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穎
(安徽建筑大學法律與政治學院,合肥230601)
基于“比德”視閾下的古代松柏君子人格象征考論*
王穎
(安徽建筑大學法律與政治學院,合肥230601)
“比德”是中國古代形成的有民族特色的以物喻人之審美傳統(tǒng)。松柏生性耐寒,常年青翠,材質堅韌密實,在暗示、象征主體理想人格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在比德傳統(tǒng)的影響下,松柏成為中國文學中一個非常突出的意象,累積起豐富的文化意蘊,先后形成了歲寒后凋、堅貞有心、孤直不倚、勁挺有節(jié)等內涵,成為君子人格的象征。和竹、蓮相比,松柏在象征君子人格方面具有自身的優(yōu)勢。在一定程度上,松柏是“樹”立的中國人,成為我們民族理想人格的符號。
比德;松柏;君子人格;象征
陶鑄在《松樹的風格》中說:“我對松樹懷有敬畏之心不自今日始。自古以來,多少人就歌頌過它,贊美過它,把它作為崇高的品質的象征?!保?]的確如此,中國文人自古喜歡托物言志,而松柏生性耐寒,常年青翠,枝干剛勁峭拔,在體現主體理想人格上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因而很早就進入文人的視野。在《詩經》中,松柏出現11次之多,在花木意象中居第一位。在《詩經》之后,松柏一直是文學表現的重要對象,相關作品不僅數量繁多,而且有的質量相當高,產生了一批名篇佳作??鬃佑小熬颖鹊掠谟瘛敝f[2],屈原的《離騷》以香草自比,荀子亦稱“夫玉,君子比德焉”[3],“比德”是中國古代形成的有民族特色的審美傳統(tǒng),即把作為審美對象的自然物與倫理道德相比附,認為自然物之所以美,很大程度上在于它以其特有的形象形式體現了社會生活中的倫理內容的緣故,將審美對象的景物看成是品德、精神、人格等社會美的象征?!氨鹊隆币恢笔撬砂仡}材和意象文學表現的重點,松柏比德經過長期的發(fā)展,累積起豐富的文化意蘊,先后形成了歲寒后凋、堅貞有心、孤直不倚、勁挺有節(jié)等內涵,成為君子人格的象征。
松柏生性耐寒、四時常青,先秦時期的哲人們就注意到松柏這一顯著的物理特征,賦予其明確的人格內涵,用以象征君子?!墩撜Z·子罕》有這樣的記載:“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保?]92《莊子·讓王》引孔子的話說:“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省而不窮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保?]以“天寒”喻君子所遭亂世的禍患,以“霜雪”喻君子面臨的危難,而以在此情境下的“松柏之茂”喻君子品德的高尚?!盾髯印ご舐浴分苯影阉砂乇扔鳛榫樱骸熬影F而不失,勞倦而不茍,臨患難而不忘細席之言。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無日不在是?!保?]可見,“歲寒后凋”的松柏已成為面臨危難而依然道義自守、堅持氣節(jié)操守的君子的象征,這一象征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后來的文人不斷結合自己的生命體驗和生存情境與之對話,進行詮釋,松柏“歲寒后凋”成為中華文明中的經典表述,其內涵不斷被豐富和充實。
