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現(xiàn)代性建設要突出的首要問題是“生存問題”。今日的新詩必須關注“生存”——人的“生存”和社會（國家、民族、家庭等）的“生存”，詩人應該有“生命情懷”和“家國情懷”。今日中國，生存問題仍然是國人最需要解決的最大問題。新詩最應該關注國人的生存問題。新詩不僅要反映和記錄現(xiàn)代人的生存境遇，還要盡量給社會和人提供實用的生存幫助。前者可以通過詩的啟蒙，甚至宣傳功能來完成;后者可以通過詩的抒情功能，甚至治療功能來實現(xiàn)。人的存在可以分為肉體的存在和精神的存在，人的感情可以分為生物性情感和精神性情感。詩是抒情的藝術，應該比小說、散文等其他文體更關注人的肉體和精神，重視人的生物性情感和精神性情感。所以今日新詩詩人最基本的任務是關懷人生，介入社會。

從事專業(yè)新詩研究30多年，讀過成千上萬首作品。謝宜興的《我一眼就認出那些葡萄》最讓我過目難忘：“我一眼就認出那些葡萄/那些甜得就要脹裂的乳房/水晶一樣蕩漾在鄉(xiāng)村枝頭//在城市的夜幕下剝?nèi)ケ”〉?羞澀，體內(nèi)清凜凜的甘/轉(zhuǎn)眼就流出了深紅的血色//城市最低級的作坊囤積了/鄉(xiāng)村最搶眼的驕傲有如/薄胎的瓷器在懸崖邊上擁擠//青春的燈盞你要放慢腳步/是誰這樣一遍遍提醒/我聽見了這聲音里的眾多聲音//但我不敢肯定在被榨干甜蜜/改名干紅之后，這含淚的火/是不是也感到內(nèi)心的黯淡。”

2009年，我把這首詩推薦給《新詩兩百首》主編時，寫下了這樣的點評：“詩的主體意象‘葡萄讓人有‘觸目驚心的閱讀效果。全詩由明暗兩條線索組成。明線：描述鄉(xiāng)村的水果‘葡萄如何變成了城市的‘干紅葡萄酒。暗線：抒寫鄉(xiāng)村的青春少女如何在燈紅酒綠的都市中打拼，甚至迷失沉淪。在鄉(xiāng)村長大，在城市當記者的謝宜興特別‘關注那些葡萄——‘我一眼就認出那些葡萄，卻有些無可奈何。這是很多有良知的文人在中國經(jīng)濟和文化大轉(zhuǎn)型期的無奈?！?/p>

謝宜興是福州的詩人，生活在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地區(qū)東南沿海。我也在福州生活了多年，多次在燈紅酒綠中見到他詩中的“那些葡萄”，也多次想以詩記錄她們的表面精彩實質(zhì)無奈的都市生活。所以一讀到這首詩，便頗有同感。

我1990年研究生畢業(yè)后從重慶到蘭州工作，1996年到福州，1999年到北京，2004年到福州，2013年到南京，對各地的詩歌生態(tài)及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比較了解，尤其是在中國的內(nèi)陸地區(qū)——大西北的甘肅蘭州生活了多年，對甘肅詩人的生存狀態(tài)與寫作狀態(tài)十分了解。2014年，詩人李少君約我寫全面介紹甘肅詩壇的文章，我的題目就是《寫作是一種生活》。我一開筆就這樣寫到：“‘寫作是一種生活，這句話也是甘肅甘南詩人敏彥文新浪詩歌博客的博客名。我認為它恰好呈現(xiàn)甘肅當代詩壇寫作的一種‘狀態(tài)或甘肅詩歌的一種‘特質(zhì)。20世紀90年代中期甘南詩人阿信有句名言：‘在西部，活著是首要的，寫詩是次要的。在1990年代初期，他還寫過這樣的詩句：‘我們無法安慰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無法安慰我們，‘我們面對著整個冬天/馬們面對干草。在新世紀，仍然生活在甘南大草原的阿信寫出了名作《山坡上》，也寫出了他這種詩人的生存狀態(tài)：‘車子經(jīng)過/低頭吃草的羊們/一起回頭——//那仍在吃草的一只，就顯得/異常孤獨?！?/p>

