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衡
書法在今天是一個離奇的題目。聽到很多人講,今天能夠拿毛筆寫字就算書法家了,這是一種聲音;還有另外一種聲音,現(xiàn)在普天下會拿毛筆寫字的沒有一個是書法家。聲音似發(fā)乎于兩端。這個問題用我們上海話來講確實是容易“搗江湖”。在一般人的眼睛里,書法是沒有標準的,那么是不是這樣呢?當然不是的。如果它是一門真正的藝術,它一定有它的高妙、它一定有它深邃的規(guī)律,一定有著大學問。實際上,從魏晉以后到現(xiàn)代,談論書法藝術的“書”和文字多如牛毛,我從小就讀了不少。當然,藝術這個東西妙就妙在各講各的,不是一加一就得等于二,不等于二就是謬論。那么多的理論,那么多的見解,我學習書法學了那么多年,怎么來認識這個問題?我對自己學書的心得簡單地歸納一下也就八個字,當然我這個講的是精要,這八個字我概括成:“圓健”“平奇”“疏密”“風神”。
圓健
“圓健”這兩個字,它可歸納我們寫字運筆最本質的一個道理。我們寫字要講究點畫,現(xiàn)在很多老師在跟學生授課的時候,很強調“中鋒”這兩個字,寫字要八面出鋒,要筆筆中鋒。所以,我們小時候寫字,都要想辦法把筆調整到中鋒。這個意見是不錯的,但是只講中鋒,還沒有把握住線條最本質的東西。中鋒是手段,不是目的。中鋒真正的目的那就是我個人認為的兩個字——“圓健”。從古到今,我們如果仔細總結一下,還不僅是表現(xiàn)中鋒,關鍵是懂得用它來表現(xiàn)“圓”和“健”。我們很多各界的朋友都經(jīng)過書法訓練,怎么樣達到中鋒這是很困難的,達到中鋒這樣一種書寫狀態(tài),然后線條才更“圓”和“健”,這個才是真正的關鍵。什么叫“圓”?就是我們寫出來的線條、點畫,要讓人感覺在平面的紙上,呈現(xiàn)出浮雕般的質感,這就是“圓”的表現(xiàn)。就像一個人的臂膀一樣,感覺是圓渾的、有厚度的。我們講用筆,就是要“圓”。第二個字,我們講要表現(xiàn)“健”。“健”就是這個線條所具有的力量,具有彈性,一種張力,一種內在生命的躍動。所以,線條能表現(xiàn)“圓”“健”這兩個字的話,那么我認為他就是很有本事的書法家,就是得到了用筆的訣竅。歷史上有兩個書家是特別有象征意義的:一個是唐代的顏真卿,評論家給他三個字的評語:“屋漏痕”。什么叫“屋漏痕”?這個比喻非常深刻。我在年輕的時候,專門研究過。唐代時候建造的房屋,除了宮殿,一般達不到我們今天的水平。大雨來了以后,雨水會從墻壁往下滲漏。就是墻上往下滲漏的這些水痕,這里面大有文章。雨水沿著不太平整的墻面往下面滲下來,水珠是一滴一滴往下滲,這個水珠下來的珠的大小,水珠下來的速度與風力的大小和雨的大小,還包括這個墻的凹凸不平。這幾個關系、因素的交叉,讓滲下的水珠不規(guī)律的垂直的,而這些下墜的水珠,它形成的這樣一個線條,我們叫它“屋漏痕”?!拔萋┖邸钡谋举|是什么?就是講這根線條充滿著變化、充滿力度,而且這線條是厚重的,所以我們用這個“屋漏痕”的線條來比喻顏魯公的書法線條。我們再概括一下的話,就是叫“積點成線”,是由一個個下垂狀的水珠依次疊串而成的。我們講線條講求節(jié)奏,這個節(jié)奏就是積點成線。當然,要很自然地讓它積點成線,如果是做作的、不自然的、人為的,那么它就不具有一流的藝術性。
