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
回來的時候,他們迷路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層層疊疊,緩慢而沉重地下落。抬眼望去,平原上一切差異和不平都被抹去。褐色干裂的赤裸土地,青黃無力的小麥,干枯有力的低矮灌木,堅(jiān)硬的道路和兩邊淺淺的溝渠,都被厚實(shí)的白遮蔽,只剩下流線樣的起伏和波動。
大地死寂一片,生物縮回洞穴,聲音重歸腹腔,房屋墜入土地,原野就像一個巨大的墳場,在無休無止地哀悼。
良光推著自行車,海紅跟在后面,兩個人奮力前行。他們不看彼此,不說話,只專注地走路,聽著雪地里自己“吱吱呀呀”的腳步回響聲。雪包裹著他們,把他們各自隱藏起來,反而成為屏障和保護(hù)。來時的心里話,那哭哭笑笑的敘說和或多或少的試探,都變得輕薄膚淺,無法再說出口。
清飛站在家門口送他們的情景,還存留在海紅的腦子里,她不敢回頭看。她能感覺到清飛仍然站在那里,朝遠(yuǎn)處看著已經(jīng)成為黑點(diǎn)的他們,他的眼睛像一個溺水的人。他身后黑洞洞的房屋,歪倒在地上,整面泥墻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陽光剝蝕得單薄脆弱,搖搖欲墜。再來一點(diǎn)點(diǎn)力量,一場雪,一陣風(fēng),一串雷,它就會倒的。
雪真的就下起來了。傾斜的房頂上覆蓋著厚厚的雪,要倒下來,就要倒下來了。海紅懷揣著一種幾乎是生理疼痛的擔(dān)憂離開那房屋。
清飛和他們說了什么話?出來門,海紅就記不太清了。她和良光,騎著自行車,從吳鎮(zhèn)到這里,騎了十來里地,問了好多個村莊,找了好多家,才找到清飛家??汕屣w并不熱情。清飛的家,“空蕩蕩”,只有這一個詞可以合適地形容房屋里的情形。清飛的父親在屋里走來走去,努力找出一點(diǎn)東西來招待兩個年輕的客人。清飛的母親,蜷縮在里屋的床上,頭垂著,一動不動。清飛的兩個小弟,也在床上玩,其中一個孩子從破被子的中間露出頭來,好奇地看著這兩個人。
這突然呈現(xiàn)出來的貧窮和四壁空洞的房屋,讓海紅和良光非常吃驚,他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也是清飛的一部分。出現(xiàn)在吳鎮(zhèn)二初中的清飛總是笑瞇瞇的。他的眼睛小小的,皮膚挺白,一笑起來,眼睛瞇在一起,彎彎的,透著善良和單純。他每天急匆匆地來去,在學(xué)校的大部分時間都趴在桌子上睡覺,晚上又急匆匆地走。海紅從來沒有想起來他住在哪里,也沒注意到他吃什么,穿什么。她和良光家在鎮(zhèn)上,吃住都在家里,她沒有意識到這是個問題。
他們不敢再勸清飛去上學(xué),只是小心翼翼地坐著,心里想著什么時候離開。
少女海紅心中總蕩漾著母性,她牽掛她后排兩位男生的學(xué)習(xí)要遠(yuǎn)甚于自己的學(xué)習(xí)。正是初三,學(xué)習(xí)好的學(xué)生可以先選擇座位,海紅喜歡靠窗的、但不太靠前排的位置,于是,就選了第五排靠墻和窗的位置。不知什么時候,她成了后面兩個男生的依賴者。
瘦長清秀的良光尤其依戀她。他的近視眼看不到黑板上老師的板書,海紅就一題題抄給他,他總是流鼻血,海紅就把自己的作業(yè)本撕了,揉好,放在抽屜里。清飛睡覺的時候,良光會在背后焦急地叫她,“海紅,海紅,他又睡覺了”,聲音輕輕的,很依賴,有點(diǎn)撒嬌的味道。有時候,他用手指戳她的背部,或用手扯一下她的頭發(fā),讓她看清飛睡得很死的樣子。她像母親一樣,從容地喊著清飛,而清飛,也總是會在她的叫聲中睜開眼睛,迷糊著朝她笑笑,直起腰來,假裝聽課。清飛說自己得了假寐癥,癥狀就是愛睡覺。他幾次退學(xué),又幾次重新上學(xué),來了仍是睡覺。海紅只覺得清飛在偷懶,在給自己愛睡覺不學(xué)習(xí)找借口。