雖然阿信的《山坡上》也打動了我，但是遠沒有甘肅定西詩人牛昌慶的《妹妹的電話》讓我“撼動”，讀時有一種“觸電”的感覺。全詩如下：“早晨，鄉(xiāng)下的妹妹打來電話/問縣城念書的兩個女兒/開學報名要多少錢/兩千四可能就夠了，我說/我去信用社貸款，周一了捎上來/等家里的苞谷糶了再還人家/她說著便掛斷了我的嘆息/妹夫年十五沒過就去了內(nèi)蒙鐵礦/他不是候鳥，卻候鳥一樣漂泊/春天走得更早，冬天回來得更遲/五十歲了，他穿著我穿過的衣服/破舊發(fā)白，這么說還真是一只/面容蒼老羽毛凌亂的候鳥//窗外北山的殘雪已經(jīng)消融/春天就要來了，我在心里輕嘆/春天它不需要頌詞/也拒絕給我詩意?！边@首詩讓我想起維特根斯坦的結(jié)論：“想象一種語言就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形式?！雹龠€想到了加繆的感嘆：“荒謬產(chǎn)生于人的需要與世界無理的沉默之間的沖突。” ②

長期生活在甘肅，現(xiàn)在生活在重慶的娜夜的《手語》也曾打動我：“兩個啞孩子在交談 ?在正午的山坡上/多么美 ?太陽下他們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的臉/空中舞蹈著的：手/纏繞在指尖的陽光 ?風 ?山間溪水的回聲//突然的/跳躍/或停頓/多么美//——如果沒有臉上一直流淌著的淚水?！弊屛艺痼@的是最后一個詩句，畫龍點睛又出其不意，讓我猛然想到了生活的艱難。

我還被臺灣詩人鴻鴻的兩首 “生態(tài)詩”震動。一首詩是《不要到我家蓋工廠》：“媽媽 ?我們窗外有月亮/月亮的臉就像媽媽一樣/媽媽 ?我們院子有花香/花的香就像媽媽一樣//……”另一首是《風不要往這邊吹》：“東風吹 ?風車轉(zhuǎn) ?電力滾滾送進化工廠/西風吹 ?風車轉(zhuǎn) ?電力滾滾送進化工廠/風吹 ?越來越干的溪水/風吹 ?越來越下陷的土地/風吹 ?風繼續(xù)吹/風車打斷候鳥的翅膀/讓它們再也不飛 ?再也不能飛……”2015年1月23日，鴻鴻在臺北接受王覓采訪時說，他與一群環(huán)保人士去抗議一個化工廠的建設，兩首詩是他寫的五首歌詞中的前兩首。因為是歌詞，所以寫得通俗易懂，采用的是兒童語言，語言多次反復。兩首詩正是詩人“介入”甚至“干預”現(xiàn)實生活，關注人的“生存問題”的結(jié)果。

這些直面生活，關懷民生的詩常常讓我想起卡西爾的一段話：“政治生活并不就是公共的人類存在的唯一形式。在人類歷史中，國家的現(xiàn)有形式乃是文明進程中一個較晚的產(chǎn)物。早在人發(fā)現(xiàn)國家這種社會組織形式之前，人就已經(jīng)作過其它一些嘗試去組織他的情感、愿望和思想。這樣一些組織化和系統(tǒng)化的工作包含在語言、神話、宗教以及藝術之中。如果我們想要發(fā)展人的理論，就必須采納這種更為寬廣的基礎。國家無論怎樣重要，并不是一切。它不可能表達或囊括人的所有其它活動。誠然，這些活動在其歷史進展中是與國家的發(fā)展密切相關的，在許多方面它們是依賴于政治生活的形式的。但是，盡管它們并不具有獨立的歷史存在，卻仍然具有它們自己的目的和價值。”③