那么“圓”“健”里面我們還講有“折釵股”,這也是一個比喻,但它非常精妙地說出了書法藝術中內在的彈性和張力。古代的婦女頭上用的頭釵,它是金屬的東西,所以它在用力彎折的時候是充滿著內蓄力。所以“折釵股”也好,“屋漏痕”也好,都非常精準地講清楚了“圓”跟“健”的本質。在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有一個度,過了這個度反而不能產(chǎn)生這個效果。就像我們拉弓,拉到一定程度,箭就“嗖”一下非常有力量地射出去了,拉到什么樣的弧度它最有力量,不是拉得越彎越好,所以要把握一個度。我們從用筆的角度講,“圓健”兩個字是必需要好好去體悟的。
明代一個大書法家叫倪元璐,如果我們仔細研究一下他的用筆方法,他的每一根線條都是“積點成線”,他是非常精妙地表現(xiàn)了“屋漏痕”趣味的線條。上海博物館有一張倪元璐的精品,寫的很好,是紙本的。我們看他寫的直線條,你就可以看到他的用筆和墨痕,他的線條是用一個個點串起來的積點成線。我們講用筆可以講很多很多的道理,而我對用筆的理解就是這兩個字,要表現(xiàn)“圓”、要表現(xiàn)“健”。當然,僅僅講“圓”不夠,為什么呢?三百斤的人往你面前一站,很“圓”,但是沒有精氣神,因為他是肥胖癥?!敖 本筒灰粯?,像重量級的舉重運動員也是三百斤,他往舉重臺上一站,就感覺到這就是力量,這就是充滿著“圓”和“健”的結合體。所以我們既要講“圓”和“健”,又要講“圓”和“健”之間的辯證關系。你說既要講“圓”又要講“健”,那么線條是不是寫得越粗越好呢?這又是一個誤區(qū),顏魯公的線條寫得相對是粗一點,但是有些人寫顏魯公就寫得比他還粗,甚至更粗,于是給人的感覺,線條和線條之間的空間擠壓了,這些字遠看像肥嘟嘟的豬,所以有人就嘲笑像這樣的字叫“墨豬”,烏黑黑的團團。因此我們講“圓”“健”,并不是線條越粗越“圓”筆力就越“健”,沒有這個道理。我們都知道宋代有個昏君,作為皇帝來講他絕對是不合格的,但作為一個書法家來講他應該可以打到一百二十分,這就是宋徽宗。宋徽宗的書法線條是非常耐看的,奇美無比。大家都知道,我們后人把他的字叫做“瘦金體”。這個“金”字是對他高貴的描繪,瘦是他的本質。大家看他字的線條,同樣大小的字,每個線條只有顏魯公四分之一粗。他是沿著那根筋下來的,像我們那個劍蘭的葉子一樣,細勁峭媚,充滿著一種瘦硬峻拔的力量。誠然,書法作品力感的測定標準,不看誰寫字時使勁的大小強弱,而是看寫出的字所具有的力量,這力感是難以用儀器測量的,但卻又是為識者所能辨察的。書法的力感是由作者的大腦思維驅使力量通過臂、腕、指,傳遞到柔軟的筆鋒來實現(xiàn)的,是將剛硬之力巧妙成功地轉化為柔婉之力——即以身上的氣力轉化為筆力,是一種對臂、腕、指的肌肉、神經(jīng)作長時期的嚴格、特殊的訓練,才能獲得的“柔中寓剛,綿里藏針”的力感,軟綿綿的筆毫著紙,猶如尖硬的鋼錐劃土般的力感。不能嫻熟精當?shù)匕盐者@種技法,氣壯力強的血性漢子毛筆在握,也不會點畫道勁,產(chǎn)生力感;而一旦駕馭了這技能,即使是衰弱的老人信手揮毫,也能筆力彌滿,出現(xiàn)人漸老,力愈弱,而書寫的字往往更見壯健發(fā)力的有趣現(xiàn)象。“人書俱老”,孫過庭的這句名言,似乎也包涵著這層意思在。
