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駿

新文化運動時期，按照我個人的觀點，是指1915-1945年之間約30年的時間。說到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科學家，祖父是他們中的一員。今天就從我的祖父說起。

早期海歸科學家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背景

我的祖父王琎先生曾在1922-1934年間擔任《科學》雜志主編，1930-1933年間擔任中國科學社社長，1928-1934年間擔任中央研究院化學所所長，他也曾是中國化學會的發(fā)起人。人們在介紹他的履歷時，通常介紹他是1909年第一批庚款留美生，美國利哈伊大學學士和明尼蘇達大學碩士，然而人們往往忽略的是，正是同一個王琎，曾有過十年科舉的教育背景。事實上，中國科學社和《科學》雜志早年的主要成員幾乎都有科舉時代受教育的背景。今天的媒體在介紹這批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科學家時，也常常忽略他們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經(jīng)歷。其實正是他們在西方留學之前的這段受教育經(jīng)歷，成就了他們的一種特殊知識結(jié)構(gòu)和文化品質(zhì)，使他們成為中國現(xiàn)代史上唯一的一代具有新舊兼學、學貫中西素質(zhì)的中國人，也決定了他們處理科學和傳統(tǒng)的態(tài)度。

王琎的哥哥王埏是早年與李四光同期公派留學英國的留學生，回國后不久身患重病。王琎從小和哥哥感情深厚，在看望彌留中的兄長后，心情十分沉重，在日記中感嘆人生苦短，同時也告誡自己，生命越是短，對家對社會的責任越是重，一定要多努力，才能對得起社會、親友和祖宗。

王琎在日記中，有一段還專門回顧自己四十歲前思想的變化過程，提醒自己，要注意修養(yǎng)，要用朱熹在《大學》中提出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方法修身養(yǎng)性。

在修齊治平的精神追求下，王琎忘我地工作。原華中科技大學校長查謙是王瑾}在1920年代東南大學的老友，也是中國科學社的重要骨干。我曾在“文革”期間拜訪過當時已經(jīng)中風的查先生。他在回憶王璉時曾說，我們當時都很尊敬季梁（王珊）先生，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當年組織中國科學社，辦《科學》雜志，全是盡義務(wù)，但他對工作非常認真負責。查謙先生還特別指出，當年中國科學社開會都是利用晚上的業(yè)余時間進行。我從王珊的日記中也注意到，王琎當年帶著他在中央研究院化學所的兩個助手柳大綱和姚國殉編輯《科學》雜志時，大量的工作時間也都是在晚上進行。

王琎是發(fā)現(xiàn)華羅庚的伯樂。1929年，王琎在收到年輕的華羅庚寄來的稿件后，熱情地鼓勵他，為他提建議，不但發(fā)表了華羅庚的文章，還把他的情況介紹給了中國科學社的老友熊慶來，成就了一個天才的人生。

雖然王琎是一個非常傳統(tǒng)的人，但他也受過多年西方文明和科學實驗的熏陶。一天，他在做完定性分析實驗回到家后，在日記中記錄自己當天的實驗過程，注意到在當天的試驗中，硼砂的存在對于化學反應(yīng)有不同的結(jié)果，一方面思索這個現(xiàn)象是否與復雜化學分解有關(guān)，一方面表示還要繼續(xù)推敲。他寫道：“有用第一鐵青酸鉀加以鹽酸，則試金屬第三類時不得鐵，其加硝酸者則試得鐵（濃硝酸），惟同時有硼砂存在時，則加硝酸后或試得鐵，或試不得鐵，結(jié)果各異。此現(xiàn)象與復雜游子之分解有關(guān)，其原理頗可研究?！?/p>

王琎回國后的第一個十年里，一直就是像上面提到的這樣，不斷堅持自己提出問題，又親自拿試管做細致周密的分析化學試驗。他把自己在美國實驗室學到的分析金屬成分的方法，用到中國古錢的分析方面，成功地完成了用古金屬成分為中國冶金史斷代的研究成果，開創(chuàng)了中國分析化學的科學時代。這一成果振奮了當時全國知識界。在1925年的中國科學社北京年會上，當時中國科學社的社長翁文灝就在開幕致辭中，專門提到王琎古錢分析的研究成果。1930年代初期，歷史學家周谷城在他的《中國通史》一書中也用了相當?shù)钠榻B王琎和他的冶金史斷代學說，這也是后來王珊被蔡元培和楊杏佛邀請參加創(chuàng)建中央研究院和擔任首任化學所所長的主要原因之一。

