這期間,土著房東住在第二層,照月交水費電費給建筑房東。
土著房東小黃,妻子是鄰縣嫁過來的。因為是瑤族,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平時兩口子到百魔洞口大排檔開餐館,忙進忙出的,待人非常熱情,每次打水路過他排檔,總是請我喝他自釀的野葡萄酒,酸酸甜甜的,后勁卻也不小。
坡月村三四百戶,大約一百七八十戶都是這樣子把平房蓋成了高樓,而今每天,機器仍然轟鳴不已,建材卡車來來去去,如果你見識過廣州、深圳的城中村,就能想象坡月村的樓是怎樣的密集、擁擠。握手樓、貼面樓,無光無視野樓,一點不是奇觀,假窗戶的房間因為便宜,也有人住著。
村中的馬路,應(yīng)該是鋪過瀝青,但水泥、石灰、沙子撒得多了,變成了晴塵雨泥,本色難覓。建筑垃圾、生活垃圾,據(jù)說已經(jīng)包圍了中國幾百座城市,《三聯(lián)生活周刊》做過封面專輯:垃圾圍城。
眼見為實,不但圍城,也圍了坡月村。
到巴馬第二天先到縣城。吃飯的時候,打聽到有個長壽研究所,在縣政府大院里面。
縣政府序列里多出一個特殊的研究所,這應(yīng)該是頗當回事的重視了。江西省有好幾個縣,看到過落款是“預(yù)防雷擊辦”的警示標語,想必當?shù)氐姆罏?zāi)減災(zāi),跟閃電打雷大有干系。
可惜尋到長壽研究所,人出差不在,承蒙隔壁辦公室的人客氣,讓我入座喝水,送了我兩冊自編自印的雜志,如獲至寶,當然稱謝不已。
她還熱心打通一位已退休的朋友的電話,說剛才因事,人就在政府大院內(nèi)。
大約七十歲的樣子,頭發(fā)花白,衣著整齊,手指骨節(jié)粗壯,腳上穿著一雙布鞋。講話字斟句酌,有板有眼,極善于歸納總結(jié)。
比如說,我剛開口說,想請教巴馬長壽產(chǎn)業(yè)應(yīng)該怎么了解……
他說,巴馬是旅游經(jīng)濟,長壽還沒有變成產(chǎn)業(yè)??次耶吂М吘础⑾炊?,他說,說不好啊,你姑妄聽之。
強龍比不過地頭蛇,這話一萬年仍是不易之理。聽他閑聊,此行不虛。
他說,政府想法不錯,發(fā)展無煙經(jīng)濟。但手里缺錢,規(guī)劃缺人。你到坡月村,住住看看就知道,這是外地人集聚較多的,不說房子建得毫無章法,一個幾百人的自然村,突然變成幾千上萬人的小城市,生活廢水一項,就是大事,現(xiàn)在毫無處理,直排進盤陽河。你們湖南湘江上游的污染是上過電視的,坡月村就在巴馬縣城的上游。更遠一點,鳳山縣、東蘭縣也在開發(fā)養(yǎng)生旅游,大建房子。盤陽河是一段一段的,上游有時明河看得見,有時是地下暗河,看不見。往好處說,大自然巖石厚土,做了過濾器,山泉就變成了礦泉;往壞處想,一旦污染,暗河怎么清污?不是寅吃卯糧,斷子孫后路?再往細處看,巴馬山區(qū),特產(chǎn)并不富裕,當?shù)刂魇持饕怯衩?、紅薯、水稻,看人的個頭就知道,包括壽星,都很矮小單瘦,長壽的原因,除了勞動,水、空氣,營養(yǎng)不夠或者不過剩,恐怕也是主因之一。外地人大量到來,明顯抬高了物價,民風變化,一切向錢,假冒偽劣,泥沙俱下。自然環(huán)境承載有限,社會環(huán)境承載,同樣是有限度的。旅游點奸商多,全國恐怕是通例,錢多了人富了,環(huán)境壞了社會壞了空氣壞了人心壞了,壽星還層出不窮?你信我也不信。
一席話聽罷,焦躁莫名,嘆息不已。心想既來之,則安之。先住下體驗一番,再作打算不遲。
坡月村半個月,我至少感覺,是住在一個大工地里面。幸虧城市里住久了,早已經(jīng)習慣噪音,加上每天爬山、散步、早睡早起,日子倒還一如往常。
老實說聊天受教的這段話,的確給了我觀察坡月村的視角。
試以人為例,舉一反三。
和我同一層,有閉、于兩位女士,從武漢來,卻是湖南老鄉(xiāng),兩人同在一個國企,是那種薪高不累福利好的單位,專賣某物,姑隱其名。
兩人已住了半個月,空手來的,一切當?shù)刂棉k,出手豪爽,精于吃喝。
搭我便車,我們?nèi)チ丝h里知名的景點,百鳥巖、水晶宮、命字河、賜福湖。
嘴巴那個碎,麻雀青蛙都要退避三舍;脾氣那個怪呀,反正不是爭執(zhí)一件芝麻小事,就是譏諷對方洋相歷史。
她倆自稱都因失眠,無藥可治,才到巴馬來的。天天玉米煮稀飯,半夜加餐則啃豬蹄,睡眠大有改善。
每天她們都要發(fā)表無窮意見,以晚上看新聞聯(lián)播達到高潮,從高層議論到底層,從國內(nèi)評論到國外,不說話的間隙,還被瓜子、花生、豆腐干之類零食填塞著,房間每天掃無數(shù)次,這倒勤快。散步就成了天女散花,如果是田堤,她們就說瓜殼也是有機物,會自動分解;如果是在村里路上,就說反正到處泥濘垃圾,花生殼增加摩擦系數(shù),搞不好還可以防滑,符合環(huán)保和科學。
她們的心情隨表情變化,表情隨話語變化。只要我發(fā)笑,她們就一齊解釋,幾十年同事,她們習慣了,難得出來放松,不是有意斗嘴。
于女士提前幾天走,說要去澳大利亞陪讀。閉女士送她走后頗為生氣,怪她同一路來,不善始善終。還說自己失眠是由于女兒當年高考,自作主張代填志愿,結(jié)果女兒厭學,回家休學,后去了烏克蘭留學,誰知道基輔一天到晚出事情,自己的失眠越發(fā)嚴重了。而自己這位好友于女士,疑心生暗鬼,總懷疑老公外面有人,每次出國去陪讀,一學期不到就回來,偏偏獨生子不省心,找的女朋友是個南美人,黑倒是醬黑不是炭黑,可是以后回來探親還不讓人議論嗎?老公孩子兩頭都不省心,故而失眠。
兩位均好吃,手藝也不壞,除了燉豬蹄,兩天吃一只鴨,一星期燉一只雞。宣傳鴨子涼性,補氣益神,雞肉性熱,暖胃益腎。這種吃法,體重日增,我笑她們:如果她們是候鳥,肯定只能走著遷徙,但是類似的候鳥人,是一大把。
離百魔洞兩三百米的地方,村里修了一個占地頗廣的旅客接待中心,有亭臺樓榭,曲徑小道。停車場加廣場,差不多有一個足球場大小。每天這里熱鬧非凡,旅客大巴不斷,賣土特產(chǎn)的瑤族老鄉(xiāng)也多,更多的是候鳥人,扎堆聊天氣,跳舞耍劍的。涼亭則是合唱團的舞臺。有人群就有左中右,每天這兒唇槍舌劍,是坡月村的海德公園。
有天我接到一張小卡片,寫著合唱團招募,各個聲部都要。星期六、日下午排練。隔天閉女士邀我去村口吃東北水餃,她回去午休,我就去了卡片上的地址。在坡月小學的側(cè)面小巷盡頭,原來是一處地下基督教會。時近圣誕節(jié),唱詩班有點五音不全。站在后頭看了一陣子,有人分發(fā)橘子和糖果。有電子琴演奏,還不時走上去一個人或是一家人,講述讀《圣經(jīng)》產(chǎn)生的覺悟,然后一起唱圣歌,眼睛一律向屋梁上看……
回來后我問閉女士去過沒有,她說去過一次,聽見臺上的人憶苦思甜就再不去,“一信上帝五體投地了,就搞三忠于四無限,跟‘文革一個意思。”看她深惡痛絕的表情,聽她說小時候?qū)懪形恼拢?jīng)常會用一千個不答應(yīng)一萬個不答應(yīng)的句子。我啞然失笑。
不過,唱詩班既能召集起那么大一屋子人,證明即使是養(yǎng)生之地,乞靈于宗教的也大有人在,道觀佛寺缺席,耶穌基督也就來幫助人們求長壽不病,安頓身心了。
當然候鳥人中流傳最多的,還是各種不治之癥霍然而愈的故事。表述神奇、表情確鑿,活靈活現(xiàn)。大家都相信它們不是編的,因為人名、年齡、病狀、單位一應(yīng)俱全。不太符合民間故事藝術(shù)手法的是,故事結(jié)構(gòu)都是一樣的。來了,病就好了,最多加一段,回去又不行了,來了就又好了。
據(jù)說坡月村對候鳥人大都是病人這一點諱莫如深,幾千病人,這不成醫(yī)院療養(yǎng)院了嗎?參觀旅游怎么辦?衛(wèi)生環(huán)境怎么辦?
