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樹英
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黏糊糊的泥漿濺到眼睛里,注到耳朵里,流入因勞累而喘著大氣的嘴巴里。到處都是淤泥,連牙縫中也是??偠灾?,這些人渾身是泥,看上去好像正在腐爛。40歲的巴拉克·拉切爾用結(jié)滿泥垢的手套抹了抹臉,吐出嘴里的泥巴,把一根鐵棒插進(jìn)地里,將全身壓到鐵棒上,使出渾身力氣,撬開下層土,并把胳膊伸進(jìn)地里,用雙手把泥土挖出來。水從上面流進(jìn)拉切爾的領(lǐng)子。這天是星期五,快到半夜時分了。
兩小時前,這位在泥漿洞里大干的男子還穿著警服、打著領(lǐng)帶在指揮拉文斯堡的警察團訓(xùn)練。警察團尚未解散,這位警官就離開了教堂,朝他的汽車急匆匆跑去。他駕車駛過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燈影光團,開進(jìn)黑暗的林間小路,最后在一個大洞前停住。洞的底部有十幾盞燈在閃爍,像一群螢火蟲被吸引在一幢石屋的門口,這是德國最大的洞穴研究探險工程——尋找隱藏在赫高山脈中的“黑色多瑙河”——的入口。
千古神話的考察災(zāi)難
在過去的10年中,已有300多人挖過爛泥、鑿過石頭、炸過巖壁。他們已經(jīng)挖到75米深處,并利用業(yè)余時間開出了一個“礦井”,里面有令人發(fā)暈的豎井、大空間的廳堂和地下電話總機。每個星期五晚上20時開始,拉切爾和他的戰(zhàn)友們就在這兒向巖石進(jìn)軍。每次向前挖掘0.5米、0.25米,有時也許只能前進(jìn)幾個厘米?!拔覀兪窃跒樽訉O后代當(dāng)開路先鋒。”拉切爾說,聲音聽起來十分莊嚴(yán)。
這些男子漢是不拿報酬的業(yè)余探險者,他們既不為尋找金剛石,也不是探索“琥珀屋”(一個在德國流傳了50多年的神話。據(jù)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接近尾聲時,東普魯士柯尼斯堡王宮的一幢由琥珀建成的屋子莫名其妙地消失,這不僅是一件稀世的藝術(shù)杰作,而且價值1.3億美元。但人們至今未找到這個“琥珀屋”),他們是要解開一個地質(zhì)學(xué)上的謎:尋找隱藏在赫高山脈中的“黑色多瑙河”。
在多瑙河以北13千米處,伊蒙丁根和弗里丁根之間,河水碰到阿爾布山的可溶性石灰?guī)r。在好幾個陷落處,大部分河水消失了,這些水在地下作為暗流繼續(xù)流淌,之后又像沸水一樣冒著泡流到地面上,成為阿赫河的源流。阿赫河再將本來屬于多瑙河的河水注入博登湖(位于德國、瑞士和奧地利交界處),而這些水最后又和萊茵河匯合流入北海。
赫高山地流傳一則千古神話:傳說宙斯和得墨忒耳所生的女兒普西芬尼在博登湖邊采花時,土地忽然裂開,冥王跳出把她劫走,在地下黑色多瑙河畔強娶為后。得墨忒耳上下尋找,悲痛異常,以致土地荒蕪,到處饑饉。宙斯出面干預(yù),命冥王放回普西芬尼,但她在冥間已吃下一顆石榴籽,不能完全自由,只得每年在地下黑色多瑙河畔生活三分之一時日,其余三分之二才能走出地府與母親同住。但是,在這一神話的流傳中,當(dāng)?shù)鼐用駛儙装倌昵熬筒孪耄?4千米外的阿赫河的水和多瑙河的河床陷落有關(guān)。但這一猜想直至1876年才得到證實:一個利用阿赫河的水力資源經(jīng)營一家大紡織廠的企業(yè)家把10000千克的食鹽倒進(jìn)多瑙河的陷落處。第二天,阿赫河的水就有了咸味。
