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太宗執(zhí)政二十二年間(976-997),對佛教尤為注意,不僅崇佛、建寺、譯經(jīng),且注重與各國佛教文化交流。本文以日本僧侶奝然入宋一事為緣起,在賞析北宋雕版佛畫《彌勒菩薩像》(現(xiàn)藏于日本京都清涼寺)的基礎上,探求此像所涵蓋的時代背景、思想淵源等。
關鍵詞:彌勒菩薩;下生信仰;繪畫創(chuàng)作
位于日本京都的清涼寺千百年來一直是民眾信仰的圣地,寺中釋迦堂供奉著一尊旃檀瑞像(圖1),據(jù)此像背面蓋板之銘文及像內(nèi)裝藏品可知為東大寺僧奝然于平安永觀元年(983)入中國之宋朝,于汴京(今河南開封)啟圣禪院禮拜傳自古印度優(yōu)填王造的旃檀釋迦瑞像后,為興隆佛法,遂于漸江臺州請張延皎、張延襲兄弟以櫻桃木模刻后攜回日本。此像著通肩大衣,薄衣貼體,以規(guī)整富于裝飾性的衣紋為特征,頭發(fā)作漩渦繩狀,肉髻嵌水晶球,白毫為圓形的銀薄板,眼瞳嵌入鈍光黑石,兩耳孔均鑲上水晶。右手施無畏印,左手微曲垂掌,結(jié)與愿印。舟形背光,透雕寶相花紋并飾十一體佛坐相,頭光為鏤空花紋。該像背后嵌方形蓋板,內(nèi)安木板佛畫、銅鏡、珠玉等寶物。其中北宋畫家高文進所繪底本刻印的四幅版畫堪為宋代存世繪畫之精品。此次討論的《彌勒菩薩像》(圖2)即為其中一幅。
整幅作品高54.5公分,寬28.5公分,白描畫法柔和細膩。文字信息各有四處:右上“待詔高文進畫”及左上“越州僧知禮雕”點明了該作底本的繪者和雕版作者;由左中“甲申歲十月丁丑朔 十五日辛卯雕印普 施永充 供養(yǎng)” 可知此畫于北宋雍熙元年(984)刊印,而右中“云離兜率 月滿婆娑 稽首拜手 惟阿逸多 沙門仲休贊”的記載則突出表現(xiàn)了主題——彌勒菩薩。
綜觀畫像略有殘破,但主體描繪依舊清晰可辨。彌勒菩薩垂發(fā)于肩,面相盈圓,大耳豐碩,眉目舒長前視;著天衣,佩項飾瓔珞、腕釧等豪華身具;胸前、肩肘、腿部衣紋自然流暢,寫實感強。手指飽滿如豆莢,雙腿疊壓,足心皆朝上,結(jié)跏趺坐于蓮花上,此為圓滿安坐之相;蓮花下方“工”字須彌座裝飾繁復精巧。尊像神情莊嚴靜穆,淳厚安詳,似在虛空境界;后有蓮瓣形像光,飾有反復連續(xù)、對稱均衡的陰刻忍冬紋樣。忍冬紋在佛教美術中,常取“凌冬不凋”之意而被大量運用,寓意永生輪回。此處該紋樣用以裝飾主尊的身光與頭光外,也與蓮花紋一道裝飾外圍邊框,營造出內(nèi)外呼應、和諧統(tǒng)一的效果。
寶傘頂部以展瓣蓮花裝飾,以作為凈土的象征,佛經(jīng)中也常用其喻佛、佛法之難得。此處繪刻的八角形寶傘以大菱紋樣為基本框架,有中小菱紋、小三角形填補;四周圓邊掛有簾飾,上墜各式垂幔,并懸掛彩鈴、流蘇等物,一派富麗之姿。寶傘由華蓋演化而來,常用置于佛像或佛塔上,以寓避開酷熱之苦、邪惡力量等?!豆沤褡ⅰぽ浄酚惺觯叭A蓋,黃帝所作也,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常有五色云氣,金枝玉葉,止于帝上,有花葩之象,故因而作華蓋也”。帶有王室色彩的華蓋被佛教藝術吸收后,成為一種儀式性象征。
圍繞寶傘,兩側(cè)各有一身飛天。右飛天有些許損毀,但并不難看出其正以優(yōu)美、輕盈的姿態(tài)逆風飛翔;左飛天搖曳的彩帶與飄動的長裙迎風舒卷。四周,彩云飄浮,香花紛落,流露出生動的韻律感和飽滿自由的情緒。
須彌座兩旁,兩尊天女像與主像一道構(gòu)成穩(wěn)定的三角形構(gòu)圖。左天女梳環(huán)狀中空雙髻并插鸞釵,面容悅靜恬淡,衣飾帛帶自然飄舉,霞帔通體繡以花紋,氣質(zhì)華麗尊貴。值得一提的是,天女雙手所持拂塵與彌勒菩薩右手似持的麈尾為此件佛畫作品帶上了莊學的色彩。