我還認識一位紀姓先生,只知道是北方人,開的車是南寧牌照,據(jù)他自己說,自己開車來時車放在南寧了。借南寧朋友的車開來住一段日子,為什么要調(diào)養(yǎng)一下呢?因為他才和一個親戚的小孩走內(nèi)蒙、陜甘、新疆、西藏、四川、貴州轉(zhuǎn)了一大圈,體力有點虛脫。
從新疆葉城到拉薩,這個太牛了。進藏四條道,勇者無懼,才有走這條道的豪邁。他給我看一路上拍的照片,令人嘖嘖贊嘆。有一次飯局,有位到過昆侖山神仙灣哨卡的朋友,瞧不上驢友在內(nèi)地顯擺爬過的任何一座山,有一位走過新疆線的老兵問他,你在上面只待半天?我在上面待半年。他才若有所失,不再喋喋不休了。
這位老紀就有點像老兵。他只是介紹說,他事先買了六個軍用軟塑油袋,因為有一段近一千八百里的路,沒有正規(guī)加油站。在葉城加好油以后,安安穩(wěn)穩(wěn)往拉薩開。
“一路上安全嗎?”聽我問他,他講了個故事:
在崗仁波齊峰附近,叫日土縣的地方,遇上過一個攔車的,說是車出了問題,請我?guī)退麄兛匆豢?,我請他帶路,然后他上車,腿一抬起來看見靴子,我知道不太對勁,那靴子太臟了,不像是一個開車的人。我就問他,你們是什么車型?他說不知道,他是司機不知道自己開的車什么型號。我就說,是三叉標志,還是兩個橢圓標志?他說是兩個套在一塊的橢圓。我一拍腿說,我知道了。跟我后面朋友那臺車一樣,他是老司機了,我們這么辦。這時候我們到了一條岔路口,我下車打開后車門,拎了一只軟塑油箱,里面還存著五六升油。我說,反正不遠了,你背上這袋油先過去,我開車回去接后面那輛車再一塊兒過來。他磨嘰了一下,只好下車。我心想,給你一個軟油箱,也算幫到你了。開回大路就再沒有回頭。之所以用軟油箱作緩兵之計,是讓他相信,我肯定會回來的。到了拉薩住下,我聽到一句話:“西藏不要被人帶去找藏獒,云南不要答應(yīng)別人帶東西,新疆不要進了店子問了又不買。老弟知道意思嗎?”
我懵懂中點點頭,猜出來是那么個事。
老紀也是突然離開的。在這之前,我們開車往周邊的村屯,還請瑤族少年帶路,去過幾個山洞。山洞既深又大,里面的鐘乳石、石筍折腰斷首,景區(qū)地攤上的紀念品應(yīng)該是它們的歸屬。
我猜不出老紀是個什么身份,說話有公務(wù)員印跡,用錢卻像個生意人,他不提看書,電視只關(guān)心國際新聞,走了這么一大圈,不發(fā)微博,更沒有博客,一般只在QQ上聯(lián)系。
我們到瑤民木樓里吃飯,總是他掏錢,笑著遞兩百元過去,請人宰只雞燉著,等我們爬山或是山洞里玩回來吃,如果他喝上一兩杯山民自釀的酒,我就替他開車回來。
巴馬深山里的瑤族相當貧困,雖然也有新蓋的磚瓦房,但并不普遍。原來的木樓,總是兩層,底下養(yǎng)牛養(yǎng)豬,比住人的一層矮很多。樓板縫大小不一,寬的手機也能掉下去,屋里幾乎沒有像樣的家具,蚊帳是經(jīng)年必須張掛的,早已不是本來顏色。孩子一群一群,渾身臟兮兮的,但個個面色紅潤,眼神清亮,一顆薄荷糖,輪流吃得齜牙咧嘴。
我們在地里碰見挖紅薯的老人,一問年紀,總是八九十歲以上。真要感嘆勞動不單創(chuàng)造語言、創(chuàng)造藝術(shù),把猴子變成人,還創(chuàng)造長壽、創(chuàng)造驚奇,他們比大魚大肉的人更純樸幸福。
老紀不止一次嘆息,“真想讓他們建新房的時候多蓋兩間。”我問他長住還是老了來,他卻凝神不響,眼神里有落寞有糾結(jié),看得出他并非說說而已。因為有幾戶瑤族山民家他都熟門熟路,留下吃飯也從不推辭,當然給錢的時候也不容老鄉(xiāng)客氣。
有一戶人家,車子開不到屋前,但樹林環(huán)繞,鳥語花香,屋后有井,井邊有泉,公雞昂首闊步,鴨子方步莊嚴。樹籬圍著的菜園,井井有條,他家釀出的酒,格外芬芳,遠近知名,賣得特別好。
老紀屢屢說要跟他合資建房,那兩餐飯吃到的雞和鴨,實在是味道鮮美。
離開前三天到百魔洞泉邊打水,遇見閉女士,她神神秘秘說,“老紀走了,你知道嗎?”
