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廟
1
他趴在天橋上,下面是一個十字路口,車流如織。
天橋不遠(yuǎn)處有一個工地,正在封閉施工中。她蜷縮在工地圍墻外的一個街角,把臀部擱在兩塊磚頭上。
天橋橋面距街面不過就那么幾米距離,但是安全。這個餓得昏了頭的男人,就爬到了天橋上。他不知道自己是為了在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中討一點吃的,還是為了討一點吃的而爬到一個安全的環(huán)境中去。
擱在磚頭上的臀部一點也不吸引人,有誰會去注意一個苦難的、面容憔悴的、相貌又一般的女子的臀部呢?除非她褪去褲子,把臀部展露出來。即便如此,投去的目光不是審美,而是審丑。
她在村子里生下了兩個孩子,并且?guī)е麄儊淼搅诵鷩W的城市。她背靠一個喧鬧的建筑工地,一堵圍墻把她與工地隔開。
他身上并非一絲不掛,但上衣短了一些,他赤露著肚臍以下的部位。他套著一條褲子,也不合身,兩條光光的小腿從褲筒里伸出來。
她懷里抱著一個小的,一個稍大的包裹在紅布包里。紅布包擱在她的腳邊。
她說:我來這里找我的丈夫,他不在工地上,誰都沒有辦法幫我找到他,我生下第二個孩子才一個月,他就跑到城市里來了,爺爺奶奶叔叔阿姨行行好,抱一個孩子去吧。
他趴著,人們無以窺視他的容顏。
此刻他趴在天橋上,一動不動,背上裹覆著暖洋洋的陽光。不過夜里,溫度會下降。夜里他將去往何處?也許他哪里也不會去,因為他沒有力氣。爬到天橋上,已經(jīng)耗光了他生命中最后一絲力氣。城市的夜晚燈火璀璨,趴在天橋上欣賞城市的夜景也不壞。
她的話不是掛在她的臉上,而是寫在一張鋪開在她身前的紅紙上,紅底黑字。小楷字寫得很不錯,也許是村子里哪個好心的老先生寫的??墒撬趺茨軌蛟诔鰜碇熬皖A(yù)料到她將找不到他?但是,紅紙上并沒有體現(xiàn)乞求施舍的話語。紅紙兩邊用兩個各缺了一角的瓷碗壓住,里面被丟進(jìn)去了一些硬幣和小面額的紙幣。
也許他得了某種絕癥,可他有著堅強(qiáng)的生存意志,所以他趴在天橋上乞討。生命總是可貴的,每一天都是彌足珍貴的。但尊嚴(yán)也并非完全的身外之物。他不會死皮賴臉地向過往的人們伸手,他以背部乞討,他不會介意誰向他的鉛皮飯盒里投擲了硬幣或者紙幣沒有,更加不會介意投擲進(jìn)去了多少。
肚皮敞開著,向天橋的水泥表面敞開。同時敞開的,還有他肚皮內(nèi)的結(jié)構(gòu)與層次,轆轆的饑腸、衰竭的血管與微弱搏動的心臟。但是,路過的行人看不見這些,所以也不會因此灑下一掬熱淚。
兩朵灰頭塵臉的小花,面黃肌瘦,菜色,純真無邪、無助的眼睛。
她襤褸的褲子,膝蓋處破出了一個大窟窿,露出了一塊烏青的皮肉。她一雙渾濁的眼睛,并不表示出過多的感激涕零,而是僅僅朝你瞥了一眼。
在她瞥了一眼你之前,你稍微彎下腰,把兩個一元硬幣投進(jìn)了瓷碗。你是分開投的,一個瓷碗里分配一個硬幣。你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你今天已經(jīng)去了四個單位,拜見了這四個單位的負(fù)責(zé)人或者其人事部門的負(fù)責(zé)人,換乘了好幾趟地鐵、公交車。
如果他趴著的天橋水泥板突然凹陷下去,或者干脆突然消失了,他就會像一只輕盈的小鳥,一下子向天空的方向飛翔而去,飛越鋼筋水泥的城市,飛回他大山深處的老家。
她不失尊嚴(yán)地乞討,無須向行人擺出一副奴顏婢膝的神情,更不會恬不知恥地拉住人家的褲腳,像是要看清人家內(nèi)褲的顏色。相反,她是在有尊嚴(yán)地恩賜,恩賜給善良的人們行善的機(jī)會。她是個富有者,她擁有兩個孩子的所有權(quán)??蓱z的城里人,一個孩子就把他們的生活鬧得雞飛狗跳了。
