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霞
某次外出,遇我省一著名“狂人”畫家。
藝術(shù)家最怕不狂,我討厭拘泥世法的人。跟他們說話,就像受刑、受罪,凳子都是熱的,會把我的屁股燙的坐立難安,一會兒就要走神。
畫家邀我“論道”,欣欣然前往。
“狂人”家中擺滿筆墨紙硯,陽臺前有一木墩茶幾,茶幾深處是藤木做成的秋千搖椅。進(jìn)門便坐上秋千架上自顧自的玩,對方講了一堆哲思、禪理、美學(xué)概論,我仿佛聽了又仿佛沒聽……這些道理是人都能明白的,可是道理有什么意思?竟沒有這桌上的茶香。
“你這瓶子插的是什么?好漂亮!”“這么大的葫蘆!是哪里來的?”
“狂人”說幾句便要幫我解釋屋里的珍玩擺設(shè),我自顧自的東摸西摸,最后告訴講了很多“人間大道”的他:“你去種樹吧!其實(shí)你最適合去西北的戈壁灘上種大葫蘆,種上一株很大很大的葫蘆!”
“狂人”大笑,拿起茶幾上的刀為我削了一個蘋果,削皮的時(shí)候把手指削破了一點(diǎn)兒,出了不少血。
出門,他說:“你是有‘靈商的人。話不在多,只要一兩句。”
后來畫家要送我一幅他的畫作,一幅我看上的、特別喜歡的。
這幅畫,畫的是女人的裸體,寥寥數(shù)筆,僅紅黑兩個顏色。上半身為筆直的黑墨,乳房是兩個紅桃子;下半身像兩個碩大的紅饅頭,中間點(diǎn)了一縷黑色。畫家在畫旁邊提字:“善門難開,善門難閉?!?/p>
我是從厚厚的一沓作品里瞄到的。
“這是什么?”
畫家扒拉開摞在上面的羅漢竹、藤蔓、瓢蟲……
“好!好!這個好!”
看完我們倆相視大笑。我覺得他畫的裸體:很莊嚴(yán)。
某個周六上午,畫家發(fā)短信相邀,要我“走私”過去,悄悄把那幅畫“順走”。
“好啊!我起床后過去,跟你喝會兒茶?!?/p>
一個小時(shí),兩個小時(shí),兩個半小時(shí)……
還是不到。
畫家短信過來:“你今天不要過來了,我半夜起床作畫很累,需要睡一會兒了?!?/p>
“好?。∧悄愀奶煸偌s我!我出門就是麻煩,還得洗澡、吹頭、熨衣服、挑果籃……”
畫最終還是拿到了,因?yàn)槲矣X得非我莫屬;可是覺還是要睡,夢還是要做的。
我不喜歡起床,我喜歡黑夜。黑夜是讓人做夢的。
我分辨不清黑白,分辨不清現(xiàn)實(shí)還是夢境。有一個往事一直住在我記憶的很深處:大概是在十五六歲的時(shí)候,我住在魯中山區(qū)的一座鄉(xiāng)村里,鄉(xiāng)村有一座石頭壘成的四合院,四合院里有一間房子是屬于我的,院子里有雞舍、桐木、地窖、井臺和大片的旱藕,旱藕開鮮紅的花。
每個夜晚,每個深夜,我都會推開石頭房子的門,穿過井臺,打開院門上的鎖,一直走過村莊的戲臺,走過每條月光下的小巷,走到住在半山腰的爺爺家門前,站一會兒……
我清晰記得我在爺爺家門前下坡路上的柿子樹下站了很久,回去的路上遇見同樣夜行的人,還穿過嘩嘩作響的溪流,使勁邁過一個個被當(dāng)做橋的石頭塊……
幾乎每個青春期的夜晚,我都是這樣出去走一圈兒的。等到父母熟睡,我就要出走在黑夜里,喘口氣……
很久之后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了母親。
“你記錯了,沒有的事情。怎么可能?你想象的吧!”
很多事情,別人都說是我想象出來的,慢慢的我也就不愿意跟他們分辨了。
他們總以為這個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很多事情是不存在的。我只好把這個故事寫進(jìn)了我的小說里,把它叫做《夢》。
我還有很多小說,叫做《癮》、叫做《墻》、叫做《黑》、叫做《白》……
小說的來處很多都是夢,我是不太用功讀書的。但是夢里我經(jīng)常讀書,黑夜給了我一枝筆,給了我很多的故事。我經(jīng)常為夢著急。
有十幾年的時(shí)間,我都要在黑夜里不定期的夢到蛇,兩個月一次,定期的出現(xiàn)。我夢到過滿世界的蛇怎么死亡,夢到過龍,夢到人類祖先被集體趕上了一個秤盤,碩大的秤盤……
夢到城堡,沼澤,黑霧,騎士,黑死病是怎么發(fā)生的;夢到過巫師,神明,龍是怎么出現(xiàn)的,然后龍的記憶是怎么消失的……
夢里常讀書,讓我苦惱。我經(jīng)常在夢里讀書,特別好的書,一字一句,清晰的大聲朗讀,好似它是千百年最好的一本書,竟被我讀到了。夢里我充滿喜悅,渾身舒坦,可醒來一個字都沒了,沒有了……醒來就要難過很久,拼命想找回那些句子……可一字都想不起。
夢里我有過很多特別美的句子,我在寫文章。寫的氣勢鼎盛、冠絕人世,恢弘的開頭、想象不出的人間辭藻,可醒來僅僅剩下一星半點(diǎn),非常痛苦。醒來我就把這這些冷月殘星寫下來,可十之八九都丟失了。
因此我白天寫的文章,但凡有人說好,就克制不住的暴怒,覺得是在嘲諷、諷刺我:那些飛翔的、喜悅的字句早就死在黑夜里了,這都是些什么無恥的東西?你們可曾知道過什么叫好?好句子?好文章?
民謠樂手小河有一首歌叫《黑夜就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跑回來》,我覺得是。黑夜就是從一個很可憐的地方跑回來,回到一個很輕松的、可以飛翔的地方。
因此我討厭不夠深信不疑、不夠認(rèn)真嚴(yán)肅和太過游刃有余的人;也討厭深信不疑和言之鑿鑿的人。
因?yàn)椴煌舻缴?,我日夜難安,每個清晨都要痛苦惶惑,需要坐上半個小時(shí),分辨很久才明白剛才所經(jīng)歷的世界不是真相,面前的白天是不是真實(shí)。
為此我掉過一大片頭發(fā),瘦了很多斤。游魂一樣去拜見曾經(jīng)采訪過的、一座寺廟里的方丈。
他只告訴我:沒有醒來。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天地本來就是活著的一場大夢?;钪緛砭褪亲钐摕o、最虛假的一場夢境,我們都是會死的,總會死的,活著又有什么真相?哪里有不是夢的存在?哪里有過醒來?
沒有死何來生?沒有黑夜何來白天?如果會死,活著何嘗不就是夢?如果總會有黑夜,白天如何就不是夢?沒有黑夜的白天都是可恥的。
活著的白天,那么笨拙;言之鑿鑿、深信不疑那么的笨拙;不夠深信,同樣也是那么笨拙。莊周夢到過蝴蝶,便以為自己是蝴蝶;可活著,不過是一只隨時(shí)就會飛走的蝴蝶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