我說他經(jīng)常這樣,隔天又回來了。閉女士說這次應(yīng)該不會回來了,是四個人開車來的,讓他坐在新來的車后面,兩個人夾他在后排中間,另外一個人開著他的車走的。她沒靠攏去看,聽人說,是幾個講北方話的人。
我至今留著老紀的QQ,但他從此再沒有回應(yīng)過,也沒有刪除我,好神秘。
我跟閉女士開玩笑:“您若是走,應(yīng)該會打個招呼吧?!?/p>
“那當然,我光明正大,我還打算請大家一頓餃子。約好明年再來哩?!?/p>
候鳥人文藝匯演當天,我還在觀眾中間看到她。到傍晚散步回來,一樓前臺的告示上就掛出了303出租的信息。我問前臺小姑娘:“老閉換房間了?”她說走了,退房了。我大吃一驚,小姑娘還抱怨說,老閉嫌她查看房間辦手續(xù)手腳太慢,沖她大發(fā)脾氣。
神龍見首不見尾,巴馬半月之中,就讓我碰上兩例。閉女士借我使用的八升塑料水壺,陪我一路全國漫游,因為有提手,極為好使,至今存放家中。
第二天一早我也離開巴馬了,過百色往云南富寧,選擇了高速。
細雨霏霏,路面濕滑,從巴馬往百色有一段路面因為拉直改道,沒有瀝青,輪胎在鵝卵石路面上,速度一快就形成漂移。
超車趕路的小車,我親眼看見相撞,在安靜的早晨聽見車禍發(fā)生時恐懼嚇人的聲響,聽上去慘烈異常。停下車打量,人都沒事,氣囊也沒打開,但兩車的車門已完全撕成了草稿紙狀。在百色參觀廣東會館——百色起義紀念館時,我的心緒還一陣一陣悸動。
五、云南記·上
遠方層層疊疊的群山,近處雨霧撲窗而來,百色到云南去的路,高速公路在上,在山腰或山頂,而國道在山腳,順山勢起伏、出沒。
不時有巨大的旅游廣告牌矗立在高速路旁邊,普者黑,世外桃源,壩美。
電視里看見過,坐船而入,再乘牛車,百十戶人家的寨子,犬吠柴門外,雞鳴桑樹巔。編故事的人還說,九十年代,村里面還有人說想去北京看毛主席。
路標寫著文山、麻栗坡多少里程,看看天已是下午三點,到富寧縣城出口,下了高速。麻栗坡現(xiàn)在籍籍無名,當年可是與戰(zhàn)火相連的廝殺代名詞。八十年代末,我有朋友的哥哥犧牲在前線,九十年代他和父母去墓碑前燒紙,來去要半個月。
富寧縣城不大,一條小河,穿城而過。名字很雅,馱娘江,兩岸種植著高瘦異常的棕樹,別致得很。
散步兼尋覓特色飯館,最后還是一碗過橋米線了事。鄰桌兩位點菜吃飯的,和老板爭執(zhí)起來,明顯是中了陰陽菜單的招。不由得感嘆,還是簡單吃點好。尤其兩個人忿忿離開,老板盯著他倆的背影沖著我說:“兩個外地人,還想哪樣?”原來老板親眼看見兩人在店前停車,打量一番才進了他的店。
到處留心皆學問,原來欺生并非大地方的專利。停車進店,遠點才好被老板當成本地人,不敢動手腳。不過,停在目力所及的地方,車輛比較安全,我等待米線熱湯入口不燙的時間,心里在琢磨這個有些兩難的問題,如何才能心安。
還算不錯,讓我想出來了。那就是:把車停在公安分局、派出所的旁邊,如果這種甲等安全地方?jīng)]找到,那就改乙級城管隊或是司法所的附近也可以。還有,縣委縣政府一類大院更好,無非是登記一下。遠方來客,門衛(wèi)只會好奇,不會拒絕。
這一趟始終照此執(zhí)行,只是接近回程返湘的時刻,在梅州附近,停在一個旅館的大院(這個旅館兼營停車場)被不知哪幢樓上扔下的尖銳之物砸中前擋風玻璃右上角,出現(xiàn)一條月牙形裂紋。后來才知道,這個停車場三家客店共用,彼此暗中爭客源——倒霉的當然也是客人。這屬于防不勝防,只好認了,暫且不表。
第二天清晨,被轟轟的大貨車聲音驚醒,一道道雪白的光穿透窗簾,在墻上放出一輪一輪窗簾上帆船的幻燈,帆船的剪影,一艘一艘啟航。
十字路口,交通要道,想不做早行人,除非宿醉未醒。吃了兩碗電飯煲煮的粥,開車向西,路過硯山地界,在中和鎮(zhèn)往右拐,開始爬山。一開始只是丘陵,路好景幽,慢慢就大意了。
一輛柴油半掛車,不肯相讓,跟了它好長一段,按喇叭、閃燈,還是不讓,不時還放出滾滾黑煙。我覺得司機有幾分故意,心里有點賭氣,這是我開始犯的第一個錯誤。
跟到稍稍平緩一些的路段,我發(fā)現(xiàn)路幅寬了,視野也不錯,前方?jīng)]有來車,開始打左轉(zhuǎn)向燈加油超車,同時再次鳴笛。但我沒有覺察,這段公路其實是個繞著山形修的大拐彎,而且是為了保護一片樹林有意這么修的。這是我犯的第二個錯誤,對彎道沒有判斷。
第三個錯誤,是柴油大貨車司機也在加油搶行,我沒有減速禮讓,反而想小車還搶不贏你幾十噸的大車?腳下繼續(xù)加油。
等前方彎道一輛大貨車迎面而來,喇叭猛響,我只能急剎,打右轉(zhuǎn)彎燈(當時天色晦暗、濃云密布)。可是,時間不夠了,我得等半掛車長長的車身過去,才能閃回右半幅公路。
迎面而來的大貨車剎出尖嘯,車胎與地面冒出磨擦的黑煙。而我的車熄火了,因為我從三擋退到一擋,忘記出發(fā)前調(diào)整離合器踏板的行程,松得太快。
這是早就犯下的錯誤,而我一路上沒有糾正(本是用隨車固定扳手兩分鐘可以更改的錯誤)。教訓(xùn)深刻呀,如果已經(jīng)習慣離合器的行程,長途旅行前切忌調(diào)整,否則就是生死一瞬間,讓你悔不當初。
那個絕望時刻眼看就要產(chǎn)生出一片慘烈的撞擊聲響。
沒有。那輛大貨車停住了。一陣黑霧伴著灰塵沖進我車內(nèi),離我左側(cè)車門不到一尺的地方,是晶瑩透亮的貨車大燈。我重新點火,把車開到右邊,盡量靠近路邊的行道樹停下,下車。想走過去謝謝司機,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腳發(fā)軟,實在是邁不動步子。
也許那位神勇的司機從后視鏡里看見我雙手合十,他伸出左手在車窗外搖晃友好示意,隆隆的發(fā)動機響起來,龐大的車開始移動。
一會兒,公路靜寂,鳥鳴山更幽,根本像沒有任何危險情形發(fā)生過。說實話,當時三魂丟了七魄,我連那輛車的車牌號也沒去看去記。地上足有三四米長的道道輪胎印,應(yīng)該是救我生命的攔阻索。后來,但凡看到路上出現(xiàn)這種剎車輪胎印跡,我總是設(shè)身處地想象,一定又有一個神奇的司機,用一腳剎車創(chuàng)造了奇跡。
馬者哨,我記住了這個地名。中午時分,我路過它,正趕上大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我看來無比親切,集市里混雜的一切氣味,在我看來無限溫情,我買了一大堆吃的,玉米、紅薯、大白菜(后來笑自己,為什么買大白菜?)。小販找我零錢,我又還給他和她,山民樸實地笑,帶著幾分羞澀。
他們不知道,一個剛剛從死亡線上止步拐彎回來的人,對人世的莫名感激、興高采烈有多么濃烈又鎮(zhèn)靜,可以說,簡直像塑料桶緊緊蓋著的硫酸,看去上淡淡的黃色,但隨時可能冒煙!