也許天橋上的他就是她的他,得了絕癥,或者在工地上遭受了致命的意外傷害,卻得不到合理的賠償。這些,他不想讓她知道。也許他不是她的他,她是千里尋夫的秦香蓮,她的那個他負(fù)心了,回避著她,躲在姘婦的被窩里。也許他只是喜歡與工友們玩幾把,把一年到頭辛苦積攢下來的工錢無私奉獻(xiàn)出去了。也許是他受不住欲火的煎熬,找了一回工地旁邊巷子里的站街女,染上花柳病了,再也無顏面對孩子們純真的童眼,所以著意回避著她……也許什么也不是,她只是找錯了地方。
你離開她們,走了幾分鐘,拐了一個街角,然后走上天橋,走過他身邊,注意到他的兩瓣屁股翹了一下,幅度很小。你就把攥在手心里的一個硬幣重新放回了褲兜里。你本來打算把這個硬幣投入鉛皮飯盒。你擔(dān)心他突然翻身過來,看見你。你就匆匆地邁開了腳步,你要去第五個單位面試。你在想,兩個歲數(shù)加起來還不到四歲的小孩,你卻只給了他們兩個硬幣,按此理論,這個大活男人無須你憐憫。你不知道他們是小女孩還是小男孩,大的那個,應(yīng)該是個小女孩,小的那個,好像也是個小小女孩。哦,你不敢肯定。姑且就全當(dāng)她們是你的小妹妹吧。
你突然就在心里責(zé)怪起這個女人了,怪她語焉不詳。她除了沒有把兩個孩子的性別交代清楚(這自然妨礙了企圖“抱一個孩子去吧”的人們的決心),而且時間上也偷換概念了。她只是說她生下第二個孩子才一個月,他就跑到城市里來了。她沒有交代清楚這是發(fā)生在多久之前的事情,因而,你無從準(zhǔn)確判斷兩個小孩的歲數(shù)加起來是不是四歲了,也許三歲都不到呢。
你無暇過多遐想,匆匆而去,一點也不知道背后有一雙眼睛看著你。但是你猜得沒錯,他確實翻身了,而且坐了起來。一直趴著也挺累人的,如同一個人一直坐辦公室,總想站起來走一下。
你下了天橋,急匆匆地走向公交站頭,你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銳思特連鎖酒店”幾個字。
2
北京路很長,門牌號好像編到了四千多號。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如同北京比別的城市要大一樣。從地圖上看,你根本無法細(xì)辨這條路上有幾個地鐵、公交??奎c。從理論上講,一個城市的地鐵、公交線路是四通八達(dá)的,換上幾趟,總是能夠到達(dá)某個你要去的地方。
你又辭掉了工作,正在緊張地尋找新工作。在青黃不接時期,你舍不得“打的”?,F(xiàn)在的大學(xué)生真是比狗還多,比有錢人家里養(yǎng)的狗還要賤。你本來可以畢業(yè)后回家鄉(xiāng)的小縣城,你父母都希望你回去,憑他們在小縣城的根基,幫你找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應(yīng)該不會很難?,F(xiàn)在,你隱約地后悔了,當(dāng)初留在大城市打拼出一番天地的雄心壯志把你架在了騎虎難下的地步。
幾年下來,你換過的工作比你混過的年頭還要多,除了在不同的單位把陌生的臉孔混成熟悉的,你還得到了什么呢?住的房子,是租的,而且還是與另外一個叫王浩的同學(xué)合租。沒有汽車,擠地鐵、公交或者憑兩條腿奔波。沒有了女朋友。值得回憶的是,在學(xué)校里是有過的,人家回老家了,開始還彼此牽掛著,后來人家見你一事無成,終于拜拜了。不過你也不會因為沒有了女朋友而沒有性生活,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但是饑的時候多,飽的時候少,而且還挺費(fèi)錢。
不要說出人頭地,你連一份安穩(wěn)的工作都守不住,吃的、住的往往都成了問題。你說,你與你遇見的蜷縮在工地圍墻外的街角帶小孩乞討的女乞丐、趴在天橋上乞討的男乞丐,有什么區(qū)別嗎?