對清飛,海紅像個小母親一樣,關(guān)心他,愛護(hù)他,替他焦急。但是對良光,除了像母親一樣,她還被他的黑眼睛所迷惑,為他茫然而脆弱的眼神所吸引。每次隔著窗戶,看他頭向上仰著,腳尖點(diǎn)地,雙手袖在臃腫的棉襖里,鼻孔里塞著半紅雪白的紙球,目中無人地朝教室這邊走過來,海紅心里就暖洋洋的。哪怕良光只是用手指搗一下海紅的后背,那被搗到的一點(diǎn),就有奇異的東西蕩漾開去,讓海紅滿心愉悅。
她保存他寫的字,一個個小紙片,碎片般的只言片語,他撕下來的,或不經(jīng)意扔的,她又撿了回來,小心翼翼地夾在書本里。她一遍遍地看。就是今天,她好像仍然能看得清那一個個的字,那每個字的字體、形狀和內(nèi)容,仍如刻印般清晰。
她在吳鎮(zhèn)南頭的河坡邊徘徊。坡頭菜地的另一端,就是良光的家。他和他的寡母住在吳鎮(zhèn)街內(nèi)最靠邊的地方。她希望能看到良光從屋里出來,她假裝無意從此路過,然后說聲“你好”,但是,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其實(shí),她更害怕良光出來,她的家不在這個方位,她根本不可能從這里路過。她害怕良光識破。海紅只看到他的母親在菜園里走動,挖地、種菜、除草,她看到一張嚴(yán)厲、固執(zhí)的臉,那張臉全心全意地種著她的菜,就像她全心全意守護(hù)著她的兒子,海紅不敢走近一步。
良光走路、說話的樣子,就是個乖孩子。在他和母親之間,有很脆弱又很牢固的感情。他隨時關(guān)注著母親的表情,他知道母親在為他受苦,他為害怕無意間違拂母親的意愿而脆弱無比。海紅喜歡他的就是這種純真的脆弱。他們?nèi)绱讼嘁罏槊<t想,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她很想擠到他們中間,去感受這種神秘的聯(lián)系。
雪越下越大,天非但不暗,反而更加明亮起來,明晃晃的,照得海紅的眼睛有點(diǎn)花。雪片打在身上,很有重量,很快,倆人就變成了兩團(tuán)移動著的雪球。但兩個人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奮力從雪地里拔腳、行走。他們似乎仍然在驚魂未定之中,那黑洞洞的房屋追逐著他們,像某種暗沉的、不可知的真相。
海紅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像鬼打轉(zhuǎn)一樣,又回到了那座小橋邊。雪覆蓋了青石橋,斜坡上的枯草,小河中裸露出來的塊塊石頭也都蓋了厚厚的白帽,但是,河里的淺水還緩緩流著,冒著絲絲熱氣。
海紅記得這座橋。來時,風(fēng)正大,海紅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看良光歪歪斜斜地在路上搖擺,很吃力的樣子,不由得“咯咯”大笑。前面的路突然低下去,良光“唉呀唉呀”,捏著車閘,速度卻減不下來。海紅只感到風(fēng)呼呼地刮過來,屁股突然騰空,她本能地抱住正在騎車的良光。隔著厚厚的棉襖和后背,海紅感受到良光身體的僵硬?;艁y之中,海紅又松開了手,屁股卻錯了位,海紅“唉喲”一聲,被甩到了堅(jiān)硬的地上。
那瞬間的擁抱停留在海紅的感覺里,她雙手充實(shí),心臟狂跳,忘了疼痛,忘了自己半躺在地上,狼狽不堪。良光放穩(wěn)自行車,轉(zhuǎn)身急跑回來,拉起海紅,驚慌地叫著,“沒事吧?沒事吧?”抬起頭,卻看到海紅紅得發(fā)紫的臉。
良光一只手扶著海紅,另一只手推著自行車,慢慢地往前走。風(fēng)帶著灰塵刮過良光的臉,吹進(jìn)了眼睛里。他騰不出手來去揉,就使勁眨巴著,可愛極了。海紅不管不顧,仍然依賴著他,心里蕩漾著什么,拚命找話說,不知怎么,卻出來一句,“其實(shí),我見過你媽?!?/p>
她的聲音蚊子一般,良光卻吃了一驚,“我媽?你在哪兒見過?”他的身體不易覺察地挺了起來,要自我保護(hù)似的。他并不愿意別人提到他的家庭。
海紅有點(diǎn)慌亂,趕緊轉(zhuǎn)移話題,“真羨慕你,你有那么好的媽,我媽早就不在了?!币惶崞鹉赣H,十四歲的海紅馬上又變回了那個八歲的小女孩。她在媽的床前哭,媽身上蒙著一張白布。她想揭開媽臉上的白布,想看看媽的臉,她不相信媽就這樣不見了。可是,她爹,她姑,所有的大人都攔著她,不讓她看。在外面蹦著跳著高高興興回來的海紅,就這樣,再也沒有見到媽。