十年以后,即1886年,探險家卡洛特·拉瓦想首次親眼看看黑色多瑙河,于是他戴著安全盔并穿上潛水服深入到了源頭處的深淵。那是世界上首次洞穴潛水,他成功地潛到地下12米深處。20世紀(jì)的潛水員們開始設(shè)法超過這一紀(jì)錄。1962年,德國達(dá)姆施塔特的一位潛水員深入到水下60米,但這次探險以悲劇告終:這位潛水員在地下黑色多瑙河中被漩渦淹死了。1979年再次發(fā)生考察災(zāi)難:一位探險旅行家在進(jìn)入洞穴時突發(fā)心臟病而死。1992年又發(fā)生了考察災(zāi)難:在海關(guān)工作的35歲青年探險家愛德瓦爾·杰爾德在地下洞穴中發(fā)生休克……
通過潛水方式來探索地下黑色多瑙河始終是一個充滿危險的行動,一直以來,敢于做這種危險四伏的水下探險旅行的人很少很少?,F(xiàn)年56歲的杰爾德,幾十年來研究多瑙河地下洞穴成了他的嗜好。然而在2006年與2012年的兩次探險中,他都出了事故,并因昏迷兩次被送到于伯林根醫(yī)院的增壓室。
深深著迷的幻想行動
對人們付出的代價,多瑙河地下洞穴并沒有給予回報,通道中一大堆500米寬的巖屑擋住了杰爾德的去路,于是他決定采取一個荒唐的行動。他認(rèn)為,在地下通道被阻斷的地方,地面上就會出現(xiàn)一個深深的大坑。人們果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200米長的凹穴。2012年,杰爾德從凹穴的北邊開始著手,打通那段被阻斷的“地下走廊”,這樣便可從凹穴的地下進(jìn)入黑色多瑙河?!皵?shù)十天內(nèi)就能完成?!苯軤柕略趯で笾謺r說,“當(dāng)時我說,挖掘幾十米后我們就到那個地方了。我不得不這么說,我必須鼓勵人們呀?!?/p>
這主意顯得如此大膽和充滿幻想。它很快在阿赫河流域及周邊地區(qū)傳開,并以杰爾德與拉切爾為首成立了“星期五挖掘者”探險團隊。一年以后,已經(jīng)挖到凹穴的地下中段時,杰爾德授權(quán)拉切爾指揮這個探險小組,從此他開始詳細(xì)地寫日記:赫高地區(qū)共有312個人或多或少參加過挖掘工作,有的一次,有的多次,他們中有醫(yī)生、人文科學(xué)家,還有運垃圾工人。
“星期五挖掘者”把他們的探險工作稱為發(fā)現(xiàn)新大陸。地層下的多瑙河暗流有很多巨大的空腔,這些空腔每年溶解掉4730立方米的石灰?guī)r,其重量為11350噸。樂觀的多瑙河探索者估計它是一個由長滿鐘乳石和石筍的“教堂”以及崎嶇的水晶通道和奔騰的水流組成的200千米長的系統(tǒng)。連平時一向冷靜的拉切爾也禁不住陶醉起來:“我們將開橡皮艇,可以開好幾千米?!?/p>
現(xiàn)在,在75米 深處工作的這位警訓(xùn)團指揮完全變了模樣,一眼看去,不知道哪是他的臉,只能看見安全帽上的一束光柱,以及絡(luò)腮胡子上掛滿的泥塊。當(dāng)然,他已經(jīng)把西裝換成了防水衣。他笑著說:“泥巴是我的全身套裝?!倍囱ㄖ械墓夂湍嘟M成了人們的統(tǒng)一制服,只有從他洪亮的說話聲中,才知道他是拉切爾。