你突然想,如果把他們搭配成一對,倒是一個完整的家庭。你隨即覺得這想法太荒唐,無厘頭。
你在北京路的路口下了公交車,你要找的是北京路1314號的某家報社,可映入你眼簾的卻是北京路1號。你后悔沒有在北京路的另外一個路口下車,那里應(yīng)該與報社是近一些的,但是你也沒有把握。不,不,那頭更遠(yuǎn),北京路的門牌號有四千多個呢。這樣一想,你心里就坦蕩了。
這家報社是你今天要找的第五家單位,最后一家了,不急。來的路上,換公交車的空當(dāng)兒,你經(jīng)過一個工地外墻,把兩個硬幣施舍給了一個在工地圍墻外的街角處乞討的女子,她帶著兩個可憐的孩子。你把兩個一元硬幣分別投進(jìn)了一個破瓷碗,你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你要做的也只能是這樣了,你撇下了母女三人,走了幾分鐘,拐了一個街角,然后走上天橋。在天橋上,你邂逅了一個看上去奄奄一息的男乞丐。這是一個不肯正眼瞧人的男乞丐,因為他是趴著乞討的。你覺得很有趣,很好笑,他的鉛皮飯盒里也確實并沒有多少“收獲”,而且其收獲被小偷拿走了也未可知。你突然就起了惻隱之心,從褲兜里摸出了一個一元硬幣。正在這時你看見他的兩瓣屁股翹了一下,幅度很小,你就莫名其妙地把攥在手心里的一個硬幣重新放回了褲兜里。表面上,你是要急著趕路,參加第五個單位的面試,無暇它顧,但是潛意識里,你是不想被男乞丐看見你的施舍行為。他翹了一下屁股,也許是想翻過身來呢。你下了天橋,急匆匆地走向公交站頭,你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銳思特連鎖酒店”幾個字。你上了公交車。
此刻,你站在北京路1號,你暗暗估算了一下,沿北京路直走,大概要過幾個十字路口才能到達(dá)報社,但是你沒有理出個頭緒。北京路真是長呀,一眼望不到頭。你只能往前走,經(jīng)過了兩個十字路口,你開始留意街兩邊的門牌號碼。你挨著走的這邊,是單號。
路面上全是飛馳而過的車輛,你不敢橫穿沒有斑馬線的馬路,只得繼續(xù)往前走。走了幾分鐘,你看見了一條斑馬線,但是你仍然不敢走,因為車輛全瘋了,看見行人在斑馬線上走,不是減速停車,而是高鳴喇叭加速搶道,好像急著去哪里投胎。
不知又過了幾個十字路口,你終于在一個有著紅綠燈控制的斑馬線上走了過去,你差點就要給紅綠燈下跪了。
你終于找到了那家報社,先是看到報社的招牌,才看到了北京路1314號的門牌。你進(jìn)入大門的時候,傳達(dá)室的老頭狐疑地盯著你看。你就順便問他了:人事部在幾樓?
沒有什么人事部,老頭說,你干什么的?
你就說明了來意。
老頭說,你找辦公室。
你穿過停滿車子的院子,上了電梯,來到了五樓,敲開了一個掛著主任職位牌的辦公室。里面的人莫名其妙地說,這個事?如果有這個事,也不歸我管,你找隔壁辦公室的人,或者你直接上六樓找“老總”。
你上了六樓,走廊上碰到一個人,對方說老總在七樓。
你上了七樓,走廊上又碰到一個人,對方說老總在五樓。你怕自己的意思沒有表達(dá)清楚,說,我是問老總的辦公室在幾樓?
對方說,你找辦公室還是找人?