我們回顧一下從魏晉以來那些著名的書法家,有成就的很多,但我對三個人特別佩服,為什么對他們特別佩服呢?元代的大書法家趙孟頫講“結體因時而異”,字的結構有明顯的時代性,用筆是千古不移,也就是我講的用筆的本質“圓”跟“健”是永遠不變的。就像剛才講的顏魯公的線條粗,他是“圓”“健”的一種,宋徽宗的線條那么細,他也是“圓”“健”的一種。我們看的不是形,而是他內在的質。為什么講這三個人我對他們特別佩服呢?這個用筆啊,它也有很強的個性在里面。剛才我講中鋒,大家都是一個樣,我們講“圓”“健”,大家又都一個樣。但是大家都一個樣了還叫藝術嗎?用筆方面真正有原創(chuàng)個性的,我以這三位為例。
一位就是唐代的顏魯公,顏魯公在用筆方面是有發(fā)明的,我們注意一下,顏魯公在寫一捺的時候,他有鵝頭的那么一個表現(xiàn),他的筆行到這里提起來然后轉個彎再這樣落下去,形成一個鵝頭一樣的用筆。在他之前沒有,在他之后都是學他的,這就是用筆里面具有的創(chuàng)造性。當然,這是舉個例子。反之,到了宋代,寫“橫”,當然用筆的方法有兩種,很多老師都講過了,我們講這個筆在運筆中有提按的,這個提按第一是有求澀作用,第二是讓筆里的墨在紙上滯留的時間相對長,這樣筆在紙上的接觸,留下的墨痕就深就重,所謂“入木三分”。我們又不是用刀在刻木頭,怎么會入木三分呢?這就是用筆里面的技巧,就是要對這個提按把握的非常好。那么到了宋代,蘇東坡的弟子,蘇門四學士之一黃庭堅,他也會花樣翻新,叫一波三折。他講他中年的時候到了四川,看到峽江里面船夫逆流而上,用渾身的力量在搖櫓,完全是一種搏擊的狀態(tài)。所以,他感覺到線條里面要有一種激情,要有一種搏擊的力量。所以他在寫的時候就有一種比較大的波折運動,我們后人就把這種線條叫做一波三折,就不像平平的一根線條拉到底,這就是黃山谷的發(fā)明。書法,不同于繪畫,它不需要“寫生”,也無“生”可寫。但是,除了“字內求字”,追求技巧外,加強藝術修養(yǎng)、知識積累,特別是對五彩紛呈、千奇百怪的生活的關注,處處做有心人,揭開生活賦與書法藝術新生命的內在“通道”是至為重要的。王羲之觀察白鵝習性,張旭觀察公主與擔夫爭道,懷素觀察夏云奇峰,黃庭堅觀察舟子蕩槳……有作為的書法大家,總是以敏銳的觀察力和奇詭的轉化力,舉一反三,把這些領悟并借鑒于書道之中的。
到了民國時候,張大干的老師叫李瑞清,他本來是清朝遺老,后來來到上海生活不下去了,但他會寫字,到上海賣字,他就去請教他的老友叫沈曾植(寐叟),說他想在上海賣字,沈寐叟能不能給他一些忠告。沈說他要想在上海賣字賺錢的話,一個字——“怪”,要怪,怪了就可以蒙人,就可以來錢。李瑞清本來也是寫黃山谷的,就是聽了他的話要追求“怪”。所以你們去看李瑞清寫的字不是一波三折,而是一波九折,抖得更厲害,就像一個正常的心臟跳動到他那里就變成房顫了。這也是我跟大家講的度的問題。
還有一個,我講宋徽宗。宋徽宗那個線條細了以后,頓挫非常強烈,把正常的運筆頓挫強調了以后再強調,過去沒有人這樣做。當然,一個是他天資聰明,第二他是皇帝,無所不能,他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所以他的一些用筆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平奇
