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幾年的筆墨探索中,對積墨法與水法著力最多,積墨不僅僅是濃墨,還有淡墨積。晚年的龔半千、黃賓虹、李可染屬于濃墨積這一手法的代表。淡墨積在元人的作品中尤其多。如“以渴成潤”法,我在讀本科時曾下力氣臨摹過一些元人作品,特別鐘情于倪云林與王蒙的“以渴成潤”,這種手法秀潤天成,渾然而不見筆墨痕的效果,即以干筆三五遍皴擦復加,從而達到溫潤的筆墨效果。這種手法來自于“董巨”,而在紙本上,“元四家”尤為擅長。明清時的董其昌、“四王”,尤其是王鑒深得淡墨積的三昧,溫潤醇古,很秀雅。這種手法追求在相近的墨階中墨色的變化與銜接,在筆醮墨時,又有細微的墨色變化——筆尖墨色較重,依次而淡。故筆筆生發(fā)中,便能極盡筆墨變化之能事,這是明清山水筆墨氣息的一大特征。當代山水畫在這種筆墨功夫上欠缺很大,這是對中間過渡階段筆墨的皴擦點染的銜接與復加的筆墨能力問題。因此我在作山水畫時,努力追求筆墨表現(xiàn),能夠在中間調(diào)的銜接上盡量豐富,在設色上也是希望能溫潤,往往以淡色罩染多遍,以求達到這種效果。
2000年,來北京讀書,在筆墨實踐中轉(zhuǎn)而強化墨階的對比,強調(diào)淡墨與濃墨的反差,以及積墨的運用,在畫面上發(fā)揮干筆與濕筆的兩種極致,即在一幅作品中將筆墨的變化盡可能豐富地表現(xiàn)出來。
在用筆上,強調(diào)筆意本身所傳遞的情致與感受,特別是在狀物的豐富性與生動性上,盡量以松動的筆法來寫豐富的物象之“意”。我一直認為: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描述董源作畫時所說的:“用筆草草,近觀之幾不類物象,遠觀則景物燦然,幽情遠思,如睹異境?!?/p>
這種從容自由而不失嚴謹?shù)墓P墨生成是中國畫最佳的造境狀態(tài),它本身便契合了山水的創(chuàng)作過程與觀賞過程的體道與悟道的情境。這種筆墨造境包含著畫家既自由又不逾規(guī)矩的輕松與瀟灑,它伴隨著某一畫家創(chuàng)作歷程和藝術家在視覺表現(xiàn)中錯覺經(jīng)驗的探索不斷深入以及山水畫審美技道理念的統(tǒng)一,它也是中國山水畫走向成熟之后一條正統(tǒng)的發(fā)展軸線,即由謹嚴刻畫寫實作風走向?qū)懸馐闱榈膶懻妫灾梁髞淼摹岸住备缸?、“元四家”、方從義、沈周、董其昌、“四僧”、“四王”等等無不恪守這一技道統(tǒng)一的筆墨觀念。
山水造境中這種從容的筆墨狀態(tài)是很不容易調(diào)整出來的。既要有自如的筆意,又要能盡物態(tài)之理,我在寫生時往往有這樣的矛盾,很難做到統(tǒng)一。中國畫的筆墨表現(xiàn)不能空洞,不能游離于物象的刻畫而抽象地“筆墨游戲”,不能在狀物時沒有情致,忌板、刻、結(jié)、臟……古人總結(jié)的許多筆墨理法,值得我們好好地再認識與研究。
用墨以用筆為根基的,因此,墨法要“厚、清、潤、透”,厚是氣厚,而非積得厚、堆得厚,淡墨也盡量要積得厚,前幾年外出寫生,經(jīng)常用墨膏以圖方便,近幾年來甄選了一些古墨,研墨作畫是希望在品相上純正一些,氣息上能醇古一點。
在筆墨暈染上,比較注重用水法、漬水、漬墨等手法追求具體物象以外所產(chǎn)生的一些不確定的筆墨形象,即不具體,沒有形象的“無”,藉此以傳遞出一些很潛在、朦朧的筆墨感受,我作畫時,有時很陶醉于自己畫面中的這些“虛無”的東西,我個人覺得,這些東西是中國畫很可貴的東西。