你愣住了,你要找的自然是老總這個人,找到了他的辦公室,自然也就找到了人,不是有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這個說法嘛。但是你回答說,我找他的辦公室。
六樓!他不在辦公室里。對方回答得很干脆,揚(yáng)長而去。
你傻了,好像五樓、六樓、七樓都可以找到老總,但是好像哪里都找不到。你決定還是到六樓守候,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
在六樓,你看見了一個辦公室的外面掛著“總經(jīng)理”的牌子。不是一家報社嗎?應(yīng)該叫社長才對啊,或者總編輯。你仿佛記起了,在院子外的大門邊掛著的確實不是什么報社的牌子,而是某某公司。也許還有別的什么牌子,你沒留意。往往有這樣的情況,一個樓里窩著好幾家單位。但既來之,則安之,不管對方是社長、總編輯,還是董事長、總經(jīng)理,終究是要見個面的。
你終于在牌子下等來了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茨菤鈩荩瑧?yīng)該就是所謂的總經(jīng)理了,只是這個單位的牌子上都只有職位和部門的名稱,沒有標(biāo)示辦公室里面的人姓啥名啥。所以也不好稱呼肥頭大耳的男人“某總”。
你說,老總你好,我在報紙上看到了你們的招聘啟事,也和你們聯(lián)系過,約好了今天過來見面。
你說話的口氣很平緩,不卑不亢,表示你是一個有修養(yǎng)的人,表示你并非一定要得到這份工作,你只是在很多的工作中參照比較,你的身價不菲,你可以有權(quán)對任何一個工作感興趣,但也決不會吊死在一棵樹上。
肥頭大耳的男人說,我姓張。
你不得不跟了一句,張總你好。
張總帶你進(jìn)了辦公室坐下,說,請問你應(yīng)聘哪一項?
副刊編輯,你說,你們在報紙上登的招聘啟事里說你們是報社,上面留有聯(lián)系電話,我打過了,也沒有告訴我是公司。
張總不置可否地說,可能是搞錯了。但是他沒有說明是他們自己搞錯了,還是你搞錯了,或者是刊登招聘啟事的報紙搞錯了。
你說,剛才在下面我也沒有看仔細(xì),你們是什么單位?
是這樣的,我們是毛遂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我們辦的雜志叫《美麗俏佳人》,是一本女性時尚雜志,是外省的一個文聯(lián)主辦,我們文化公司承辦,他們原先有一本純文學(xué)雜志,辦不下去了,改行了。
你說,當(dāng)今時代,純文學(xué)可憐。
張總輕松地笑著,稍稍瞇起了眼,打量著你。
你覺得不答話不好,就說,哦,原來是這樣。
張總說,其實我們更需要的是記者,而且是女記者,當(dāng)然編輯也行,男編輯也行,對了,我們就一本雜志,沒有什么副刊正刊,但男性在這里是很吃香的,因為我們公司女員工居多。
你無法揣摩對方的心思,不得不沉默。
但是,張總說,現(xiàn)在我們單位效益不景氣,試用期沒有底薪,試用期三個月,主要靠員工在外面爭取廣告業(yè)務(wù),不論記者、編輯,還是搞衛(wèi)生或者做飯的阿姨,拉了廣告業(yè)務(wù)過來的,按廣告業(yè)務(wù)發(fā)生金額的10%予以獎勵,我們期待你的加盟為單位帶來活力。
你想你還沒有答應(yīng)加盟呢,但還是客氣地說,謝謝張總。
張總主動伸出肥厚的大手,與你握手,說,現(xiàn)在你去五樓找辦公室的小雯登記,是一個聲音很甜美的小女生,明天你就可以上班了,報紙上留的就是她的電話。
你禮貌地告辭出來,進(jìn)了電梯,直接到了一樓出來。你不想去五樓找什么人,你確實打過報紙上的電話,但是接電話的是一個男性。顯然在這個公司里,并沒有把男女分清楚。
你突然想起來,在家鄉(xiāng),1314就是“要殺要死”的諧音。你的心臟咚咚地跳。