我們談到寫字,通常都講字的結構,我們稱為“結體”。這個結構我個人把它總結為兩個字,一個就是“平”,一個就是“奇”。我認為結體最本質的東西就是“平”和“奇”。這“平”“奇”兩個字就像電極,陰極和陽極,缺一不可,相輔相成。如果寫字追求“平”,把“奇”字拋掉,他最后寫出的字是平而又平,平而又平的結果是呆板,毫無生氣。反之,我要拒絕平庸,如果在字的結構里只講奇不講平,結果就必然走向油滑,走向怪誕,這就是藝術的辯證法。在歐陽詢寫的《九成宮》里面,他寫了一個“充”字,這七根線條沒有一根是橫平豎直的,都是歪的,這些歪的線條為什么讓這個字顯得那么穩(wěn)健,他就是懂得歪歪得正的道理。唐代顏魯公《多寶塔》里面也有一個“鵬”字,這個字同樣告訴我們“平”和“奇”的道理。左旁的“朋”是欠穩(wěn)的,所以他就注意右旁烏字下方的橫勾往外拉,為什么呢?它是要靠這個支撐整個字。就像我們臺風未了,一間危房加固用木樁支撐。如果有人從左側用木樁去支撐,那不是更容易倒了嘛?所以必須從右側去支撐,這個“鵬”字的橫勾要往外伸,正起到支撐穩(wěn)固的作用。所以這就是講“平”和“奇”的一種互用。平奇互用就會產(chǎn)生美妙的藝術性。
五代時出了一個大書法家叫楊凝式,這個人只留下了四通墨跡,但是這四通墨跡讓你產(chǎn)生移步換景、出神入化的感覺。這四通真跡,如果不知道的人會覺得是四個性格截然不同的書家寫的??梢娺@個人有非常神奇的變通能力。從他《韭花帖》里面寫的“實”字我們能認識到他是有大智慧的書法家,他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和變通力是很強的。楊凝式寫這個“實”寶蓋頭提上去了后,空間讓出來,妙就在這!我們講現(xiàn)代建筑造一個建筑群,“實”的里面要有“虛”,“虛”的里面又有“實”。建筑群里為什么要有湖有河,有公園,有叢林有草坪,這就是讓它透氣,楊凝式字的結體是深諳此道。造房子,一片連一片,擠占空間鏟平丘壑是沒有藝術性的。放眼四顧,這里是一個園林,那里是一汪綠水,那就有美、有藝術性!
我剛才舉了三個字的例子,說明“平”和“奇”的互用是何等重要!唐代著名的書法理論家孫過庭,他說寫字最初要求得“平正”,達到“平正”了,就要去追求“險絕”,“險絕”就是我們講的“奇”,既得到“險絕”就要復歸于“平正”。這話看起來很辯證,但是往深里想,他這個辯證法不深入,是表面的。因為從藝術上面最初的“平正”到追求“險絕”,最后“險絕”復歸于“平正”。就是我們講政治的時候,原始共產(chǎn)主義到科學的共產(chǎn)主義,它怎么是一回事呢?怎么叫“平正”復歸于“平正”呢?所以這里面我們的概念是初學者概念上的平正的,到“險絕”的池塘里面去洗過澡,再去“平正”的話,這個時候的“平正”就不是最初我們追求的“平正”。這“平正”里面既包涵有藝術高度的“平正”,又包涵有藝術高度的“險絕”。如果說最后的“平正”里扔掉了“險絕”,這個“平正”就沒有達到藝術里面高境界的“平正”。所以我們對古人的學習,要認真對待,每一個后來人,在學習前人的理論的時候要多問幾個為什么。我的體會是在不斷地學習過程中慢慢培養(yǎng)自己獨到的眼力,獨到的胸襟,獨到的實踐,這樣一定會有獨到的意見。在藝術問題上面,我們要崇敬古人,但是我們不能頂禮膜拜古人。因為我們學習他們,了解他們,最后我們還是要更好地成全我們自己。
