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永遠(yuǎn)是旅行交通中最有意思的那一個。只可惜,人們總是覺得江河可以被征服,渡口被一座座嶄新的大橋所取代。從北極圈最大的城市取道,從渡口上船,經(jīng)白海,可領(lǐng)略群島風(fēng)光。也許,面對大海,人們?nèi)杂衅鸫a的畏懼和敬愛,白海的輪渡會長存下去,成為不朽的記憶。
我們從北極圈最大的城市俄羅斯的摩爾曼斯克南下,不過是一宿的火車,已經(jīng)抵達凱姆,五點剛過,烏云滿天,仿佛從來沒有黑過,也未曾亮過。這里離北極圈只有兩百多公里,離白海的海岸線二十公里,倘若要從大陸進入白海中的索洛韋茨基群島,這是最好的連接點,在白海的東邊當(dāng)然也可以上島,卻更荒蕪和荒涼。
這樣一個孤零零的二層木結(jié)構(gòu)小型火車站,是俄羅斯北方行走最常見的景象。鐵軌外層層森林,站臺外零散小店,有厚厚的門簾,悄悄地?zé)o日無夜地開著。或許是白夜將至,店里的女人站了一夜,眼神依然炯炯。
通往碼頭的公交車在六點半準(zhǔn)時從站外開出。我拿出Kindle, 把旅行指南上的俄文指給司機看,他點點頭,示意我們?nèi)酉氯R布,還是便宜,這時,人民幣兌換盧布已經(jīng)逼近1:10了。三三兩兩的人在零零散散的村落上上下下,最終抵達碼頭的度假村。買好船票,我們裹著外衣就往船上逃。昨天下午開始的大雨,一直從北極圈外,跟著我們來到北極圈內(nèi),眼前的白海,陰沉沉,遠(yuǎn)遠(yuǎn)的浪拍著烏云,像失去救贖的永恒末世。
船上卻溫暖緊湊。沒有領(lǐng)袖像,圣母和耶穌的哀容下,掛著高幫雨靴、雨衣、圍巾、大衣和各種罐頭及飲料,如果不下船,好像也可以在這樣的世界存活下去。幸運的是,當(dāng)我們抵達群島主島時,烏云竟然散去了。俄國北方的初夏,如白云蒼狗,在燦爛陽光的掃蕩下,好像洗去了千年的抑郁。
盡管在《古拉格群島》中,索爾仁尼琴把整個蘇聯(lián)比作一個密布監(jiān)獄和集中營的群島,但人們?nèi)匀黄毡檎J(rèn)為,索洛韋茨基島上的監(jiān)獄舊址就是古拉格群島的原型。荒唐的是,這個監(jiān)獄,也是極北之地歷史最悠遠(yuǎn)的修道院,14世紀(jì)就已建立,迅速成為整個白海群島的中心。1926年,這里成為關(guān)押反對斯大林的異己分子的勞改營。1939年成為海軍士官學(xué)校,1974年,蘇聯(lián)把這里改成博物館,但直到1992年,這里才終于迎回圣像,復(fù)建修道院直到如今,它成了世界遺產(chǎn),當(dāng)然,是因為修道院的歷史,而不是勞改營的歷史。
氣溫只有12度,可是風(fēng)輕日艷,藍(lán)色的海面和青蔥的森林。讓人愉快而難以置信它在漫長冬季的酷烈。修道院在一個微微凸起的坡上,我買了兩個烤鯡魚夾面包,一瓶格瓦斯,狼吞虎咽完,才進到修道院門內(nèi),它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膬?nèi)部裝修,信徒、教士和工人來來往往。穿過庭院和大門,原來修道院的后面有一彎湖水。畫畫的、發(fā)呆的、釣魚的都在水旁,靜靜地守著這七百年的修行場。若追究著這水而去,彎彎曲曲的河灘后,是無窮盡的北方之海。