你決定和王浩再商量一下,既然鄔雅如此盛情邀請,還是再考慮一下吧,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鄔雅還是很看重同學(xué)情誼的,雖然他公司里事多,但還是經(jīng)常抽出時間組織同學(xué)聚會。今天晚上,你和王浩都是他邀請的對象。
3
茶心有一個很高貴的身份——“公主”。要知道,在古代,皇帝或者國王的女兒才可以配稱公主,一般大戶人家的女兒稱小姐,可見,公主要比小姐出身更高貴。可是眼下,公主與小姐又有什么區(qū)別呢。茶心只不過是一家很普通的KTV里的公主。
今天晚上,茶心和四個姐妹先是侍候杏花廳里的五個客人。五個客人,四個是東道主,一個是“高貴”的被接待對象。也就是說,是四個接待一個。四個東道主中,有一個是帶頭的,中途問了媽咪,如果有需要,是否可以帶一個公主出去玩玩。媽咪表示,不是誰都愿意出臺的,所以不能像挑選坐臺的公主一樣隨便挑。但是媽咪知道哪些公主愿意出臺,她會安排好。
由于高貴的被接待對象謝絕了東道主的好意,所以五個客人只是在包廂內(nèi)和茶心以及她的姐妹們調(diào)情。茶心知道,她的這四個姐妹中,有兩個和她一樣,只要價格到位,是可以出臺的。但是茶心有一個原則,決不主動和客人提這事,以免自討沒趣。說實在話,有出臺的機(jī)會,茶心還是很珍惜,現(xiàn)在經(jīng)濟(jì)不景氣,坐臺一次的小費(fèi)從兩三年前的五百降低到三百,掙錢比以前難多了。兩三年前,出臺一次起碼總要上千吧,現(xiàn)在形勢也不好,六七百也要承接“業(yè)務(wù)”。
今天晚上生意還算可以,杏花廳的五位客人走了后,茶心竟然被第二次排鐘——排鐘,就是按順序坐臺;點鐘,就是客人點某個公主的號,則可以跳號——排到了。這回是玫瑰廳。玫瑰廳是個大包廂,可以坐二十余號人,也難怪茶心第二次被排到了。茶心和她的姐妹們進(jìn)了包廂,才發(fā)現(xiàn)里面氣氛熱烈,十來個年輕人正喝得起勁,大多在酒精的作用下,臉上一派神采飛揚(yáng)。茶心想,媽咪應(yīng)該是按玫瑰廳里客人的人數(shù)安排同等數(shù)量的公主上門了。
細(xì)心的茶心又點了一下,包廂內(nèi)確實是十位客人,清一色是男性。他們應(yīng)該是朋友,但是她很快聽明白了,他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而且她還聽明白了,他們是在外面一家酒店里吃了晚飯過來的。很顯然,他們喝得還不過癮,轉(zhuǎn)移了陣地繼續(xù)喝。有一個好像喝醉了,斜在沙發(fā)上打起了呼嚕。那個人就是你。
茶心和她的姐妹們陪客人調(diào)情拿小費(fèi),陪客人喝酒還可以得分成。她們很快就與客人們打成一片了,加入了喝酒的行列。喝酒也要講點名目,就是搖骰子,猜,以雙方的數(shù)字合計為準(zhǔn),對上了免喝,對不上就要喝。
一個客人肆無忌憚地說,姐妹們,今天我們鄔總請客,你們放開來喝呀,喝到位了陪兄弟們睡覺。
那個被稱為鄔總的人,偷偷指點了一下打呼嚕的你,說,王小二都已經(jīng)在睡覺了,叫姐妹們?nèi)绾闻悖?/p>
茶心不失時機(jī)地說,鄔總,我陪王小二先生吧,我也想睡覺了。
客人們哈哈大笑,笑聲把你驚醒了,你揉了揉眼睛,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你明白無誤地看見了包廂里多了很多年輕漂亮的姑娘。一個念頭掠過你的腦際,平日里解決下身問題都需要自己掏錢,今天鄔雅不是說了嘛,一切消費(fèi)他買單。何況你已經(jīng)動員與你一樣死要面子的王浩一起加盟鄔雅的公司,你對鄔雅有功嘛。