疏密
第三點我們講章法,總結起來也是兩個字——疏密。疏密關系是講大局。我們在創(chuàng)作一幅書法作品的時候,從點畫,到字的結構,然后再考慮通篇的章法,我們欣賞書法,畫也是如此,印章也是如此,它是倒過來的,先看整個一張的章法,然后再一個字一個字的看,然后再一筆一筆的看。搞創(chuàng)作是由小到大,而欣賞的人是由大到小。所以我們講章法,我們寫五絕二十字,這二十個字寫到一張紙上,章法好,就是要講究“疏密”兩個字。書法里楷書、隸書、篆書,格子里面的方塊字,一個字一個字放進去,這種章法只要勻稱就可以了。我們寫行、草書及草篆,這些更要強調“疏密”的關系?!笆杳堋标P系,在古代印章學上有一句話叫“計白當黑”,“白”和“黑”的關系,這就是“疏密”關系。這里也是辯證為用的,強調了“疏”,“疏”而又“疏”,結果就是“空”,“空”就變成空洞、空虛;強調了“密”,密不透風它就結塊了,就板實,就窒息了。藝術,尤其書法就是要講“黑白”辯證的關系、“疏密”之間的辯證關系。
清代的鄧石如指出“字宜疏處可使走馬,密處不使透風”。真正好的篆刻章法是虛中有實,實里有虛,它是辯證為用的。不論是刻章、寫字、畫畫的藝術家,他學習的前幾年總是去考慮線條,總是考慮字的結構,往往不往疏里想,他只注重了“實”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中放掉了“虛”的、“空”的、“疏”的東西,這是最容易犯的一個錯誤。例如:在一個印章里面我們刻“一”,畫面里面我們知道這個印面是主體,在整個圖章里面“一”把印面分為兩個空間,它與這根線產(chǎn)生什么樣的呼應關系這就很重要了。反過來,我在“一”上加一豎,成為一個“十”字,在一個作品里面產(chǎn)生了四個方塊,這四個方塊怎么產(chǎn)生變化這里面就大有學問了,也就是我們講的“疏”和“密”的辯證關系。我們講的這些,有些人會機械地理解為你講的是“疏可走馬,密不透風”嗎?我舉個例子,比如“上善若水”四個字來講,按照“疏處可走馬,密處不可透風”的字面意思我把四個字集中到四分之一的空間里,四分之三讓它空著,不是“疏可走馬”了么?切記,我們講疏密關系,講計白當黑,不是一次終結的方程式,如果你這樣去做,你的作品一定是沒有高超的藝術性。所以不管是印章還是寫字,它講的疏密關系都是往深處滲入的方程式,“疏中有密,密中有疏”“白中有黑,黑中有白”。第二、第三個層次里面,同樣要如此。既強調黑白關系激烈地沖撞,又要讓黑白關系和諧地擁抱,這才是高妙的大本事。印章更具典型的代表性,疏密關系怎么擺在印面一點點的地方上,這就拉開了疏密之間的關系,讓它沖撞,讓它搏斗,最后看到“疏”“密”笑嘻嘻地擁抱,這就成功了。在這里面還要講一個典故,過去很多學者寫書,他們沿用了“疏處可走馬,密處不可透風”這樣一種理論,他們認為這句話是趙之謙講的,其實不是,在趙之謙之前,大書法篆刻家鄧石如就講過。鄧石如也不是發(fā)明者,發(fā)明者是明代的潘茂宏,他的名氣不大,所以他的著作可能很多人沒有注意,實際上版權是他的。