瘦長的良光迷惘地看著流淚的海紅,手足無措,“你別哭,別哭,你比我強(qiáng),我都沒見過我爹?!焙<t含著淚水,以鼓勵的眼神看著良光,讓他說下去。
良光垂下眼睛,踮著腳尖輕輕地往前走。
“我媽給我說過,我爹死的時候,有人想占我們家的宅基地,逼著我媽改嫁,我媽就是不走。我媽自己開菜園,種菜賣菜,養(yǎng)活我,讓我上學(xué)。我從小都知道,我們家艱難,有人欺負(fù)我們。我一定得好好上學(xué),上出個樣子,給我媽爭口氣?!?/p>
海紅安靜地聽著,良光的聲音清甜,一個男孩子明朗的聲音,有一點(diǎn)點(diǎn)傷心、綿軟。海紅喜歡極了。前面的路潔白通暢,橋邊的海紅滿心歡喜。
海紅記得,過了橋,走一段路后,有一個三岔路口。路口有一個大院子,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一個孤零零的院子。院子里堆放著一些廢舊的機(jī)器,筆直的高大雜草從機(jī)器內(nèi)部鉆出,像墳場一樣。院子外面是三條分岔小路。她選了右邊的一條路。
海紅記得很清楚,在看到院子里一口破舊殘缺的鐵鍋時,她眼前閃過繼母的兒子,她的繼弟弟小峰,正后仰著身體,四腳朝天,往盛滿滾粥的鐵鍋里跌去。
她告訴良光,她有一個繼母,繼母還帶著個五歲的孩子。
“他叫小峰。他不敢和我姐姐哥哥玩,只和我玩。他也怪可憐的,不會說咱們這兒的話,我們那一片兒的小孩不和他玩,我姐我哥也討厭他,他一開始不知道,見他們就撲過去,老是被他們推過去,他就不找他們了。今年暑假,繼母和我爹到新疆去摘葡萄,都是我一個人在家?guī)??!?/p>
良光朝海紅看一眼,笑了,很明白的樣子,“你性格那么好,他肯定依賴你了?!?/p>
“他的屁股,屁股被燙傷了。”
海紅說著,突然間渾身顫抖。她,還有姐姐哥哥,拿涼水潑,拿毛巾擦,又拿手去抹,那孩子的皮像腐朽的紙一樣,一下子就被帶了起來。她,十七歲的哥哥和十六歲的姐姐,三個人跪在血肉模糊的小峰面前,手里掛著他的皮膚,哇哇大哭。
良光緊緊拉著海紅的胳膊,隔著厚厚的手套,海紅能感覺到良光溫暖的示意和想保護(hù)她的愿望。
海紅沒有給良光說,夏天過后,繼母帶著渾身傷疤的小峰走了。
繼母家的人找到繼母了。他們站在海紅家門口,大吵大鬧,他們向父親要人,要父親賠償。繼母在老家有丈夫,那男人也來了。他縮著肩膀,瞪著眼睛,手里抄著一個磚頭,做勢要打圍觀的人,眼睛里閃著恐慌,卻又貪婪地盯著父親。父親,海紅的父親,又一次拿出殺手锏,不管不顧,坐在地上,在灰塵里撲騰著,“啊啊”大哭,任事情朝著不可知的方向發(fā)展?;覊m蒙在他臉上,眼淚又一遍遍攪和,把他的整張臉涂成一個大花猴。
瘦小有力的繼母,強(qiáng)壯能干的繼母,站在人群中央,行李早已被打落在地,花花綠綠的衣服被扔得到處都是。她左邊看看她的真丈夫,右邊看看她生活了幾年的假丈夫,滿臉張惶,手張著,不知道說什么好。姐姐和哥哥拿著鋤頭、瓦片,站在那里,哭喊著,和繼母的家人對罵著。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把她褲子脫下來,錢肯定藏在她褲襠里”。
人們哄笑著,跟著喊,“脫她褲子,脫她褲子”,又指點(diǎn)著海紅的姐姐,“你爹像牛一樣地給她拉,肯定攢了很多錢?!?/p>
他們笑著,推著海紅的姐姐和哥哥朝繼母那邊去。一陣接一陣的大笑,波浪一樣地翻滾著,夾雜著口哨聲、唾棄聲和嘲笑聲。
海紅只感到羞恥,如果地下有洞,她會鉆進(jìn)去,如果有什么東西,能讓她瞬間消失,她會付出任何代價,可她只能站在遠(yuǎn)遠(yuǎn)的角落,直挺挺地站著,任眼淚在臉上肆流。她知道,那些人在看她家的笑話,他們巴不得他們吵得更兇,打得更狠,鬧得時間更長。她想從此以后,她永遠(yuǎn)不在這個地方出現(xiàn),永遠(yuǎn)不回來,她不要看到這爛污的生活,這骯臟的地方,她一分鐘也呆不下去。她必須考上一個學(xué)校,不管是什么,只要離開家離開這個地方就好。
走之前,繼母拉著海紅的手,低聲對海紅說,“就你最好了?!焙<t的眼淚像無聲無息的暗泉洶涌流出。她看不清繼母、父親、姐姐和哥哥的臉,看不清像困獸一樣被圍困著的繼母,看不清圍觀的人猙獰的臉。