姜昆和李文華在相聲里說,爬珠峰如果身后放只老虎,估計是個人,就能上去。我真的相信那種驚險恐懼會產(chǎn)生奇跡。
離開集市不知多遠,翻過了山隘口,迎面烈風呼嘯,林濤陣陣。陽光酷白,晴空萬里,之后因為時常遭遇,也就見怪不怪。這就是典型的云貴高原、變化迅捷的氣候,根本不在乎蕓蕓眾生的調(diào)節(jié)和適應(yīng)。用聽來的哈尼族諺語形容:“地還經(jīng)常聳聳肩嘎,何況老天來脾氣。”意思是,地震就是大地馱著萬物太累,聳聳肩松弛一下,天老爺管天管地管空氣,陰晴風雨不過是脾氣來了發(fā)泄發(fā)泄。
隘口的風吹得天空一片凈藍,藍得發(fā)亮、藍得發(fā)脆,仿佛扔一根木頭上去,會砸出聲音,掉下一塊一塊的藍色來。
下山的盤山路全攤在面前——因為山坡山梁上只有褐草灌木和紅黃不一的土色。那些泛白的公路曲折縈回,像一把扔在地上的雞腸子。我在隘口風中享受了近一刻鐘,之前路過身邊往山下開的車仍在視野里,從龐然大物,縮微成了甲殼蟲。有一年我坐火車走成昆線,有一段鐵路線也像這樣,盤啊盤啊,山腳看著很近,繞下來才知道剛才待的地方還在那兒瞪著自己哩!莫言過嶺便無難,賺得行人錯喜歡。難已經(jīng)過了,給我的烙印足夠牢記八千里,我認錯,但心里真正喜歡而不是錯喜歡。
一路下坡,進了開遠市,下山進入市區(qū)好長一條街,一直是下坡,很陡的下坡,兩邊都是新建筑,開遠市的新城區(qū)在往上走。
兩旁的花壇,花繁似錦,顏色富麗,想想此時北方天地一片肅殺,單調(diào)貧乏,此地的人們卻對壓枝的千朵萬朵的燦爛花兒熟視無睹,恬不為異,只能說老天爺對這一方水土一方人太照應(yīng)了,已經(jīng)有的,給予他更多。不講道理。
我喜歡云南的理由,很大一部分來自氣候,四季花開,拖鞋T恤,如果是常年盛夏的西雙版納就更別提了,只要想想就帶勁得很。
住下后換了溯溪鞋,單衣單褲,一身輕松四處游逛,開遠也有一條河,新城舊城,分建兩邊。河邊的公園設(shè)計精致,花和樹開的開,綠的綠,自得其樂,欣欣向榮。那些時髦的時裝店之類沒有進去逛,但這些店外能看見霓虹燈管子的裝飾設(shè)計一定是城市時尚符號,一到夜晚就會爭奇斗艷熱鬧非凡。
在老街進了一家農(nóng)貿(mào)市場,很多人買一種叫小卷粉的小吃,我也吃了一盤,據(jù)說是法國人修滇越鐵路,由越南傳過來的做法,類似廣東那邊的煎河粉。很大一股豬油香。
在路邊發(fā)現(xiàn)另外一種小吃:燒豆腐。一般是在兼營飯菜的小飯館門前,一個方形的木桶上面三尺見方一個鐵皮盒,中間一格堆放著指甲蓋大小的小方塊豆腐,旁邊放著鹽辣椒味精幾只小罐,可以隨自己口味兌一只蘸料碗,老板負責把小方塊豆腐放在炭盒網(wǎng)格上烤,豆腐遇熱膨脹,小方塊就脹成了一個圓球。有點焦黃,氣味引人垂涎,一五一十,邊吃邊聊天,不知不覺會吃下好多。最有意思的是,不論圍坐一塊兒吃有幾位,反正老板來一伙或一位,就會在面前添一只小碗,你夾五粒豆腐,他就往小碗里扔五粒玉米,最后結(jié)賬,數(shù)一數(shù)小碗里有幾十粒玉米。每粒兩毛錢。
觀察了一會兒,我挑了一家專門做外賣盒飯的店,小門臉里外,老板小夫妻各看顧一攤燒豆腐。兩個攤都有人邊吃燒豆腐邊喝酒,讓我除了一飽肚子,還能聽聽世態(tài)人情。
開遠出產(chǎn)一種雜果酒,小說《紅巖》里提到過,名頭很響。說是用菠蘿、葡萄、橘子、石榴一大堆果子混釀而成。不過這個店家賣的是自己從鄉(xiāng)里收上來的,一股帶水果腐味的酒香,聞上去酒性很糙,但旁邊兩個年輕人喝得起興,連續(xù)碰杯。除了兩位酒客,再過去兩位是女的,看樣子之前是大學同學,一個講普通話,一個講云南話。應(yīng)該是講普通話的遠來訪友,但遠來這位始終興致不是很高,吃東西也是心不在焉。
兩位酒客都有點喝高了,面孔紅潤,眼神興奮,甲說個矮的,乙就說個更挫的;甲說個爛的,乙就說個腐爛的;江青說到慈禧,朱元璋說到劉邦。天女散花當中,酒客甲問我是什么地方人,我說湖南。他一掌拍在我肩膀上,“我跟你是老鄉(xiāng)?!鞭D(zhuǎn)臉他又問兩位女同學,“你兩個是哪地方人?”講云南話的女生說,“我老家是江西的。”酒客甲拿手在面前虛拍一下說:“那我跟你也是老鄉(xiāng)?!本瓶鸵翌l頻點頭,“沒錯,你和她跟毛大哥真是老鄉(xiāng)?!彼荒樥?jīng)朝我笑,我肚子快笑抽了。
原來酒客甲姓毛?!敖形倚∶??!彼麑ξ疫B聲申明,“老哥,我是不是你們老鄉(xiāng)等下再說。我想考一考你老哥和這兩位知識分子阿妹,昨天晚上,我和我這位龍老弟,爭了一晚上。咱們中國近代以來,是湖南人對新疆貢獻大,還是云南人貢獻大?!泵吐犨@么一個大題目,我們幾個面面相覷。講普通話的女生來了一句:“看你從什么時候斷代?!薄皣?,我們又不是夏商周工程,整出國家那么大響聲。我們就爭個面子,扯個閑篇啵,你說是左宗棠功勞大,還是我們楊都督功勞大?!?/p>
講云南話的女生說:“你是說蒙自楊增新嗦?”