多年研究詩的兩大基本問題——“詩人是什么”和“詩是什么”后，今天我非常贊成臺灣老詩人痖弦的“人人都可以成詩人”的觀點。他曾以此為題在河南、福建等地做講座。我研究人類詩歌史后發(fā)現(xiàn)，詩人有一個世俗化的過程：從神到代神說話人，到優(yōu)秀的人，再到普通的人。上個世紀80年代在尼羅河畔發(fā)掘出的一首詩，是人類現(xiàn)今出土的最早的詩。據(jù)考證，它是一位女人寫的愛情詩，創(chuàng)作時間大約在公元前1567年到1085年。這說明在人類早期，詩人是普通人，詩是普通人的語言藝術。但是隨著宗教的興起，詩和詩人都被神化。如柏拉圖認為詩人是代神靈說話的人。他說：“詩人是一種輕飄的長著羽翼的神明的東西，不得到靈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沒有能力創(chuàng)造，就不能做詩或代神說話?！雹堋凹s翰·丹尼斯在1704年就提出詩歌起源于情感，特別是宗教情感的理論：‘就像原因產(chǎn)生其結(jié)果一樣，宗教首先產(chǎn)生（詩歌）……因為宗教的奇跡自然地賦予它們偉大的激情，而偉大的激情則自然賦予它們以和諧、修飾性的語言……‘最初的詩人出現(xiàn)在神壇上的觀念，經(jīng)常與神靈憑附的古老觀念以及朗吉努斯強調(diào)激情的重要性的觀念結(jié)合在一起，成為18世紀后半葉相當流行的看法?！雹?/p>

在19世紀初，拉馬丁提出“詩是正經(jīng)的生活”?！袄R丁是那個時代唯美主義思潮的化身，……拉馬丁的政治信仰改變了他的唯美主義信條。1839年，他為自己的觀點和行為辯解道，詩歌的使命就是歌頌理智，也即用邏輯推理去歌頌精神狀態(tài)和經(jīng)歷，既歌頌歡樂，也頌揚低沉。到1849年，他又認為詩并不是歌頌理智的，而是象教堂那樣，向人們傳播福音。他寫道，詩既不是贊歌，也不是挽歌，而是實在的、正經(jīng)的生活;正如歌屬于日常工作一樣，詩也屬于生活?！雹?/p>

世界文學的“現(xiàn)代運動”（modern movement），如英語文學的“現(xiàn)代運動”大約開始于1880年，更早可以追溯到1800年英國的浪漫主義運動?！袄寺髁x者更重視的是感情、想象，而不是古典主義的理智，感覺取代了理由……浪漫主義不相信理性和科學?！雹哒且驗閷ι鐣氖浪咨罴叭说淖匀磺楦械闹匾?，才有了華茲華斯那個著名的詩的定義和詩人的定義：“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靜回憶起來的情感?！雹唷霸娙耸且砸粋€人的身份向人們講話?！捎诮?jīng)常這樣實踐，就獲得一種能力，能更敏捷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特別是那樣的一些思想和感情，它們的發(fā)生并非由于直接的外在刺激，而是出于他的選擇，或者是他的心靈的構造?！雹嵘踔劣辛嘶萏芈@樣的“歌頌肉體”的重視“身體寫作”的詩人?！盎萏芈迹骸沂巧眢w的詩人，我是靈魂的詩人。作為‘身體的詩人，他大膽地讓性進入詩的領域……他的兩首寫性的詩讓很多人難堪和憤怒。兩首詩是1860年出版的《草葉集》第三版中的Children of Adamt和Calamus。……他堅信美國將在人類的未來中扮演特殊角色，盡管他經(jīng)常指責美國社會，但是他肯定美國民主的成功是人類未來幸福的鑰匙?！雹饣萏芈坏P注個體的美國人的生存問題，還關心群體的美國人的生存問題，關心“國家的生存問題”。