“就你最好了?!倍嗌倌旰?,想起這句話,海紅仍然覺得羞恥。不是善良,根本不是,那是對家庭的叛變,對在泥濘中斗爭、哭喊的姊妹們的背叛。她只是懦弱而已。她清楚自己。她不敢為自己爭取任何東西。所有愿意支使她的人,都可以支使她。良光母親只那么一個眼神,她就逃跑了。
沒有大院子,沒有村莊,也沒有海紅印象中的三岔路口。白雪蓋住了一切蹤跡和標(biāo)志,海紅朝橋的兩邊望去,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連路都分辨不清了。春天的時候路兩旁的樹都被砍了。大公路兩旁合抱的白楊,鄉(xiāng)間土路旁的鉆天細(xì)白楊,渠邊田頭成排的迎風(fēng)槐,都被砍掉了。沒有了樹的起伏和屏障,原野就像被剝光了衣服,空落落的,無依無靠。
無邊的白中,幾棵枯樹默立,遠(yuǎn)處幾座突起的墳,幾面高高的五彩旌旗在飄舞,有一種凄愴的鮮艷。一個矮小的身影在墳前躍動,雪的白光反射,人有點(diǎn)不確定的樣子,閃爍飄忽。海紅和良光像看到了救星,把自行車一扔,往那個方向奔去。
那人頭發(fā)胡須蓬亂,胸前圍著一塊明黃的緞面綢布,嘴巴半張著,涎水吊在胸前,直直的,幾乎成為一片細(xì)密的冰棱,棉襖棉褲外面四處露著已成灰色的棉絮,黑色的赤腳。他在插有旌旗的新墳前“啊啊”叫著,舞著,仆地,磕頭,禱告,圍著墳轉(zhuǎn)圈兒。他一會兒彎腰看墳,又抬頭向天,癡狂的眼睛掃過海紅和良光,卻又穿越他們,茫茫地朝著空洞的遠(yuǎn)處。海紅被這旋渦般的狂亂和激情吸引,仿佛那里有一個通道,連接冥界和上天,神秘恐怖,卻又極想走進(jìn)去。
良光壯著膽子輕輕問了句,“大叔,往吳鎮(zhèn)怎么走?”
那人突然停下動作,眼神從某個地方收回來,看住良光。好一會兒,抬起腳步,往海紅和良光這邊來,眼睛仍然直直盯著良光,只聽見“吱呀吱呀”雪被踩的聲音,在這靜天遠(yuǎn)地中,瘆人得慌。那人一把抓住良光的手,把他往墳邊拖,良光使勁往后退,卻怎么也掙脫不了,雪地上拖過一條深痕,直朝新墳而去。
到了墳邊,那人“撲通”跪下來,猛烈地磕著頭,嘴唇上的涎水長垂,直到雪地里。他向良光比畫著,神色焦急,拉著良光朝墳上指,用手刨著土,又拿手在臉上使勁抹,眼淚鼻涕泥土涎水在臉上糊成一片,然后又趴下去,磕頭,邊磕邊乞求地看著良光。他臉上的悲傷和著泥痕,有些滑稽,也更增加了些恐怖。
趁那人磕頭之際,良光掙脫出來,拚命往回跑。那人抬眼看沒了良光,瘋狂地長嘯著,朝良光追來。海紅害怕極了,緊張地后退,卻被絆倒了。一個深埋于雪的黑色樹枝露了出來。
海紅一動不動,緊握著樹枝,在那人奔過來的一剎那,朝那人的腿掃了過去,那人一下子趴倒在地。海紅拿著樹枝亂舞,良光又奔了回來,奪過樹枝,瘋一樣地朝那人身上狂抽亂打。那人掙扎著,卻又不知道躲閃,只是抱著頭慘叫。他的頭被打破了,有血從他頂著白雪的頭發(fā)中滲出,雪白血紅。他睜著眼睛,直直地看著良光和海紅,目光里充滿不解和委屈,像一個被父母冤枉了的孩子。
瘦長的良光目光狂亂,頭發(fā)上的雪化了,冒著熱氣,他拿著那黑色帶杈的樹枝,一下一下往那人身上刷著,如惡魔附身,不能自已。那人在良光雨點(diǎn)般的敲擊下,無處藏身,終于,抽抽嗒嗒地哭泣著,在雪地上打了一個旋,回轉(zhuǎn)身,往新墳邊爬去。
海紅呆呆地站在那里,張著嘴巴,不敢相信似的看著良光。瘦長清秀的、說話清甜的良光,野獸樣地?fù)]舞著樹枝,追趕著往那人背上打,眼神里有著海紅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
她推起自行車,大聲叫喊著良光的名字,良光像突然醒過來,扔下樹枝,跑了過來。他們走了好遠(yuǎn),海紅回過頭去,看見那人仍在墳頭瘋狂地舞著,枯枝上的五彩旌旗在雪中靜默地垂下,沒有一絲動作。
海紅和良光,茫然地站在雪天白地中。沒有風(fēng),沒有聲響,雪花幽靈般打在他們身上,越來越密。天空是不祥的灰白顏色,雪反射出的螢光,泛黃透亮,似乎從古老的時間中散發(fā)出來。深埋于地的萬千鬼魂在那人野獸般陰沉詭異又甜蜜思念的長嘯中,呢呢噥噥,不懷好意地爬出來,圍過來,滲到海紅身體里。一陣刺骨的寒氣由內(nèi)向外襲擊了海紅,她驚恐地靠近良光,在碰觸到他的一剎那,感覺良光也在顫抖。雪包裹著他們的身體,沉重而冰冷。良光把著自行車,海紅在后面推著,一只手抓著良光的棉襖,他們沉默著,依靠本能往前走。
