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出版社對我來說就像一個大學校,幾十年中我每天早上從家里到出版社來,都感受到另外一種氣氛、另外一種生活方式,使我每天得到許多關(guān)于文學方面的營養(yǎng)。
[作者簡介] 宋強,人民文學出版社。
第一次聽孫繩武先生講人民文學出版社(以下簡稱“人文社”)的歷史,是在2012年9月26日上午,那天社里在四樓會議室組織了一次名為“追憶激情歲月,暢談人文精神”的座談會,除孫繩武先生外,還邀請了屠岸、陳早春、任吉生、秦順新、姚民友、盧永福、夏玟等二十位原外國文學編輯室編輯和其他一些老同志參加。記得那天,許多人都談起孫繩武先生在外國文學出版方面的功績,談起他的嚴謹和嚴格。2013年,社里決定啟動“人民文學出版社口述歷史”采訪計劃,為出版社的歷史留下一些視頻資料,孫老是我們第一個采訪對象。2013年4月13日上午,我和老干部服務(wù)部的謝施基老師、外國文學編輯室的張福生老師一起采訪了孫老,事后我還寫了一篇小文章記錄此事。
記得有人說過,要深入了解一個人,沒有經(jīng)過幾次長談是不行的。在那次采訪之后,我一直想著再找機會去找孫老聊一聊,盡可能多地記錄寶貴的資料。但未料到的是,他竟于2014年6月9日去世了。得知消息后,當天上午,我陪同社長管士光、黨委書記劉國輝去他家里探望,他靜靜地躺在床上,與我們已是陰陽兩隔。我們一起向他的遺體鞠躬,做最后的告別。在回社的路上,我感到很后悔,后悔沒有在孫老生前多采訪他幾次,今后只能通過查閱文字資料去了解他在人文社工作的歷史了。
那次采訪時,孫老曾談到對人民文學出版社首任社長兼總編輯馮雪峰的印象。在1948年,孫繩武與馮雪峰就曾有過深入交往,那時馮雪峰給時代出版社編書和審稿。時代出版社出版過一本《魯迅論俄羅斯文學》,編者署名雖然是羅果夫(時代出版社社長,俄國人),但實際上是馮雪峰編的。馮雪峰還曾審過孫繩武翻譯的兩本傳記,提出過很多建議。1951年春天,孫老在上?;春V新芬粋€車站等車時,正好碰到馮雪峰,馮雪峰提到馬上要去北京籌建人民文學出版社,但他內(nèi)心是不愿意去的,因為他那時已經(jīng)在上海建立了魯迅編刊社,準備好好整理出版魯迅的著作,而調(diào)到北京后就只能放棄。他還勸孫老留在上海,認真翻譯幾本書。馮雪峰不愿就任的事,在巴金先生的文章里也曾提到過,但是因為他是黨員,必須服從組織安排,所以雖然不太情愿,但馮老最終還是來到北京就職,并把在上海成立的魯迅編刊社整體調(diào)入人民文學出版社,成為其中的魯迅編輯室。
1951年8月,《人民日報》刊出消息,“國營人民文學出版社今年三月在北京成立。該社受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及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共同領(lǐng)導,社長為作家馮雪峰。該社編輯方針將以現(xiàn)代文學為主,其次是中國民間文學、古典文學和外國文學……外國文學方面,目前主要為蘇聯(lián)、新民主主義國家和資本主義國家的進步作家的作品。首先進行的是蘇聯(lián)文藝叢書的編輯出版工作,由該社與時代出版社共同負責進行。過去已由三聯(lián)或新華書店出版的名著,如《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wèi)軍》等書,都將重新校閱再版?!保ā度嗣袢請蟆?,1951年8月17日)此時的孫繩武仍在時代出版社工作,也許他當時并未想到的是,時代出版社很多人員將分流到人民文學出版社,而他就是其中一個。
1952年12月,蘇聯(lián)政府決定將時代出版社無償移交中國政府,中宣部決定由中蘇友好協(xié)會總會為其領(lǐng)導機構(gòu),派易定山為社長。1952年12月30日,出版總署召開座談會商談時代出版社移交細節(jié),出版總署黃洛峰、金燦然,中宣部包之靜,中蘇友協(xié)總會李沾吾、易定山參加會議,王泰雷、孫繩武作為時代出版社的代表也參加了會議。在這次會上,決定時代出版社一半的現(xiàn)有編輯人員調(diào)到人民文學出版社。(《關(guān)于時代出版社問題會談紀要》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4》,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孫老就在其中。1954年6月,出版總署又決定時代出版社主要出版“幫助國內(nèi)讀者學習俄文語文的各種讀物”,其所有文學書籍全部移交人民文學出版社和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總署黨組關(guān)于時代出版社工作的請示報告(摘要)》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6》,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可以說,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國文學圖書的出版,不僅吸收了過去三聯(lián)書店、新華書店的成果,也吸收了時代出版社的成果。