“咦,了不起,你們也曉得楊增新,我和龍老弟昨天才從楊增新老家莫別村回來。”
以前查看新疆史事,了解過楊增新事跡,亂世英雄,死于非命。從辛亥革命到袁大頭復(fù)辟,直到民國成立,楊增新掌控新疆,大權(quán)在握十七年,應(yīng)付八面來風,挽狂瀾于既倒,是個有本事的人。換句話說,左宗棠收復(fù)新疆,以棺自隨,憑的是湘人血性,楊增新老謀深算,長袖善舞,據(jù)說從陰符經(jīng)里學了不少統(tǒng)馭之道,想想當時,外敵環(huán)伺,中原戰(zhàn)亂,新疆省內(nèi)也是山頭遍地,你爭我奪。哥老會,白俄軍,此起彼伏,楊氏非但保全境不亂不失,還將北疆阿山一帶,就是現(xiàn)在頗富盛名的阿勒泰、喀納斯、塔城等,劃歸治下,對中國領(lǐng)土主權(quán)完整,應(yīng)該也是有功之人。他的墓在北京沙河,往八達嶺的高速公路旁邊,屬于昌平區(qū)的文物保護單位。
講云南話的女生說:“我這位同學,圣彼得堡大學的博士,她就專門研究民國這一段的新疆?!?/p>
毛、龍歡呼起來:“原來專家在此。請教貴姓?”講云南話的女生說:“她姓寧,我姓和。”后來才知道,她倆是西南民族大學的同學。
寧同學說:“他的墓地我去探訪過,老家莫別村真還沒去過。房子還在嗎?”她稍稍高興了一些。
小龍待要開口,小毛搶著說:“要不說蒙自不會辦旅游哩。這么一個人物,老家老屋,又舊又破,告訴你們,不看也罷。呃,你們不信我說呢是吧?你們可以建水縣看看朱家大屋,想象那就是楊增新以前生活的環(huán)境?!?/p>
看我們都笑起來,他更著急了:“剛才不是說我和你們都是老鄉(xiāng)嗎?我真沒有吹牛嘎?!?/p>
小龍點頭如啄米:“是呢是呢?!?/p>
他從包包里翻出一本書《麗江馬幫》,云南人民出版社“作家與大地叢書”之一。還真是有圖有文,證據(jù)確鑿。作者木祥,祖上亦是明朝洪武年間從湖南湘鄉(xiāng)遷往云南軍屯的士兵。
相關(guān)的一段不到兩頁,說的是韶山毛氏族譜記載,毛氏始祖毛太華,元末投朱元璋隊伍,后遠征云南,立有軍功,生有八個兒子,后來毛與二子回到湘鄉(xiāng),其余六子留在永勝,如今后裔已有三千多人,與韶山毛氏后人人數(shù)差不多。韶山族譜記載毛太華留屯“瀾滄衛(wèi)”,其實并非如今的瀾滄縣,而是永勝縣,因為縣境內(nèi)金沙江又叫東瀾滄江,還有座瀾滄山。讓我聞所未聞的是,原來不止湖廣填川,在朱元璋時代,湖廣填滇,就進行了三次。左宗棠讓湖湘子弟滿天山,朱元璋讓湖湘子弟滿云南。要說西部大開發(fā),朱元璋應(yīng)該當?shù)闷鹣刃姓咧u?
我們開了好一陣玩笑,小毛一臉羞窘,連說不能吹牛,皇帝也有叫花子親戚嘛,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每個人都要發(fā)狠努力才行。
小和笑著說:“怎么你剛才還說跟江西人也是老鄉(xiāng)?”
小毛說:“韶山族譜和永勝毛氏族譜都記載的有,始祖毛太華,原籍是江西吉水人。所以嘛?!?/p>
原來如此。
天色已晚,燒豆腐也吃飽了。我與幾位萍水相逢談興匪淺的年輕人告辭,起身走回旅店。一路上我在想,以后與人聊天,多問一句祖上來自哪里,沒準就了解到一段不為人知的豐富歷史。
2011年12月31日,到達河口。
高速路連續(xù)下坡,路標上寫著37或是31公里,極長極陡的坡,限速標志沒有作用,所有的車都在超我的車。
高速公路連續(xù)下坡,除了往河口,后來在新疆也碰上一段,網(wǎng)上圖片拍得大氣磅礴、氣勢非凡,但實際開車經(jīng)過,速度極快,還連續(xù)轉(zhuǎn)彎,那是由賽里木湖往霍爾果斯口岸。長橋之下,就是果子溝啊,可是沿路標志不能停車——有人停車攝影,但肯定違規(guī)被拍照了。
往河口的高速公路無數(shù)山洞,一會兒開大燈,一會兒關(guān)大燈,大客車看見我不急不慢,總是變道超車閃爍大燈。有一輛大客車超我的時候,我朝它車窗看了一眼,咦,我看見昨天不太做聲的小寧,她愣愣地看著窗外,一臉心事重重。原來她也沒去蒙自,也許昨天聊天她流露的不止是找工作的困難,還另有沒有透露的迷惘和困惑。
河口那么小,肯定還會碰到。
今年(2014)12月新聞,蒙自到河口的鐵路正式通車,這是法國人鐵路之后的國際鐵路,是亞洲互聯(lián)共贏的標志,中國的塊頭和實力在主導(dǎo)。
河口中越邊檢大樓旁邊就是新舊兩座大橋,大橋旁邊是新舊兩座國界碑。不少游客在留影,更有不少越南少年纏著游客買越南盾。
其中一個三歲的越南小女孩,我抱著她合影時,還以為她是中國孩子,滿身銀飾,丁零當啷。
二十塊錢,買了幣值不等的五張盾紙,也不知道值不值。有個朋友收集貨幣,我算是照舊例,送他留個紀念而已。
站在邊檢大樓鐵柵欄旁邊,看邊民熙熙攘攘過境,越南人、中國人一望而知。
三輪車,更多的是自行車,堆碼的各種貨物又高又重,可憐的輪胎無一不壓得癟癟的——后來知道,打足了氣反而容易爆掉。
大多是四五十歲的中年婦女,一個個黑汗水流,努力推拉或平衡著車子。她們的膚色普遍比中國人要黑、要瘦,看上去也更有力氣。
螞蟻拖骨頭,人類一直保持著這種精神。在我們的舊照片中,中國人當年戰(zhàn)天斗地修水利開梯田農(nóng)墾邊疆,無一不是面前這種人拉肩扛,小品里家里唯一的電器是手電筒,唯一的農(nóng)機恐怕只是膠輪大車,而拖拉機更多地出現(xiàn)在一元紙幣上。
整個河口的街道,除了市場,還是市場。不過是各有專分,有的是賣水果(好多是外國水果),有的賣五金電器,有的賣衣飾玩具,還有大排檔。綿延不盡,人流密集。
我找了一家小旅店,建筑應(yīng)該有些年頭了,很可能還出自法國殖民者的設(shè)計,大而無當?shù)闹醒霕翘?,明顯是辦公室改成的客房,洗浴間是公用的,衛(wèi)生間則放置著鐵腳浴缸。奇妙的是,隔著一個停車場,就是混沌的河,而河對岸越南的房子,盡在眼底。
還有一個住店的好處,旅店有個院子,晚上可以鎖大門,住店的客人,用房間電話打長途,不用花錢。
如果想去越南老街一游,花三四百元可以辦成??晌铱吹竭厵z大樓回來的國內(nèi)游客,手里多只是拎著幾盒綠豆糕或是一頂綠盔帽(這些河口也有賣),心想何不直接拿辦證費買糕和帽好啦?
