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輝
丁韙良(William Martin,1827-1916)是美國北長老會的傳教士。1850年至1916年間,他大部分時間都在中國度過,曾擔任過同文館和京師大學堂的西學總教習。他還是一名“中國通”,留下了數(shù)部關(guān)于中國的著作,其中,較為著名的有《漢學菁華》(The lore of Cathay)、《中國覺醒》(The Awakening of China)等作品。
在《漢學菁華》的前言中,丁韙良明確地說道,這部書是奉獻給英語世界的公眾,其目的就是希望通過這部著作,促進西方與中國的思想理解和互動。抱著這樣的寫作目的,丁韙良從多個方面,向讀者介紹了他眼中的中國。他對中國的觀察與論述涉及多方面,包括中國人的發(fā)現(xiàn)、中國對于技藝和科學的貢獻、中國文學、中國的宗教和哲學、中國的教育,以及中國的歷史研究等。
中國人的特點
在這部書中,丁韙良并沒有專論中國人的想法,但是,在他關(guān)于中國各方面的介紹與論述中,讀者卻可以通過四散于書中各處的論述與評價,獲得關(guān)于中國人的大致印象。
在介紹中國人的發(fā)現(xiàn)時,丁韙良認為中國人“具有出眾的創(chuàng)新才能”,“聰明”且“注重實際”1。但是,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事實,源于中國的技藝似乎都要經(jīng)過移植,才能夠獲得高度的發(fā)展。他舉例火藥、印刷術(shù)和航海羅盤被中國人發(fā)現(xiàn),以及此后西方在應(yīng)用上,對它們的巨大改進過程來說明這一點。他由此猜想,“也許是一種內(nèi)在的保守性,使得中國人不愿改變他們祖先所定下的方法”。2
在對中國人的四大發(fā)明,以及中國人的各科學領(lǐng)域(煉金術(shù)、占星術(shù)、數(shù)學、物理等),進行了一番介紹和論述后,丁韙良得出了一個明確的結(jié)論,他認為中國人遵循祖先的奴性積習,阻礙了各種技藝的改進。他進一步指出,中國的國家教育體系將古代經(jīng)典,作為公共教育的唯一基礎(chǔ),使得中國人在科學領(lǐng)域的進步,幾乎沒有可能。3關(guān)于中國人在祖先面前的“奴性”的指責,其實是非常尖銳的,這一指責,是否會擴大為中國人民族性格方面的奴性,丁韙良并未下定論。但是,我們可以認為,西方的讀者只要有所疏忽,可能會對這一指責稍加擴展或扭曲,就可以使中國人背上一個難以甩掉的糟糕惡名。
在丁韙良看來,中國人的心智在宋朝開始,就流露出想要質(zhì)詢天地間一切事物的性情。但是,在論及中國人的靈感時,他再次指出,中國人對經(jīng)典文本的迷信般尊崇,助長了保守主義。4
作為一個傳教士,丁韙良對中國的文學、宗教、哲學、教育等,都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
他注意到,一個受過教育的中國人,要比其他人更熱衷于詩歌。但是,他卻認為,中國人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即興賦詩,顯得有些矯情。
在談到儒教、道教和佛教在中國的三教合一,且被民眾所接受時。他認為,中國的民眾是“感情用事的”,中國民眾之所以接受三教,是因為三教各自滿足了他們內(nèi)心的某一種渴望,所以民眾把三教融合成了一個龐大的、異質(zhì)的和不協(xié)調(diào)的信條。在這一問題上,他非常深刻地指出,中國對于三教的需求,分別是為了滿足倫理(儒教追求的孝與禮等)、物質(zhì)(道教追求的靈魂不死與肉體長生)和形而上學(佛教追求的來生),這三個方面的需求。5
丁韙良認為,中國人有非理性的思維習慣。6 中國人的思維有特殊性,他所謂的特殊性,是指中國人缺乏分析能力。7 他對中國人的這種評價,建立在他對中國文學、倫理、哲學等方面分析的基礎(chǔ)上。
中西方的比較
通讀此書,細心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丁韙良刻意地使用了中西對比和類比的方法,來向西方介紹中國。中西方的比較,在此書中可謂隨處可見。西方的歷史、名人和文獻,被他作為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的參照物。顯然,丁韙良認為這種方法,有助于西方理解中國。
下面,是筆者從此書中整理出來的,部分中西比較的內(nèi)容。
在介紹中國古老的詩歌傳統(tǒng)時,丁韙良寫道:“相傳在由他(孔子)所編的《尚書》,這部歷史鴻卷中,同樣保存了先世詩歌中的各種斷章。通過這些詩句,我們可以領(lǐng)略到,早在特洛伊戰(zhàn)爭的一千年之前,中國的王公貴戚和諸侯大臣們,就已在即興和詩的盛大場面?!? 在此處,丁韙良用特洛伊戰(zhàn)爭發(fā)生的時間,來幫助西方讀者,明確中國古代詩歌起源的時間。特洛伊戰(zhàn)爭是《荷馬史詩》中,記述的一場古代戰(zhàn)爭,在西方,特洛伊戰(zhàn)爭,往往與“久遠”、“傳奇”等概念相聯(lián)系。丁韙良試圖通過這種比較,在西方讀者的頭腦中,建構(gòu)起中國詩歌起源于遠古的認知,這是他常用的技巧。在另一處,他提到《詩經(jīng)》中的一首詩歌,他寫道:“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年代,甚至可以追溯到羅馬城的創(chuàng)立之前”。9