你、王浩和鄔雅,還有在座的另外兩位同學(xué),在大學(xué)里是住同一個宿舍的,那時候八個人一間宿舍。目前,這兩個同學(xué)一個在機(jī)關(guān),一個在事業(yè)單位,四平八穩(wěn)地過日子,不像鄔雅有錢,也不像你、王浩那樣窮折騰。鄔雅的企業(yè)是一家進(jìn)出口公司,他們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幫助著他。相對來說,你、王浩對鄔雅來說,沒什么“價值”,何況鄔雅和你們在大學(xué)期間還是有過節(jié)的。
真正與鄔雅有過節(jié)的,是王浩而不是你。鄔雅現(xiàn)在的老婆夏桑就是王浩大學(xué)里的女朋友。王浩寫詩,經(jīng)常在校報上發(fā)一些詩,還是學(xué)校文學(xué)社的副社長。鄔雅擔(dān)任了系學(xué)生會的主席,那時候就表現(xiàn)出了出色的組織才能。兩個人對女大學(xué)生都有一定吸引力。王浩經(jīng)常把夏桑帶回寢室,不知怎么的夏桑就和鄔雅好上了。有一段時間,夏桑是同時和他們兩個人“好”,今天陪王浩看電影,明天陪鄔雅逛公園。夏桑沒好意思和王浩撕破臉皮,鄔雅也配合著她,只有王浩一時還蒙在鼓里。
在王浩談戀愛之前,你和王浩是死黨,同寢室的人簡稱你們“二王”。兩個人像談戀愛的男女同學(xué)一樣一起上圖書館,上電影院,一起踢足球、打籃球,王浩還差點把你引上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不歸之路。好在王浩談上了夏桑,陪你的時間就少了,這說明他的性趨向還是基本正確的。夏桑和鄔雅好上后,陪王浩的時間就少了,經(jīng)常需要找一些借口,王浩每次都是深信不疑。直至那次王浩和你在學(xué)校后門的影廳里看電影,電影落幕,燈亮起來后,你和王浩幾乎同時看見夏桑和鄔雅竟然就坐在前幾排的位置。由于王浩的緣故,你至此也有意無意地疏遠(yuǎn)了鄔雅??蓱z的王浩,失去了夏桑后,大學(xué)畢業(yè)都好些年了,就再沒談過戀愛,更別提結(jié)婚了。當(dāng)然,你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誰叫你們是死黨呢。不過在學(xué)校里的時候,具體地說是在王浩確鑿地失去了夏桑之后,你也談了一場戀愛,而且談到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來人家見你賴在這個城市里一事無成,終于拜拜了。
也許是心懷愧疚的緣故,鄔雅了解到你和王浩畢業(yè)后一直過著風(fēng)雨飄搖的生活后,找了你好幾次,動員你和王浩到他的公司里去。你在王浩面前提過多次,都被他婉言謝絕。你知道他心存疙瘩,可又拉不下臉面撇下他自己一個人過去,害得你也只好繼續(xù)過著漂泊無定的日子。而今天,你在求職的道路上再次碰壁后,你給鄔雅出了個主意,多叫一些人,給王浩上眼藥。本來鄔雅沒準(zhǔn)備請那么多人。王浩自然也不明白是你的詭計。
晚飯的時候,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交杯換盞,把個鐵石心腸的王浩灌得云里霧里,覺得再不去鄔雅的公司,那他就不僅是對不起你,對不起在座的同學(xué),而且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最后總算勉強(qiáng)點頭答應(yīng)了。
想到這里,你有一種功德圓滿的感覺,你不僅幫了王浩,而且?guī)土肃w雅,當(dāng)然,也順便解決了自己的事情。你“性”致盎然地說,剛才哪位姐妹說愿意陪我睡覺?
王浩想到了現(xiàn)實問題,說,鄔總買單沒問題,問題是這里沒有睡覺的地方。
鄔雅說,王浩兄弟,你多慮了,到處都可以睡覺,只要有男人和女人就成。
茶心的本意是你帶她去外面開房,但她明白既然是鄔總請客,而他話里的意思是就地解決。茶心就說,鄔總,王先生可能多喝了一點,我陪王先生到洗手間里洗把臉吧?
