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宗霞

一、兩位間諜

格雷厄姆·格林是英國頗有爭議的現(xiàn)代知名作家，而他的間諜身份更是讓人津津樂道。有人說格林天生就是當間諜的料，因為如果他有什么秘密，別人就絕對不會知道；另外是因為格林有敏銳的觀察力，能審時度勢，做出正確的抉擇。其實格林小時候就做過間諜夢，這和他的成長經(jīng)歷有密切的關(guān)系。格林的父親是他就讀的高中的校長，他的哥哥雷蒙德不僅是級長而且還是學生會主席。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格林覺得自己處于各種反抗力量的包圍之中，要么背叛父親和兄長，否則永遠被周圍的人排斥在外。格林處在夾縫之中，他的孤獨感日益加劇，他覺得這是由于他不知傾向哪一方所造成的，背叛的主題由此根植于少年格林的腦海里。另外，格林一家有5位間諜：格林有一位也叫做格雷厄姆的伯父，是海軍部的終身部長，曾是海軍情報機構(gòu)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格林的大哥赫伯特在20世紀30年代曾做過日本海軍間諜；格林的妹妹和妹夫都在英國軍情六處（軍情六處又稱秘密情報局，縮寫為SIS，代號為MI6。軍情六處成立于1909年，軍情六處的第一任處長是皇家海軍上校、赫赫有名的“情報之父”曼斯菲爾德·卡明。軍情六處的主要行動任務(wù)是：負責在國內(nèi)外搜集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情報，從事間諜情報和國外反間諜活動）工作；格林的弟弟在BBC工作，負責英國反共宣傳。

格林做間諜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岸?zhàn)”期間，格林的妹妹伊麗莎白為英國軍情六處工作。經(jīng)過她的介紹，格林在1941年底也加入了MI6。當時MI6正在物色人選到在塞拉利昂的西非辦公室工作，格林非常合適，因為他對那個地方很熟悉，他曾在1935年徒步穿越位于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亞兩個國家內(nèi)的森林。在英國經(jīng)過一定的培訓(xùn)之后他就被派到塞拉利昂的弗里敦，他的代號是59200，他的密碼系統(tǒng)來自一本書。

1942年底，格林回到英國，在MI6圣奧本的辦公室里工作，他的頂頭上司就是雙面間諜金·菲爾比。金·菲爾比（1912—1988）是一位曾經(jīng)震撼過世界情報界的蘇聯(lián)間諜，被稱為“世紀間諜”，是“劍橋五杰”之一。菲爾比是英國人， 1934年在維也納進入蘇聯(lián)情報機關(guān)成為情報員。1940年，他打入了英國秘密情報局，在該局步步高升，最終成為英國情報機關(guān)的一名高級官員。他利用職務(wù)上的便利條件，為蘇聯(lián)提供了大量重要情報，成績卓著。在受到英國反間諜機構(gòu)懷疑后，他在1963年經(jīng)貝魯特成功地叛逃蘇聯(lián)。為表彰他的事跡，蘇聯(lián)政府給他很高榮譽，授予他“紅旗勛章”“列寧勛章”等。1968年菲爾比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我的無聲的戰(zhàn)爭》，很快登上世界各國的暢銷書榜。菲爾比的余生在莫斯科度過，再沒有回到英國。菲爾比把蘇聯(lián)當作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他生前曾滿懷激情地說：“如果有第二次生命，我還會這樣做。我愛蘇聯(lián)，我愛我的職業(yè)?！痹谒倪z囑中，菲爾比明確說明：無論遺體火化與否，他的遺體都不能運回英國，因為蘇聯(lián)就是他的祖國。菲爾比事件也許是英美情報機構(gòu)有史以來最大的丑聞了。

