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漢利
索爾·貝婁(Saul Bellow,1915—2005)是美國著名猶太作家,被譽為海明威與福克納的文學繼承人。在六十多年創(chuàng)作生涯中,貝婁出版十三部長篇小說,大量中短篇小說、評論與札記,榮獲三次美國圖書獎、一次普利策獎。1976年秋,由于“對當代文化富有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貝婁成為美國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猶太作家。
1915年7月10日(母親麗莎認為是6月10日),索爾·貝婁出生于加拿大的拉辛市,父母都是來自俄國的猶太移民。貝婁自幼便被送進猶太小學,學習希伯來語和《舊約》。貝婁一家不是嚴格意義的猶太教徒,但也基本遵循猶太人的生活方式。安息日,母親麗莎會按傳統(tǒng)習俗烹制食品;父親亞伯拉罕則與孩子們一起祈禱。周末,亞伯拉罕經(jīng)常參加宗教活動,貝婁與哥、姐在家接受猶太教育。貝婁由此受到猶太傳統(tǒng)巨大影響,“這種力量并不來源于我學習《塔木德》之類著作,這股力量來自這樣一個事實:在我人生最敏感時期中,我是一個完完全全猶太人。這是一份禮物和一大筆財富?!薄杜f約》和《塔木德》不僅是啟蒙讀物,也是他重要的人生教科書。貝婁常將《舊約》中人物視同家人,“我覺得上帝很親切,是最初的父親。等我學十二先人的時候(五六歲),覺得他們很像我家的成員。我無法一下子分辨清父親和那些英雄的祖先——亞伯拉罕、以撒、雅各,還有雅各的兒子們,尤其是約瑟。”
作為俄國猶太移民,貝婁一家與不同文化的遭遇不可避免。蒙特利爾是個多元文化并存的城市,從貝婁一家使用的語言,就可以看出不同文化交匯的復雜程度。父母在家講俄語和意第緒語,貝婁與哥姐在家講英語和意第緒語;市民大多使用法語交談,而學校老師和學生主要講英語。這個時期,貝婁逐漸接觸到基督教文化。由于學校的教材是英國版,貝婁在校要唱英國國歌、朗誦基督教祈禱詞。1923年冬,由于闌尾手術感染了腹膜炎與肺炎,貝婁住進蒙特利爾皇家醫(yī)院。院方懷疑他患上肺結核,將他隔離半年之久。年幼的貝婁一個人待在醫(yī)院,對死亡感到格外恐懼。此時,一位基督徒為他帶來水果與鮮花,讓他朗讀《新約全書》內(nèi)容。若干年后,貝婁在給學者史蒂芬·米切爾信中,談及這段經(jīng)歷和他對耶穌基督的感受:“我聽過他不友好,當然都是一些邊緣信息,但當我閱讀《福音書》時還是很感動,這不是多愁善感的反應……但我被耶穌感動得不能自已……”
遷至美國芝加哥以后,貝婁一家開始面對文化摩擦與碰撞。在海德公園附近,來自東歐各國的猶太移民和來自密西西比等地的黑人住在貧民區(qū),白人中產(chǎn)階級則住在外面社區(qū)。在此環(huán)境中,貝婁從小就感受到文化沖突和種族歧視。1953年,他通過《奧吉·馬奇歷險記》主人公的視角回憶,“有時候,我們會被罵作殺害耶穌的兇手,受到追逐、吃石頭、被咬、挨打……不管我們喜歡不喜歡,都要受到這種莫名其妙的惠顧。”不過,貝婁很快就融入芝加哥的城市生活。他在街上溜達,打臺球,看電影,聽音樂會,看雜耍與拳擊比賽等。貝婁在美國生活與成長的過程,也是一個逐漸美國化的過程。
中學時代,貝婁與同學一起為《圖萊評論》撰稿,積極參加辯論俱樂部。他閱讀托馬斯·莫爾、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作品,以及馬基雅維利、圣西門、康德等人哲學著作。圖萊中學的文學氛圍很濃,貝婁在老師指導下背誦《哈姆萊特》《麥克白》臺詞,以及濟慈、雪萊等浪漫主義詩人作品。其間,貝婁還結識好友艾薩克·羅森菲爾德。兩人一起閱讀、學習與討論,一心要當美國未來的大作家。兩人先后進入芝加哥大學。當時芝加哥大學經(jīng)常開展辯論活動。貝婁和羅森菲爾德雖受一定影響,但他們牢記自己的文學使命,堅持閱讀麥爾維爾、德萊塞、帕索斯和??思{等作家作品。尤其在讀了列夫·托爾斯泰小說以后,貝婁覺得自己應像前輩大師一樣,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建功立業(yè),名垂青史。然而,由于當時學習成績并不突出,貝婁未能引起芝加哥大學老師的重視。