在拉切爾旁邊工作的是汽車設(shè)計師赫爾諾·馬克,他像大力士一樣在干活。以前他想當(dāng)職業(yè)音樂家,當(dāng)一名搖滾樂吉他演奏家。這位44歲的男子留著卷發(fā),他的眼睛里閃爍著憂郁的目光,他早已不相信會有這方面的突破。目前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突破多瑙河暗流。
32歲的律師魯?shù)婪颉た死锼孤牭剿麄儍扇说恼f話聲,便在他們頭頂上方9米的地方,用卷揚機把裝滿泥漿的桶往上拉,然后把空桶放下來?!拔也粫絹碓侥贻p的?!笨死锼归_玩笑地說。他在填寫挖洞的潛入曲線表,以便為黑色多瑙河記錄下每一個藏身之地。他后面還有五個男人在豎井和巷道中忙碌,一直干到深夜。到了星期六,這些多瑙河探索者們的身上到處出現(xiàn)青腫和扭傷。星期天他們就和家人在一起。
自討苦吃的信念探險
下面缺少模板,電話機又壞了。“有六個電信局的人在我們這兒干活,而這臺電話機卻一直不好使。”拉切爾氣呼呼地說。他自己也曾是電信局的產(chǎn)品推銷專家。說完, 他開始艱難地往上爬。他爬過流進(jìn)豎井的源流,經(jīng)過一個用木頭支撐的橫向過道,然后又攀登了好幾個小豎井,終于爬到上面的2號卷揚機。在那兒有一條30米長的索道將泥巴和石塊輕松地輸送出去。以前,這些挖掘者們在這兒只有一個手工制作的礦用敞開式車道,它已經(jīng)銹爛了。在往上爬的過程中,拉切爾十分注意那些從他身邊飛馳而過的料桶。索道在灰色的地下大廳消失了。這個大廳是10年挖掘的唯一發(fā)現(xiàn),它38米長,2米高。這些多瑙河探索者們就在這兒建立了他們的大本營。
布魯斯·巴爾頓是個機車司機,他正好站在混凝土攪拌機旁。“我們需要模板,”拉切爾叫道。由于布魯斯·巴爾頓今天腰痛,所以拉切爾必須繼續(xù)爬過一堆障礙和一部傾斜的鐵梯子,來到上面的豎井,并抓住一根繩索爬到一個平臺上,最后在一個氖光燈照耀的混凝土豎井里爬上20米(這個豎井看上去好像是城里的下水道)。經(jīng)過15分鐘汗流浹背的爬行,他來到凹穴底部的豎井出口處。拉切爾站在星空下,貪婪地呼吸著。
干了足足20個月,這種活兒幾乎比建造金字塔還要艱苦。20個 月的探險活動還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更沒有看到地下的黑色多瑙河,要是一個坑道塌了,就會發(fā)生打雷般的聲音,但有時也許根本就沒有聲音。以前黑色多瑙河的挖掘者們是否會碰上風(fēng)險全憑他們的運氣,而現(xiàn)在,他們的命運由技術(shù)來決定?!斑壿?,一切都得符合邏輯?!崩袪柮靼椎煤埽皼]有混凝土支撐,不能挖得太深;在沒有架起新的支撐梁以前,不要鋸掉老的?!?/p>
挖掘者們越是挖得深,他們便越是被這樣一個問題所折磨:“要是我們往左或往右多挖2米, 也許我們早已挖通了?!瘪R克思索著,“我們挖的地方到底對不對?”所以,每隔一兩個月,探索者們的情緒就會低落?!拔覀兏纱喟阉恕!边B天不怕地不怕的愛德瓦爾·杰爾德都這樣大聲說過一次。在豎井中到處都會出現(xiàn)“死胡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的成果只好痛心地放棄。然而探險小組的信心始終不斷地重建起來?!耙呀?jīng)開了頭,就該干到底,不然的話,前功盡棄。在這一行動中,你必須想得開,這樣你就滿足了。”
感動上帝的成功喜悅