海紅很想哭,可看到良光緊閉的嘴唇,她又不敢哭。她感覺到他在怪她。是她先提出去看清飛的,是她在清飛家問東問西耽誤了一些時間。良光一直心不在焉,看著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她卻沒有絲毫知覺,勉力地向清飛問東問西,以表達(dá)自己的善良和關(guān)心。她敢說她不是把這次旅程看成和良光的一次約會?單獨(dú)、坐在良光后面、手抓著良光的衣服、聊天、眼睛對著眼睛,海紅一遍又一遍地想像,著急地等著這個星期天的到來。
雪花密集,簾子一樣擋著海紅的視線,海紅想撥開簾子,看遠(yuǎn)處的情況,卻是層層密簾,沒有盡頭。他們像在世界的中心,無限遠(yuǎn)無限大,又像只在一點(diǎn),怎么移動也只在同一個地方。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不亮也不暗,雪不緊也不慢,時間停滯在那里。十四歲的海紅和良光,被遺棄在封閉的無限中。
終于,一個村莊出現(xiàn)在視野里。海紅和良光連滾帶爬,跑到離路最近的一戶人家門口。
屋里面濃煙滾滾,有人在煙后面咳嗽著,大笑著。海紅站在門口,使勁跺著腳抖著身體。等煙淡了一點(diǎn),海紅適應(yīng)了屋里的暗和黑。她看見幾個年輕男子和一個年輕女人,圍著屋角的一個燒得紅紅的木樁烤火。他們正睜大狼一般的眼睛,看站在門口的海紅。
“進(jìn)來坐啊,小妹妹?!币粋€男子輕佻地招呼她和良光。海紅不知道怎么應(yīng)對,乖乖地進(jìn)去,坐在一個高板凳上。
“烤烤火,嘖嘖,身上全濕了?!蹦莻€女人,穿著鮮紅的羽絨襖,抹著鮮紅的口紅,猶如一道亮光照著海紅。海紅能感覺到身上的雪在迅速化掉,滲到棉襖里、頭發(fā)里,化為重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今年幾歲了?”
“十四?!?/p>
“上幾年級?”
“初中三年級?!?/p>
“大雪天,你和他,一起干什么?”那個年輕男人,帶著嘲弄的語氣和神情,用手指了指還站在門口的良光。幾個男人在后面尖聲笑著,打著呼哨。那個女人嬌聲笑著,打了那男子一下,讓他不要嚇唬海紅,這又引起一陣發(fā)狂般的尖笑聲和口哨聲。
海紅的聲音越來越低,頭縮到肩膀里。那女人走到海紅面前,讓她站起來,圍著她左右看,又用手指頂著海紅的下巴,讓她頭抬起來,仔細(xì)端詳了一下,又回頭示意那幾個男人來看海紅。
那幾個男人過來,像挑選牲口一樣,圍著海紅,反復(fù)揣摩。然后,聚到另一邊,悄聲嘀咕著,不時爆發(fā)出肆意的笑聲。
海紅被他們推來搡去,濃濕的煙嗆著她的鼻子,她幾乎睜不開眼睛。圍著她看的兩個年輕男人捏她的臉,提她的頭發(fā),又?jǐn)D她的胸。另外兩個男人冷漠地看看她,又回到火堆面前,顧自聊天?;璋档姆课輭阂帧⒊翋?,他們的眼神不是當(dāng)?shù)氐难凵?,他們的談話也與村莊、大雪無關(guān),怪異、封閉,好像從某處空降到這里,密謀著這意外而又必然到來的獵物。
十四歲的海紅被嚇呆了,睜著茫然而傻滯的眼睛,駝著被濕透的棉襖壓彎了的背,任憑他們折騰。凍僵的腳趾在潮濕的棉鞋里面慢慢變軟,每一著地,就鉆心地疼。
良光在哪兒?在某個時刻,海紅似乎看到良光仍然站在門口,呆呆地,瘦長的身體蜷著,睜著無辜而脆弱的眼睛,臉白得看不見輪廓。那神情好像是:屋內(nèi)的一切,我既毫無辦法,也因此與我無關(guān)。
那個女人招呼良光進(jìn)到屋中,烤火取暖。良光沒有反應(yīng),畏縮著身體,頭發(fā)上的水流到眼睛里,又四處蔓延到臉頰耳根嘴巴里。他眨巴著眼睛,不敢抬手擦拭。后面的年輕男人走上來,把良光往海紅這邊猛然推過來。良光的下巴撞到了海紅的頭上,胳膊也掃過來,打到了海紅的胸部。良光倏然伸直胳膊,神情恐慌而緊張,像碰到了不可觸摸之物。這又惹得一群人跺腳、尖笑。
年輕男人突然舉起雙手,把海紅和良光的頭,狠狠地往一起撞,嘴里嘟噥著,“你不就是想和她好嗎?”