離邊檢樓很近的幾幢邊貿(mào)市場,內(nèi)里乾坤,大而復(fù)雜,出口很多,人聲鼎沸,第一次逛,認真看紅木家具店,木雕雷同,價亦頗昂。最后勉強挑了兩只紅木筆筒,螺鈿裝飾,妖氣庸俗。好在有人一旁進貨,我有樣學樣,兩只也算進貨價,一共七十元。
這些迷宮般市場,僅有兩層,但二層冷清,少人上下。我在賣印度神油的店子觀察,不時有衣著暴露的女性,匆匆進來,伸手指物,拿到即走。老板司空見慣,處亂不驚,這邊目送飛鴻,手不停拿,那邊推薦鞭丸,香水神油,把進店的客人逗得應(yīng)接不暇。而不經(jīng)意間,濃烈香水隨女子來,收錢給貨,濃烈香水隨女子又走了。我親耳聽見他提醒出語輕佻的年輕人,也許是他侄子輩吧,“沒別的事不要往這里湊!你們知道越南妹是做什么的,不要惹事生非叫你爸媽來罵我?!?/p>
但他打點全副精神推銷神油時表情和言語就不這么矜持清正了,他故意鬼鬼祟祟說神油是不準賣的,同時不時朝上面努嘴,說沒有效力隨時可以下來退貨。然后似乎發(fā)現(xiàn)周圍有點不妥,他會一掃柜臺上的大大小小精致包裝,變戲法一樣裝進一只紙盒,說不賣了不賣了。
我觀察這店主好一段時間,或隱身斜對面店子,或站在他店內(nèi)一旁,我看都累,他演不煩。生意一單一單做,嘴翻白沫,水都不喝。嗓子說得我都感覺口干了。商場如戰(zhàn)場,一條曲尺柜臺,恐怕他當戰(zhàn)壕了。一人孤軍,奮戰(zhàn)不止。
等我到了市場外邊透氣,才發(fā)覺應(yīng)該吃點菠蘿或者紅毛丹,把想象引起的唇干舌燥,化作即時的甜爽。我感嘆這位商人的活力,覺得他經(jīng)營能力頗強,卻多少像走在鋼絲上,底下是不法的陷阱,手里卻舞著不安全的剃刀片。
我找到河口郵局,想把一年最后一天郵戳蓋在空白處,再貼上郵票,投入郵筒,然后元旦實寄時,這些明信片上面,就會有新年首舊年尾兩個郵戳。
離郵局不遠,就是舊的窄軌鐵路,荒草萋萋,一路延伸過橋,越南那邊,橋上也有房子,看不見一個人影。
辛亥革命之時,革命黨由越南偷運軍火,在河口與清軍激戰(zhàn),眼前的橋梁鐵道,或許血流遍地?
我倚在街邊石欄吃紅毛丹,一邊吃一邊四下打望,胡思亂想。
有個穿橘色交通安全背心的環(huán)衛(wèi)大姐,不知何時站在不遠處,時不時打量我,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舉舉拎在手中的水果袋,意思是:沒有亂扔果皮,一會兒我會扔到垃圾箱里。
她誤會了,走來我面前,伸手接袋。
我笑著掏出幾顆紅毛丹,遞過去,“您辛苦了。”她趕忙把手背到身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為你扔垃圾?!?/p>
我說:“知道知道,我吃不完了,您嘗嘗吧,味道還可以。”
看她滿頭大汗,真的是非常辛苦。她邊吃邊笑,說:“讓我們領(lǐng)導(dǎo)看見,會刮胡子的喲?!?/p>
拿“刮胡子”代替“批評”,年紀跟我應(yīng)差不多,問她貴庚多少,果然比我還大,是鄰縣人,提前退休了,兒子在河口做小生意。
“是那邊邊貿(mào)大樓里面嗎?”卻不是。以前給人打工,是在樓里,后來自己倒騰衣服,在街上人家的店里租了一個柜臺。累死累活,反正也能賺些錢。主要是越南那邊有親戚,總有走貨的量。
聽她講起這些,侃侃而談,儼然民間外貿(mào),我興致很高。
原來衣服只是常銷商品,季節(jié)不同,還有玩具、食品、香料、日化、禮品等等可以交易買賣。
“以前兩邊都窮,生意做不大。現(xiàn)在我們這邊貨多了,越南人還是不富裕。那邊賣過來的糖,好難吃,連水果糖都做不出味道來?!?/p>
大姐做鬼臉,是那種不想吃下去又沒理由吐掉的煩惱表情。
“您這么熟悉,我請教您一下,買什么越南貨做紀念品比較合適?”
大姐換了一副眼神,“你不是想買這個吧?”她食指大拇指比劃了一個手槍樣子。
我笑起來,“不是。有人剛才問過,還說可以過河到那邊去看貨驗貨?!?/p>
大姐一臉鄭重,“千萬不要去,都是騙子。過了河是人家國家,錢搶了不說,還把人交到越南公安,打個半死,還要交罰金。你記住,凡是偷偷摸摸說賣槍啊,墻上留手機號碼說賣槍啊,統(tǒng)統(tǒng)都是騙子。”她突然伸出腳,晃腳上的涼鞋,“叫我說呀,在河口買越南貨,你就買越南涼鞋、拖鞋?!?/p>
看我狐疑,她笑起來,“這個你要相信我。”她脫下一只涼鞋,拿在手里正反彎曲,涼鞋既軟又彈,像塊牛皮糖?!拔覀冞@邊的涼鞋,大部分是回收的橡膠、塑料,越南那邊是生膠,特別軟和,穿幾年也不發(fā)硬,更不會開裂。”
怪不得,市場里賣涼鞋的特意標出越南產(chǎn),蹊蹺在此。
謝過大姐,紅毛丹也吃完了。我再逛逛邊貿(mào)市場,買了兩雙越南鞋,涼鞋拖鞋各一雙,大姐透露的底價,兩雙一起買,五十塊錢。
晚上,給各地小伙伴打電話,元旦前夕,聚餐聚會,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長沙,都在吃喝中迎接元旦。
北京的小伙伴打開手機喇叭,萬里外的嘈雜溢滿邊境旅館的小房間。那一刻窗外河水無聲流過,一個人孤獨坐在房間,電視靜音開著,主持人照例穿著過節(jié)的紅色。
聽說我定時不定時漫游一年,各地的小伙伴都說羨慕嫉妒恨,我說歡迎你們抽空飛來,副駕空著,云南到處好玩,尤其到處有機場,只要過來,我是地陪兼司機,你是嘉賓或首長,你職業(yè)生涯放假,已有我萬里先到迎候,我駕車丈量大地,愿為您坐擁來往之利。這一番四六句說出,電話里各地小伙伴轟然說好!歲末年頭,人容易因計劃、展望而產(chǎn)生壯闊的豪情,浪漫的企盼。我自己也被感染,多少減幾分孤單。
元旦早上,蒙眬未醒,窗外靜寂,黑暗濃郁。但分明傳來軍號的聲音,悠揚熟悉,童年的情景襲上心頭。我打開手機里的錄音機,錄下新年第一種聲音……
那是起床號。當年的小三線工廠,高音喇叭里每晨吹響。是一代人早晨記憶的開端。然后,才是咳嗽的聲音,洗漱的聲音,而這些伴隨著喇叭里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抑揚頓挫的播出。
天空變成藍色了,而且漸漸透明。
在高速路出入口,昨天出口處檢查身份證的軍人已經(jīng)在打掃衛(wèi)生。
我問清省道往元陽也很好走,而且早上沒霧,較高速公路反而安全。
元陽的哈尼族梯田是農(nóng)耕文化的奇跡,名氣與廣西龍勝、湖南新化兩處鼎足而三,不親眼看到,不覺得震撼。
只是呢,由一個旅游公司,圈起哈尼族寨子,開賣門票。我們看到的經(jīng)過修飾,設(shè)計,宜于展覽參觀的哈尼族生活,是真正的過日子?后來在西雙版納傣族風情園,《出湘記·后記》里湘西德夯苗寨,我就知情而退了。除非迫不得已,比如去貢山丙中洛、秋那桶,只有一條公路進出,再者和順古鎮(zhèn),不買票只能失之交臂,也只好交錢買路。前一陣子,鳳凰古城門票風波,未始不是這種圈地為牢,非錢莫入的旅游模式引發(fā)的事故。站在經(jīng)營者角度,投資需回報,員工需薪水,改造要材料,從看護促銷,到磚頭木塊路標,無一不由銀子貼現(xiàn)才能做成,想想也是頭大。
再舉一例,半年后在吐魯番博物館門前,我目睹一場口角,一個博物館門衛(wèi),不讓游客帶包入館,游客爭執(zhí)不過,下三十幾級樓梯到一樓領(lǐng)票窗口旁邊存包,再上來,門衛(wèi)說,錄像機也不能帶入,游客說不拍行嗎?不行。存好再進。
大吵起來。游客生氣在于門衛(wèi)不一次告知全部規(guī)條,門衛(wèi)則在游客第二次乖乖存包之時,一句嘀咕被我聽到:“已經(jīng)不收你一分錢門票,你還不聽我的,還行?”