在介紹中國古代的一些人物和作品時,丁韙良更是常常將它們與西方著名的人物和作品進行比較。
丁韙良注意到,《詩經(jīng)》中的詩歌常用疊句,于是,他提到了彭斯的著名詩歌《啊,當燈芯草變綠的時候》。他還提到丁尼生著名的詩句:“撞碎、撞碎、撞碎,大海啊,在巖石腳下崩裂!”。10
他提到賈宜的《鵬鳥賦》,便說無論其神韻或其事例,都讓人想起愛倫坡的《渡鴉》。11 他把中國漢代的仕女詩人班婕抒,說成是“中國的薩?!?。
他將中國唐代的著名詩人李白和杜甫,比成那個時代的德萊頓和蒲柏。他還將李白比成是“東方的阿那克里翁”(Anacreon),他說李白的詩歌,有時有華茲華斯的簡約風格,有時則透露胡德式的幽默。12
中國古代著名的史學家司馬遷,被他評價為“中國的希羅多德”。13
他將孔子的弟子顏回,說成是“儒家學派中的圣約翰”。14
他不止一次說孟子,是儒教中的圣保羅。15
他提到孔子的孫子孔伋(子思)的倫理道德理論(中庸)時說,就像亞里士多德認為,善是位于兩個罪孽之間的中庸。16
他認為,孔子身上沒有蘇格拉底離題萬里的滔滔雄辯,也沒有亞里士多德清晰而嚴謹?shù)倪壿嬎季S,但是實踐智慧卻超越了這兩位西方先哲,孔子的影響持久而深遠,是蘇格拉底和亞里士多德無法望其項背的。17
他認為《聊齋志異》的特點,堪與奧維德的《變形記》相媲美。18
中國的儒家思想,在丁韙良的書中,也是以西方的基督教作為參照系而存在的。在介紹孔子與儒家經(jīng)典之前,丁韙良先從耶穌、蘇格拉底、柏拉圖及他們的作品說起。他非??陀^地指出,歷史空間中有些神秘的迷霧,會遮蔽和歪曲歷史人物的面目特征和他們的思想。他認為,不論是耶穌,還是蘇格拉底,抑或是柏拉圖,都沒有逃脫這種命運,孔子的情況也是如此,在傳世的儒家經(jīng)典中,有不少偽經(jīng)。他還特別指出,《禮記》和《孝經(jīng)》是最早的兩部儒家偽經(jīng)。
丁韙良論述儒家思想的視角,是一個西方人的視角,也是一個西方傳教士的視角。這種視角,在他的論述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
比如,他認為,收錄康熙和雍正圣戒的《圣諭廣訓》,宣揚的道德準則跟基督教教義有許多相通之處?!兑捉?jīng)》中“積德”的勸誡,類似于朱迪亞的撒都該教派所宣揚的教義。他相信,“純?nèi)寮覍W派的某些道學家,甚至會與我們一起來吟誦教皇的《普世禱文》?!?9在介紹中國古代的《孝經(jīng)》時,他寫道,“行善將為祖宗帶來榮耀,而作惡則使祖先蒙羞。它的推理過程,和基督教教人把愛上帝作為其生活法則的方法有些類似。但是,基督教稱上帝為‘天父,基督教徒愛的是活生生的上帝。與此相比,愛那埋在地下已經(jīng)死去多年的祖先,這種情感又是何等的脆弱!”20
再如,他寫道:“雖然基督徒認為,孝道不足以與信仰無處不在的上帝,所帶來的推動和制約影響相模擬。但他必須承認,在中國,孝順也許有助于人們修煉更為崇高的情感”。21 他沒有貶低儒家信仰的意思,但是,在他的思想世界中,基督教信仰顯然在儒家信仰之上。
如果以上的文字還不足以說明,丁韙良心理上的宗教優(yōu)越性,那么下面一段文字,將提供更為強大的證據(jù)。丁韙良在《漢學菁華》第十一章,“三教或中國的三大宗教”的結(jié)尾處寫道:“唯有基督教才能夠彌補所有其他體現(xiàn)的缺陷,并且呈現(xiàn)一種和諧的統(tǒng)一。中國人面臨著一種更好的信仰——這是一種始終如一的,適合于滿足中國人所有精神需求的信仰。一旦中國人的探究精神完全被喚醒,三教或三種信仰,將不會長久地經(jīng)受住考驗?!?2在論述中國的倫理哲學時,丁韙良將他的宗教優(yōu)越性,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他認為中國人的心靈存在缺陷,教育的影響可能造成了這種缺失,進而認為基督教可以扮演救世主的角色,來拯救中國人。他認為,中國人的桎梏,要借助基督教之手加以破除,上帝可以將一個新的半球加入到道德世界中去。他甚至提出,“在思想解放方面的最大成就,或許是通過提供一種更加適用于傳播基督教文明之意圖的媒介,從而取代古老的象形文字”。23
由此可見,丁韙良對中國的介紹,帶有強烈的基督教徒色彩。盡管他向西方讀者介紹了不少中國和中國人的優(yōu)點,但是在宗教、哲學和信仰層面,卻將基督教高高置于中國人的信仰之上。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某些觀點的客觀性。
(作者是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導、歷史語言與戰(zhàn)略傳播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