寫字,不論是講用筆,講結體還是講整個章法,我們不能單單從書法里面討好處,要跳出書法來從其他藝術中,乃至生活中去討好處,很多大藝術家就懂得這個道理。講字的章法,刻圖章的章法,當然我們從古到今那些大的書法家、篆刻家的作品你都可以研究,但是有很多活生生的東西,你如果能夠捕捉到、體會到,那是真的、鮮活的東西,而且是屬于自己的東西。我在20世紀的80年代時40多歲,那時候中國女排老是拿世界冠軍,因為我蠻喜歡體育的,最喜歡看中國女排和古巴女排兩支超強隊的對壘。兩邊一邊六個人,在那個時候打排球很奇怪,跟現(xiàn)在不一樣,兩邊的兩個場地是畫了六個方框的,就像我們寫楷書的格子,打起球來,球往哪里走你沒有辦法控制它,人家打到左邊了你都站到右邊去干嗎?所以,如果我們受到了框框的限制,每一個人不管球往哪里走人人都在小框子里面跳,那是很滑稽的,這就是不懂章法。中國女排和古巴女排對壘,這兩支女排都是高手,女排搏擊好看。中國隊發(fā)球過去,到古巴隊那邊,球不會輕易地掉在地板上,誰都不輸。球過去了以后,或者是攔網(wǎng),或者是遠調,或者是重扣你來我往。這個時候你不要把它當成球看,你就想我現(xiàn)在考慮刻圖章和寫字的章法,網(wǎng)的兩側12個人像12個字,隨著球的落點無常而自在精妙地站位、布局、移動,或急或緩,大開大闔,疏密有致,天趣自成。像這種高級排球賽,兩支精彩隊伍的對壘,我們如果不當它是球來看,當作章法教學課看,它就是在教我們什么是最好的章法,而且是活生生的,經(jīng)得起推敲、檢驗的經(jīng)典章法。所以,很多東西我們不僅僅可以從書法里面學,也可以從書法之外去學。如果你是一個有心人,推開窗,別人看到的是窗外的風景,你可以把窗框看成是作品的四側邊緣,它里面就有非常美妙的、鮮活、出人意料的章法在里面。所以章法是個大學問,需要長期實踐、長期磨礪。
寫字我們從技巧上面講了三個方面的六個字:圓健、平奇、疏密,這三個方面的六個字絕對不是割裂的。我們講點畫的“圓”和“健”,講章法的“疏”與“密”。因為我們講東西只好拆開來講,但實際上它們之間的關系又是辯證的。所以,我對很多朋友講,我們學藝術的人,要學一點辯證法,因為藝術的本質就是揭示和闡述辯證。為什么要學一點哲學和美學,因為太重要了。比如說我們畫一張畫,紅藍黃、黑白灰、虛實空、濃淡濕……這些因素都是辯證且相互依存的。你懂得辯證法,你就知道我在創(chuàng)作這個東西的時候,什么元素我用得上,什么元素我要削弱,什么地方我要充實它,所有這些元素都是相克相生的關系。所以我認為一張好的書法,一方好的印章,一張經(jīng)典的好畫,如果要從精神層面上講,它首先就是辯證法的勝利。所以搞藝術如果懂得一點辯證法,辯證為用,一定是受益無窮的。
風神
大家可能注意到我上面談到的三個方面的六個字,實際上談的都是技巧問題與技法的問題。但是,我都沒有延伸下去,很多方面沒有談到,只能提綱挈領,談我最主要的幾條理解,要引伸下去的內容太多了,筆法、墨法、水法等等的各種關系。這六個字我們是談技法,但我們要知道一個出色的書法家,他絕對不是靠這六個字就可以立身的。藝術最為重要的是精神層面的體悟,我歸納為兩個字——風神,所謂“風”就是要風雅別出,讓別人看你的字要“齒頰留韻”,看你的印他嘴里不知不覺會流出韻味來,這就叫“風韻”。還有一個是神采,要出彩,要神氣十足,精氣十足。不是表面技巧的體現(xiàn),而是在技巧的背后有一種非常高的境界去讓你體會,去讓你玩味。所以,除了前面六個字的技巧以外,從精神層面來講,境界方面的兩字訣叫“風神”。