八月驕陽下,氣溫當在50攝氏度上下。游客往返兩趟,汗透T恤,苦不堪言,而門衛(wèi)滿足了那種碩果僅存的小小權(quán)力欲,一臉坦然表情仍不肯掩飾陰暗心理,要說出來讓其他游客也一并知道:這是誰的地盤。這里誰說了算。僅僅因為國家取消了博物館門票,還讓人產(chǎn)生莫明其妙的補償心理,換作圈地賣票利益攸關(guān)的人,賺錢之重要,當然是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無所不用其極了。
元陽縣分新老城,舊縣城在山上,新縣城在山下。
看哈尼族梯田需先經(jīng)老縣城。過了老城街道繼續(xù)爬山。一陣霧來,四下茫茫。車速雖然很慢,但十來米的視野,還是時有驚險,因為不時有牛躥出來。
這時候肚子有些餓了,我索性找個空檔,貼著山石邊邊右前輪抵住街邊石條,車停好,把車擋掛在一擋,再撿兩塊磚立著塞在后輪,坡實在太陡峭,考駕照時學來的坡道泊車小貼示全用上了。
吃了幾根煮玉米加幾個不知名目的甜餅,有些內(nèi)急,看見寬敞樓梯之上有一門,門楣上寫著:元陽一中。
有稀稀拉拉的學生拾階而上。心想,今天元旦,高三學生也不放假?
進校門繼續(xù)上石階梯,幾乎是爬了一座山那么高。然后一條水泥通道,兩邊是宣傳欄,宣傳欄后面是樹,教工宿舍,再然后豁然開朗,山頂是兩個足球場,后面還有籃球場,旁邊是教學大樓,學生宿舍和食堂。
學生宿舍下邊,廁所赫然可見。進得男廁門內(nèi),真要驚嘆,兩排蹲位,估計可容七八十學生同時方便,而且水箱滴瀝,是一刻鐘定時排水的那種,如此節(jié)約、環(huán)保、大容量,他處真不多見。我拍了一張,雖空無一人,透視感壯觀仍在。
卸了包袱,遛達參觀。集體洗衣龍頭邊,一群女生在洗衣,一旁的榮譽欄上,貼著上上年高考錄取的名單,人數(shù)眾多,密密麻麻。考到北京、上海、軍隊院校的放在最前面。
不遠的食堂,大門開著,也進去看了看,房子天花板很高,掛著吊扇,有不少固定桌椅的飯桌。白色地磚油漬不少,非?;N掖┞糜涡?,所謂防滑底,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本想走到窗前看看水牌上的菜單,到底知難而退了。學生活潑,推搡擁擠,不知中午時分,這里是怎樣一番風光。有意讓地板滑溜,好讓學生學會溫良恭儉讓嗎?此事疑問,存留至今。
看過哈尼村寨,梯田風景,一個口齒瘋癲的人來收停車費,因為買票時問過不另收費,但這位看來不太好講道理,所以掏錢之前,還額外敬了一支煙。他接了煙笑,說收我五塊就好。順著窄而陡的路,跟著上行車一路回到山頂大路,下山到元陽縣城找店住下,一宿無話。
如果當晚知道第二天的遭遇,也許我會睡不著覺。旅行的好處之一就是,第二天你不知道會遇到什么,而又不必負擔事先知道的著急、高興、后悔、猶豫或厭煩之中的任何一種。
到建水朝陽門城樓旁邊,大約九點。太陽暖和,普照大地。
這座宏偉的城樓沒有天安門高大,但比天安門還要早建二十八年,因為去首爾時看過韓國人奉為國寶一號的崇禮門,感覺朝陽門個頭不比它小,城樓被街道圍著,矗立圓盤中間,空地上是自發(fā)形成的市場,遛鳥的,下棋的,賣古玩根雕的,算命、測字、八卦,不一而足。
街邊停好車,先去城樓參觀。大殿賣工藝紀念品,還有一個茶館,兼賣建水紫陶,小罐小盤,造型、顏色古樸耐看,細看價簽,瞠目而退。
大殿左側(cè),有鐘兩口,一新一舊,舊的渾身透著滄桑,新的是某年為建水古城慶祝誕辰而鑄。真是歲月如梭,不知不覺,建水已近一千二百歲了。
往西看,是古城中心的一條街,市面繁華,人流不斷。順著街道逛過去,有朱家花園、文廟,還有一個不小的道觀。
朱家花園占地不小,房子建得如迷宮一般,有塊匾也挺有意思:中將第,當時還暗笑,民國人真是好顯擺。12月順106國道回湘,路過紅安,我到了林家大灣,林彪故居門票二十元,據(jù)說是當?shù)刈赞k旅游,開放供人參觀,門楣上也掛一匾:帥府,倒也含蓄執(zhí)著。后來網(wǎng)上一查,這位朱氏的發(fā)家史衰敗史,頗為可觀。若有健筆一支,演義一番,起承轉(zhuǎn)合中的命運與無常相伴,弄不好可以有臺灣高陽寫《紅頂商人胡雪巖》的震撼。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還真不是游談無根,打聽才知道,朱氏一門,當年的望族,現(xiàn)在本地反而后人很少了。層層疊疊偌大的宅子幾百年情事,只剩了游人憑吊的軀殼。
建水文廟,據(jù)說是西南第一,從公園開辟的面積看,除了曲阜,恐怕全國也數(shù)一數(shù)二,進門一個大池,體量可以稱湖了,當年子曰詩云,文風之盛,可想而知。
逛累了,找地方吃飯,還是米線。隔著粉店玻璃望街景,撲嗤笑出聲來,馬路對面有個城樓樣式的牌坊,圓形拱門只走行人,一旁另有車道,但單位的牌子并排掛在圓形拱門旁邊,一塊是建水縣委黨校,一塊是某某寺。吃完米線踱進寺里,大雄殿、觀音殿、彌勒殿一應(yīng)俱全,旁邊一幢白色二層樓,寫著縣委黨校招待所,也許當年還就是建在寺廟的地界?如今落實宗教政策,可暫時還搬不了家?這兩塊牌子聯(lián)袂而掛,也許多少反映了某種趨勢的潛能和拱動?