母親麗莎的病逝對貝婁是個沉重打擊。長期以來,母親一直是他的保護神,會在父親咆哮時保護貝婁;會在貝婁寂寞時給他安慰。母親患上乳腺癌以后,父親和兩位哥哥出門賺錢,貝婁一個人依偎在母親身邊、陪她說話。母親最終還是撒手人寰,貝婁感到自己的世界坍塌了。一年以后,父親迎娶一個鄰居寡婦,貝婁更有一種無家可歸的失落感。1934年初夏,他和朋友帕辛爬上火車外出流浪,盡管兩人口袋里只有區(qū)區(qū)3美元,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流浪旅程。這個時候,貝婁父親的煤炭公司發(fā)生一樁血案。一個運煤司機在裝煤時被貨車軋死,恰恰此時,煤炭公司沒有為這位司機購買保險。在付出一大筆賠償金之后,貝婁一家面臨著嚴峻的經(jīng)濟窘境。貝婁不得不中斷大學生活,在父親公司當一名司磅員。
1935年夏天,貝婁迎來新的人生轉機——進入威斯康星大學。秋天,他轉入密執(zhí)安湖畔的西北大學。由于當時社會存在種族歧視,他選擇人類學作為自己專業(yè)。大學生活是充實而愉快的。學校老師賞識他、愛護他,在文學上給予他很多鼓勵。貝婁向 《西北日報》等刊物投稿,在校園文學大賽中嶄露頭角;他擔任校園雜志《燈塔》副主編,并將原名“所羅門·貝婁”改為“索爾·貝婁”,因為后者更具美國色彩。1937年6月,貝婁從西北大學人類學專業(yè)畢業(yè),渴望攻讀英語文學研究生。可英文系主任威廉·布萊恩認為,作為俄羅斯猶太移民的兒子,貝婁不可能抓住英語文學的精髓,并以此為由拒絕他的申請。貝婁不得不暫時收起文學夢想,去威斯康星大學攻讀社會學與人類學研究生。令他高興的是,羅森菲爾德也在這里攻讀博士學位。貝婁與他又成為形影不離的伙伴,兩人常為一些美學問題爭論不休。然而,貝婁的學習很快就難以為繼,他經(jīng)常把論文寫成小說,似乎文學才適合他的胃口。1937年新年前夕,貝婁與猶太姑娘安妮塔悄然結婚,從此告別校園走向社會。盡管婚后生活極其艱難,貝婁依然堅守自己的文學夢想。
貝婁創(chuàng)作大多以美國芝加哥等城市為背景。莫瑞·鮑姆伽廷認為,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貝婁的文學智慧,“對貝婁而言,生活在城市是一種哲學活動。城市生活有助于人發(fā)現(xiàn)自我”貝婁對一些所謂的“文化中心”不感興趣,卻被芝加哥的小市民氣息所吸引,因為他的兄弟姐妹就是小市民,這種氣息讓他感到非常踏實。不過,貝婁對芝加哥的感情是復雜的,一方面芝加哥是他出生與成長的地方,是他留戀和熱愛的家園。這里的一切他都非常熟悉;另一方面,他認為,芝加哥充斥著骯臟破敗、丑陋貧困和暴力犯罪,是“一處比圭亞那灌木更加荒蕪的荒原”。貝婁對它的骯臟與混亂非常不滿。正如狄更斯筆下的倫敦、??思{筆下的南方一樣,貝婁的芝加哥也有一定象征意義:它是美國工業(yè)文明和消費文化的一個縮影,是當代社會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真實寫照。通過現(xiàn)代都市芝加哥這個背景,貝婁描繪了美國的社會現(xiàn)實和猶太移民的奮斗歷程,揭示了小人物的辛酸、悲哀、孤獨與迷惘。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指出,貝婁之所以選擇現(xiàn)代城市芝加哥作為背景,是要“揭示人類生存的普遍困境、異化和自我迷失”。