魏晉六朝,“歲寒后凋”的松柏反復出現在文人的筆下:
顧悅與簡文同年,而發(fā)早白,簡文曰:“卿何以先白?”對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質,經霜彌茂。”(《世說新語·言語第二》)[7]117
張威伯歲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世說新語·賞譽第八》)[7]431
松柏“經霜彌茂”形容簡文帝老驥伏櫪、老而益壯的風采,“歲寒之茂松”比喻張威伯風姿清越、意志堅貞?!皻q寒后凋”的松柏被用來形容名士的清朗儀表、風骨節(jié)操,成為名士風度和高尚品德的象征。從中,我們既能感受到松柏翠色青青、身姿挺拔的美感姿態(tài),又能體味到魏晉名士清俊通脫、超然絕俗的風格氣質。人格之美與自然之美渾然一體,神韻之美與形式之美融合無間。
“歲寒后凋”在唐以前主要用以稱譽人們面對艱難困苦和遭遇憂患時依然保持堅忍自強的高尚品德,但不免使人感覺難以承載的生命之重。到了唐代,松柏“歲寒后凋”的象征意義發(fā)生了新的變化,被注入了樂觀、向上的時代氣息。這方面的例子很多,如:
王?!端伞?/p>
寒松聳拔倚蒼岑,綠葉扶疏自結陰。
丁固夢時還有意,秦王封日豈無心。
常將正節(jié)棲孤鶴,不遣高枝宿眾禽。
好是特凋群木后,護霜凌雪翠逾深。
韓溉《松》
倚空高檻冷無塵,往事閑徵夢欲分。
翠色本宜霜后見,寒聲偏向月中聞。
啼猿想帶蒼山雨,歸鶴應和紫府云。
莫向東園競桃李,春光還是不容君。
無論是“好是特凋群木后,護霜凌雪翠逾深”,還是“翠色本宜霜后見,寒聲偏向月中聞”,都寫出了松柏利用不利環(huán)境來表現自己的主動精神,“歲寒”成為松柏異于群木、展示風采的特殊機遇。
到了宋代,“歲寒后凋”的君子人格象征里表現出更多思辨的色彩。如趙蕃在《令逸作歲寒知松柏題詩因作》中寫道:“不有歲寒時,若為松柏知。南方故多暖,此物寧能奇?!睆闹胁浑y體會到品格修養(yǎng)的道理:危險苦難之境不但能夠鍛煉精神品質,可能還是展現人性光彩的良機,大凡危難之際、困苦之時,君子往往能綻放出光彩奪目的氣節(jié)之美。有的理學家則由松柏“歲寒后凋”體悟到格物致知之理,史繩祖在《致知格物》中云:
求諸孔圣之言,惟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此一句最于致知格物極其淵妙。蓋松柏,物也,察其因何而歲寒之際獨后凋,是欲格其物理也。茍能格之,則然“后知之”三字為真致其知矣。何以見其格之?正如《禮器》所謂“如松柏之有心,居天下之大端,故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眲t知其為得氣之本而歲寒后凋矣是也。[8]
認識到松柏乃得氣之本,故能在歲寒之際獨后凋,進而由松柏“歲寒后凋”的自然現象推究其中蘊含的深刻道理。
在易代之際,“歲寒后凋”的松柏又常常用來稱譽忠臣烈士之風。明遺民方文就屢以冒雪凌霜的松柏來譬喻在清政府高壓統(tǒng)治下仍然忠國持節(jié)的遺民:
君乃巖山松,霜根自天置。(《贈趙止安先生》)不是繁霜后,誰知松柏青。(《宿陳翼仲齋頭》)
或酬贈朋友,或自抒懷抱,都借松柏象征君子高尚的節(jié)操。
“歲寒后凋”不但是松柏題材文學作品中最經典的故實,在社會日常生活中的應用也較為廣泛。宋代以來文人以“歲寒”為亭臺樓閣題額、為齋室名、為字號的現象非常多,題詠“歲寒堂”、“歲寒亭”的詩詞文賦也不在少數,他們往往借之寄托思想情志,以此進行道德自勵。