在201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60年社慶前夕,孫繩武先生在接受出版社采訪時曾說:“我是1953年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參加工作的,先后在這里正式工作30多年,退休以后也沒有離開出版社,還是生活在出版社里。所以我的一生可以說主要時間都是在這里度過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對我來說就像一個大學校,幾十年中我每天早上從家里到出版社來,都感受到另外一種氣氛、另外一種生活方式,使我每天得到許多關(guān)于文學方面的營養(yǎng)?!笨梢哉f,人文社成就了孫老,孫老也為人文社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見證了其60多年的發(fā)展歷程。
孫繩武先生在人文社從事外國文學出版,可以1979年為界,大致分為兩個階段。人文社成立60多年來,外國文學圖書出版在人文社幾乎占據(jù)了半壁江山。1958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五年出版規(guī)劃草案》(1958—1962)中提到,過去幾年時間內(nèi)出版物中“五四”文學作品和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屬于“出錯較多的”,所以“出書輕重緩急的安排,其位置應(yīng)該是:中國的新創(chuàng)作居第一位;蘇聯(lián)和其他兄弟國家的現(xiàn)代文學和資本主義國家的革命文學居第二位;五四新文學遺產(chǎn)和中國古典文學居第三位;外國古典文學居第四位?!倍捎谡苇h(huán)境的限制,1958年后出版的“中國的新創(chuàng)作”基本上屬于“理念先行”的作品,有的甚至是編輯代筆,所以基本上沒有留下太多優(yōu)秀作品。而處于重要位置的外國文學圖書,則基本上約請名家翻譯,編輯精耕細作,留下了很多可以傳世的優(yōu)秀譯作。值得注意的是,這本《人民文學出版社五年出版規(guī)劃草案》(1958—1962)中的外國文學部分,就是鄭效洵和孫老牽頭制定的。在這本厚達460頁的規(guī)劃草案中,外國文學部分占了316頁,已近全部篇幅的70%,里面不僅包括“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叢書”15種、“外國古典文藝理論叢書”63種、“外國現(xiàn)代文藝理論叢書”13種,還包括“外國文學史叢書”62種、“外國作家論文學叢書”38種、“外國作家研究叢書”98種、“外國文學回憶錄叢書”15種、“外國古典文學名著叢書”130種(備選書目44種)、“外國現(xiàn)代文學名著叢書”133種、“亞非文學叢書”84種、“拉丁美洲文學叢書”65種、“外國重要作家選集”180種、“各國文學叢書”1933種、“文學小叢書”中外國文學圖書206種。這其中不同的叢書是有交叉的,除去交叉部分,外國文學選題共計2238種,“其中一部分選題將由其他兄弟出版社出版,我社保證在五年內(nèi)出版2000種左右”,這其中提到的“兄弟出版社”主要是指上海文藝出版社,它曾于1964年至1970年之間作為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存在,其間出版的圖書印有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作家出版社上海分社名稱。這個規(guī)劃,明顯受到當時“大躍進”環(huán)境的影響,5年內(nèi)出版2000種翻譯圖書,這在事實上是不可能的,而且隨著政治環(huán)境的惡化,實際上也并未真正實施。