貝婁作品的猶太知識分子主人公,常被評論界稱為“非傳統(tǒng)英雄”。他們既是在社會上不斷尋找立足點的人,也是飽經(jīng)滄桑、歷經(jīng)磨難的受害者。他們對當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憂心忡忡,極力捍衛(wèi)生命的價值與尊嚴,期望過上更有意義的“人”的生活,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成為被掛在空中、找不到歸宿的“晃來晃去的人”。貝婁在反映猶太主人公不幸命運的同時,常常超越民族與國家的界限,將猶太主人公的經(jīng)歷上升為全人類的普遍境遇。貝婁反復詢問“我是誰”“人的本質是什么”“我從何處來,我向何處去”等終極問題,表達他對當代人生存境況的關切與焦慮。
然而貝婁并不是悲觀主義作家,相反,由于受到猶太哲學和倫理觀念影響,他總是在作品中肯定人的力量和價值,不斷與文化虛無主義作斗爭。正如羅伯特·達登所言,“貝婁總是肯定人潛在的力量。他在小說中總想表明主人公對其生存背景、困境和沖突所擔當?shù)呢熑???梢钥闯?,他們能夠改變這些狀況,不管他們是否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和能力?!必悐湟恢毕嘈牛说谋举|最終由他自己決定,而不是他之外的什么人或物。人的本質是通過行動來定義的,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因此,貝婁人物身上往往具有神性特征,他們在面臨善、惡抉擇的時候,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傾向于善,盡管他內(nèi)心也有埋怨、不滿與疑慮。正因如此,瑞典文學院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中指出,“一向不過分樂觀地看待事物的貝婁,實際上是個樂觀主義者。正是這句話的信念之火,使他的作品閃閃發(fā)光……這些非傳統(tǒng)英雄式的主角是勝利者,他們還是英雄,因為他們從未拋棄使人成為有人性的價值標準王國。”
貝婁作品的原型、母題、結構模式、人物心理等,都打上了猶太傳統(tǒng)文化的烙印。然而,貝婁卻反感“猶太作家”和“猶太文學”的標簽,認為自己作品反映的是人類普遍真理,而不僅僅是猶太人的真理。他宣稱寫作時從未意識到自己是猶太人,因此,他更樂意被人稱作“美國作家”。從實際情況看,貝婁創(chuàng)作涉及美國宗教矛盾、美國文化生態(tài)、城市犯罪和美國夢等內(nèi)涵,從未離開光怪陸離的美國現(xiàn)實,始終與美國城市存在這樣那樣的聯(lián)系。正因如此,約翰·克萊登在《索爾·貝婁:人類的捍衛(wèi)者》一書中指出:“索爾·貝婁對人類尊嚴的捍衛(wèi),是通過兩大文化——猶太經(jīng)驗和美國經(jīng)驗的交融來實現(xiàn)的?!笔聦嵣?,克萊登這番概括并不準確。他只看到兩種文化——猶太文化和美國文化對貝婁創(chuàng)作的影響,忽視了貝婁后天的學習能力。實際上,對善于借鑒和模仿的貝婁來說,其創(chuàng)作還在一定程度上打上歐洲文化的印記。福樓拜、列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作品,不僅直接為貝婁創(chuàng)作提供了范本,也在一定程度上激發(fā)他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作靈感。此外,薩特、加繆等人的存在主義哲學、羅伯-格里耶關于“真實性”和人物觀等創(chuàng)作理念,也與貝婁人生觀、藝術觀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貝婁早年小說《受害者》和《晃來晃去的人》,就帶有模仿陀思妥耶夫斯基、薩特等人作品的痕跡。由此可見,貝婁通過猶太主人公的流浪遭遇,反映了美國社會各種問題,揭示了當代人的普遍生存境遇。貝婁作品具有猶太、美國和歐洲等多維文化屬性,既是民族的、國家的,也是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