建水縣城遠郊,還有雙龍橋、團山民居和燕子洞三處,值得一游。
我遛達著往停車的地方移動,不知不覺又到了朝陽門下,午后的太陽,頗有些熱度,市場上的人們,多少有點意興闌珊。
穿過陰涼的城門洞要下臺階,旁邊一個賣古玩的小攤,兩個人在談生意。
他們之間放著一尊木雕,分辨不出是財神還是關(guān)公,一個要六百塊賣,一個只肯出五百塊買,賣主說,要連木箱一塊買,另一個不要木箱,只要“菩薩”。我看見木箱里墊木雕的紙有些年頭的樣子,就撿起來稍稍看了一下,噫,是挺有意思的一件東西。
于是我好整以暇,看他們兩位昏天黑地你來我往地砍價。云南話在我聽來,頗有音樂性,而面前兩位,“樂感”都很好,就當是旁聽一堂實戰(zhàn)狀態(tài)的方言教學吧。
也許二十分鐘,也許半小時,他們艱難地各退一步,以四百五十元成交。那位買家口氣高傲地回絕賣主附送木箱的大方,踢了一腳木箱說:“給我也嫌它占地方?!辟u主也有點急了,“反正么是送給你,你不要么怪不得我?!?
買主走了,賣主也清東西準備走,我說:“我想買這木箱,你要多少錢?”我已經(jīng)準備他說五十塊錢了。
他也踢了一腳木箱說:“二十塊,給你。”似乎出了一口剛才被憋壞的窩囊晦氣。
把木箱拿到車邊,我撿起那張紙。發(fā)現(xiàn)是有些年頭的舊報紙。那個木箱污垢很厚,用餐巾紙使勁擦,箱框上隱約可見蓮枝花紋,而且材質(zhì)很硬,以手彈之,似有金屬聲。
開車先到了雙龍橋,不收門票,寥寥數(shù)個游客。好像也沒有特別養(yǎng)護,手扶拖拉機還能穿行而過。橋中間的神龕,火灰很厚,有幾個老人坐在一旁聊天。
拍了幾張照片,又開車到團山。一個滿布古宅的村落。
剛剛在停車場停車交費,一大群游客涌出村來。我正在車里找水瓶、相機,忽然隔著車窗看見有人朝我揮手。
原來是開遠燒豆腐店認識的兩個女生。
小寧說:“好巧?!彼齻兒腿似磮F包車,下一站準備去燕子洞。
“博士好??!”我顯擺自己朝陽門的收獲。把舊報紙拿出來給她們看,兩個女生小心翼翼。突然一陣怪風吹來,報紙呼啦啦吹上了天,兩個女生驚叫起來。云南的風似乎由《西游記》里妖怪出沒之地刮起,飛沙走石、樹枝亂飛,那樹枝狂舞半空,不偏不倚,橫掃報紙。一瞬間,滿天碎紙,如蝴蝶般彌漫天空。
寧博士與小和泥塑木雕般愣在那兒,然后哭笑不得一臉委屈向我道歉。
“可能上面有細菌病毒什么的,放在車里不太好,所以風就把它吹走了?!蔽抑荒苎b灑脫了。
包車司機在叫她倆上車,兩女生慌慌張張跑過去了。臨走留下一句,“老哥,如果第三次碰到你,我們一定請客吃飯?!?/p>
我心里想,開遠一次,到河口的車上看見一次,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不過我笑著招招手,“一言為定啊。”
不管怎么說,寧博士比開遠燒豆腐攤邊的時候,情緒已經(jīng)正常很多。旅行的療效,也包括意料之外的一驚一乍。
燕子洞雖然聞名已久,但我并不想去。于是看完古村民居直接上路,去了鄰縣石屏。
不記得什么書里看來的,石屏出豆腐,而且石屏豆腐與別處不同,是不用囟水的。就算是去年《舌尖上的中國》提到石屏豆腐,也沒有提及這個,不知是忘了,還是不屑。
縣城街邊有石屏特產(chǎn)店,下車去挑了幾樣豆腐乳、豆腐干買了,預(yù)備餓了臨時打點肚子。路過一個帶停車院落的酒店,順便走進去看了一下房間,服務(wù)臺兼門房是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大叔。他跟在身后問:“住不?住不?”
“我再看看隔壁那家?!?/p>
大叔拉著我的手臂,“住我們店吧,我給你打折。七折——六折——五折。”
走一步打一折。我有點不忍心了?!拔逭鄱嗌馘X?”
“四十塊?!?/p>
我住下了,天色已黃昏。再則,晚上想找個飯店吃特產(chǎn)豆腐。
與大叔一聊,另有收獲,一是住店這么便宜,是因為隔壁旅店和他這家,是一個爸分家給兩兄弟,妯娌不和影響到兄弟關(guān)系,兩家授意下面低價拉客。怪不得剛才他拉手臂。他知道我這一走就被那邊留下了。
我當然知道享受著市場經(jīng)濟競爭的好處了??墒?,兩兄弟弄成這樣,心里泛潮覺得怪怪的。
這一聊就海闊天空。據(jù)說發(fā)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顧炎武漫游天下,以書相隨,所到之處,總是找村夫野老,印證典籍記述。
他說異龍湖不太干凈了,又不是吃魚的時候,就不必去了。
石屏想要嘗好吃的豆腐,只管去農(nóng)貿(mào)市場。多烤兩三家豆腐吃,就挑出適合自己的了。
還有一件奇聞是,不知怎么會說及異地高考。他說,當年朱德朱老總,想報考云南講武堂,他是四川人,只好掛籍云南蒙自縣,才順利考進去了。這個掛籍,不就是異地高考的臨時辦法嘛。哈哈一笑,覺得住這個店真是住對了。
看看天色已黑,本想約他一塊兒往農(nóng)貿(mào)市場吃燒豆腐,可惜他一個人值班,不能分身。
按他的指引,我走過幾條街,在一條泥濘小街走進了一個巨大的農(nóng)貿(mào)市場,大部分肉攤菜攤已經(jīng)收了,白色大節(jié)能燈照亮的小吃、熟食區(qū),占地也不小。燒豆腐攤就有十幾家,喝酒喝茶圍著吃的,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先嘗了一家,然后轉(zhuǎn)過一排,兩個坐著的女生歡呼著站起來。原來是小和、寧博士。
她們熱情讓座,說剛才還在說起我,我說:“這下不請客也不行了吧?”她們笑成一團,“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