二、菲爾比和格林相處的日子

從1942年底到1944年6月，格林和菲爾比相處融洽，互相傾慕對方的才智。他們經(jīng)常在圣奧爾本斯餐館共進午餐，邊喝邊聊無拘無束；這是一天當中最快樂的時光，因為他們只有在中午才有數(shù)小時的消遣時間。當在執(zhí)行火災(zāi)警戒的時候，他們也會在倫敦圣詹姆斯街后面的一個酒吧里碰頭，并喝上一盅。格林回憶，如果有人判斷錯誤的話，那肯定是因為菲爾比用非常風趣的話遮遮蓋蓋地淡化或掩飾這一切（菲爾比口吃很嚴重），“他對自己的同事很講義氣。當然，對于他對另一種事業(yè)的‘忠誠我們就不得而知了?！?/p>

格林贊揚菲爾比寬松的領(lǐng)導(dǎo)風格、個人魅力、奉獻和職業(yè)技能。菲爾比也認為格林安靜，冷靜，勝任他的工作；特別是格林的文筆，菲爾比在《我的無聲的戰(zhàn)爭》中評述道：“高興的是格林被分配到我的部門，我讓他負責葡萄牙……他在寄來的信件中發(fā)表的尖刻的評論使我每天在精神上得到些恢復(fù)?！?/p>

1944年6月，菲爾比升職后，意欲提拔格林為部門主管：“1944年，我升職了。在對職位的重新洗牌過程中，五科需要一個新的領(lǐng)導(dǎo)人。從各個方面考慮，格林是這個工作的合適人選。但當我和他提出這個話題的時候，他立即辭職了?！备窳忠砸环N非常紳士的方式提出他的辭職： 他請菲爾比吃飯，點了一桌子好菜，然后提出辭職。菲爾比非常吃驚，以致此事過去34年后，菲爾比還耿耿于懷。格林給出的解釋是：“我不想被升職，我想去國外。”另一種解釋是格林不喜歡當時的工作，他說他的工作基本上是 “搜集人名，歸檔，在卡片上做記錄，這些都非常無聊，和一般坐辦公室沒有什么區(qū)別”。第三種解釋是格林本能地意識到菲爾比是一個蘇聯(lián)特工。格林和菲爾比有相似的經(jīng)歷：出身于中上等家庭，畢業(yè)于牛津和劍橋這兩所世界名牌大學；另外，還英俊、勇敢、頑強、冷靜和客觀，如銀幕上的“007”詹姆斯·邦德。在校就讀期間，他們都很左傾，這使格林能夠洞穿菲爾比為打入英國情報界、掩蓋他的過往而戴的面具。格林曾對他的傳記作者謝瑞說，如果他知道菲爾比是個蘇聯(lián)間諜：“作為朋友，可能會給他24小時逃跑，然后舉報他?！比绻窳执_實懷疑菲爾比，他寧愿自己辭職，也不愿和當權(quán)者分享這個猜疑，那他的辭職是因為他不愿意在出賣朋友還是出賣國家之間做選擇。

憑借出身（菲爾比的父親約翰·菲爾比也是一位傳奇人物，被英國政府任命為英屬大巴勒斯坦地區(qū)情報部門的最高首腦）、教育經(jīng)歷（畢業(yè)于劍橋）和他的智慧和才干，作為英國情報界冉冉升起的新星，菲爾比本有望成為英國情報界的中間力量?？蛇@一切都隨著叛逃成為過往云煙。菲爾比叛逃后，他昔日的朋友和同事都離他而去，只有格林是忠實的支持者，成為菲爾比主要和唯一的辯護者，并一直和他通信。1968年，菲爾比的自傳《我的無聲的戰(zhàn)爭》出版，格林慨然為之作序，菲爾比很是感動： “當我讀序言的時候，我目瞪口呆。格林理解我做了什么和為什么這么做。”這對格林來說，是為了朋友兩肋插刀之舉，許多人批評他為國家的叛徒說好話。格林在序言中寫道：“菲爾比確實背叛了他的國家，但我們中的所有人，誰沒有在某種情況下背叛過比國家還要重要的什么人或什么事呢？”這和E.M.福斯特的觀點不謀而合：“如果我必須在國家和朋友之間做選擇，我希望有勇氣背叛我的國家?！彼麍猿终f菲爾比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出于個人的得失，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他從未失去的信仰。這也是格林能原諒菲爾比的緣由。