重視人的生存問題是新詩的一大傳統(tǒng)。源于白話詩運動的新詩本身就是一種平民化的文體，是“平民文學”的一種，也是“平民教育”的結(jié)果。在白話詩運動興盛時期（1917-1919），平民教育受到了高度重視。白話詩運動與平民教育運動是相互促進的，白話詩成為精英知識分子進行平民教育運動的重要工具。1919年，北京大學辦起了“平民夜校”，在征集團員啟事上說：“北京大學固以平民主義之大學為標準者也。平民主義之大學，注重平民主義之實施，故平民教育尚焉。同人等發(fā)起茲團，所以達此旨也。同學中熱心平民教育者，愿興起共襄斯舉?！?？輥？輯？訛在《啟事》上署名的14位發(fā)起人中，康白情和羅家倫是新詩草創(chuàng)期的重要詩人。平民文學及白話新詩正是當時流行的平民主義思潮的產(chǎn)物。平民教育運動使白話詩具有“通俗化” “大眾化” “青年化” “實用化”的文體特征和文體價值。所以1918年1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1號刊登了胡適、劉半農(nóng)、沈尹默白話詩9首，大都具有寫實風格，如用詩寫“人力車夫”的生活。這些詩實現(xiàn)了1917年2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6號陳獨秀在《文學革命論》中提出的文學革命理想：“……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輥？輰？訛

我研究新詩，也有拉馬丁那樣的由唯美主義到現(xiàn)實主義，甚至到“庸俗主義”的轉(zhuǎn)變。1999年，我以《詩是藝術地表現(xiàn)平民性情感的語言藝術》為題，主張詩人要重視“平民情感”。2006年，我以《詩是正經(jīng)的實在的生活》為題，強調(diào)詩人應該重視“實在的生活”。我的新詩文體學研究，也經(jīng)歷了體裁文體學、功能體裁文體學和生態(tài)功能文體學三個階段。具體為第一個階段一心想弄清詩是什么，注重詩的本體研究，強調(diào)文體的語言學研究。第二個階段初步意識到詩的文體受到詩的功能的影響，將語言學研究與社會學研究結(jié)合。第三個階段深刻意識到詩的生態(tài)決定詩的功能，詩的功能決定詩的文體。高度重視社會學研究，近年開始了“新詩生態(tài)田園調(diào)查”項目，各采訪100個詩人、新詩理論家、新詩教師、新詩編輯和新詩讀者，試圖弄清新詩的“真相”。

人的生存問題如幽靈一般，不僅始終徘徊在新詩的大地上，困繞著許多詩人，也同樣困繞著我這樣的新詩學者。因為我大學本科是外語系，深受波德萊爾、葉芝、龐特和艾略特等現(xiàn)代派詩人的影響，還迷戀過阿波里奈爾等超現(xiàn)實主義詩人，自然對當時一統(tǒng)大陸新詩壇的“現(xiàn)實主義”“深惡痛絕”。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初，盡管當時詩壇強調(diào)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結(jié)合，盡管當時已經(jīng)有“朦朧詩”，甚至有稍后的“實驗詩”“新潮詩”。但是在當時我們這批外語系大學生詩人眼中，那些都是現(xiàn)實主義的落后東西，根本沒有一點現(xiàn)代主義的味道。那時的我們是極端的“崇洋媚外”者。在改革開放之初，流行一句話：外國的月亮都是圓的。這句話就是用來嘲笑我們這些正在中國接受美國教師教育的外文系學生的。那時還沒有“海歸”，我們是最早接受西化教育的的“文革”后的大學生。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是“精英”主義思潮流行的時代，大學生被稱為“天之驕子”，幾乎被社會“寵壞”了，我們每個大學生都自以為是超人（super man），既然是“超人”，就應該有超人的生活方式——那就是遠離塵囂，超凡脫俗的生活方式。

