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依文
在某種程度上,回憶,并把回憶記錄下來,是一個蘊含著豐富思想的藝術行為,“向后看”是對往事與歷史的復現(xiàn)與升華,它不但能衡量我們的現(xiàn)實,也能丈量我們的良心。——董克俊
《命運的重量——一個藝術家大半個世紀的人生自傳》
作者:董克俊
出版: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在成都待久一些日子才會體會到成都的人文天性。有一支童謠唱的是“胖娃胖嘟嘟,騎馬到成都。成都又好耍,胖娃騎白馬。白馬高又高,胖娃耍大刀?!笨梢姵啥际且蛔崎e的城市。無論你走到哪里,都有茶館,那種與生活連接得很近的茶館,坐落得非常隨意,可謂見縫插針。大橋頭,竹林中,大街上,巷子里,無處不在,小老百姓都進得去。一清早茶館就開始接客,在這里熱茶就早點過一個早上是日常的事,很多閑客幾乎一整天一碗茶,坐到傍晚。在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以及電視媒體的時代,資訊的傳播集中在茶館里。國家大事,小道消息,世態(tài)新聞,家長里短,在這里迅速傳遞。所以不要小瞧這些閑人群,他們可是事事通。我看中了這種地方研究人物的價值,經(jīng)常泡在這群人中畫速寫。在這種放松的地方,同時休養(yǎng)身心。
一天我在文殊院竹林的茶座里畫幾個老人的速寫,其中一個老人走過來看,隨后他對我說:“小伙子,畫得不錯,哪個學校的?”我說:“自己學的。”他說:“真不容易,自己學,很困難啰。”接著他干脆坐下來和我擺談起來。原來他新中國成立前曾經(jīng)是南充一所小學的校長。見過世面,對美術很在行,他談到徐悲鴻、林風眠,后來還談到法國的印象派。我這是第一次聽說。我說:“我知道拉斐爾、達·芬奇?!彼f:“那是文藝復興三杰,是古典寫實派,印象派是新畫派……”他說:“明天你再來,我送一本畫冊給你?!钡诙煳胰チ?,老先生果然在喝茶,見到我就遞上一本暗花青色封面線裝本的冊子給我,一看是德國畫家普呂東的素描女人體,作品有二三十幅,是珂羅版印刷,由徐悲鴻編,上海印刷,民國二十四年出版,古色古香,中國古書的裝裱,宣紙印,很有收藏價值。這本畫冊對我?guī)椭艽?,第一次看到西方人體素描,增加了見識。可惜“文化大革命”期間紅衛(wèi)兵到處抄家,我母親怕惹事,把它給燒了。送畫冊的老先生姓張,后來少見了。
“大躍進”搞得火熱,但成都清閑的地方仍然很多。我經(jīng)常去的武侯祠、杜甫草堂、文殊院,還有遠一些的昭覺寺、新都的寶光寺、青羊?qū)m等等。我最喜歡去的是武侯祠,這里紅墻映竹,殿堂塑像、碑刻有很深的歷史積淀。我在這里流連忘返,畫了不少水彩畫。杜甫草堂,文人野趣更多,在那個年代,草堂周邊基本無人家,一片自然景象。
在成都住久了,有不少街道的名字進入我的記憶。比如總府街、提督街、玉帶橋、皇城根、東御、西御街、后宰門、皇城壩、少城公園,后來改名為人民公園。這些和統(tǒng)治歷史有關的,與民俗相關的如簸箕街、紗帽街、和尚街、雙眼井、五世同堂街、八寶街、鹽市口、東馬棚、西馬棚、二道拐、騾馬市、寬巷子、窄巷子,這些有很濃地方風俗生活的街地名,很多很多。在街道名稱中隱藏著歷史的典故,以及民俗的習性。如果集中起來,是一份有深厚文化意味的文獻。還有遍布大街小巷的小吃店,各種有名無名的食品是成都的一絕,好吃街因此而得名。我吃過了的和記得住的就有龍抄手、郭湯圓、賴湯圓、三大炮、燃面、擔擔面,最厲害的是酸辣粉,吃下去,特別火爆,讓人的五臟六腑翻江倒海。五味俱全的夫妻肺片也是極品,絲絲糖、泡糖、芝麻糖、花生糖簡直數(shù)不過來。還有一種至今還想念的,油炸紅苕團,是把紅苕煮軟,去皮成團狀,在滾開的油鍋里炸,一會出鍋,皮酥肉嫩,香甜爽口,過癮得很。施胖子的炒貨那真香脆,有名得很。是茶館里茶桌上少不了的伴侃天的零食。在成都,你肚子絕尋不到有空的時候,總是圓圓滿滿的?!按筌S進”搞得雞犬不寧,然而老百姓的生活照舊悠閑。一個城市兩種不同的生活在相互擠壓。我的感受是很明顯的,一到父親的建設工地,圣燈市、猛追灣,那里正在放衛(wèi)星,日夜大干,半個月不休息,工人們吃在工地睡在工地,靠在磚墻邊打個盹,接著又干。一個巨大的廠房車間,一個星期就完成,放了衛(wèi)星。轉(zhuǎn)身到茶館,公園那里仍然客人盈門的,舒緩閑散的生活,你干你的,我閑我的。一個時代兩重天地,這就是成都的1958……
而成都舒緩閑適的城市性情由此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城民。
欄目主持人: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