深究之,松柏“歲寒后凋”比德含義的形成及演變,與時代精神、社會生活息息相關。先秦儒家將松柏歲寒常青之本性與君子臨難不移、窮且益堅的品質完美結合,形成了一個對后世影響深遠的文學命題。這一比德意義的形成,既與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社會現實和思想文化密切相關,也與松柏獨特的生物稟賦密不可分,是多種因緣際會的產物。魏晉六朝,松柏“歲寒后凋”的比德內涵有了新的變化,被用來形容名士的風度和品德。這一新變,與魏晉玄學密切相關。玄學的興起,導引了無為而崇尚自然之風,推動了自然審美意識的發(fā)展,引發(fā)了對人與自然關系新的思考與發(fā)現。魏晉文人不僅承認自然本身的美,而且認為自然美是人物美的范本,于是出現了以自然美形容人的風釆、格調之傾向。唐人對松柏“歲寒后凋”的積極認識,宋人考究其義理,可以歸結為是時代普遍心理、學術風氣對松柏這一文學意象的投射。宋元、明清易代之際,面對異族入侵、河山巨變,人們往往以松柏“歲寒后凋”來稱譽忠臣烈士之風??梢哉f,松柏“歲寒后凋”含義的演變,折射著不同時代審美意識和社會精神的變化。
松柏的主干形態(tài)較為豐富,或蟠曲、或俯偃、或直上;枝條條暢挺拔,斜出旁逸,層疊而上。無論枝干形態(tài)變化多么豐富,無不剛勁峭拔,富于力度之感?;谒砂刂Ω傻倪@些形式特點,加以其材質堅韌密實,文人賦予其堅貞有心的品質,成為堅貞剛勁的君子象征。
《禮記·禮器》最早提出“松柏有心”之說:
禮釋回,增美質。措則正,施則行。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貫四時而不改柯易葉。
“有心”當理解為堅貞如一,不屈于逆境的內在操守。唐孔穎達在進行疏解時即云:“人經夷險,不變其德,由禮使然,譬如松柏凌寒而郁茂,由其內心貞和故也。”[2]448
魏晉六朝時,松柏“有心”的品性受到文人更多的關注,在詠松柏的詩歌中頻繁出現,如
凌風知勁節(jié),負雪見貞心。([梁]范云《詠寒松》)賴我有貞心,終凌細草輩。([梁]吳均《詠慈姥磯石上松》)
通過以上詩句我們認識到,六朝人對松柏“有心”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對松柏來說,霜雪不再是凌虐強暴之物,反成了添思助威相襯相映之物;正因為“有貞心”,使得松柏得以超越“細草”之輩。
唐代出現了專門以“松柏有心”為主題的作品。上官遜《松柏有心賦》云:“是以后凋之義,久不刊于魯經;有心之言,永昭著于戴禮?!保?0]8014“有心”與“后凋”并稱,成為文人吟詠松柏時最常使用的方式。王棨《松柏有心賦》曰:“至如嚴氣方勁,翠色猶增。亦何異君子仗誠,處艱危而愈厲;志人高道,當顛沛以彌宏。是知斯木惟良,因心所貴?!保?]9929指出松柏之所以得到人們的推崇,就在于其有著堅強不屈的內心,因為內心堅定,才能歷歲寒而彌翠,成為君子志士的象征。
到了宋代,“松柏心”常用以比喻名節(jié)自勵、松操自期的理想人格。范仲淹《四民詩·士》曰:“昔多松柏心,今皆桃李色?!薄八砂匦摹迸c“桃李色”對立,代表的是追求氣節(jié)仁義的“古仁人之心”。范仲淹《和并州大資政鄭侍郎秋晚書事》云:“定應松柏心無改,自信云龍道不孤。”以“松柏心”比喻對行“道”的堅定信念和樂觀態(tài)度,這既是對親友的勉勵,也是夫子自道。
明清文人對“松柏心”也有自己的理解和運用。如生活于明清易代之際的徐枋,隱居不仕,拒絕與清廷合作,他在《與潘生次耕書》中說:
夫桃李之花,非不秾麗也,蒲柳之生,非不郁怒也。而風雨以零之,霜雪以籍之,而掃地盡矣。無他,彼固徇其華而未徇其實,有其外而未有其內也。若松柏之有心,竹箭之有筠,則不然矣。所以賢才奇杰之士,其所為死生契闊、顛沛流離、家道坎坷、身攖沉痼者,固天之所以厄之,亦正天之所以成之也。第為松柏竹箭則成,為桃李蒲柳則廢耳。雖然,其所以為松柏竹箭者,又豈異人任哉?……憂患以動其心,窮愁以堅其骨,而益靜其居處,簡其出入,嚴其師友,收斂其才華,克拓共器識,藏其鋒以需大試,養(yǎng)其氣以期大成……”[10]
徐枋在此將松柏與桃李、蒲柳進行對比,認為后者“徇其華而未徇其實,有其外而未有其內”,所以經歷風雨霜雪之后,就“掃地盡矣”;而松柏因有堅強的內心,故經得起風雨霜雪的考驗。因此,他希望潘耒能加強內在修養(yǎng),把憂患坎坷作為人格磨礪的契機,韜光養(yǎng)晦,以成大器。
“有心”是“歲寒”之外,松柏君子人格象征的又一重要內涵?!皻q寒后凋”、耐寒常青是堅貞不渝、意志堅定的表征,正因內心堅貞,松柏才能不畏寒冷,在萬木肅殺的嚴冬獨秀生機。嚴寒處境是松柏與君子品格發(fā)生對應聯想的重要著眼點,無論是身處廟堂,還是人在江湖,都會有失意之時,而這恰是考驗堅貞與否的關鍵。從“歲寒”到“有心”,反映了對松柏君子人格認識的深化。
老松古柏干莖粗壯,累柯多節(jié),文學作品對此早有描述。漢代馮衍在《顯志賦》中說:“離塵垢之杳冥兮,配喬松之妙節(jié)?!保?1]晉朝袁宏詩曰:“森森千丈松,磊柯非一節(jié)。”(失題)梁范云最早將“勁節(jié)”與“貞心”并提,其《詠寒松》中有“凌風知勁節(jié),負雪見貞心”之句。到了唐代,“勁節(jié)”往往與“貞心”并提,作為松柏品格構成的兩個重要因素,以象征君子,如于邵在《送趙晏歸江東序》中說:“大寒之歲,眾木皆死。相彼松柏,雖復小凋,而貞心勁節(jié),不改柯易葉,實君子之大端也。”[9]4362
在注重人倫義理、張揚道德名教的宋代,松柏之“節(jié)”得到非常多的描寫和關注。如:
槁干仍故節(jié),潤澤出新青。(陳師道《老柏三首》其三)
霜凌勁節(jié)難摧抑,石纏危根任屈盤。(韓琦《和潤倅王太博林畔松》)
在對待“五大夫松”的態(tài)度上,就很能看出宋人對松柏節(jié)操的重視?!拔宕蠓蛩伞钡牡涔食鲎浴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始皇)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風雨暴至,休于樹下,因封其樹為五大夫?!保?2]《史記》并未言所封為何樹。漢應劭《漢官儀》始言為松:“秦始皇上封太山,逢疾風暴雨,賴得松樹,因復其下,封為五大夫。”[13]宋以前,“五大夫松”的際遇是仕途失意的文人羨慕的對象,如唐李涉《題五松驛》云:“人生不得如松樹,卻遇秦封作大夫?!彼稳藢κ芊馕宕蠓蛩啥喑仲H抑的態(tài)度,如李諶《詠松》云:“一事頗為清節(jié)累,秦時曾作大夫官?!蓖趿钤仭洞笏伞吩疲骸皡s笑五株喬岳下,肯將直節(jié)事秦嬴?!痹娙藗冋J為封松為大夫,是對松的污辱,而不是松的榮耀。宋人通過對“大夫松”的批評,表現出不肯摧眉折腰侍奉權貴的人生態(tài)度,或是寧愿遁跡江湖,也不愿在官場廝混的高尚節(jié)操。