從森林中步行回來的我,等船在七點回去,風(fēng)吹得猛烈,只能走進一個勁風(fēng)中蕭瑟作響的木屋,是一檔賣飲料、酒和鯡魚面包的小店。要了一杯冰涼的格瓦斯,從窗外看白海,還是藍(lán),可是因為又起了烏云,那藍(lán)色隱隱帶上了褐色的染浸。兩個小時后,我們重新回到大陸的海岸。碼頭度假村里唯一會英文的男孩幫我們叫了十一點的的士,于是去度假村的海邊餐廳吃晚餐。十點的云依然斑斕,那太陽就像群島一樣,永遠(yuǎn)沉不下去。
擺渡,永遠(yuǎn)是最有意思的旅行交通。從白海搭乘一宿火車,清晨抵達彼得工廠,又是一段漫長的輪渡。從火車站花半個小時走到如大海一般的奧涅加湖畔,等待輪渡前去基日島。那滿是草場、風(fēng)車和野花點綴的島上,有著俄羅斯歷史最重要的鄉(xiāng)村教堂主變?nèi)萁烫?,它?2個洋蔥頭屋頂,一直被認(rèn)為是俄羅斯北方最重要的象征。島上的人口比索洛葦茨基群島少得多,又或許因為它隔水相鄰的是彼得工廠這樣的大城市,在船上,我并沒有看到跟索島渡輪一樣的商店商品,只在島上湖邊的涼亭上,看到了可口可樂飲料店,和小船上滿滿的魚。
作為一個山里人,我第一次搭乘擺渡或輪渡,是十五年前在漓江徒步時。那時候徒步還不要錢,沿途的住宿,大抵就是鄉(xiāng)下人家里逼仄的一閣。連帶著過渡口的,也幾乎都是本地人,我請女孩子們幫我在竹筏上對著江水拍照,她們竊笑。就像民國小說里的下鄉(xiāng)青年所遇見的那樣。舊式的鄉(xiāng)村生活,其實比我們想象中的壽命長,至少它曾經(jīng)活到世紀(jì)之交過。2004年第一次去香港,見識了有江河和海峽的城市中,輪渡無可比擬的搖擺感。從南丫島乘著海風(fēng),刺入燈火璀璨的中環(huán),再搭天星小輪穿到尖沙咀,搭上幾乎是最后一班火車回深圳。那時的香港,依然是勃勃的生機,文明的光輝。然而中國變幻如不可捉摸的白云,從漓江邊的漁村,到維多利亞灣,景還是那個景,然而卻對今時今日的繁華喧囂,生起隔膜。
白海之前,最近一次搭輪渡是在哈巴雪山下的金沙江。當(dāng)時,我要從江北的下虎跳峽去江南的大具,然后搭車去麗江。這曾經(jīng)是一條非常經(jīng)典的路線??墒乾F(xiàn)在在中虎跳,每天有三班巴士,將完成徒步的游人從大公路送回麗江。于是這金沙江的輪渡,漸漸地也只有本地人搭了。我運氣不算好,下到渡口的時候,輪船剛剛回去江對岸。打他們留在渡口的電話,說是去吃飯了。于是我只能坐在江畔,將背包里的蘋果拿出來一個個啃??械降谌齻€的時候?qū)Π度詿o動靜,只有下午的陽光照在混沌的金沙江上。有機器聲低低地響,蓋過水聲。那是一座金沙江大橋在施工,試圖將玉龍雪山和哈巴雪山連接起來,以后這拖拖拉拉的渡口,也將不復(fù)存在吧。
人們總是覺得江河可以被征服,不僅是中國的每一條河流渡口,甚至我經(jīng)過了五六次的會曬——清孔湄公河輪渡,也在去年被嶄新的泰國老撾第三友誼大橋所取代。還好面對大海,人們?nèi)杂衅鸫a的畏懼和敬愛,白海的輪渡想必會長存下去,就像君士坦丁堡城墻下的渡口,已經(jīng)成為人類文明永垂不朽的記憶。
尼佬,云南土著,Lonely Planet作者和專欄作者,一年在路有半載的旅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