“咣”地一聲,海紅像撞到堅(jiān)硬的石頭,眼前火花四濺,她踉蹌著,捂著頭,直退到火堆旁。有個人把她推過去,又有人把她推過來。她聽到良光孩子樣的哭聲。她沒有抬眼看他,眼淚淹沒了眼前的一切。
有人舉著她的頭,把她往良光那邊提,那邊也有人舉著良光,往她這邊來。他們把她和良光擺正,讓他們頭對頭,親個嘴。
海紅死命地別著頭,不肯往良光的嘴邊湊,良光的脖子也僵硬著,但卻拗不過這群男人的強(qiáng)力。良光的嘴唇被擠到了海紅的嘴唇上,冰冷、潮濕,還有混合著眼淚的咸臭的黏液。海紅緊緊閉著眼睛,不看良光。
狂笑聲、口哨聲、起哄聲、那女人的笑罵聲,屋頂似乎被掀起來,直沖向被大雪壓伏的天空。
也許是厭惡了眾人的惡作劇和他們兩個丑陋的形象,一直坐在火光深處的那個男子,陰沉著臉,不耐煩地朝嘻鬧著的那幫人揮了揮手,“趕緊送他們走。”
那個年輕男人笑著對海紅說,“走吧。我送你們出去?!?/p>
那聲音像哥哥對即將出去的妹妹,溺愛而放松。海紅迷惘地看著他,不相信竟這么簡單,一時間忘了挪動身體。
那女人在后面揚(yáng)聲笑起來,“傻姑娘,還真不想走啊?!?/p>
年輕男人推著自行車,海紅和良光機(jī)械地跟在他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雪停了。天空是靜穆的亮。那一刻,海紅明白了什么叫“白雪皚皚”,正下雪的天空大地絕不能稱之為“白雪皚皚”,唯有雪停了,似乎有陽光照耀,而陽光又沒有完全出來,那隱約閃爍的亮光,才叫“白雪皚皚”。
年輕男人一直把他們送到一個小岔路口,停住了,對他們說,“順著這個路口往前走,就能看見大路,右轉(zhuǎn)直走,就到吳鎮(zhèn)了?!彼nD了一下,笑起來,“這個岔路口,我要是不說,你們肯定走錯。”雪光下的年輕男人,眼睛明亮,一笑起來,竟還有些孩子氣。
海紅和良光,這一路沒有說話,各自踉蹌著往前走。海紅沒有勇氣再和良光對視,她怕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形象。終于看見吳鎮(zhèn)西邊那一排三層紅磚樓房。那是吳鎮(zhèn)煙站的宿舍樓,也是吳鎮(zhèn)眾多初中生寄宿的地方。再往前不遠(yuǎn),就是良光的家。
海紅突然有點(diǎn)驚慌。她等了那么久要和良光說的話,要問良光的一件事,好像早已無法張口。馬上就要到家了,她再也沒機(jī)會了。一路上已經(jīng)消失的某種東西又慢慢回來。她偷眼看良光,良光目不斜視,一臉怒氣地專心走路。和著泥雪的頭發(fā),黏糊糊地,趴在他眉頭上,可憐而幼稚。海紅又把話咽了回去。
站在良光家門口,還沒等良光推門,良光的母親就打開門來,好像她一直在門口等著。她緊緊盯著兒子,掃過他黏濕骯臟的頭發(fā)、摔滿污泥的臉和有些紅腫的眼睛,回過頭,看海紅一眼,冰冷,充滿了譴責(zé)。海紅低下了頭。良光什么也沒說,迫不及待地進(jìn)了房屋。
門關(guān)上了。
海紅轉(zhuǎn)過身,準(zhǔn)備離開,她重新握住車把。冰冷的車把。
暗白的吳鎮(zhèn),有炊煙從某家屋頂升起,隨著風(fēng)在廣大的空中回旋。寂靜無比。雪又落了下來。海紅推著自行車,聽著自己踏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聲音。
她感到自己渾身顫抖。這一下午,她一直都想小便,但她沒有提。在她和良光的關(guān)系里,怎么可能有小便存在呢?憋在小腹的滿當(dāng)當(dāng)?shù)囊后w突然下垂,直墜到膀胱部位,像要爆炸似的,疼痛難忍,她一步也動不了。她彎著腰,用凍僵的手去解那條布褲帶,手抖抖索索,不聽使喚,打不開那褲帶的結(jié)。海紅雙腿緊并,努力收縮膀胱,一邊把手交叉著從棉襖的扣子空隙插進(jìn)去,希望用身體暖一下手。乳房的軟和熱讓她吃了一驚,她拿手使勁往下按,想要把那熱擠出來,傳導(dǎo)到手上。乳頭在掌中突然挺了起來,小小的硬硬的,和手掌的硬相抵,一股麻麻的滋味傳遍全身,像打了一個令人迷惑的冷顫。