至南宋末期,尤其是宋元之交,松柏“有節(jié)”更被提升為一種民族氣節(jié)。宋亡后,眾多忠烈貞節(jié)之士隱居不仕,他們往往借描寫松柏之節(jié)來表現自己高潔堅貞、抱節(jié)自守。如鄭思肖《南山老松》云:“凌空獨立挺精神,節(jié)操森森骨不塵?!边@與他《題畫菊》中的名句“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墮北風中”可引為同調。謝枋得的《初到建寧賦詩一首》是他在被押往元大都前所作,可視為與家人的訣別之作:“雪中松柏愈青青,扶植綱常在此行。天下久無龔勝潔,人間何獨伯夷清。義高便覺身堪舍,禮重方知死甚輕。”兩首詩歌相對照,詩人以松節(jié)自喻的寫法,就自在不言中了。
元明清文學中也不乏以松柏自喻節(jié)操的作品。如明于謙的《北風吹》:“北風吹,吹我庭前柏樹枝。樹堅不怕風吹動,節(jié)操棱棱還自持。冰霜歷盡心不移,況復陽和景漸宜。閑花野草尚葳蕤,風吹柏樹將何為?北風吹,能幾時?!保?4]詩以北風中“節(jié)操棱棱還自持”的柏樹為喻,展現自我凜然剛直的操守,詩人與柏樹的形象合而為一。史稱于謙在“土木之變”后,面對瓦剌軍重兵壓境、長驅直入的危急情勢,積極組織抗戰(zhàn),堅決反對和議,挺身而出于一片惶恐之中,成為支持大明江山的脊骨。這棟梁之材不正是“樹堅不怕風吹動”的人間堅柏么!柏樹歷經冰霜、堅貞不移的形象與品格,正是這位秉性貞剛的民族英雄的寫照。
“有節(jié)”是繼松柏“有心”之后出現,常與“有心”并提的比德內涵?!坝泄?jié)”之義,又有“直節(jié)”、“勁節(jié)”、“清節(jié)”等稱名,比德內涵各有側重:“直節(jié)”取其剛直、有節(jié)操,“勁節(jié)”加上了凌寒不凋的品格因素,“清節(jié)”強調超世之志?!坝泄?jié)”是堅貞不屈的標志,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節(jié)操是君子堅貞內心最閃光的外顯。從“有心”到“有節(jié)”,這無疑是松柏君子比德意蘊的進一步發(fā)展。
松柏孤直秀拔,不依附,不蔓生,堪比剛正不阿、特立獨行的君子人格。李白《古風》其十二曰:“松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以松柏孤生直立、四時一色,不像桃李那樣以鮮艷的花色取悅于人,來比喻自己性直耿介,不愿諂媚和邀寵于世俗。宋釋居簡《醒庵王大卿松柏屏障歌》云:“擎重雪枝寒不倚,霜干相周不相比?!薄跋嘀懿幌啾取背鲎浴墩撜Z·為政》:“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保?]14詩中引用此語,乃從人際關系角度切入,宣揚主體獨立,體現出對松柏孤直無倚、不比不附這一人格象征的體認。
如果將松柏的這一人格特征,與唐宋時期的政治背景聯系起來,我們會得到更豐富的啟示。唐宋政治的一個突出特點,即政黨政治。無所依附、超然獨立的人格被視為是君子黨與小人黨、正黨與邪黨之間的最大分別,而這種品德正是松柏所稟賦的。如中唐的李德裕是“牛李黨爭”的主角之一,他就曾以松柏、蘿蔦為喻言“正邪之辨”:
武宗立,召李德裕為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既入謝,即進戒帝:“辨邪正,專委任,而后朝廷治。臣嘗為先帝言之,不見用。夫正人既呼小人為邪,小人亦謂正人為邪,何以辨之?請借物為諭,松柏之為木,孤生勁特,無所因倚。蘿蔦則不然,弱不能立,必附它木。故正人一心事君,無待于助。邪人必更為黨,以相蔽欺。君人者以是辨之,則無惑矣?!保?5]
宋代黨爭延續(xù)時間更為持久,涉及的人數更多,也更為激烈,宋代的滕元發(fā)曾以蔓草、松柏為喻答復神宗皇帝有關“君子小人之黨”的召問:
神宗即位,召問治亂之道,對曰:“治亂之道如黑白、東西,所以變色易位者,朋黨汩之也?!鄙褡谠唬骸扒渲有∪酥h乎?”曰:“君子無黨,辟之草木,綢繆相附者必蔓草,非松柏也。朝廷無朋黨,雖中主可以濟;不然,雖上圣亦殆?!保?6]
這里,李、滕二位都以蘿蔓和松柏作比,形象地說明了邪人與正人、小人與君子的分別:小人追逐名利、結黨營私,像蘿蔓一樣互相攀附、糾結;而君子胸懷坦蕩、心存道義,如松柏無所依附、矯矯不群。王安石是宋代“新舊黨爭”的核心人物,他在《古松》一詩中即以孤高獨立的古松自許:“森森直干百余尋,高入青冥不附林。萬壑風生成夜響,千山月照掛秋陰。豈因糞壤栽培力,自得乾坤造化心。廊廟乏材應見取,世無良匠勿相侵。”詩中塑造了古松高大、孤獨、不隨流俗、直立挺拔的形象。這棵松樹正是王安石氣質、性格的寫照。他堅持變法,力排眾議,蔑視“陋儒”,正是古松孤立正直精神的寫照。
松柏干直是形體的表象美,挺直是立身的榜樣、百折不撓的象征,由此衍生出性直的象征意蘊。孤株獨立是松柏的生物習性,“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17],卓然不群才更富個性魅力,于是又發(fā)展出獨立不倚的人格內涵。唐宋時期,文人士大夫對松柏“孤直”的關注,是對矯矯不群、不比不附的獨立人格的呼喚,在激烈的黨爭政治背景下,有著特殊而深刻的意義。
在植物意象中,常用來象征君子人格的除了松柏外,還有竹和蓮。和它們相比,松柏象征君子人格具有自身的優(yōu)勢。
(一)松柏與竹的比較
竹在形象和象征意義上與松柏都有很多相似之處。從形象上看它們均有節(jié)、挺直、常青,從人格擬喻上說都兼具隱士與志士的象征意義。所以文人經常將松柏與竹合詠連譽。王安石《華藏院此君亭》曰:“人憐直節(jié)生來瘦,自許才高老更剛。曾與蒿藜同雨露,終隨松柏到冰霜?!辟澝乐裾鼻迨荨僬鄄粨?,在同受雨露滋潤的眾多植物中,只有它才同松柏一樣凌寒不凋,經得起嚴寒霜雪的考驗。
松柏與竹,在審美上也有明顯的不同。從形態(tài)看,竹瘦硬纖細,比較柔弱,而松柏則高大而粗壯,若遇狂風暴雪,則二者立見分別:松柏挺直依然,而竹不免點頭彎腰;松柏心實而竹心中空;竹和松柏的枝干都有著剛勁堅韌的質感,但相比之下,竹柔韌有余,而力度不足;從材用上看,松柏是大用之才,自古以來就被用于建造宗廟大廈,制作舟船槳輯,而竹多被用于編制竹器等精細小巧的物品;從生態(tài)造景來看,竹多叢生,“不孤根以挺聳,必相依以林秀”[9]7638,而松柏即使單株獨立,也是一道獨特的風景。因此,松的地位往往被置于竹之上,唐李山甫《松》便云:“平生相愛應相識,誰道修篁勝此君?!?/p>
松柏與竹審美形態(tài)的差異自然反映到人格象征上。松柏心實,象征君子堅貞有心;竹心空,象征君子虛心、無心,如白居易的《養(yǎng)竹記》云:“竹心空,空以體道,君子見其心,則思應用虛受者”。[9]6901松柏常孤株而生,秉具獨立傲世的氣質;竹每相依成林,以義氣為先,如唐劉巖夫的《植竹記》云:“不孤根以挺聳,必相依以林秀,義也”。[9]7638松柏有“君子材”[18]、“棲日干”[19]、“擎天手”[20]之稱,被用以比擬可以擔當國之大任的棟梁之才;竹材用廣泛,常比喻一般的才士,如北朝裴讓之《公館燕酬南使徐陵詩》云:“有才稱竹箭,無用忝絲綸?!保?1]在詠松柏的作品中,與“有節(jié)”合稱構成比德核心的是“有心”,象征君子執(zhí)著于人生的凝重和堅忍;在詠竹作品中,與“有節(jié)”比并構成比德核心的恰是“無心”,象征君子的灑脫與謙和。