但這個規(guī)劃草案涵蓋范圍非常之廣,令人驚嘆,它涵蓋了歐洲、亞洲、非洲、拉丁美洲幾乎所有能想到的“進步作品”,如非對世界各國文學史和文學作品具有極深研究的專業(yè)人士無法提出。這個規(guī)劃草案,居然成為很多高校外國文學教學方面的重要參考書,因為它太齊全了,完全可以作為文學史研究的教材。我們也可以試想一下,如果政治環(huán)境、社會條件允許,仍然在計劃經(jīng)濟體制下做出版工作,沒有“下干?!薄]有“文革”的話,孫老很有可能帶領(lǐng)著一代又一代編輯,將這個規(guī)劃草案付諸實踐,在十年、二十年內(nèi)將計劃中的圖書逐一出版,擺滿十幾排的書架,那將是一個多么浩大的工程。在當下市場環(huán)境中,圖書出版的市場屬性是必須要考慮的,高校的研究者也不會有太多人專門盯著冷僻國家的冷僻作家進行研究,這個規(guī)劃草案的實施就更加不可能實現(xiàn)了。
與孫老密切相關(guān)的,還有“黃皮書”的出版。作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國文學圖書出版的負責人,他親自參與了“黃皮書”從選題確定到出版的全過程。他的文章《關(guān)于“內(nèi)部書”:雜憶與隨感》(《中華讀書報》,2006年9月6日)為眾多研究者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線索。
在20世紀70年代末,在孫老極力主張下,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79年創(chuàng)建了副牌外國文學出版社,創(chuàng)辦了《外國文學季刊》,并重點引進了蘇聯(lián)文學“解凍”時期的許多作品以及歐美所謂的“現(xiàn)代派”作品,如意識流作家詹姆斯·喬伊斯的《青年藝術(shù)家的畫像》、伍爾夫的《海浪》、卡夫卡的短篇小說、T.S.艾略特和龐茲的詩等。由此可見,他的工作并非局限在俄蘇文學出版領(lǐng)域,他可謂是一個視野開闊、勇于革新的出版家。這些工作,對于不了解當時歷史環(huán)境的人來說是體會不到其中甘苦的。要知道,隨著改革開放的潮流,國內(nèi)思想界一下子有了解放的感覺,這讓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部門感到緊張,于是開展了所謂的“清除精神污染”運動。翻譯家藍英年先生的回憶可以為證:在1983年,本來納入出版規(guī)劃的《日瓦戈醫(yī)生》是否繼續(xù)出版,當時的外國文學編輯室主任態(tài)度猶豫,藍先生因此停止了翻譯;“但12月的一天,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副總編輯帶著三個編輯突然造訪寒舍。副總編輯一進門就找掛歷,在某月某日下劃了個鉤,對我說這天《日瓦戈醫(yī)生》必須交稿,人民文學出版社要在全國第一出版?!保ㄋ{英年的《〈日瓦戈醫(yī)生〉如何來到中國》2015年3月24日刊登于《作家文摘》,按孫繩武于1983年7月退休,此文所說副總編輯可能為綠原。)
孫老對人文社外國文學編輯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形成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這種傳統(tǒng),不僅僅是在面對書稿時嚴謹認真,核對原文、與譯者溝通等,更重要的是他主張編輯工作的同時也鼓勵他們在業(yè)余做些翻譯工作,編書和譯書互相促進。在這種傳統(tǒng)的影響下,在人文社從事外國文學編輯工作的很多前輩都成了著名翻譯家,如綠原、蔣路、許磊然、伍孟昌、任吉生、文潔若、蘇福忠、張福生等,年輕一輩的如翻譯“哈利·波特”系列的馬愛農(nóng),還有歐陽韜、黃凌霞等,都有翻譯作品出版。正因為有了翻譯工作經(jīng)驗,所以更能深切地理解翻譯家在翻譯作品時的甘苦,更能深入理解翻譯時的重點和難點。這個優(yōu)良傳統(tǒng)使得人文社的外國文學編輯在全國出版行業(yè)中獨樹一幟,人文社外國文學作品的翻譯質(zhì)量得到廣大讀者的稱頌。
孫老是河南偃師人,與我是同鄉(xiāng)。他的一兒一女都是先天性聾啞人,他自己生活簡樸,一直居住在北京東中街狹小的兩居室里。但他好像并不在乎,也似乎并非買不起更大的房子,在他獲得“韜奮出版獎”和“彩虹文學翻譯獎”后,還把一些獎金捐給了北京第四聾啞學校。孫老的學問、成就和為人都值得好好學習,我為擁有這樣的前輩同鄉(xiāng)感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