海紅抽出被暖得半熱的手,解開褲帶,慢慢蹲下身子,看著身下的雪慢慢濕潤、下陷,露出深色的土地。腹部突然空虛,空得難受。
她覺得難堪極了,丑極了,什么也沒有了。
清飛最終沒有再去上學(xué),去了他們不知道的地方。兩個月之后,海紅開始收到地址不詳?shù)膩硇藕透鞣N書。班主任用審查的目光一遍遍地看她的信和厚厚的包裹,信封上的落款是“姐姐?;邸?。
海紅和良光,莫名地,就不說話了。良光搬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開始和以前從來不玩的男生一起玩耍,高聲說話、打趣,變得有些奇怪的活躍。
海紅坐在座位上,低頭看書,眼淚成串地往下掉,她看不見一個字;拿起筆,還沒有來得及往白紙上寫一個字,淚水又流了下來;老師讓她回答問題,她站起來,一個字也說不出,只眼淚嘩嘩地流。她用書擋住臉,用手遮住眼睛,都沒有用,就是止不住。
沒有吵架,也沒有任何開始和拒絕,他們分手了。在海紅和良光之間,有一堵厚厚的墻,突然清晰起來,他們分別站在墻的兩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然后,就真正遙遠(yuǎn)了。
在清飛回來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良光考上了高中。
半年之后,已是夏天。清飛又回到吳鎮(zhèn)。
海紅似乎沒有關(guān)心過清飛在哪里,做些什么,她喜歡他匿名寄來各種書和隨書而來的長信。和其他收到情書的女孩子一樣,她激動萬分地躲在廁所里一遍遍地讀著信。對信里的熱烈情感和他所描述的他的生活,她不太懂,也不感興趣。但有人給她寫信這件事本身,就足以讓她開心快樂。她第一次讀到《安娜·卡列尼娜》、《戰(zhàn)爭與和平》、《簡·愛》,第一次享受到別人羨慕的眼光,第一次朦朧感受到愛情的絕望與偉大。但是,清飛和她,好像還隔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她對他有奇怪的忽略。他那樣快地落入到現(xiàn)實(shí)之中,那么實(shí)在的、已然確定的生活,那不應(yīng)該是她的軌跡。她不會在吳鎮(zhèn),她也不會漂泊在某個不確定的地方。她天然不喜歡這種感覺。
在吳鎮(zhèn)十字街的拐角樓處,海紅看到了在那里等她的清飛。這是清飛退學(xué)后第一次在吳鎮(zhèn)露面。清飛變了,說不清是洋氣,還是成熟,他身上有海紅非常陌生的氣息,來自于城市的夾雜著某種欲望的氣息,海紅有些微的不舒服。她第一次注意到清飛的嘴唇。紅潤潤、濕乎乎的,那么小,那么豐滿,每看他的臉,她都忍不住盯視他的嘴唇,又迅速閃開。旁邊幾縷黑黑的短胡須也讓她煩躁不安,有一種她還不太清楚、有點(diǎn)向往但又有點(diǎn)惡心的肉的感覺。
清飛和海紅沿著吳鎮(zhèn)的主街道往北邊走。月光下的吳鎮(zhèn)幽暗、平靜,夏日晚風(fēng)把白天的燥熱吹走一些,空氣中有著淡淡腐臭的味道,那是從吳鎮(zhèn)的生活中發(fā)酵出來的,或清或濁的呼吸、燉肉的濃香、棄置在街角的內(nèi)臟、腐爛的青菜水果、糞便、從十里八鄉(xiāng)過來的人們身上的各種細(xì)菌,匯集在一起,形成一種復(fù)雜多義的空氣,說不上難聞,還好像很讓人懷戀。過街北頭的清真寺,氣溫驟然降了下來,清涼的風(fēng)從右邊陰森森的樹林吹過來。海紅不由得縮了一下脖子。樹林里面是回民墓地,上學(xué)的時候,海紅經(jīng)常看到埋葬的儀式,印象中她還看到過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白色的僵直的尸體。從那以后,每走過這個地方,她覺得那樹林里游蕩著無數(shù)的白色幽魂。