(二)松柏與蓮的比較
宋周敦頤《愛蓮說》開篇即云:“蓮,花之君子者也?!保?2]確立了蓮在中國人心目中的“花中君子”的地位。蓮與松柏有相似的君子人格內涵:蓮藕之節(jié),也被用以譬喻君子的節(jié)操,如宋岳珂《歸自鄂雙蓮生于后池偶作再寄紫微》云:“雪藕厲堅節(jié),一念窒以通?!鄙徃芍豹毩ⅲ宦?,無依附,象征君子正直不阿、立身不倚的品德,如宋曾豐《彼蓮之美》其一云:“彼蓮之美,心乎愛矣。所愛與直,淵乎其似?!彼侮愬怠吨x黃齋長送雙蓮和其韻》云:“直如晁董同時對”。蓮“香遠益清”,象征君子超越空間的人格影響力,如宋任大中《送周茂叔赴合州僉判》云:“一帆風雪別南昌,路出涪陵莫恨長。綠水泛蓮天與秀,蜀中何處不聞香?!?/p>
蓮與松柏在生物屬性、形象特點、比德含義上也有很大的區(qū)別。蓮生淺水中,是草本花卉,梗中空而外直,春發(fā)夏華,性不耐寒,秋季遇霜凍即衰。松柏生長在陸地,是高大的喬木,樹干堅韌挺拔,不畏霜雪,天愈寒色愈轉蒼翠。在比德方面,松柏凌寒之性,被推演出歲寒后凋之義,象征君子臨難不移、窮且益堅的氣節(jié)操守。松柏樹干密實堅韌,被賦予“有心”之義,象征君子內心堅貞不屈。而蓮梗中虛,脆弱易折,無堅貞之心。蓮易凋逝,秋冬霜雪之際衰颯一片,乏歲寒之性。但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有著清靜高潔的人格之美,如宋陳宓《謝黃齋長送雙蓮和其韻》云“清似夷齊并臂游”,即突出了蓮之“清”。蓮梗中空,象征君子心中透脫通達、無窒無礙。宋曾豐《彼蓮之美》其二曰:“厥干洞然,同乎大通?!币虼?,蓮與松柏雖都是君子人格的象征,但就比德取向而言,蓮偏于“清”,而松柏則偏于“貞”。
綜上所述,松柏比德是以貞勁剛烈為特色的,在每一時代,松柏人格象征的主流都是有道義、有氣節(jié)、勇于擔當、以天下為己任的君子,松柏的氣節(jié)操守更成為各個時代人們人格自勵的動力源泉。在一定程度上,松柏是“樹”立的中國人,成為我們民族理想人格的符號。有關于推選“國樹”的民間討論中,松樹的呼聲一直很高,在由林業(yè)專家預測的國樹候選名單中,松樹與楊柳、銀杏、水杉等具中國特色的樹種高居榜首;民間對松樹競爭國樹也很看好[23]。松在現代中國人的心目中之所以有如此崇高的地位,正是民族文化長期選擇和積淀的結果。
[1]陶鑄.陶鑄文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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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勝江)
I206.2
A
1001-862X(2015)03-017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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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AHSKY2014D107);安徽建筑大學博士科研啟動項目(2012);安徽省教育振興計劃重大建設項目(2014SZKMSGZS008)
王穎(1976—),女,安徽蚌埠人,文學博士,安徽建筑大學講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