那時我們學西方學得一知半解。后來才知道超凡脫俗的生活方式并非西方現(xiàn)代人追求的生活方式，西方人在近現(xiàn)代更追求世俗生活的高質(zhì)量。所以“實用主義”“存在主義”成為大眾哲學。形而上的哲學也向形而下的哲學轉(zhuǎn)變。西方古典哲學關注的那幾個基本問題：“人從哪里來”“人到哪里去”“人為什么存在”“人怎樣活著才有意義”，在現(xiàn)代哲學家眼中已不重要，他們更關注的是人的基本生存問題：人如何“介入”社會？人為何生活在荒誕中？人如何提高生活質(zhì)量？薩特關注人的日常存在，加繆關注人生存時的荒誕感，列斐伏爾主張將哲學與日常生活融為一體，提出日常生活的解放方案。阿德勒甚至指出：“任何人的生活都受限于三個約束，而且他必須考慮到這三個約束?！磺腥祟悊栴}均可主要歸為三類：職業(yè)類、社會類和性類。”？輥？輱？訛杜威甚至提出了“教育即社會“這一極端重視教育的實用性的口號，它的直接后果是美國的科學技術突飛猛進，國富民強。杜威在《藝術即經(jīng)驗》中甚至也強調(diào)藝術的科學性及實驗性：“……外行的批評家有這么一種傾向：他們認為只有實驗室里的科學家才做試驗。然而藝術家的本質(zhì)特征之一就是：他生來就是一個試驗者?！且驗樗囆g家從事試驗性的工作，所以他才能開拓新的經(jīng)驗，在常見的情景和事物中揭示新的方面和性質(zhì)?！保枯?？輲？訛

奧登也提出了詩是“純潔而淫蕩”理論，被視為具有“現(xiàn)代詩精神”。奧登說：“詩不比人性好，也不比人性壞;詩是深刻的，同時卻又淺薄，飽經(jīng)世故而又天真無邪，呆板而又俏皮，淫蕩而又純潔，時時變幻不同?！?？輥？輳？訛林以亮讀了奧登這段話后認為這最能體現(xiàn)“現(xiàn)代詩精神”。他還感嘆說：“老實說，五四以來，中國的新詩走的可以說是一條沒有前途的狹路，……中國舊詩在形式上限制雖然很嚴，可是對題材的選擇卻很寬：贈答、應制、唱和、詠物、送別，甚至諷刺和議論都可以入詩。如果從19世紀的浪漫派的眼光看來，這種詩當然是無聊、內(nèi)容空洞和言之無物，應該在打倒之列?？墒乾F(xiàn)代詩早已揚棄和推翻了19世紀詩的傳統(tǒng)而走上了一條康莊大道?！?？輥？輴？訛奧登非常重視用詩記錄現(xiàn)實生活。他曾經(jīng)聲稱詩是“‘記憶的言說（memorable ?speech），認為除廣告的叮當聲等東西以外，很多都可以稱為詩。阿諾德把詩稱為‘生活的批評（criticism of life），強調(diào)詩的有用性，反對無聊之作……華茲華斯相信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由流露（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這是一個富有戲劇性和廣泛性的定義?！保枯?？輵？訛無論是奧登，還是比他更早的阿諾德和華茲華斯，都強調(diào)詩應該重視現(xiàn)實生活，重視人的情感。

奧登對中國詩人也產(chǎn)生一些影響。如九葉詩人杜運燮在1990年代回憶說：“我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即喜歡奧登等‘粉紅色的30年代詩人的詩。主要是奧登?！瓓W登只比我早生11年，當時還年輕，較接近我們一代，有一種我喜歡的明朗、機智、朝氣和銳氣?！?？輥？輶？訛明朗來自社會，朝氣來自人。

