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謙
一個人的閱讀史,基本相當(dāng)于一個人的精神史,許許多多人的精神史,便匯成一代思潮。在網(wǎng)絡(luò)時代來臨之前,個人的精神史,是伴隨著人們在那些大小書店追書的步伐而展開的。
老王曾經(jīng)追過的書,有沈復(fù)的《浮生六記》、錢鐘書的《圍城》、約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dú)》、馬塞爾·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還有米蘭·昆德拉的一系列作品。每個“追星族”都傾向于認(rèn)為自己對某位明星的熱愛獨(dú)一無二,每個“追書族”都會與某些特定的書之間,產(chǎn)生某種不可復(fù)制的感情。上述書目雖然對我而言,獲得過程較為曲折——都是大學(xué)時在圖書館偶然遇見,工作之后逛無數(shù)書店、花了三五年時間才買到家里的,卻也不過是二十多年前追書人書架上的標(biāo)配。
令這一切不同的,是1989年秋天王小波的出現(xiàn)。老王之于王小波,大概是全國讀者中最早的一批。那年深秋,偶然得到了一本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唐人秘傳故事》,整本書如同盜版書般的排版、用紙和印裝,就連錯別字也堪比當(dāng)時最爛的盜版書。但它卻是正版,估計是由作者的某位熱心朋友出資用正式書號給印刷的。這是老王首度接觸王小波的作品。
然而,追尋王小波作品之旅是孤獨(dú)的,在那幾年里,老王不但在席殊書屋找,也在北京、上海等地的其他大型書店里搜,但除了一本關(guān)于宋代農(nóng)民起義首領(lǐng)王小波的薄冊子,好像再無其他。好在王小波的隨筆在《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有專欄,他在《文學(xué)自由談》《博覽群書》也常發(fā)表文章,像《奸近殺》《花剌子模信使問題》等,今日回味,仍可一噱。他的小說《白銀時報》在《花城》刊發(fā),篇幅雖小,卻值得一讀再讀,聊慰吾之閱讀饑渴。
再然后,就是1997年4月,在某份晚報讀到“青年作家王小波偶發(fā)心臟病去世”的豆腐塊消息。約莫過了半年,花城出版社率先出版王小波的“時代三部曲”,老王當(dāng)即與朋友相約一起購買,存念于心。那幾年,王小波堪堪成了一眾文友聚會時的接頭暗號,對王小波喜歡與否也成了判斷彼此文字是否有品位的一種快捷方式,就像古人用守宮砂來判斷是否處女一樣直接。其后,王小波的小說、隨筆等全部作品,包括年輕時寫給李銀河的私密信札,也由不下五家出版社先后不避雷同地出版。
此后的索書之旅,大抵是以王小波文章中提到的作家作品為中心,排列成了我追書的地圖。好像天遂人愿,自己正在追索什么書,過不了幾個月,那書就會在書店里冒出來。王小波在《我的師承》一文里猛夸翻譯家王道乾的文字之美,捎帶著表揚(yáng)了一通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小說《情人》。于是大概一年之后,不但王道乾譯的《情人》《烏發(fā)碧眼》出了合訂本,杜拉斯的小說、隨筆也有兩家出版社成套出版。只是道乾先生1993年已遽歸道山,后出的譯本皆非王譯,好在小波已逝,后出譯者免去了被他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命運(yùn)。法國82歲的尤瑟納爾是王小波推崇的另一位女作家。在杜拉斯之后,她的作品也很快成系列地被擺上了各地新華書店的書架,如《哈德良回憶錄》《苦煉》《時間,這偉大的雕刻家》等。同樣隨著王小波遺著的流傳而由國內(nèi)出版社大力推譯本的,還有一位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王小波過世之前,卡氏的小說只有《分成兩半的子爵》等幾篇中篇在歐美文學(xué)作品集中偶有選入,花城出版社出過《帕洛馬爾》,上海文藝出版社出過《我們的祖先》。王小波過世之后,卡氏作品很快出版中文全集,《樹上的男爵》《看不見的城市》《寒冬夜行人》《新千年文學(xué)備忘錄》《意大利童話》盡在其中。
寫到這里,回頭看一下,這哪里是我追書,分明是書追逐我的腳步而來啊。由此可見,王小波逝去之后的讀書人是有福的,這個有福,卻是以王小波之死為代價的。換句話說,是王小波以自己的眼力和作品向國內(nèi)出版社推薦了一系列的外國精品書目,帶動了數(shù)位國外小眾作家中文譯本的暢銷。這,是否可以稱作文學(xué)出版上的國際主義精神?
這是一個“微時代”,微信、微博籠罩天空,動動手指,信息便如洪水滔滔,猛灌而來。在這個人人“被灌”的狀態(tài)下,追憶那些曾經(jīng)追過的書,就像“白發(fā)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在2015年的夏天,記下曾經(jīng)有過的幸?!非笾切腋5模瑹o論是追愛,還是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