前景焦點落在了正對主尊的法輪上。法輪基部飾以蓮瓣,下有“工”字木結(jié)構(gòu)承托,對照上文,該元素的構(gòu)成與主尊的表現(xiàn)方式并無二致,這是巧合嗎?從法輪的概念談起。由輪轂、輪輻和輪輞組成的法輪代表著輾轉(zhuǎn)、圓滿、摧破之意,尤如轉(zhuǎn)輪圣王之輪寶。據(jù)說,當一統(tǒng)世界的君王出現(xiàn)時,天上會出現(xiàn)一個旋轉(zhuǎn)金輪作為權力的證明。它是與彌勒下生信仰相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故而,法輪的刻畫常常帶有明顯的救世意味,這也給世俗社會中的帝王告白自己“天賦神權”提供了參考。按這樣的解釋闡述,貌似為重復構(gòu)圖的做法確為畫家有意而為。
佛教發(fā)展至宋代可稱為中興。時后周為求富國強兵,曾有政治性的排佛之舉,宋太祖登基后立刻下詔停止廢佛。太宗即位時亦大力提倡佛教,親自下詔天下沙門入殿考試經(jīng)論,還專門修建譯經(jīng)院和印經(jīng)院翻譯與刻印佛教經(jīng)典;此外,繼續(xù)貫徹與西域交通之政策,鼓勵中亞小國及五天竺遣使僧侶來宋。
各國僧侶不斷朝宋對太宗轉(zhuǎn)輪王之至尊形象具有肯定作用。太平興國七年,成都沙門光遠去往西域,歸來后將天竺王子之語上表:“伏聞支那國有大天子,至圣至神,富貴自在。自慚福薄,無南朝謁。遠蒙皇恩賜金剛座釋迦如來袈裟一領,即已披掛供養(yǎng)”(《佛祖統(tǒng)記》卷四十三)。光遠之獻表可見太宗有賞賜先例,此作為既可表明大宋為宗主國的態(tài)度,也肯定了自己“至圣至神”的地位(帝王兼現(xiàn)在佛的角色)。[1]翌年,奝然入宋并將《職員令》、《王年代記》獻給宋朝,這是日本典籍第一次被帶到中國?!堵殕T令》介紹了日本官僚制度,《王年代記》則記載了日本歷代天皇的尊號、繼承關系及一些歷史事件。奝然就“國王以王為姓,傳襲至今王六十四世,文武僚吏皆世官”宣揚了日本萬世一系永傳不變的國體,這給企圖勵精圖治的宋太宗一個極大激勵,也無形中對其加強中央集權、改革政治弊端起到鞭策作用。[2]
然而,太宗的政治抱負推行得并不順利。為合并南北,需包括將吳越、閩和北漢納入趙宋版圖,另遼、燕云十六州尚未收復。不到三年,太宗先后兵不血刃收服閩和吳,還親自率兵討伐北漢;但對遼作戰(zhàn)卻不甚如意,三番兩次敗北后又于幽州之戰(zhàn)中箭(史載太宗因箭傷復發(fā)而死),落荒而逃。期間,朝廷仍需對交州及西夏用兵,戰(zhàn)爭之膠著遠超預想。
至此,太宗崇佛的深意更為明了:除藉佛教觀念來塑造轉(zhuǎn)輪王、現(xiàn)世佛的形象以協(xié)助達成安邦治國的理想外,或求慰于佛以撫恤戰(zhàn)爭失敗造成的精神與肉體創(chuàng)傷。
儒學在中國封建社會結(jié)構(gòu)中一直居于支配地位,儒家在政治上主張尊君抑臣,故而為專制皇帝所喜。[3]然自魏晉時,佛老之說極盛,其間復經(jīng)帝王倡導,深入人心是必然。[4]至宋,儒學逐漸傾向理性主義,同時擁有極完備而能與現(xiàn)世生活相一致的道德傳統(tǒng),這致使宗教成為一項實用工具。
清涼寺所藏《彌勒菩薩像》即為儒釋道三教互生的代表,而高文進系為全盤接納了三家學說的實踐者。[5]儒學強調(diào)成就社會關懷與道德義務的境界,道家則注重內(nèi)心的寧靜和平與超越境界,佛教(尤其是禪宗)則吸收了“道”的觀念,把它作為自家的本體范疇、絕對真理。[6]高文進畫院待詔的身份、畫面出現(xiàn)的麈尾與拂塵、主尊轉(zhuǎn)輪圣王的現(xiàn)世佛形象無一不在彰顯太宗崇佛下對北宋士庶的影響。