剛才在醫(yī)院宿舍的時候,清飛當(dāng)著她的面,脫掉長褲,換上一條齊膝的短褲。這讓她有點(diǎn)吃驚,但又不知道往哪兒躲或怎么說他,臉紅著,任由他做了。印象中,清飛不應(yīng)該會有這樣的行為。在海紅面前,清飛永遠(yuǎn)臉紅著,緊張、又有點(diǎn)討好地朝她笑。好久以后,海紅才意識到,清飛其實(shí)比她還緊張,那條短褲,他怎么也穿不上,他好像在履行一種儀式,想讓海紅意識到他們之間某種關(guān)系的存在。
海紅跟著清飛,模糊中來到了宿舍頂層的露臺上。
清飛慢慢靠近海紅,輕輕地、試探著摟她的腰,嘴唇貼著她的臉,輕輕舔著。海紅只覺得臉上有一只濕淋淋的小動物在爬行,黏乎乎的,膩濕的毛和舌頭在她眉毛、眼睛、鼻子上游來移去,慢慢又探向嘴唇,很惡心。海紅努力向外掙著臉,緊緊閉著嘴唇。清飛的力度逐漸加大,用舌頭拱開海紅的牙齒,像蛇一樣靈活地伸向海紅的口腔內(nèi)部,不斷向里攪動,舌尖時而抵住內(nèi)腭,時而朝里面的虛空挺進(jìn)。海紅用手推著清飛,希望把他推開,但又像中了魔似的,渾身發(fā)軟,沒有一點(diǎn)力氣。
他們不知道,吳鎮(zhèn)的圣徒德泉正一步步走來,準(zhǔn)備從天而降,解救海紅,而清飛,將被一個古老的形象所懲罰,從此以后,墮入黑暗的深淵。那些天,海紅像被帶入一個迷幻的夢中,暈暈忽忽,那個手握《圣經(jīng)》(她沒有看到那個人手中拿的是什么書,但她認(rèn)定,那就是《圣經(jīng)》)、瘦削筆直的圣徒既遙遠(yuǎn)又真實(shí),在她身邊飄動著,嚴(yán)厲地看著她。她看不見他的面容和眼睛,但她感受到他的嚴(yán)厲和譴責(zé)。
海紅很長時間不敢出門,她害怕被認(rèn)出來,怕有人勒索她。那個人知道她住什么地方,他拉著她的手,沒有絲毫猶豫,帶她回了家。他那么知道,看來他盯著她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是,一直沒有人找她。那個神秘的人,在那樣的時刻,從天而降,然后,又莫名消失。
夏天將要過去,在吳鎮(zhèn)通往縣城的公路旁邊,海紅又一次看到清飛。清飛拉著一輛裝滿煤的推車,從公路另一端過來。繩子斜勒在清飛的肩膀上,勒出深深的印痕,他腳上的破拖鞋把不住地,每往前跨一步,都要格外地蹬一下,身上的破背心和短褲也隨著身體的傾斜而歪斜著。他的頭發(fā)長了,蓬亂著,臉上黝黑的煤灰閃著光,她看著他,覺得難以忍受,那不是《安娜·卡列尼娜》,不是《簡·愛》,不是他長長信中的熾熱詞語,什么也不是。
而清飛,在看到她的剎那,臉突然漲得通紅,那表情,說不清是笑還是哭,他仍然努力往前拉著車,兩條腿不停地絞在一起,像喝醉了酒,推車晃動著,黑色的煤塊不時灑在公路上。海紅和清飛,不知所措地對望著,嘴巴亂張了幾下,都沒有說出話來。海紅覺得一股來自胸腔的惡心又泛了上來,她想起他攪動的舌頭,鮮紅的嘴唇和黝黑的小胡子,她想吐。她迅速轉(zhuǎn)過眼睛,朝公路的另一邊望去。
之后,海紅再也沒有見過清飛。
就是這樣,你永遠(yuǎn)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甚至,那些失落和疼痛,還沒有來得及真正生長,只在你心里回了個旋,就無影無蹤了。就像那個冬天的下午,雪遮天蔽日,掩蓋了人類一切蹤跡,無情而決絕。
十四歲的少女海紅,她什么都不知道。她還蹲在雪地中,眼淚掉下來,一串串地,掉在厚厚的雪里。淚眼模糊中,海紅看到雪地上一個個濕的小窩,一點(diǎn)點(diǎn)洇染開來,和剛才的濕連在一起,往下陷,往四周擴(kuò)張,更多的濕潤土色顯露了起來,形成一個深陷的洞。她覺得心像被切掉一塊,疼得厲害。她想叫喊,可這雪天太靜,她喊不出聲。
她只是呆呆地盯著地面。那由尿液和眼淚攪成的深洞,和她對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