我在大學和碩士研究生期間渴望過超凡脫俗的生活，把詩視為高蹈的藝術，甚至追求為藝術而藝術的“純詩”。不完全是因為當時的大學教育，尤其是外文系的教育。還是因為我生于書香世家。

學校和家庭的這種“精英教育”極大地影響了我的詩觀，讓我認為詩是貴族的藝術，使我極端重視詩的審美性及藝術性。10歲時讀了魯迅的大量作品，尤其是讀了他的雜文后，就認為他只會“發(fā)牢騷”，思想缺乏建設性，作品缺少藝術性，于是寫了一首諷刺他的詩，投到了家鄉(xiāng)最大的報紙——《重慶日報》。20歲左右更是“無知而狂妄”，想聯(lián)合外文系的同學重譯大陸已有的外國詩歌，認為這些作品在選題上與翻譯時都太重視思想輕視藝術，是主題先行的結(jié)果。1987年到1990年在西南師范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上碩士研究生期間，更是以“唯美詩人”自居。絕對不讀當時流行的“生活流詩歌”，對更早一些的“工農(nóng)兵詩歌”更是不屑一顧。

我大學和碩士研究生期間（1983-1987）的新詩研究更是推崇藝術至上，想一步到位研究最尖端的詩學問題——詩本體論問題。20歲時寫了系列文章批判“朦朧詩”，認為朦朧詩有思想沒藝術。21歲時寫了“中西方詩本體論”研究系列論文，想回答“詩是什么”這個被前人認為不可能有答案的難題。如黑格爾所言：“凡是寫過論詩著作的人幾乎全都避免替詩下定義或說明詩之所以為詩。事實上如果一個人事先沒有研究過什么才是一般藝術的內(nèi)容和表象方式，一開始就談詩之所以為詩，就想確定詩的真正本質(zhì)，那確是很困難的。這種困難會顯得更大，如果從一些個別作品的特殊屬性出發(fā)，就想根據(jù)這方面的認識去確定可以適用于各種詩的一般原則，這樣做就會把許多性質(zhì)極不相同的作品都算作詩了。如果人們接受了這種辦法，然后再追問有什么理由要承認這些作品是詩，馬上就會碰到上文所說的困難了?！?？輥？輷？訛惠特曼也結(jié)論說：“我認為，沒有哪一個定義能把詩歌這一名稱容納進去，任何規(guī)則和慣例也不會是絕對可行的。只會有許多的例外出現(xiàn)不顧定義，推翻定義?！保枯?？輮？訛但是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整整3年，入迷研究“詩的實質(zhì)”和“詩美的實質(zhì)”。22歲完成論文《中西方詩本體論比較研究》，23歲完成了論文《詩美的構造與測定》，24歲完成了碩士論文《散文詩：一種獨立的抒情文體——論散文詩的文體特征和文體價值》。從這些題目就可以看出我是生活在象牙塔中，學的是屠龍之術。

30年來，有很多事情把我從象牙塔中拉到平民窟，讓我關注國人的生存問題，時時動搖著我的唯美主義詩觀。最大的事情是我1990年研究生畢業(yè)后到蘭州西北師范大學中國西部文學研究所專業(yè)從事西部新詩的研究工作。去大西北以前，我以為當代西部詩如同唐代的邊塞詩，豪放而悲壯。但是與大西北的詩人真實接觸后，才發(fā)現(xiàn)在西部，人活著才是首要的。自然條件及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遠遠超出從小生活在天府之國，而且是生活在校園中，過著“公子少爺般”生活的想象。我經(jīng)常深入鄉(xiāng)村體驗普通民眾的生活，才真正體會到什么是“水貴如油”，什么是“貧困”，什么是“生活條件惡劣”。