劉道醇《宋朝名畫錄》中有兩則宋太宗與高文進來往情形的記載:“上萬畿之暇留神繪事,文進與黃居寀常列左右,賜予優(yōu)腆”,另有記“(文進)年老臥病,上遣醫(yī)往療之,仍戒曰:‘文進之命實系卿手,不可緩也。上為注意如此,后果愈”。[7]宋太宗在處理繁忙的政務之余十分留意于繪事,高文進與黃居寀常陪伴在其身邊,得到許多厚待;當高文進年老生病時更得到皇帝的親自探望。君與士關系的熟稔可見一斑。
《彌勒菩薩像》集成了宋太宗利用宗教的政治動機,而畫家則將皇帝崇佛的印象投入到了繪畫創(chuàng)作中。
從思想淵源闡述外,郭若虛的記載則給《彌勒菩薩像》的研究提供了古籍支持?!秷D畫見聞志·卷六·近事·慈氏像》有記:“景祐中,有畫僧曾于市中見舊功德一幅,看之乃是慈式菩薩像:左邊一人執(zhí)手爐,裹幞頭,衣中央服;右邊一婦人捧花盤,頂翠鳳寶冠,衣珠絡泥金廣袖。畫僧默識其立意非俗而畫法精高,遂以半千售之,乃重加裝背,持獻入內(nèi)閻都知。閻一見且驚曰:‘執(zhí)香爐者實章圣御像也,捧花盤者章憲明肅皇太后真容也。此功德乃高文進所畫,舊是章憲閣中別置小佛堂供養(yǎng),每日凌晨焚香恭拜。章憲歸天,不意流落一至于此。言訖於悒。乃以束縑償之。復增華其標軸,即日進于澄神殿。仁宗對之,瞻慕戚容,移刻方罷。命藏之御府,以白金二百星賜答之?!盵8]為宮中舊藏的慈氏像與《彌勒菩薩像》相較,除繪制者同為高文進外,二者從題材、構(gòu)成到主題都有相似之處。文中披露的“章圣”、“章憲”(宋真宗的兩位皇后)形象為畫家所用,自然,慈氏菩薩的形象應為宋真宗。由此看來,高文進將《彌勒菩薩像》的構(gòu)圖技巧一概復制到了此幅慈氏像的創(chuàng)作中。
《彌勒菩薩像》以轉(zhuǎn)輪圣王的主題揭示了執(zhí)政者以宗教穩(wěn)固政權的現(xiàn)實意義,儒釋道互生互補的思想淵源則為畫家的創(chuàng)作實踐提供了理論支持;它不僅是北宋佛教美術珍貴的圖像資料,也為中日文化友好交流提供了依靠力量。
注釋:
[1]黃啟江.《宋太宗與佛教》,《故宮學術季刊》,第十二卷
[2]李春光.奝然與中日文化交流[N].遼寧大學學報,1985,(06).
[3]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卷)[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229
[4]劉靜貞.略論宋儒的宗教信仰——以范仲淹的宗教觀為例[J].中國歷史學會集刊,15:153-164.
[5]劉靜貞在《略論宋儒的宗教信仰——以范仲淹的宗教觀為例》一文中將宋代知識分子的宗教觀大致分為四類:1.辟佛斥老的新儒學者:偏重將儒家思想往現(xiàn)實社會倫理綱??繑n,但由于缺乏哲學上的推理系統(tǒng)而難以建立儒家思想形而上學體系;2.新信仰的追求者:對當時宗教不滿并希求于尋找新信仰,但始終沒有找到滿意的歸宿;3.奉佛或(和)崇道:這部分人接納了佛、道等儒學之外的宗教信仰,而這兩者間往往還有互通;4.無固定信仰者:堅持儒學固有的天道觀,也接受佛、道經(jīng)典的禪機和妙悟。對照此分法,高文進系為第三類宗教觀的代表。
[6]方立天.禪宗概要[M].北京:中華書局,2011:320.
[7]云告.宋人畫評[M].湖南,湖南美術出版社,2006:36.
[8]米田永.圖畫見聞志·畫繼[M].湖南,湖南美術出版社,2005:290.
作者簡介:
童怡倩,華東師范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術學,中國美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