一年前,挖掘者們的士氣再次處于低谷,于是他們想搞清楚了再干。杰爾德把700升水加上10克紅色硫化物比色劑,用泵汲入豎井。弗賴大學(xué)地質(zhì)系的一名博士研究生等在阿赫河源頭處,30分鐘后,那兒的水變成紅色。杰爾德興奮極了:“對面就是了,我們不會再錯了?!?/p>
模板現(xiàn)在有了,但混凝土太稀?!八?!”拉切爾大聲嚷道?!八啵 笨死锼菇又鴤飨氯?。底下不斷會有關(guān)于如何正確攪拌混凝土的爭論。“我們幾乎都是坐辦公室的人?!逼囋O(shè)計師馬克這樣原諒手工操作的不可靠性。有時候,拉文斯堡礦務(wù)局給予他們協(xié)助和顧問,因為馬克在那兒有個熟人。迄今為止,一切都很堅固, 沒有裂紋、沒有沉降,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
“有什么新的發(fā)現(xiàn)?”克里斯不耐煩地往下喊道,他已有半個小時沒聽到下面的消息了。從下面?zhèn)魃蟻淼统恋恼f話聲,看來泥漿終于被征服了。拉切爾和馬克必須越來越頻繁地和巖塊打交道,他們用大鐵錘打碎巖塊?!昂谜最^!”拉切爾喊道。空氣似乎也變得新鮮起來。
杰爾德現(xiàn)在必須彎著身子走路,他在剛挖出的縫中聞嗅著,他說他已經(jīng)可以聞到多瑙河的氣味——像污水處理廠里的氣味。但馬克還沒有聞到這種氣味,他掄起大錘朝一塊兩米長的巖石猛擊,一下、兩下,他筋疲力盡地張開手,大錘掉了?!耙姽?,這水?!币还杉?xì)流沖洗著馬克的臉頰。
扒開一些巖石與土層之后,眼前出一條東西向靜靜流淌著的黑色河流,它最寬處約十多米,最狹處也有一兩米,深約兩三米,綿延數(shù)十公里,九曲十八彎,宛如冥王在地下畫的一條巨龍。
杰爾德、拉切爾、克里斯、馬克和巴爾頓歡呼著先后躍入這地下的黑色河流中,無拘無束的他們在無拘無束的水中,進(jìn)行無拘無束的游泳?;蜓龈?,或漂浮,完全憑借各自的個性水性,按著水位深淺,各有選擇。膽小的克里斯順著河堤沿坡兒滑入水中,仰頭浮出水面,緩舒身肢,由淺水游向深水區(qū);膽大的馬克則爬上條石,縱身跳入水中,嘩啦水響,濺水花,撥水浪,箭一樣游向深水區(qū)……杰爾德說:“現(xiàn)在好了,我們將在最短時間內(nèi)探索它的流域,在伊蒙丁根和弗里丁根之間揭開阿爾布山地下黑色多瑙河的秘密……”
午夜后兩小時,在巖坑的底部,一扇鐵門打開了,從毛櫸林射進(jìn)了一束光線。探險者們彎腰曲背、疲憊不堪地走了出來。這些平時坐辦公室的商務(wù)人員、海關(guān)人員、律 師、警察等在工程車上又坐了片刻。車壁上掛著美女照片和地下山洞的地圖。他們打開燒肉湯罐頭,吃得津津有味。“要是我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還得挖很深很深,那我們說不定會放棄?!瘪R克一面吃,一面低聲說。這些渾身是泥的家伙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泥巴從耳朵里掉了出來,弄得他們好癢,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后記:地下黑色多瑙河的發(fā)現(xiàn)成為德國西南部自然生態(tài)、地質(zhì)地況與旅游景觀開發(fā)的新契機,將是德國最神秘誘人、最有人文與經(jīng)濟價值的一大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