我到西北寫的第一篇文章是《苦夏與寒冬：詩的眾生相》，發(fā)表于《紅柳》1990年5-6期，那是武威地區(qū)辦的一個文學刊物。我是第一次讀地區(qū)級文學刊物，過去在中國新詩研究所讀的都是《詩刊》《人民文學》一類的國家級大刊。那次讀的是《紅柳》1990年3-4期，上面發(fā)的詩主要是甘肅詩人，尤其是武威地方詩人寫的。按現(xiàn)在的流行語說是非常的“接地氣”。我讀的時候沒有一點過去讀外國詩歌的學術感和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藝術感，讀了心情很沉重。于是用了“苦夏”“寒冬”這兩個詞來描述當時我的閱讀心態(tài)和詩人的生活生態(tài)。

后來我與很多西部詩人交上了朋友，讀了很多無名詩人未發(fā)表的詩作，更體會到我接受的那些來自文藝理論教材和官方詩歌刊物的詩歌教育的蒼白無聊，甚至無恥。真的是“假、大、空”。1992年，在大西北生活了兩年后，我實在不能再“偽貴族”下去了，想把“西部詩歌”的真相告訴給大家。于是寫了一篇頗有爭議的文章，題目是《西部詩歌的柔情傾向》。我在文中寫到：“只有長期生長于這塊神奇土地上的詩人才能如此真實地體驗出這種宗教和現(xiàn)代融為一體的特殊情感?！m然我常常懷疑宗教境界是東方抒情藝術一大境界的真實性，但是當我身臨其境，在大西北生活，寫詩研究詩多年后，我不得不承認自己鮮明地感受到了西部高原的宗教氛圍和西部詩中的宗教情緒。這些詩人不是宗教的信徒，也不是宗教詩人，他們只是長期生活在西部具有宗教氛圍的自然中被宗教潛移默化。他們中的一部分的確是傾向宗教，但更多的只是想用類似宗教的永恒真理和虛幻之美來表現(xiàn)生命的真正形象和生存狀態(tài)，洞見人類活動的基本結(jié)構，揭示大西北人的境遇及生存方式。”？輦？輯？訛

1996年我離開蘭州到福州工作，后來又到了北京，現(xiàn)在南京工作。我又讀到博士和博士后，由講師到副教授再到教授，由碩士生導師到博士生導師。盡管越來越學院化、越來越專業(yè)化，甚至以學院派詩評家或詩論家自居，提出過“誰掌握了技巧，誰就是詩的上帝”這樣極端強調(diào)詩的技法的口號，還把詩的定義分為三部分：寫什么、怎么寫和如何寫好。2009年還在武夷山舉辦了“新詩創(chuàng)作研究技法研討會”。但是一直沒有改變我在大西北形成的“平民詩觀”的基本內(nèi)容——新詩必須關注國人的生存問題。世紀之交，當“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立場寫作”大爭論時，我提出了“形式上的知識分子寫作”和“內(nèi)容上的平民寫作”，強調(diào)藝術地表現(xiàn)平民情感。2014年11月12日下午，我在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主辦的“如何現(xiàn)代，怎樣新詩——中國詩歌現(xiàn)代性問題學術研討會”上，再一次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寫詩是詩人向社會索取權力，既安慰又對抗生活的藝術生存方式?！裉煳覀冄杏懼袊姼琛F(xiàn)代性問題，必須涉及‘洋為中用是否‘開放問題。甚至提出今日新詩在現(xiàn)代性建設上，語言形式上要偏向‘中國化，內(nèi)容技法上要偏向‘外國化。討論現(xiàn)代漢語詩歌詩體的現(xiàn)代性，必須重視人的構形本性和藝術的具形本性，重視‘與時俱進般的時代賦予新詩及新詩詩人的‘現(xiàn)代性。既要重視新詩的語言的現(xiàn)代性和精神的現(xiàn)代性，更要重視現(xiàn)代漢語的實用性和個體性，重視現(xiàn)代漢詩的先鋒性和現(xiàn)代詩人的時代性?，F(xiàn)代漢語詩歌詩體的現(xiàn)代性主要指語體和文體的現(xiàn)代性?，F(xiàn)代世俗性情感和現(xiàn)代通俗性語言是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兩大現(xiàn)代性特征。今日研討新詩的‘現(xiàn)代性，有必要考慮一大問題，……一大問題指新詩必須關注‘生存，尤其是人的生存問題。……總之，新詩應該是體現(xiàn)現(xiàn)代精神的詩，新詩的現(xiàn)代化必須與中國人的現(xiàn)代化基本同步，新詩的現(xiàn)代性建設必須為中國的現(xiàn)代性建設作貢獻。今日新詩可以定義為：新詩是用現(xiàn)代漢語和現(xiàn)代詩體，抒寫現(xiàn)代生活和現(xiàn)代情感，具有現(xiàn)代意識和現(xiàn)代精神的語言藝術?！?/p>