雖然在格林的倒數(shù)第二個十年，格林更清醒地講到作為間諜的危險，但他表示仍能理解菲爾比： “我能理解一個人成為雙面間諜，因為這個游戲越來越有興趣。也許我童年有過分裂的忠誠的經(jīng)歷，這種經(jīng)歷幫我同情像菲爾比這樣的人，菲爾比把他的分裂的忠誠進行到底。我自己沒有這種勇氣，也沒有這種信仰的力量?！?/p>

格林不間斷的支持讓菲爾比感動不已，菲爾比也一直把格林視為知心朋友。1975年，有人問他如果他有一根魔杖，他會是想什么樣的愿望，他回答說：“格林坐在桌子的那一端，我們當中是一瓶好酒?！?986年，菲爾比夢想成真。從1986年到1988年，格林共4次去蘇聯(lián)。這年的9月份，格林在蘇聯(lián)作家聯(lián)盟的邀請下來到蘇聯(lián)。在莫斯科與闊別多年的朋友聚在一起，只是桌上的好酒由伏特加取代。五個月后，格林又回來了，這次是參加國際和平論壇。1987年9月，格林在遙遠的西伯利亞城市旅行。1988年2月，格林和菲爾比的最后一面。格林每次和菲爾比會面，都一起喝酒、暢談過去的時光。菲爾比回憶說：“在過去的幾年里，我和格林見過幾次面，這幾次會面都富有成效。第一次我們能開誠布公地說話。我們可以討論懷疑，懷疑對我們都很重要——我們都難以擺脫懷疑，他作為羅馬天主教徒，我作為共產(chǎn)主義者?！眱扇说臅嫒绺窳衷谛≌f《吉訶德閣下》所寫的那樣，菲爾比是那個共產(chǎn)主義市長（懷疑他的共產(chǎn)主義信仰： 為時已晚），格林是那個吉訶德閣下（懷疑他的天主教信仰： 為時已晚）。“分享懷疑的感覺比分享信仰的感覺更能將人團結(jié)在一起。”第一次會面結(jié)束后，菲爾比把格林送到車上?；貋砗螅麑ζ拮诱f：“他也背負懷疑的重擔?！狈茽柋忍拥教K聯(lián)后，并沒有獲得他期待的信任，也沒有獲得他想要的重要性。他最后的歲月也許是一種折磨，他患有嚴重的失眠癥，有時長達一個月睡不著。他們兩人漸漸老去，格林對菲爾比說：“你和我被一種不能治愈的疾病折磨——年老。”

菲爾比需要格林：他沒有其他的朋友，他的英國朋友都棄他而去。作為MI6的三特工：菲爾比、格林和馬爾科姆·莫格里奇，只有格林和他保持通信，而莫格里奇大罵菲爾比是叛徒：“他的背叛令人憎惡，因為背叛直接指向曾和他數(shù)年一起共事的同事和朋友。菲爾比是無賴中的無賴?！?/p>

謝瑞曾回憶：在無數(shù)次采訪格林的過程中，他從來沒發(fā)過脾氣。但有一次談到菲爾比，格林勃然大怒。謝瑞認為，20世紀40年代末，美英情報機構(gòu)擬定了一項派遣人員潛入阿爾巴尼亞搞顛覆活動的計劃。菲爾比原原本本地將這個絕密情報傳回蘇聯(lián)，結(jié)果數(shù)百名特遣人員一踏上異國土地，就全軍覆沒。謝瑞認為這是背叛朋友和國家的行為。謝瑞的話還沒說完，格林已被氣得臉通紅?！澳闳匀徊涣私馑憔筒荒芟陆Y(jié)論?！?/p>