一件作品有一件作品的情感意境,一個時期的作品有一個時期的情感意境,而統(tǒng)括地說,一個書家的情感和意境就是“風神”。如梁武帝評王羲之的書法為“龍?zhí)扉T,虎臥鳳闕”,著重稱頌了王羲之的書中寓有強烈的動、靜境界,它飛動處,如矯龍挾持風雷,騰躍于蒼穹,盤旋于天門,是何等雄悠的意態(tài)!它沉靜處,如猛虎瞌睡于宮廷,雖進入酣夢,而依然有令人畏懾的姿態(tài)。這種栩栩如生的畫面所展示的評判是夠人玩味的。又如,前人論王獻之的書法“有若風行雨散,潤色開花,筆法體勢之中,最為風流”。這是說,王獻之的法書,流露的是翩翩少年英姿勃發(fā)的倜儻神情,是頗為合轍得體的。再如,朱熹評米芾的法書“天馬脫銜,追風逐電,雖不可范以馳驅之節(jié),要自不妨痛快?!边@是說,米芾用筆精能而如意,風檣陣馬,進退自如,不屑鞭勒,表現(xiàn)為一種無所不能,不可一世的狂顛而自矜的意態(tài)。此外,王世貞稱褚遂良的法書“有美女嬋娟,不勝羅綺之態(tài)”。這是說,褚遂良字里金生,行間玉潤,特有一種不可企及的雍容華貴氣象。細讀張旭的《古詩四帖》,它似乎是以字作舞姿,以紙為舞臺,如欣賞公孫大娘舞劍器的精湛舞技;細讀王羲之的《蘭亭序》,典雅俊逸,宛如在傾聽著肖邦的鋼琴奏鳴曲;細讀顏真卿的《祭侄稿》,從那飽含忠烈剛貞氣勢的字里行間,猶如是朗誦一篇辛稼軒的悲壯沉雄的詞章。然而,同是以秀俊為意趣的風格,其間也有上下之別,清代王文治的書法是習褚遂良、米芾、張即之等家而出于己意的,《履園叢話》論其書如“秋娘傅粉,骨格清纖,終不莊重”。辛辣地指出它缺少雍容華貴的氣象,而透露出一種寒儉的嫵媚輕薄神情。其格調意境是遠遜于前賢的。歷史上有很多書法家、篆刻家,他們的技巧可以說無可挑剔地好,但他們?yōu)槭裁闯刹涣舜蠹?,成不了開宗立派的大師,講到底他們是雖好而欠新,就是缺少了前無古人的新鮮“境界”,他們的作品里不能反映出由表及里的“風神”。清代“四王”在晚清到民國,大家是頂禮膜拜的,但“四王”不都是從董其昌里面出來的嗎?論技巧,“四王”無可挑剔,筆墨都好,但是他們的境界是借租來的不是自己的,“風神”是缺乏的。當然現(xiàn)在在市場上他們的價錢都很好,但是要從藝術的標準去衡量,這里面確實有上下高低之別。我們知道這支毛筆拿到手里開始去寫字,跟你講的理論盡管都是正確的,但是你理解的東西不等于你自己把握的東西。從理解到把握還有好幾個山頭要爬。教你的方法都是正確的,你明天字就寫好了嗎?藝術需要不斷實踐的,你的筆拿在手里,線條怎么去表現(xiàn)“圓”“健”,結構里面怎么去表現(xiàn)“平”“奇”,章法里面怎么去表現(xiàn)“疏”“密”,絕對不是短時間就能解決這些問題的。我從四歲開始寫字,寫到現(xiàn)在我還認為沒有寫好,所以很慚愧。為什么從理解到真正掌握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因為大腦理解的東西,要變成手上能夠忠實體現(xiàn)出來的東西,由大腦支配下的腰、臂、腕、指一路到骨骼的訓練,神經(jīng)的訓練,肌肉的訓練,要很長的時間,所以只有熟了才能生巧。但是“熟能生巧”的前提是你要懂得什么叫做“風神”,因為前面的東西都是形而下的,真正能夠讓你到高境界的,是形而上。也就是我們要懂得在字寫得不錯了,有很好的基礎的時候,我們必須要探索新的理念、好的理念,是別人沒有思考過實踐過的理念,要拿這個理念來統(tǒng)領我們的技巧,用好的理念、新的理念來統(tǒng)領我們的技巧。