不管未來發(fā)生什么變化，我都會堅持我年輕時在大西北形成的“平民詩觀”，都會主張新詩的現(xiàn)代性建設要突出“生存問題”。因為我從西南到西北、西北到東南、東南到華北、華北到東南的人生經(jīng)歷和我通過新詩生態(tài)的田園考察來研究新詩文體的學術經(jīng)歷，使我深知：今日新詩還沒有獲得可以“高空翱翔”的生態(tài)，它只能“低空飛行”，尤其在“寫什么”上，很有必要強調(diào)“接地氣”。

注釋：

①[奧]維特根斯坦著，涂紀亮等譯，涂紀亮主編：《維特根斯坦全集（8）·哲學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頁。

②[英]萊恩·多亞爾、伊恩·高夫著，汪淳波、張寶瑩譯：《人的需要理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10頁。

③[德]恩斯特·卡西爾著，甘陽譯：《人論》，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1-82頁。

④[希臘]柏拉圖：《伊安篇——論詩的靈感》，《文藝對話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8頁。

⑤[美]艾布拉姆斯著，袁洪軍、操鳴譯：《鏡與燈——浪漫主義理論批評傳統(tǒng)》，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19頁。

⑥[美]H·M·卡倫著，張超金、黃龍保等譯：《藝術與自由》，工人出版社1989年版，第452-453頁。

⑦Charles R.Hoffer：The Understanding of Music，Belmont，California：Wadsworth Publishing Company，1985，pp.276-277.

⑧⑨[英] 華茲華茲著，：《抒情歌謠集1800年版序言》，伍蠡甫：《西方文論選》下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7頁、第11-12頁。

⑩Peter B High：An Outline of American Litreature.NewYork：Longman Inc.，1986.pp.72-73.

11朱有瓛等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教育行政機構及教育團體》，上海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91頁。

12陳獨秀：《文學革命論》，《新青年》第2卷第6號，1917年2月1日。

13[奧]阿爾弗雷德·阿德勒著，周朗譯：《生命對你意味著什么》，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7年版，第10-12頁。

14[美]M·李普曼著，鄧鵬譯：《當代美學》，光明日報出版社1986年版，第439頁。

15林以亮：《美國詩選·序》， 《美國詩選》，臺灣今日出版社1976年版，第4頁。

16David Bergman，Daniel Mark Epstein：The Heath Guide to Literature，Lexington，Massachusetts Tornoto：D.C.Heath Company，1987，p.419.

17香港《詩雙月刊》第39期（1998年4月出版），杜運燮：《杜運燮60年詩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74-375頁。

18[德]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第3卷）下冊，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7-18頁。

19[美]惠特曼著，張禹九譯：《惠特曼散文選》，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8頁。

20王珂：《詩歌文體學導論——詩的原理和詩的創(chuàng)造》，北方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654-655頁。

（作者單位：東南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

責任編輯 ? 張韻波