三、文學的雙面間諜

如果說菲爾比身體力行地做了一位帶有神奇色彩的雙面間諜，那格林在文學的世界里實現(xiàn)了做雙面間諜的夢想。格林在《生活曾經(jīng)這樣》中寫道：“我猜想……所有的小說家都有與間諜相似的地方：密切觀察，偷聽，探索動機，分析人物性格，為了文學甚至不講道德?！备窳值牧硪晃粋饔涀骷抑x爾頓在格林的傳記中寫道：“所有好的小說家都嘗到欺騙的喜悅，但格林對此已經(jīng)上癮了?！?969年6月，也就是小說《人性的因素》出版九年前，格林在漢堡大學接受“莎士比亞獎”時曾做過一個著名的演講，名為 “不忠的美德”。他說：“不忠給小說家額外的理解維度?！?/p>

格林把他的小說分為嚴肅小說和娛樂小說。但無論是嚴肅小說還是娛樂小說，格林的小說或多或少都帶有間諜的影子，追捕和被追逐是他作品的主題，不忠的美德在其作品中反復(fù)出現(xiàn)。在格林創(chuàng)作的娛樂小說中，《人性的因素》是反映特工內(nèi)幕的最冷酷的小說之一。非正統(tǒng)派主角莫里斯·卡斯爾是個雙面間諜。情節(jié)的發(fā)展極其微妙，張開的網(wǎng)最終以不寬容的精確性圍住了卡斯爾。這部小說完成于1977年，但小說的部分章節(jié)早在出版前就寫完了?！按蠹s比出版早十年，我就開始寫《人性的因素》，可寫了兩三年后，在絕望中又棄筆不寫了”。大約寫了兩萬字后，格林被迫放棄。在寫給凱瑟琳的信中，格林回憶： “這部小說像繞在我脖子上的信天翁，我的想象力和這只鳥一起死亡?！钡诙€原因是在這期間發(fā)生了菲爾比的叛逃事件，格林擔心公眾輿論會認為他在某種程度上從菲爾比身上獲得了靈感，他不喜歡人們把這部小說解釋成“根據(jù)真人真事寫成的故事”。小說中的主人公卡斯爾為了報答救妻之恩，當了雙面間諜。事情敗露后，不得已逃到了蘇聯(lián)。和菲爾比不同，卡斯爾并不是共產(chǎn)主義者，他是為了 “人性的因素”這么做的。格林認為“人性的因素”指：“互相抵觸的忠誠是我經(jīng)常談及的話題，它強烈地震撼我的心靈……在這個意義上人性的因素對整天忙于工作的特工的作用就是家庭生活對它的影響，它從一個完全不同于領(lǐng)導(dǎo)所希冀的方向牽制他。我是指比對他妻子的愛，對他所撫養(yǎng)的孩子的愛。我是指比對國家的忠誠還要偉大的忠誠?！?/p>

雖然格林擱置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達十年之久，但謝瑞認為：如果格林沒和菲爾比一起共事，菲爾比事件沒有發(fā)生，格林不會去寫這樣一部小說。并且格林是根據(jù)埃莉諾·菲爾比的《我鐘愛的間諜》來描述卡斯爾公寓內(nèi)的家具，埃莉諾是菲爾比的第三位妻子。格林并沒把菲爾比當作卡斯爾的原型， 但他確實從菲爾比的動機和行為方式上獲得很多靈感。

小說完成后，格林給在莫斯科的菲爾比寄去了一本。菲爾比的看法是卡斯爾的蘇聯(lián)背景太慘淡了。他自己覺得一樣都不缺，在蘇聯(lián)生活得很好。菲爾比雖然認為自己是一名比卡斯爾重要得多的間諜，但覺得卡斯爾可以像他一樣為自己多做些準備。

四、結(jié)語

格林和菲爾比在各自的領(lǐng)域里各領(lǐng)風騷，但“不忠的美德”是他們各自的標簽，他們并將這個“美德”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