同時用我們的技巧來充實豐厚這個理念,那么你就成為一個大家了。如果你整天用技巧去充實技巧,腦子里面不考慮什么叫新的理念,那么你可能就是一個字寫得很好的書匠。所以,有沒有“風神”支配,讓它跟技巧相結合,是決定你能不能成為一個大藝術家很重要的因素。從這個意義上講,“風神”就是藝術的靈魂,前面六個字是靈魂支配下的骨骼、筋骨、血肉。如果你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也就是沒有思想的人,沒有境界的人,你絕對成不了好的藝術家。我們在強調技術把握的時候,千萬要思考怎么樣去捕捉境界,去求得“風神”,這是關鍵之關鍵??赡苡腥艘獑柫?,這個“風神”從哪里來?“境界”從哪里來?我們要的“風神”是要拒“俗”求“雅”,千萬不能跟“俗”字沾邊。有些人一看他的作品就感覺很俗氣,所以要拒絕俗氣,追求雅氣,要有高的審美眼光和審美標準,這樣才能氣清格高、別開生面。
“風神”從哪里來?“境界”從哪里來?從讀書里面來,我們寫字、畫畫、刻章,不能只講求實踐,要讀書。因為書讀的多,會思考,會消化,會吸收,就會知道什么叫“風神”。拿我自己體會的話來講,叫詩心文膽。中國的文化,古詩詞,好文章,讀的多,思考的多,消化為自己的東西,所以從事藝術的人要有詩的心、文的膽。有這樣一種深度,再去表現(xiàn)東西的時候,就容易出“境界”、出“風神”。當然,也不是絕對的。像瞿秋白先生會刻印,又如聞一多先生,也是非常有學問的學者,在抗日戰(zhàn)爭生活最困苦的時候,在重慶搞第二職業(yè)——刻圖章。像他們這么有名,也經(jīng)常刻圖章送人賣印,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有文章高度評價他們的篆刻作品,我就感到不是那么回事。為什么他們刻的圖章我感覺不是那么回事呢?他們知道什么是“境界”,什么是“風神”,但是他們缺少我們前面所講的那六個字,他們實踐不夠,不能拿“風神”和前面的六字訣融會貫通,所以他們的作品不能講就是成功的。當然,我沒有否認這兩位大學問家的意思。此外“境界”從哪里來?“風神”從哪里來?這個講出來讓我們氣短,它要靠天分。從事藝術是講天分的。我小時候,我的老師都是大藝術家,他們說小韓,你這小子很靈的,可以搞藝術。有些時候有的學生未了,跑掉了以后,老師就說,他不是這塊料,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所以,藝術是需要天分的,但是天分是怎么測定的?這不像數(shù)學可以運算預測,栽下一批桃樹,三五年以后這棵結出來的桃子有酒盅那么大,那棵結出來的桃子有飯碗那么大,這可以說我的桃樹比你有天分。但是我們說人有天分,多是捧捧你的,鞭策鼓勵你的。我們承認天分的存在,但得由結果來檢驗的。即使是天賦特高,也是不能預支的。我們現(xiàn)在有些人學藝術,學了三天,就講我天分高,什么古人,什么優(yōu)秀傳統(tǒng)學他干什么?我就是表現(xiàn)我自己,無古無今無他,唯我為尊,結果他必然成為一現(xiàn)的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