茶心曾經(jīng)遇見過那種急烘烘的客人,多半是喝高了以后竄到KTV里的,沒在沙發(fā)上坐幾分鐘,就要求陪侍的公主一起到洗手間里去。茶心就趁機(jī)抬高價格,談妥價格,兩人進(jìn)了洗手間,把門給閂死,包廂里其他的客人就進(jìn)不來,而且也不會試圖進(jìn)來??腿思?,茶心就故意把動作搞得很大,很猛,基本上幾分鐘就把客人解決了??腿瞬贿^癮,但是已經(jīng)心有余力不足,白讓茶心揀了個便宜。
果然,“鄔總”大度地說,這位姑娘說得是,王小二好好配合。
到了洗手間,茶心按捺住心頭的喜悅,正要速戰(zhàn)速決,你卻不急著搞,要先把膀胱里的液體釋放出去,可是你那物什卻翹著不肯伏下頭去,自然尿不出來。茶心有經(jīng)驗,告訴你應(yīng)該像女人一樣坐在馬桶上,又拿毛巾浸了冷水給你擦臉。她好不容易幫助你尿出了一些,你卻提起了褲子說,我們?nèi)ネ饷骈_房間,你的小費(fèi)鄔總會在這里一起給媽咪的。
4
出了KTV,茶心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她聽得你在說,不用打車,我們先散步,過一會兒過天橋,到馬路對面去,那里有個銳思特連鎖酒店。
茶心說,你好像很有經(jīng)驗。
你說,我也很驚訝,剛才和同學(xué)們來的時候沒注意,現(xiàn)在出來才發(fā)現(xiàn),今天白天我剛好路過這里,上了天橋到對面換乘公交車。
你們走過一個工地的外墻,夜深了,圍墻內(nèi)已經(jīng)安靜下來。在工地圍墻外的一個街角,你看見了隆起的一大團(tuán),路燈剛好被圍墻擋住了,這隆起的一大團(tuán)像一團(tuán)神秘的濃霧。
被子下的奇形怪狀無疑就是母女三人的身體形狀。被頭外面只探出母親的半個腦袋,她就像一只剛孵出兩只小雞的老母雞,把兩個女兒覆蓋在了自己的身下。從層次看,被子可能有三條或者四條。
你苦思冥想,想不起來自己白天是否看見過這些被子。莫非是附近的好心居民晚上拿過來的?你還看見了被子外頭一個缺了一角的瓷碗,里面空空如也。
你說,她們睡熟了,她們看不見我。
茶心以看外星人的目光看著你,沒有說什么。
你們離開她們,走了幾分鐘,拐了一個街角,就可以上天橋了。
你突然拉住了身邊的茶心,笑嘻嘻地說,我可不想這么早上天堂。
茶心糾正說,先生,我們不是上天堂,是上天橋。
你說,天堂其實不是天堂,天堂里有個可怕的神,我不想看見他。
茶心說,神在天上,可以看見你,即便你躲在天橋下走。
你和茶心,此刻都不會料到,幾分鐘后,她的話,竟然一語成讖。
你說,我覺得就是上天堂,雖然天橋下面的十字路口沒有劃斑馬線,但現(xiàn)在是深夜了,而且應(yīng)該是過了零點了,街上一個鬼都沒有,那就別脫褲子放屁了。
茶心在腦子里過濾了一下,覺得直接過去也好,不上天橋了。她說,我終于聽懂了你的話。
茶心溫柔地攙扶著身子還有點搖晃的你,說,慢慢走,只是你要付房費(fèi)了,是要包夜嗎?
你說,包夜,一直包到明天中午十二點退房,做九九八十一次,接下來半年不做了。
茶心說,暴飲暴食不利身體健康。
茶心又說,是今天中午,已過零點。
茶心內(nèi)心里對你是不屑的,不相信身子有些輕飄飄的你有那么大的能量。她覺得你頂多睡覺以前干她一次,睡醒了,退房以前再勉強(qiáng)干她一次。
表面上,茶心還是奉承說,先生好生猛哦。
你們走得很緩慢,終于走到了十字路口的當(dāng)中,基本上也就是頭頂上圓形天橋的圓心位置。你不合適宜地站住了,像在考慮著什么,雙手把衣服的口袋一個個拍過來。
你驚呼說,我手機(jī)落在KTV里了,天!