自90年代以來,經(jīng)常外出寫生,寫生不僅僅是搜集素材,自然造化與藝術表現(xiàn)的互動情境中最根本的手段就是寫生。它也是接續(xù)傳統(tǒng)的另一種狀態(tài),即古人、造化、自我三為一體的互證互生。我在寫生中有一個很明確的思路是在情景交融中盡量表現(xiàn)出自然的豐富性與生動性,具體在筆墨表達上,希望通過現(xiàn)場寫生去尋找一些最感性、最放松的東西,特別是用筆墨去表現(xiàn)那些秩序感較弱的景物,這樣筆墨發(fā)揮的可能性就會更大,即希望以此來打破那些書齋中嫻熟的筆墨操守經(jīng)驗以外的筆墨表現(xiàn),這些筆墨狀態(tài)與情緒和現(xiàn)場氣氛息息相關,不斷流變、不斷生成、稍縱即逝。畫到有狀態(tài)時,也往往能如神來之筆。這些東西往往可能只是在某一作品的某一塊局部中展現(xiàn)出來,彌足珍貴。
總體而言這幾年的感受是:這些零零碎碎、時隱時顯的筆墨狀態(tài),很感性、很生辣,有時也略顯稚拙,但往往是最生動、最能打動人的地方——這些筆墨經(jīng)驗以外的東西,才是我最有收獲的東西。
中國畫的程式語匯很豐富,當代畫家在力圖確立個人風格的同時,往往又很容易被個性化的個人語匯包裹著而情致漸失,許多符號化的山水就是因為山水筆墨精神的失缺,符號化的筆墨如果在造境時游離于情致之外,則很難以更深入、更有生命力的筆墨語言表現(xiàn)去物化,因此,筆墨經(jīng)驗是把雙刃劍,它是很個人化的東西,但又有其最基本的價值標準,我想追求的是那種活潑潑的筆墨表現(xiàn),而且筆墨語言的載體與容量要大,這樣才有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可能,才可以不斷豐富、不斷深化與提高。
丘挺
1971年1月生于廣東。
1996年中國美術學院國畫系山水專業(yè)本科畢業(yè),獲學士學位。
2000年中國美術學院國畫系山水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畢業(yè),獲碩士學位。
2004年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繪畫系博士研究生畢業(yè),獲美術學博士學位。
2004年至今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現(xiàn)任國畫學院基礎部主任,學科委員會委員、副教授。
作品多次入選各種全國性畫展并獲獎,多次在國內(nèi)外舉辦個人畫展。
出版專著有:《丘園養(yǎng)素——丘挺黃姚·興坪寫生作品》(廣西美術出版社)、《中國畫苑──丘挺卷》(江西美術出版社)、《中國當代藝術家談藝錄——丘挺》(吉林美術出版社)、《丘挺山水畫寫生冊》(西泠印社出版社)、《畫品叢書──丘挺篇》(河北美術出版社)、《宋代山水畫造景研究》(山東美術出版社)等。
作品被美國波士頓美術館、加拿大多倫多博物館、法國中小城市聯(lián)邦委員會、中國美術館、廣東美術館、深圳美術館、京西賓館、清華大學、中國美術學院、中國國家畫院、故宮博物院等收藏。
帶龍橋:明代遺構(gòu)也,為黃姚景區(qū)點睛之筆。此地雨水充沛,每遇黃梅時節(jié)回南天氣,洪水高漲迅急。此橋?qū)崬閮蓸蛳噙B而成,一大一小,一主一次,一高一低,共分洪泄。
拱橋形若彩虹,古樸舒展,鑲嵌于亂石嶒崚之中,別有逸趣矣!
自古以來樹與人相親相依,中國村落常于村頭供植巨樹,奉樹之神靈,以乞福、求學業(yè)、求平安、求子嗣婚嫁等等,人樹緣深,代代相傳。
龍爪榕濃蔭蔽日,虬枝蒼碩,顧盼迂回,若巨蟒飛天,舒卷自信,與月徘徊。壯哉!壯哉!