科學和傳統(tǒng)在王琎的事業(yè)中相得益彰，這是中國第一代科學家對待科學和傳統(tǒng)態(tài)度的一個有代表性的例子。他們接受過中西兩種文明系統(tǒng)的學習和熏陶，他們認識到，中國近代落后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缺乏對待宇宙萬物的進取態(tài)度和探索真理的科學方法。這種缺失是精神層面的，這就是他們要提倡科學精神，提倡理性對待傳統(tǒng)的文明夢。

從文明夢聯(lián)想到屠呦呦

話說到這里，我想借屠呦呦獲諾貝爾獎的這個熱門話題，為新文化運動時期科學家的文明夢做一個詮釋。

科學的發(fā)現(xiàn)靠個人的努力和機遇，更需要依靠個人偶然的靈感。然而這種偶然，是一種必然中的偶然。屠呦呦在獲得今年的諾貝爾獎后，誠懇地表示自己的成就歸功于集體多年的努力。屠呦呦“偶然”成功背后的這個“必然”，就是近百年來幾代中國生藥學的前輩們懷著文明夢的理想，孜孜不倦地用分析化學的科學方法研究中藥遺產(chǎn)的科學態(tài)度和研究氛圍。

1920年代，在五四運動反傳統(tǒng)和反對國粹的潮流中，中國也出現(xiàn)了企圖否定中藥的輿論。早期的海歸留學生、中國生藥學泰斗趙烯黃就曾挺身抗爭：他比喻中藥就像我國未開采的礦藏，應(yīng)當用現(xiàn)代科學方法加以發(fā)掘提高。他曾預言：一部《本草綱目》中所記載的藥物，不知含有多少沒有發(fā)現(xiàn)的化學成分，隨著今后科學的進步，可以預見，一部《本草綱目》將會成為世界藥學者的實驗場（大意）。

早在1929年，趙繘黃就是王琎領(lǐng)導的上海中央研究院化學所的四位研究員之一。他在化學所的五年多里開展本草學和生藥學研究，期間他編寫出版了《新本草圖志》。

屠呦呦1951年進北京大學醫(yī)學院，1955年進中醫(yī)研究院。趙炳黃當時正好就是這兩個單位生藥學的學術(shù)權(quán)威。屠呦呦的導師樓之芩評價趙烯黃的《現(xiàn)代本草生藥學》為中國最早的生藥學著作。藥物學家張昌紹尊稱趙烯黃是對中國貢獻最大的生藥學家。

1953年趙繘黃撰著出版的38萬余字的《本草新詮》，系統(tǒng)介紹了我國歷代的78部重要本草著作，是研習本草的入門書。他私人藏有80余部、近千冊的歷代主要本草著作的善本或珍本，在他1960年去世后，家人根據(jù)他的遺囑，將全部藏書贈給了屠呦呦所在的中醫(yī)研究院。

還不得不提到另一位生藥學大師——趙承嘏。趙承嘏是蔡元培在1928年籌備中央研究院的第一批受邀的籌備委員。1930年代初，王琎在邀請趙承嘏加入中央研究院化學研究所沒有成功后，曾邀請趙到化學研究所做過生藥研究的報告。趙承嘏曾任中國科學院藥物研究所所長。饒毅博士在中藥科學史的研究文章中也提到過1940年代的這位有國際影響的中國重量級中藥研究前輩。

最近我在王琎日記中驚訝地發(fā)現(xiàn)，趙烯黃和趙承嘏都是中國科學社和《科學》雜志的早期重要骨干。趙承嘏曾經(jīng)是1920年代中國科學社南京社友會的會長。趙繘黃當年曾是《科學》雜志的主要編輯成員。他們都是王琎在中國科學社的同志和老友。

屠呦呦的出現(xiàn)是偶然事件，而早期新文化運動倡導者們所引領(lǐng)的科學事業(yè)正是這個偶然事件的必然基礎(chǔ)。這說明中國科學社和《科學》雜志對于現(xiàn)代中國科學事業(yè)的影響彌久不衰。歷史和實踐都一致肯定了他們的努力所代表的。正是中國科學發(fā)展的正確方向。因此，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我國第一代科學家對科學和傳統(tǒng)關(guān)系的態(tài)度，尤其值得今天的中國人認真深入地研究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