茶心下意識地說,那就回去拿唄。
你轉(zhuǎn)身就要走,茶心一把拉住了你,一輛紅色出租車從你身前呼嘯而過,像一道紅色閃電。膽戰(zhàn)心驚的茶心罵了一句,公然闖紅燈嘛,他媽的瞎眼啦!她又對你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現(xiàn)在安全了,你走吧,
你卻淡定地說,沒什么啦,我們自己不走天橋,被撞死了就真的上天堂了。
茶心不想和你扯下去,說,烏鴉嘴!你還不走?
你卻遲疑著說,你怎么辦?是陪我一起走回去呢,還是你先到馬路的對面去?
茶心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也愣住了,說,隨便吧。
什么叫隨便?你認(rèn)真起來了,還捏了一把茶心的胸部說,呱呱叫。
你喝多了,茶心說,等會兒有你玩的哩。
好,你等著,你像得到了一個重大承諾,興奮地說,我非要做九九八十一次不可,否則我王字倒著寫。
茶心說,王字倒著寫還是王字,你快回去拿手機(jī)吧。
你邁出沒幾步,茶心就意識到事情不好,大喊了一聲,車……
茶心的尖叫,像是玻璃從高空墜落砸在地上的聲音。
你顯然聽見了茶心的叫喊,你轉(zhuǎn)了半個身過來,遺憾的是你轉(zhuǎn)錯了方向,你的背剛好朝著來車的方向,所以你沒有看見來車。你一臉的匪夷所思,看著茶心說,你叫我?
茶心已經(jīng)急得說不出話來,她像一個啞巴似的揮舞著雙手,甚至跺腳。
她的舉動把你搞得更加糊涂了,你爆了粗口說,急什么急,你的×癢癢得受不了啦?老子等會兒……
你沒有把話說完。茶心看見,還是一輛出租車,藍(lán)色的,比先前那輛紅色的更急,趕著去給他娘奔喪也不用這么急呀。她的耳朵被灌進(jìn)了一陣刺耳的剎車聲,幾乎與此同時,她看見你飛了起來。你飛得可真高,幾乎就要飛上天橋了,但是你被天橋的欄桿擋了下去。天橋基本上是圓形結(jié)構(gòu),圓心那一圈是空的,你差不多就是從圓心的位置飛上去的,如果不是恰好被欄桿擋住,你就會掉在天橋上,那你就不會死。但是這樣一來,你就會被神看見,而且你將看見神看見你。
反正,你被天橋上的欄桿擋了下來。茶心看著你像一個沉重的西瓜砸在天橋下的街面上,嘩啦一聲響,西瓜爆裂開來。
茶心就覺得,你已經(jīng)確鑿地死掉了,你甚至哼都來不及哼一聲。
事實上你并沒有當(dāng)場死去。你是背部先著地的,你的身子還在抽搐,眼皮也還沒有閉上。你看見的是一個圓形的天空,這個圓被一顆突兀冒出來的腦袋撕去了一角。那是一個睡夢中的腦袋,上面鑲嵌著一雙惺忪的眼睛。為了看得更真切一些,腦袋前方又出現(xiàn)了一只手,手揉了揉眼睛。眼睛瞪得簡直與天空一樣圓了。他是你不愿意看見的神,他不僅像在白天那樣看見你了,而且這回,你還看見他看見了你。
天橋上的神看了下面的情形許久,搖了搖頭,蓬松的頭發(fā)也跟著搖晃了一會兒。神嘆了一口氣,瞅了一眼鉛皮飯盒,里面有寥寥的幾個硬幣和一些一角、五角、一元的紙幣。他本來睡熟了,可是這個不安分的世界又把他吵醒了,璀璨的燈火傳遞給他一陣陣的寒氣。他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身子,不知如何是好。即便是神,也有不知所措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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