龍爪榕:南方榕樹的生長之恣肆迅猛,遠遠超出蓊郁、茂盛這類形容詞。置身于龍爪榕樹下,仿佛是籠罩于一片沁綠的海底里,人面俱綠,涼意頓生。此幅畫仰面逆光斑駁之意象,枝干如鐵,崢嶸凝重,故以碑拓之黝黑意象寫之。欲得其虬枝探地,意態(tài)縱橫,筆墨紛披之氣象,不知觀者以為如何?
寶珠山乃黃姚古鎮(zhèn)風景之天然園林,此地厓谷嶒崚,草木豐茂。護龍橋因巖而連,寶珠亭依山而成,盤桓于巖徑宕蕩之中,泉聲湍湍,動靜之間,可寄遐想。
此幅寫生著重于湖石之嶒崚迭錯,以巖牙坡角之層層推進,而欲得其幽谷深遠,雨后溪瀑則以蕩漾緩急之筆意寫出。
山水寫生自序
夫山水寫生造境,情由景生,緣心見性。畫以山川為境,山川亦以畫為境?;蚋Q萬法以寫胸中之丘壑煙云,或參造化而悟古人之玄古幽絕。董玄宰云:“以蹊徑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倍蠂L泛舟于瀟湘洞庭,于斜陽篷底,見云影水光,湖天空闊,因嘆元暉煙云之幽微玄遠,感懷云物何心,其吞吐變滅,皆因元暉品高閑靜而得之矣。
“小米”之長天云物,因心而造,意往而筆隨之。其朝朝暮暮之狀,怪怪奇奇之態(tài),荒沒遠近,迷離惝恍,有如隔簾看月,隔水看花,此古人筆墨造境之妙也!
蓋昔賢法度、丹青所師者也;然則情景無窮,變態(tài)萬端,能者固不徒繩正乎古人,才人當妙筆于造化。心與物感,物由心化,則大塊之文章,無窮之煙景,即目即念,此生彼蔭,藻思化成?!巴鈳熢旎械眯脑础?,斯之謂歟!
余作寫生,每欲窮形盡相,造彼泊兮未兆之境,故常探賾乎深山、汗漫乎大荒。一石一樹,一岡一壑,一亭一舍,無不專精注意,心追手摩,冀循境而涉趣,將修業(yè)而思真。四時八方,風神既別,筆墨韻致,常隨物遷。所謂巧取豪奪,欲以窕窈而尋壑,以崎嶇而經(jīng)丘。老樹荒溪,秋雨長林,山村古寺,庭園湖石,欲極妍盡態(tài),然每拈筆落墨而激蕩自喜,掩卷則索然無味。少有心手相合,筆境兼奪之時。余生性散漫,故少有合作。今勉力甄選桂林黃姚寫生系列,以求教于同好云!
此作寫暮春時節(jié),早上五點漓江晨嵐,遠望之如碧玉世界,一片清空,色調(diào)柔和沉靜。故以淡墨層層積皴,并以花青石青多遍罩染而成之。
此幀以禿筆寫幽篁湖石,坡角平遠,煙云層層飄迭,使景致多了許多層次,虛實之間既近又遠,若即若離,遠山突兀奇崛,一派桂林意象。此景主以平遠深遠之意,著重刻畫陂角與溪流,建筑與陂渚之關系。
欲于層層推進中找到變化,于實景中造幽遠之趣,惜未能得之矣。
興坪碼頭:此處江水湍急紆深,彎道甚為開闊,碼頭左側(cè)山麓有亭,臨壑俯江,隱蔽于松櫪間,放眼左右,江流之盛盡收矣。蓋亭之所見,舟楫出沒于青巒環(huán)翠之中,兩岸陂陀蔓延,層巖迭嶂,與云影水光相輝映,雖不盡高深,然各具意態(tài),顧盼呼應,氣象崢嶸,真人間仙境也。
騰蛟庵:此庵鑲落于興坪螺螄峰之背面巖洞之中,石筍參差掛壁而下,狀若蠟注,其勢森森然若布陣。巖壑外則雜草叢生,翠蘚蒼苔,藤蔓離披,雨天成水簾洞,瀑聲淙淙,伴以煙霞出沒,巖壑奇麗,境若仙界,儼然宋人青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